第十四章

王燕正准备去看守所巡查,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她老同学刘颖打来的,她们从小学一直到高中,两人关系亲如姐妹。后来王燕读了警校,刘颖读了师范,参加工作以后,两人也没少了联系,关系一直亲密无间。

所以刘颖说话带着俏皮,说忙什么呢,大所长!王燕说,哪有你大校长忙。刘颖说:“有个事求你,帮个忙呗。”王燕停顿了一下,这是她的职业敏感,看守所这块儿的事,就怕熟人开口,以前多少熟人跟她开口,都被她顶了回去。王燕把电话换了一个耳朵,说只要不是看守所的事儿,我能帮的都帮!

刘颖不停地咂嘴,说你看看,我要说的就是看守所的事哩,除了这事还有什么事找你呀。刘颖自认为跟王燕熟悉,说话不用拐弯抹角。

她有个亲戚,叫刘晓建,跟别人打架,把对方打成了轻伤,被判了一年,就在王燕负责的看守所服刑。刘晓建谈了个女朋友,一年前就选择了结婚的日子,没想到因为打架进了看守所。眼下离这个好日子只有半个月了,而他的刑期也只有一个月。刘晓建家里人知道刘颖跟王燕是同学,就想通过刘颖,提前一个月把刘晓建“捞”出来。

按照有关规定,服刑犯人表现好的,倒是可以减刑。但刘晓建没有特殊的表现,不可能减刑一个月。别说一个月了,就是能早出来一天,也是犯人最大的追求。在里面服刑的日子,是一天天掐着手指熬过来的,熬到极限的时候,熬一天都是那么艰难。

尽管王燕在看守所实行了人性化管理,可毕竟这里是失去自由的看守所,是高墙和铁丝网组成的人生空间。民警们的笑脸很灿烂,可他们跟这些笑脸之间,不可回避地隔着一层不可逾越的屏障。他们是犯人或者犯罪嫌疑人,而民警是国家法律的执行者。

犯人家属为了自己的亲人提前获得自由,什么样的手段都能用上,什么样的关系都能扯上。甭管什么手段,只要能跟看守所的监管民警挂上钩,似乎就有了希望。

刘晓建家里的人极力奉承刘颖,说我们一家就指望你了,知道你有这个能力,真要是让刘晓建提前出来结婚,你就是我们家的恩人。最要命的是,新娘子都出面了,差点给刘颖下跪,说如果刘晓建出不来,婚礼也要照常举行,那样她就要一人守着空洞房了。刘颖被新娘的话感动了,很痛快地答应帮忙。她说:“你们就准备婚礼吧,不就一个月吗?凭我跟看守所长的私交,不算什么大事。”

王燕能理解犯人亲属的这种心情,但她多次给服刑人员讲过,想要提前释放,惟一的途径就是好好改造,争取减刑。想要减刑,靠找人托关系是不行的,不管是谁,哪怕减刑一天,也要付出努力,做到公平、公开、公正,让其他人服气。看守所每个季度都要将减刑人员张榜公布,接受大家的监督。

王燕一听刘颖找她就是看守所的事,赶紧说:“老同学,这事儿你先别开口给我说,你要说了,我恐怕帮不上忙。”

“怎么,开会呢——不方便?”

“没有。是这样的,你要提看守所的事,不管什么事,我都帮不上忙,我们这边是透明化管理,所以,这事就对不住了,免开尊口!”

“嘿,连话都不让我说了,我都没说什么事呢,你就给我打发啦!”

“关键问题在这儿,你说了我也帮不了,说了反而伤面子。”

“你不是看守所长嘛,这件事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儿,肯定能帮忙。是这样的,我有个亲戚……”

“别、别说。我帮不了,半句话的事,我也没这个权力。”

那边,刘颖似乎明白过来,说:“这样你看行吗,中午我去找你,我们老同学一起坐坐,不管你帮不帮得上,就当听我唠唠心里话。”

王燕明白,刘颖是想请她吃饭,都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真要见了面,你说吃不吃饭?那么好的老同学,见面弄僵了多不好,最好是不见。于是她就说:“你别跑了,大冷的天,等春暖花开了,我请你去喝茶。”

刘颖听出王燕拒绝的意思,就不高兴地说:“怎么?接见一下都不行了?我的大所长,你也太拒人千里之外了吧?以后不打交道了?二十多年的姐妹关系就断了?”

王燕忙说:“这样吧,我中午吃完饭有空余时间,你十二点半过来。”

“那哪儿行呢,大中午都得吃饭,你吃我也要吃呀,边吃边聊!”

王燕笑了说:“咱姐妹就别客气了行吗,你吃完饭再来,就在门口传达室聊!不吃饭就没感情了?咱俩的感情,打不散扯还乱。”

她这么一说,让刘颖觉得轻松不少,看来还是念旧情的呀,她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刘颖以为事情有希望了,连忙答应:“行,就按你说的来,知道你注意影响!”

话是这么说,但中午来的时候,东西也没少带,各种女性补品装在汽车后备箱里。刘颖觉得只要王燕跟她见面,能收下这些东西,事情就差不多了。

王燕把她接进传达室,倒了一杯茶,说,老同学有什么心里话,说吧。刘颖坐直了腰身,故意先看了看传达室值班的民警。民警看她的神色,马上借故出去了,说王所你先帮我看着点,我出去抽根烟。王燕笑了,明白民警的用意,心里说小样儿,还给我作案的空间呢。

看到民警出去,刘颖立即放松了身子,将刘晓建的情况讲了。她说:“我可是大包大揽了,他们家里人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刘晓建出去了,我相信老同学会给我这个面子,不至于让我栽跟头。”

王燕被推到了尴尬境地。她有些生气,说,谁让你大包大揽的?也不跟我商量就揽下了,栽跟头跟我没关系。刘颖立即软了下来,有些低三下四请求王燕了,说到了她也有难处,自己现在的这份工作,当年是亲戚帮她找的,现在人家有难处了,哪能不帮忙?再说了,亲戚也知道咱俩的关系,我推辞不掉呀。

王燕听她把话说完,并不打岔,见她说得差不多了,才说你说完了?

刘颖说:“说完了,说完不好使,这个事你要帮忙办啊,我可很少求人的!”

王燕说:“我这个看守所长不是像你们想的那样,有那么大的权力。能不能减刑,是由刘晓建自己说了算!”

“他自己说了算,他说了怎么能算?”刘颖瞪大了眼睛。

“表现好了才能减刑,你说这是不是自己说了算?”

“嗨,那表现好了还不是人定的嘛,你说他表现好,他就好了。再说了,他表现也不差,没调皮捣蛋吧?”

“没有。不捣蛋不等于表现好,他现在不够条件减刑,别说提前一个月,就是提前一天也不行,提前释放的目的,是鼓励别人好好表现,大家眼睛是雪亮的,我把他放出去了,别人怎么想?”

“你别这么较真儿啊,用不着管别人怎么考虑,你大所长,随便找个理由,就说刘晓建表现出色,不就把这件事办了,谁还能说个不字!”

“可别这么说,公道自在人心,这么多人我得一碗水端平,哪能厚此薄彼。”

看到王燕态度坚决,刘颖这才感觉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于是口气也硬起来,说道:“王燕,这话我都说出去了,你要不给我办,你让我面子往哪里搁?”

王燕说:“这不是面子问题,而是原则问题,我帮不了你!”

刘颖脸上僵住了,像不认识似的看一下王燕,说:“从上学到现在,我没跟你开过一次口,这次,就算你帮我了,行吗?”

王燕说:“不是我不帮你,而是帮不了你。”

刘颖的脸色不好看了,借故喝了一口茶水说:“看你说的老同学,也不是让你白帮,这不是有你我的人情在这里放着嘛!”

王燕说:“这件事上,我真不能讲人情。大家都看着呢,我要真帮了你,就犯错误了,老同学看着我犯错误,心里不难过吗?”

“可别把话说得这么绝对,你要不讲人情,前段时间怎么把一个李主编放回家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呀。”

王燕愣了愣,看样子刘颖下了工夫,连这事都摸清了。她说:“这两件事,从本质上来说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都是家里有事,李主编能回去,刘晓建你就不让回了!”

王燕说:“李主编那件事,是合情合理,无可非议的。刘晓建的减刑,可就违反原则,情理不通。这事不要再说了,咱们说点别的好吗?”

刘颖将茶杯推了推说:“你们以为合理,背地里怎么做的,谁知道呢!你就说吧,这事你帮不帮?”

王燕很为难地说:“对不住了老同学,这事儿我确实帮不了你,不过刘晓建在刑期,我会关注他的表现的。”

一看这种情况,刘颖起身酸溜溜地说:“行,那就多谢老同学你的关注了!”

王燕将她送出去,刘颖走到车前犹豫了一下,心想既然把礼品带来了,就试探一下吧。她从后备箱里拿出了滋补品交给王燕,说来的时候匆忙,也没带什么礼物,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你总不会嫌弃吧?王燕推开了那堆东西,说老同学不要客气了,我什么也不需要,你还是带回去吧。

刘颖也没坚持,重新把礼品丢进后备箱,开着车一溜烟走了。望着走远的车子,王燕叹了一口气,她心里明白,刘颖生气了。但是自己没有办法解释清楚,得罪了也就得罪了,她这个职业就不应该有社交圈子。

本来,王燕以为这事就过去了,但没想到生活就像一个怪圈,人们总是生活在怪圈之中,没用多长时间,她就又和这件事纠缠上了。

刘颖从王燕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回去后不知道该怎么跟亲戚交待。要不是她大包大揽,女方也不会紧锣密鼓地张罗婚事了。现在男女双方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她这边却卡壳了。

她硬着头皮把事情说了,女方一听急了。刘晓建不能提前放出来,不等于耍了他们吗?难道真要结婚那天只有新娘没有新郎?那多不吉利呀!

新娘就说:“干脆,这婚礼别办了!”

听口气,是要跟刘晓建分道扬镳。这可把刘晓建父母急死了,恨不得给刘颖下跪。刘晓建的父母哭天抹泪,非得让刘颖再想办法,说你要不帮就没人帮了,可不能眼瞅着晓建就这么毁了。

刘颖这会儿有了经验,就算丢面子也不敢答应了。她说:“我怎么帮?人家是包公,是人民公仆。”

刘晓建的母亲说:“人民公仆也要吃饭睡觉穿衣生活,她还能当神仙不成?”

就这样,刘颖含糊地答应再试试,但不敢保证。于是两家人又有了希望,刘颖也再一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虽然上次跟王燕谈得不愉快,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刘颖还要想办法接近王燕。

刘颖坐在办公室里苦思冥想,不知从何下手。这天,教务主任进来找她,说有个孩子要转学,让她签一下字。说到学生转学,刘颖的脑袋里突然灵光闪现,马上就想到了一个人——王兰。

刘颖并不认识王兰。王兰家在外地,自从到了陈松涛的公司工作以后,总想把儿子转到这边来。况且儿子在那边的学校也不好,她早就想给儿子换个好学校了。王兰费尽了周折,几乎把市里的学校都跑遍了,也没有一个结果。有一次,她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老师,那个老师正好是刘颖学校的。王兰专门去找那个老师,希望能把孩子转学的事落实下来。

老师就去找刘颖求情,把王兰的事给她说了,还特意强调说:“这个人的妹妹,是咱们这儿的看守所长。”刘颖当时就明白了,这人是王燕的姐姐,可刘颖并没有透露出自己认识那个所长。转学的人太多了,她根本照顾不过来,能装糊涂就装糊涂。

她说:“不管是谁都没有用,咱们学校的情况你们都知道,哪里有位置?市委李处长亲戚家的孩子,都没解决。”她说的是事实,的确很多领导家的亲戚没解决,除非是领导自己的孩子。

老师转告了王兰。王兰很气馁,闷闷不乐了有好几天。可怜天下父母心,有好几次做梦,她都梦见儿子快快乐乐地背起书包,进了一所名校。

刘颖突然想起了这件事,心里一阵惊喜。既然找王燕不行,就去找她姐姐,兴许能把这事儿给办了。

刘颖找了个理由,让那个老师把王兰找来。

“听说你跟王燕是亲姐妹?是真的吧?”

“是呀刘校长,你认识我妹妹燕儿?”

“何止认识,我们是最好的同学姐妹。听说你想让孩子转学过来?我刚知道你跟王燕是姐妹,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尽量解决吧,再难也要想办法,不像你妹妹,太不近人情了。”

说到妹妹不近人情,王兰愣住了,忙问怎么回事儿。刘颖就把事情说了,王兰一听,也大包大揽地说:“这事包我身上。”

王兰想,以前不知道刘颖是妹妹的同学,把孩子的事儿给错过了,现在别人主动找上门来,真是天大的好事。再说了,过去也经常听王燕说减刑的事情,就一个月,怎么不能减了?不管怎么说,她们是亲姐妹,自己的儿子跟王燕的孩子一样,她肯定能帮忙。

王兰激动了半天,掏出手机打电话,声音都兴奋得变了调,说:“燕子啊,晚上早点回来吃饭,有件大事找你商量!”

王燕说:“什么大事,我手头上还有一堆事呢!”

“你外甥转学的事有着落了,你这当老姨的回来帮忙拿拿主意,行不!”

一听说外甥上学的事情有了着落,王燕也着实高兴。她这个外甥,人很聪明,跟她特别亲,就是因为在老家学习环境不好,成绩总也上不去。为这事,王兰没少费心,但因为家是外地的,一直不好办,这个事算得上她的一块心病。

王燕答应早点回去。她抓紧处理了手头的事情,晚上七点钟骑着自行车赶回家。

王兰正在厨房里忙碌,锅碗瓢盆敲得叮咚直响。母亲在看电视,被电视里的情节吸引得目不转睛。屋里饭菜飘香,气氛温馨,很是热闹喜庆的样子,看模样,王兰真是当作大事在操办!

王燕放下包,跑到厨房里一看,都是她爱吃的菜,说:“姐,你今天的菜全是给我做的呀!”

王兰说:“那是,你平时很少回来,今天遇到这么高兴的事,我当然得给你做菜了。”

王燕也挽起袖子当帮手,没用一会儿,一桌丰盛的饭菜就端了出来。吃饭的时候,王兰说:“燕子,你们看守所是不是有个叫刘晓建的犯人?”

王燕警惕地停下筷子,说道:“是的,你怎么知道?”

王兰说:“你能不能给他办个减刑,就减刑一个月。”

王燕说:“姐,是谁给你说的,是不是有人找过你?”

王兰将碗筷放了,两眼充满期待地说道:“是的,刘颖找过我,说是你要能帮刘晓建减一个月刑,她就能给东东安排到她们学校,她们学校可是市重点啊。”

王燕说:“原来你说东东转学的事情,就是指这个,刘晓建不符合减刑条件,一天也减不了,这件事我不能办。”

说完,王燕心里就责怪刘颖了。这人,怎么能这样,拿着减刑做交易,太没意思了!

“那你说说看,什么样的人才符合减刑条件?”

“不用给你说,刘晓建不符合条件,这件事你死心吧。还有,以后我工作上的事,你不要搅和进来。”

王兰脸上白一阵红一阵,说道:“你别这么狠心,东东是不是你外甥,你就看着他没个好学校,将来毁了一生?”

王燕说:“我也想东东好,但是帮不了刘颖这个忙。这种交易是犯法的,我不能把自己的原则给交易出去。”

听见王燕这么说,王兰激动了,说:“你成天就是看守所看守所的,眼里根本就没有亲人和家庭,你为家里做过什么?这么多年,母亲都是我照顾,就这点事情你都不肯帮忙!当这个破所长,你就六亲不认了,你真不帮忙,以后我没你这个妹妹!”

王燕的心里矛盾极了,她何尝不想了却姐姐这个愿望。她动情地说:“姐,你别这么说,我知道你为家里付出了很多,在你面前,我不是一个好妹妹,在母亲面前,我不是一个好女儿,我欠你们的太多了,相信我总有一天会报答你们的。”

王兰说:“你别叫我姐,我不是你姐!”说着她就哭了。

老母亲也在旁边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两个女儿的事情,她都看在眼里。王兰虽然在陈松涛公司上班,但经常在双休日,提着大包小包往家里赶,挤公交,坐长途车,就担心儿子没个人照顾,日日夜夜都盼望着儿子能来到身边上学。想起这些,老母亲老泪纵横,说道:“燕,你就帮帮你姐吧,你姐多不容易,成天没个闲,两头跑。你没当过母亲,体会不到当母亲的难处啊!”

老母亲这么一说,一下刺痛了王兰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她感觉对不住孩子,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王兰说:“燕子,就算姐姐求你一次了,你帮帮我吧,我给跪下成吗?”说着就要跪在王燕面前:“为了东东能够上个好学校,我做什么都愿意啊!”

老母亲陪着姐姐流泪,场面实在太凄凉了。王燕的眼泪也在眼眶里直打转,她的心里委屈,在这件事上,她只要一松口,自己就掉进黑洞洞的深渊。姐姐和母亲,怎么就不理解自己呢?

此时,王燕觉得自己有点承受不住了,她多么希望有个人能理解自己。她一把抱住姐姐,说道:“妈,姐姐,你们就别让我为难了好吗?这事我真不能办呐,我给你们跪下,行了吧!你们要怪就怪我吧,是我没有能力,我对不起你们了。”

王燕再也绷不住了,满脸泪水。

三个女人在屋里哭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