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陈松涛当年从财经大学毕业后,被招聘到某公司负责商贸出口,三四年后就被提升为公司副总,并成为公司的股东之一。结婚后,他跟妻子生了一个女儿,他们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在一起的日子并不多,夫妻感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女儿2岁的时候,妻子出国经商,跟他提出离婚,他没说任何话就答应了。既然女人有外心,勉强拼凑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快乐和幸福,况且这样的女人,离了也好。只是,离婚后,妻子把女儿丢给他抚养,让他这个大男人手忙脚乱的。

后来,因为工作上的摩擦,公司老总故意给陈松涛制造麻烦,他觉得自己不适合留在公司了,就向老总提出辞职。老总当然想把他赶出公司,可他是股东之一,要带走上百万资产,眼下公司缺少运转资金,他是不是成心拆台呀?老总憋着一肚子火气,好言挽留陈松涛,说公司眼下离不开他,希望他能再坚持一年半载,等公司找到接替人选再走也不迟。老总说得很动情,陈松涛也就不好再坚持了,心想一年半载也快,打个喷嚏就过去了。陈松涛虽然才华出众,可社会经验太少了,当检察院办事员突然出现在他办公室的时候,他才醒悟过来。

他的罪名是贪污,金额20多万,按照这个数目,他要被判刑十多年。告他贪污的是一封匿名信,有关部门根据匿名信清查了公司财务的账目,果然查出了问题。陈松涛心里清楚,这是老总和财务女总监合伙设圈套把他套了进去,他们做得天衣无缝。

这个意外的打击,让陈松涛一下子垮了,坐在监室里呆呆出神,面如枯槁,监管民警找他谈心,磨破了嘴皮子,他就是不张嘴说话。

王燕觉得陈松涛的情况有些反常,就亲自找他聊天。开导了一下午,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冤枉。”

陈松涛说这话的时候神色麻木,声音虽然不大,却万般凄楚。王燕觉得他不像说谎的样子,就鼓励他聘请律师诉讼,他却摇头,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回到监室后,陈松涛不吃不喝,躺在地板上等死。王燕正无计可施的时候,陈松涛的父母到看守所探望他。父母在外地一个小县城上班,听说儿子出事了,就匆匆忙忙赶过来。

王燕把陈松涛的父母带进了办公室,给他们端了茶,一口一个大叔大婶地叫着。两位诚实的好人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儿子会犯罪,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就心慌,走路顺着墙根,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在注视着他们。他们认为,看守所是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方,是一个充满呻吟和嚎叫的地方,是一个见不得人的地方,现在他们突然享受到客人一般的待遇,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了。从他们口中,王燕了解到陈松涛家中有一个刚上幼儿园的女儿,请了一位50多岁的大妈当保姆。陈松涛平日里对大妈不错,他进了看守所后,大妈并没有甩手而去,依旧像往常一样守候在他家中,接送孩子去幼儿园。

陈松涛的母亲说:“我们都没有退休,还要回去上班,只能把孩子带走,可孩子不跟我们,保姆也不答应,她说就算一分钱不拿,也要留在这里照看孩子,把一个家交给保姆,我们哪能放心?屋里的东西倒不怕丢失,就怕保姆把孩子带走了。”

王燕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如果保姆真是这种人,陈松涛出事后,早就逃之夭夭,不可能留守到现在。她安慰他们说:“大叔大婶不用担心,我这就跟你们去家里看看,把孩子的事情安排好。”

王燕觉得,只要把陈松涛的孩子安顿好,一定能温暖陈松涛的心,让他的情绪恢复正常,理智地准备诉讼的事情。

陈松涛家的保姆是一个很善良的大妈,她告诉王燕说,这几年陈松涛对她像亲人一样,现在陈松涛有难了,就算一辈子回不来,她也要把孩子带大了。保姆说着,眼里的泪水禁不住流出来。保姆的善良感动了王燕,她抱起陈松涛的小女儿,亲了一口说:“宝贝,爸爸出国了,要很久才回来,你跟着阿姨要听话。”

小女孩很乖地说:“阿姨告诉我了,爸爸出国找妈妈去了,让妈妈赶快回家陪我玩儿。”

王燕的鼻子有些酸,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给孩子看。

看守所召开每周情况分析会的时候,王燕把陈松涛女儿的事情在会上说了,民警们当即表态,在休班的时候轮流去陈松涛家看一眼,帮保姆接送孩子,处理家中的一些事情。随后,王燕自掏腰包,聘请了本市最好的律师为陈松涛代理诉讼。根据律师的建议,王燕又聘请了一位高级会计师,整理分析陈松涛贪污的账目问题。

律师和会计师找陈松涛谈话,了解案情的一些细节,陈松涛并不配合,在他看来,这都是看守所做样子糊弄他的。

民警李晓东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对陈松涛发脾气说:“我从来没遇到过你这种不知好歹的人,王所自己出钱给你请律师请会计师,帮你打官司,你却爱搭不理的样子,有没有良心呀?王所长隔三岔五地去幼儿园接送你女儿,还骗孩子,说你出国找她妈妈了,女儿天天在家等你回去,你可以在监狱呆一辈子,可女儿能等你一辈子吗?”

李晓东的话捅到了陈松涛的软肋,他的眼睛湿润了。

王燕说:“你女儿倩倩在幼儿园很懂事,昨天老师表扬她了,说她吃饭吃得干净。”

陈松涛眼神里含着感激,看着王燕说:“王警官,我有话要跟你说。”

陈松涛在王燕和民警们的感化下,重新找回了生活的信心,积极配合律师和会计师梳理案情,使他们掌握了确凿的证据,经法院开庭审理,最终认定陈松涛通过报销发票等手段,非法获取公司一万多人民币,判处一年有期徒刑。公司财务利用陈松涛报销的发票做文章,诬陷陈松涛贪污20多万元,已触犯法律,将另案处理。

按照规定,被判处一年以下有期徒刑的犯人,不再转送监狱服刑,而是留在看守所执行。陈松涛接到判决书后,已经在看守所呆5个月了,实际服刑日期只剩下半年多。

自从判决后,陈松涛的日子一下子阳光灿烂了。虽然身在监室,可他对女儿的情况了如指掌。“六一”儿童节的时候,王燕还代表家长参加了幼儿园组织的活动,用摄像机把陈松涛女儿表演的节目录下来,带给陈松涛看。陈松涛心里非常感动,暗自发誓出去后一定报答王燕的恩德。

其实王燕对每一名在押人员都倾注了爱心,她把在押人员当成了病人,自称医院的院长。陈松涛在看守所的日子里,经常跟监室里的人议论王燕,不管杀人犯还是贪污犯,都说她是一个好人,说她不像一个看守所长,像姐姐、像妹妹、像幼儿园长,也有人说像母亲。从身边人嘴里,陈松涛慢慢地了解着王燕,知道她至今未婚,知道她的头发是当所长后花白的,知道她家中有一个无人照顾的老母亲,知道她关照在押人员妻儿老小的一个个感人故事。

陈松涛刑满后,注册了一家服装贸易公司。他心里有一个想法,就是挣了钱去报答王燕,报答所有帮助他的人。曾经跟陈松涛有交往的客户,了解他的能力和人品,也对他的遭遇抱有同情,特意把一些生意交给他去做,只用了一年的时间,他就把生意做火了。

这时候,陈松涛得知王燕还是一个人,于是就萌生了娶她的念头。最初他不敢奢望成为王燕的男人,只是想通过这个机会,进入王燕家中,跟她的老母亲拉近距离,以后就可能经常到家里照顾老母亲了。但是认识了老母亲后,他心里就想,如果真能成为这位慈祥母亲的女婿,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呀!

王燕认出了陈松涛,笑了说:“没想到是你,想破了天也想不到是你。”

陈松涛说:“世上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哩。”

“我谢谢你,可我要跟你说,以后不要来了。”

他愣怔了一下,看着她的眼睛说:“我知道你不会同意,怕我脏了你的名声,没关系,我就希望能经常来家里,替你照顾一下大妈。”

“不是的,我就是不想成家。我知道你很忙,不想让你跑来跑去,挺辛苦的。”

“没事,我家里有保姆帮忙。你不用找理由赶我走,我愿意的事情再辛苦都高兴。我在看守所的时候心里曾许愿,有一天混出个人模狗样,一定报答你,现在我是来还愿的。”

“你这样做,我母亲会当真的……”

“当真就当真,能哄着大妈高兴,你就委屈一下吧,假装答应这事情,难道你不想让老人家幸福快乐?”

“我当然想让母亲高兴,可我不想拖累别人。”

“你没拖累谁,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咱俩是两条铁轨,永远没有交叉点。”

“你给我出了个大难题,我可不会演戏。”

“学着演吧。我求你一件事,不能跟大妈说我的过去。”

“你的过去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过我答应你,不说。”

“谢谢你啊!”听到王燕肯定的语气,陈松涛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王燕的母亲看到女儿在厨房跟陈松涛叽里呱啦说个没完,心里美滋滋的,在客厅转了一圈又一圈,就是不知道该做点儿什么。

老母亲心里焦急,就趴在门口偷听,鬼鬼祟祟像小偷。陈松涛抬眼看见了,就笑着说:“大妈,您饿了吧?”

一看藏不住了,老母亲索性进了厨房,看着陈松涛傻呵呵地笑。她打心眼儿喜欢这个准女婿。

看到老母亲进来了,陈松涛忙说:“大妈开饭了。您老回餐厅等着就行,我把饭菜给您端上去。”

接着,陈松涛又对王燕说:“别傻站着,拿碗拿筷子。”

王燕看了陈松涛一眼,不由自主地笑了。嘿,听陈松涛说话这口气,他还真没拿自己当外人,还真以为自己成了这个家的主人啦。

陈松涛做了四菜一汤,一盘松鼠鱼,鱼尾巴向上翘着,花刀切得很到位;一盘扒肘花,暗红的色泽一看就适合老年人的口味;一盘菜花,摆放得错落有致;一盘韭菜炒鸡蛋,普通的家常菜散发着浓香。最精致的是一大碗西湖玉米羹,黄嫩的玉米粒里零散地飘着一些瘦肉末,间或有一些蛋花。

看到这些食物,王燕感觉饿了,她也顾不得什么淑女形象,抓起筷子夹起来一块肉就往嘴里放,咀嚼了几口,“陈松涛,你真行,菜做得不错。”

王燕只顾着吃饭,没注意到陈松涛和老太太两个人互相对视着,满脸笑意。

“妈,您怎么还不吃饭啊?陈松涛,你忙了半天,快吃饭吧。”

老母亲说:“松涛,你累了半天,来,快坐下吃饭,我看着味道肯定不错。”

陈松涛不好意思地说:“大妈,您要是喜欢吃我做的饭,我经常来做给您吃。”

王燕看了一眼陈松涛,心里说这个人怎么顺着杆子就往上爬呀?

三口人正吃着饭,门铃响了。

老母亲问:“这么晚了,谁呀?”

王燕放下手里的饭碗去开门,回身对老母亲说:“妈,您猜是谁?是我姐。姐,怎么不打个电话,我好去接你。”

“接什么接啊!我一大活人,还能走丢了啊。你就说得好听,等你接我,我能冻死在外面!”王兰说话带刺,不过,王燕已经习惯了姐姐说话的语气。

王兰走进来放下包,这才看到陈松涛,她愣住了,问:“家里有客人啊?没见过呀?”

陈松涛不好意思地站起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目光瞟向王燕,等待王燕介绍自己。王燕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王兰说:“姐,快坐下吃饭,我们也刚开始吃。”

老母亲接过话茬,高兴地说:“你妹妹刚认识的男朋友,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正好你回家了,帮你妹参谋参谋。”

“妈,看您,八字没一撇乱嚷嚷什么呀。”王燕说。

陈松涛很尴尬,不知道该站着还是坐下,不知道该说话还是继续装哑巴,脸上的笑容僵硬起来。

王兰惊喜地打量陈松涛,故意玩笑说:“八字没一撇,你就领回家吃饭了?”

王燕说:“不是我领的,是咱妈领回家的,跟我没关系。”

老母亲忙去拿了碗筷,白了王燕一眼说:“兰,你甭搭理你妹。哎,你怎么这么晚回家了?”

“妈,您不知道,怎么跟您说呢?我们的厂子被别人收购了,我和您女婿买断了工龄,都回家歇着了。我回来跟您和燕子商量,看能不能帮我在这儿找个工作,要不然,孩子上学怎么办?”王兰快人快语,也顾不上陈松涛在场,进来就竹筒子倒豆子,把自己的那点儿事都说了。

“是吗?怎么说收购就收购了?别急,看看燕子有啥办法没?”

王燕忙往外推辞说:“我没办法,总不能让我姐去看守所吧?”

陈松涛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他觉得王兰可以去他的公司上班,正好自己人手不够。于是忙说,大姐要是愿意的话,就到我那里做事,我正好要招人呢……不等陈松涛说完,王燕就打断了他的话,说我姐又不懂什么服装贸易,你别乱开口好不好?陈松涛说:“我那里有个服装批发店,让大姐去守摊可以吧?”

王兰立即眉开眼笑,说:“好好,不就是卖服装吗?我行。”

王燕说:“你行什么?不去!”

王燕心里挺窝火,觉得陈松涛是故意放诱饵诱惑姐姐上钩,姐姐又不识趣,傻乎乎地往上凑。

心里正生气,她的手机响了,拿起来一看,是看守所的号码,以为出什么事了,脸色立即就变了,对着手机就喊:“谁呀,什么事?”

“王所,是我,李晓东。才回家一会儿就听不出来啦?”电话里传来李晓东的声音。

“怎么啦?快说,别七拐八弯的。”

“我有点个人私事要跟你说说。”李晓东在电话里,语气很低沉。

听说是个人私事,王燕立即松了一口气,她有些生气地说:“吓了我一跳,以后再给我打电话,第一句话要先说所里没事,别让我心惊肉跳的……”

王燕还想说什么,电话突然挂断了,她愣神的时候,手机又响了,还是李晓东。电话里的李晓东开口就说:“王所,所里没事,你放心,我就是问你,晚上回来吗?”

王燕对着手机瞪眼说:“你没事别瞎折腾,吃你的饭去!”

李晓东说:“这次打电话符合你的要求吧?”

王燕说:“我真想踢你两脚!”说完,她又拿起筷子,嘴里唠叨说:“我出来一整天了,心里老是不踏实。”

陈松涛说:“不踏实就别吃饭,现在就回去。”

王燕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对着陈松涛使劲儿哼了一声。她想接话,可是不能接。陈松涛说了,让她把戏演好。不管怎么说,眼前还是要演下去,不能让老母亲难过。她心里说,陈松涛,你还没怎么着呢,就敢跟我厉害上了,要是真成了我老公,还不把我给吃了?她气哼哼地端起饭碗刚要吃口米饭,不想又被母亲拽过去。

母亲说:“不想吃饭你就走,别在这儿气哼哼的,稀罕你呀?”

王燕终于忍不住跳起来,摊开双手委屈地说:“妈,我是您女儿,您怎么偏袒他?”

母亲说:“我就袒护他!”

王兰这时也跟着参战:“妈说得有道理,是你不对,你哼哼什么啊!不就是个破所长吗?!”

王燕气得跟王兰瞪眼睛,说:“姐,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你们是不是串通好了啊!哼,这饭我不吃了。”王燕假装生气,两手叉腰。

老母亲和陈松涛都忍不住吃吃笑了,笑着相互挤眉弄眼的,配合默契。一边的王兰也跟着笑。

王燕嘴里嘟囔说:“我就纳闷了,才认识多大一会儿,你们就成了联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