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情过痕深

1

浅蓝色的夜色笼罩,柏家一间较大的卧室兼客厅再兼餐厅的房间里,老锁匠坐着马杌子,桌上摆着一盘花生豆和几条瘦瘦的萝卜干,一瓶白酒,一只酒盅,他在有滋有味地品尝着美酒,一滴滴地喝,不足三钱的酒盅,一盅酒耗了一个多小时。

咔嚓!老锁匠的门牙切下一小块萝卜干,再沾口酒,对女儿说:“小燕,这酒好几百元一瓶,实在太贵了。”

柏小燕坐在床沿,目光在父亲和母亲老两口身上来回移动,母亲盘腿大坐床间,用粉色丝光线勾拖鞋,她说商店卖的拖鞋不结实又不暖和,要亲手给家里人各勾一双,从鲜艳的丝光线看,是给女儿小燕勾的。

“五粮液,中国名酒。”柏小燕觉得桌上的菜太单调,说,“爸,我去楼下给你买点鱼片、乡巴佬蛋什么的下酒。”

“家里啥都有,他偏偏喜欢这一口。”母亲插嘴道,“我和他过快一辈子了,没见他喝酒离开过花生豆、萝卜干,硬撅撅的有啥嚼头。”

“对,你妈说的对,穿衣戴帽各好一套。吃也是这么个理儿。”老锁匠把盅中未喝完的酒喝完。他说:“以后别买这么贵的酒,你爸是啥肚子?咱老工人劳动者,做锁头的,啥酒到嘴都辣嚆嚆的,一个味儿。”

“过‘五一’了,劳动者的节日嘛。”柏小燕绰起酒瓶,“爸,我给你满酒。”

“好,好,过节了,多喝一盅。”他瞧着老伴,玩笑道:“一把手,批准吗?”

“谁管得了你,闺女面前你倒装得像个人似的。”母亲扳过女儿一条腿,将半成品拖鞋往脚上套,说,“也怪了,你在家,你爸像吃了喜鹊肉,乐个不停。要不,嗬,吃枪药似的……我的妈呀,那脾气,唉,一个字,驴!”

“爸,”她摇了下父亲的胳膊,“别老欺负我妈呦!”

“听她瞎下舌,三座大山……”老锁匠夸张地翕动嘴唇,像似对女儿说什么,其实什么都没说。女儿觉得父亲样子很怪,有点顽皮有点耍有点逗,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效果了,母亲因为听不清才断定老头在讲她,女儿笑她认定没说她好话。她说:“你就往死埋汰我吧!”

小屋充满欢乐的气氛。

“小燕,收这么贵重的酒,你为人家办大事吧。咱可别犯错误。”此时,老锁匠的思维浓着酒味,有一根神经始终绷着、清醒着,他问:“不是他送的吧?”

老锁匠在女儿面前的“他”是特指,柏小燕听到“他”心中升腾奇怪的感觉,像被蒺藜刺扎着。尤其老父亲一提到“他”,她就自责自己,不是因为爱情委身与“他”,更不是情欲以身许“他”,都是虚荣心,害了自己坑了自己。一个瓦罐摔裂了,还有修复的希望,可一个女孩被践踏了,还能像瓦罐那样修复吗?

“小燕,爸是不是太多嘴了。”老锁匠看不得女儿情绪低落、精神沮丧。

“没有爸爸,没有。”她脸色苍白,寻找个理由回到少女时代同弟弟同住的房间里,扑到床上,用被子堵住嘴,不能给父母亲听见哭声。

连日来她心情很焦躁。结识黄承剑以后,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感到愉快,美妙极了,受到一种阳刚的吸引。红月亮茶吧约会,她回想起来就激动万分。她感到她需要这样一个男性味十足,又英俊潇洒、刚毅、强悍的知音知己。

那天她将他给她的东西带回宿舍,打开信封,是一叠照片。天哪!最隐秘的场面都出现在照片上……一旦落在情敌夏璐手里,恐怕自己难有颜面在长岭呆下去。

“我一定好好报答你,你只要……”她想到最关键、最本质的东西,“即使那样,我情愿,真的情愿。”

小卧室的墙壁散发着受潮的报纸气味,关灯后不久,数只小虫子,东北人称潮虫的多足虫在报纸上爬,唰唰唰!夜的静谧被它们磨擦般的爬行声打破。她屏心静气的倾听,似乎那已远离自己的旧时的声音,正像空阔的街道有个人不停地行走……她实在不愿想到的人正走近她,她的脑袋里塞满他的脚步声。

“他只比爸小两岁啊!”老锁匠目光惊讶,对女儿说。

柏小燕第一次向父亲说起邢怀良,对生身父母她只能说她爱他,他们不久将结婚,不然解释不通。她说:“我爱他……”

“你想过没,他有老婆,还有先方(前妻)的孩子,你算……”老锁匠用传统的婚姻眼光,排列女儿的位置,姨太、小妾……还是不合乎传统道德的情妇、二奶?

她抬眼碰上父亲忧虑的目光在打量自己。是啊,他的担心也是自己的担心。走到这步田地,陷入泥潭、困境,清楚自己已变得不可救药。日益感到空虚和软弱,哪有勇气挣扎啊!

“小燕,你脑袋里到底想什么?”

“爸,我们已经……就是你常说的手插进磨眼,碾也得碾,不碾也得碾。”她说了真话。

“怎会是这样啊!”他摇动僵硬的脑袋,十分惋惜的样子说:“命吧,模样好的人命不好。”他说的是“红颜薄命”,“应了老辈人的话,好女架不住赖汉缠。”

“也不完全是。”她往自己身上揽些过错,以此稀释父亲痛恨邢怀良的浓度。事实也如此,是自己不顾廉耻、不计后果,上了自己不想上的床。

“道儿你自己走吧,”老锁匠没太深责备,丝毫未减的是深深的惋惜,直至今日还惋惜。

那双令她着迷的目光突然降临,红月亮茶吧情不自禁,吻后她感到有一种更强烈的东西——爱,像一只手把自己从阴郁的迷惘中朝外拉,她思考是不是配合他?

整整一个晚上,她在少女成长的这张床上,回想生命中成长的细节,娇嫩的细节生出的枝叶,正被风雨侵袭,瑟瑟地颤抖不停。她企盼笼罩的阴霾快些散去,阳光洒落……她感到一次复活,身体里充斥着对新的季节的渴望。她想:“好在没走得太远、陷得太深。”

柏小燕翌日去开发部,准备从10楼乘电梯回4楼自己的办公室,在电梯上遇到财务部长羽茜,她见到柏小燕很惊讶:“嘿!怎么你没去?”

“去哪?”她认为羽茜这次不是多嘴多舌。

“和邢总去科尔沁大草原。”

“去大草原?”

羽茜注意到柏小燕的目光,迷惑地看着自己,一寸一寸地细看。她这才明白柏小燕还不知道邢怀良前天就离开长岭外出。

5月1日前一天中午,财务部长羽茜在焦虑中等待某一时刻的到来,有了总经理室沙发上那一次,她身体里便有一股股欲望火般地燃烧。昨夜同肌肤光滑的丈夫做完事的感觉,像刚吃饱饭又被强拉上餐桌,吃得一点滋味都没有。丈夫的皮肤不像男人,整个人软绵绵像条蛆。而没邢怀良那般硬朗、骨感。她抱怨:“你老淌汗,快淹死我了。”丈夫的汗不停地流,心打鼓般地咚咚跳,他喘息道:“男人干这事都出汗。”她差点走嘴说出:邢怀良就不出汗。她怅恨柔软的蛆!她为次日中午计划做的事,提前做了准备,清洗干净丈夫的溢出物,包括汗和涎水。在隐蔽的地方喷洒香水……墙上石英钟一过11点,她的心似乎比时钟秒针跳得还快。在11点25分,她拨通邢怀良的电话,由于激动声音有点喘:“方便吗,我……”邢怀良说他马上动身去科尔沁大草原。她绰起电话时觉得自己被人拥抱、被人抚摸……她仍然努力:“是你自己吗?”对方的声音一下使她空落了,“和她!”

“羽茜,我去大草原做什么?”柏小燕同她一起走出电梯,她们同一楼层办公,她问。

“邢总那天去科尔沁草原,我以为同你一起去的呢!”羽茜眨着眼,暗示她知道他们的风流绯事。

“羽茜你真无聊!”柏小燕抢白道。

她的办公室紧挨电梯,羽茜还得朝深处走。

她衔恨地望着柏小燕的身影消失,低声谩骂道:“小×!装处女!”

2

咯咯!一条短信子夜时分发到简爱手机上,她慵懒床间蜷局大腿,手指轻轻抓捏光滑的膝盖,这是一种东北儿童游戏,叫抓猴儿。童谣云:一抓筋,二抓猴,三抓四抓抓老头!她没念道童谣,饶有兴趣地抓着,享受膝盖丝丝痒痒的感觉。她用另一只脚踹下床上的手机,“真烦人,又是短信!”

在椅子上看书的林楚抬眼见简爱没阅读信息而继续做她的趣事——抓猴儿。孩子气十足地抓着,她忽然感到自己膝盖麻酥酥地痒,惬意地笑了,接着看书。是一部美国小说,雷蒙德·卡佛的《你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

“这件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它和一对年轻夫妇和他们的三个孩子有关。去年夏天……”林楚又听见“咯咯”两声,又是给简爱发的信息。她说:“简爱……”

她仍用脚推下手机,林楚见到一只玉石般的脚,趾甲涂着紫色……她说:“要阅读你阅读吧!”

“如果是你情人的呢?”林楚开玩笑道,“不怕泄了密?”

“情人太多,劳你大驾帮忙应付几个喽。”简爱放平双腿,“小心你被迷住。”

林楚阅读简爱手机的信息。嚯!说着了,真像情人发来的:

爱,我在咱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等你。馋猫。

她翻看第二条信息,同第一条内容基本相似,只是在“等你”后面又加了一句:带点钱来。她觉得信息挺逗挺好玩儿的,想一想,愚人节已过去。夜半三更馋猫要吃的不是鱼,是要餐秀色吧!“喂,馋猫给你发来信息。”

“他?”简爱猛然坐起身,迅速下地,从林楚手里抢过手机,情绪转瞬间剧变——心慌意乱。

“怎么啦简爱?”

“他回来了!”

“谁回来了?”

“骆汉全!”她茫然不知所措,眼睛向撂帘子的窗户瞧,外面,夜色一定黑暗。

“没搞错吧,馋猫是他?”

“馋猫是我给他起的名字,他说我身上有股腥味儿,像鱼,可他离不开我……于是我叫他馋猫。”简爱的脸部表情说明从一开始慌张、不安,渐渐平静下来,她用目光征询林楚的意见:我该怎么办?

一个被警方追捕多日的逃犯,忽然出现在长岭,又是子夜时分,她做不了任何主,得马上请示。她拨窦城斌的手机,向他汇报。

“你们不要动,我立即赶到。”窦城斌吩咐。

简爱仍在发呆,睡裙乱在身,某处露出白光光,林楚觉得应该包裹上。她说:“穿好衣服,窦队他们要来。”

“内衣我全洗了……”

“直接穿外衣吧!”火烧眉毛,林楚催促:“快一点儿。”

简爱脱掉睡衣,奶光光、绰约多姿的身子昙花般地散着青春馨香。她此刻如果不是站在公寓房间里,而是站在袅袅婷婷月光照耀下的湖边沙滩上,那将是一副美妙的图景。

十几分钟后,窦城斌派来两名刑警接走她们,水利公寓里无法布置这场抓捕。

市刑警支队会议室,接到命令的刑警陆续赶到。

在支队长办公室里,窦城斌问简爱:“你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在哪里?”

“红房子……”简爱难忘他们的第一次从头到尾是柿子秧味,那个季节露地的柿子还没成熟。“木栅栏围着……”

窦城斌在墙上的市区地图上找了找,木栅栏围着的菜地全市只有一处,在红房子附近。他问:“第一次收到信息,几点?”

简爱翻动手机,说:“24点10分。”

“最后一次?”

“24点16分。”

窦城斌看了看表,24点36分。他说:“给他发个短信,说你才收到,马上打车过去见他。”

简爱按刑警的吩咐,给骆汉全发了短信。

骆汉全接到简爱的短信时,他正绕过红房子向南湖公园走去。他记得那座假山上有一个铁皮屋——售货亭子,身上仅有两元钱,想用它买包方便面,填填差不多一整天米粒未进的肚子。他是晚上九点逃回长岭的,怀疑家里及和简爱同居的秘屋,所有亲朋故友处都有警察。警方肯定张开一张大网……张家口那次逃脱,完全出乎警方的推断,简爱上街买菜遇上前来追捕的丁广雄,并带刑警回租屋逮他这些事他一丁点儿都不知道。他逃脱是偶然事件促成的。简爱离开出租屋,他习惯地侧身窗前,窗帘掀一道窄缝儿,盯着那条通向农贸市场的路。当然,他看不到市场。农贸市场在两幢高层建筑的后面,他每次只能望她去时的背影和拎着蔬菜归来。一辆警车沿着简爱走的那条街开过来,一直停到这片居民区前。警察掏出枪冲过来,他认为冲他来的,便从事先看好的路线,攀过一户阳台逃走。警察哪里是冲他来的,他们在抓捕一强奸幼女的犯罪嫌疑人。落荒而逃的骆汉全逃出张家口,辗转到包头,又绕道大兴安岭,在弹尽粮绝——花光钱后潜回长岭。他钻进红房子附近那块菜地,往这里躲藏就打算找简爱,她能找到这个地方。他们第一次幽会,第一次做爱青柿子架下,记得一只青柿子落下来砸到她的额头,然后顺着胸部球般地滚落,正巧被他勇猛压下挤碎,于是青柿子溅满两片白色之中,涩涩的味道久远地留在他们的记忆里。他苦熬到零点,夜色分外幽静,他像一只躲在菜畦间的田鼠开始活动,给他最想见的人发短信,几分钟后没回应,他又发了一次。等20来分钟未回应,他有点失望了:她没收到?人没在长岭?警察以协同犯罪嫌疑人逃跑的罪名逮了她?

刚进南湖公园,才看见售货的铁皮屋就接到简爱短信,他喜出望外。阅读后,他直接给她打电话,约定见面的地方——南湖公园假山后面。他叮嘱:“带点吃的,我饿坏了。”

骆汉全将身子龟缩到一巨石下,露出头盯着伸向大街的甬路,简爱该从这条路来。

一辆出租车驶来,开走。

她拎着装食品方便袋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像饥饿的狮子望见猎物正走近,张开血盆大口。他咚咚心跳。想:我把她也吞到肚子里……省略吻,直接进入美妙,他渴望美妙事情太久了。

“汉——全!汉全你在哪儿?”她低声呼唤。

他还是在应声之前望望四周,确定只她一个人,没有尾巴什么的,才应道:“在这,你一直往前走。”

简爱走向黑乎乎的石头下面,她突然被搂抱住。

“哎呀,我可想死你啦,爱……”她的身体多个点遭到一只手的入侵,手的魔力把她瞬间变成一条温顺的小虫子,任人把玩……他面向石头专心致志,她面向开阔的地方看见移近的刑警……戴手铐的骆汉全在警车上目光贪婪在食品袋上,简爱悄声问窦城斌:“我想喂他只鸡腿。”

“可以!”窦城斌首先考虑到食品没问题,盐水鸡是林楚出去买的。十几分以后,一个人将被带回警队,另一个人自由小鸟似地任意飞去。给她个机会,或者成全她的一种心愿。

简爱撕掉鸡腿,将一块皮扯掉,看起来骆汉全不吃鸡皮。她送到他的嘴里,他嚼着嚼着,大滴大滴的泪珠滚落下来。她咬着嘴唇,泪水匆匆流过脸庞。

见此场面的林楚,转头望着车窗外,鼻子发酸……

3

原野在车窗外愈加辽阔起来,十几里外的村落隐约可见。那就是科尔沁了。

从活羊馆出来,轿车里的气氛也不那么春天了。

夏璐上车后感到很疲倦,仰在座椅上,睡是睡不着的,闭目养神又不是那种心情,眼皮不爱抬起罢了。

邢怀良一边驾车,腾出右手放在她的大腿上,不时地捏捏,她麻木地没反应,但也没反对他的手。

“听歌吗?”他问。

“你听罢。”她说。

“最近有首新歌,歌名好像是‘爱情不过是一种记忆’,”他在小工具箱里翻动磁带,找他说的那首歌,最终没找到,他放弃了听歌。

在邢怀良没有想出打破沉默的第二种方法前,她出乎他意料地打破了。她说:“你们公司财会部长很有水平,我听过她讲的财会知识课……她叫……”

“羽茜。”

“噢,是叫羽茜,肯定是研究生。”“是。”

这时,她发现迎面走来一辆牛车,一头黑白花老牛拉着带货厢的车,悠闲地走着,她奇怪:怎么没见赶车人?

邢怀良猜到什么,笑笑说:“你很少下乡……赶车人肯定在车厢里。”

“赶车人应该坐在……他偷懒在车厢里睡觉?”她调动全部想像力。

他诡秘地一笑:“他不是偷懒,在偷情。”

偷情?光天化日之下大道上的牛车厢里?夏璐感到不可思议。用不着再猜了,他们接近答案——牛车,老牛见到白色的铁家伙,微微扬起头望了望,在没有主人指令的情况下,它决定停下来。道很窄,并排过去两辆车,只有各让出半个辙儿,才能通过。

牛车停住,车厢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们打忧他们了,或许他正处在美妙时刻……”他说时神采飞扬。

“至于吗?”她怀疑,伸手按喇叭:嘀!嘀嘀!

最先从车厢探出头的是个男人,他只看一眼,身子矬下去。很快是一张女人脸,她也立马矬下去。可以想像车厢里的情景:

“牛咋停下啦?”女的声音。

“管它呢!继续打井……”男的声音。

“你还是看一眼吧!再说你整了挺长时间……”

“没够呢!”

男人头探出车厢,缩回去有了如下对话:

男的声音:“坏菜(事)喽,碰上辆轿车。”

女的声音:“穷乡僻壤,哪里来的轿车,白唬!”

男的声音:“不信你看看。”

女的声音:“吓唬我,可不让你再鼓捣了。”

女人头探出车厢,一阵慌乱。

“快穿裤子!别穿差喽,带蓝道儿的裤衩是你的。”

“慌啥,他们也不认识咱们……”

牛车厢里的男女裹严实后吃力地爬出来,男的跳下车去拉牛,泥土气女人有点羞答,侧身坐在车厢上,用头巾遮住半张灰土暴尘的脸。夏璐还是看清了她:30出头,脸很圆、很胖,黑里透着健康的红润。

错过车,保时捷里谈着邂逅的牛车。

“乡下人更浪漫。”她感慨。

“蓝天白云下,在慢悠悠牛车行进中……一定很特别,很美好,”他已回味到一次野外的欢娱,眼前有无数朵红色花儿竞相开放。

“我有时不明白男人爱女人什么?”

“绝大多数爱她们的肉体,极少数才兼爱她们的灵魂。”他说。“我没搞错吧?”

“那情感之爱呢?”

“它该是属于肉体之爱的范畴。”他朝车后指,显然是说那辆牛车,“他们在野外交欢,生硬往精神层面上拉……设想一下,牛车躺着不是黑脸膛的女人,换个白净的女人,照样会蓝天白云,慢悠悠的牛车上……严格意义上说,情感之爱是遍地的、随时随地,前提是肉体……”

“你和王淑荣呢?灵魂、肉体、情感属哪一种爱情?”

这大概对邢怀良来说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了。她眼睛盯着他,看他如何解释。他需要考虑考虑,她给他一些思考时间,目光偏离他的眼睛,瞧他的嘴唇。他说:“兼而有之。”他不知道如此回答她是否满意。他绝没想到,一个比前一个问题更尖锐、难回答的问题她提出来:

“我们俩呢?”

“唔,”邢怀良愣怔一下,他感到他的思维像悍风刮一棵枯树一样忽然折断了,不自然地笑道,“亲爱的,你不是认真的吧?璐,我爱你。”

“你最好开门见山回答,别绕。”

“亲爱……”他窘迫时刻,一辆捷达车迎面开来。他惊喜:“大华,璐,是大华。”

大华开车迎他们,夏琪快步过来:“姐,姐夫!”

“上车!”他们打过招呼后,夏琪被邢怀良让到保时捷车上,姐妹俩亲热在后坐上。

“姐夫忙吧?”夏琪很客气,怕冷落了邢怀良,便主动搭话:“你们药业集团协办的‘健康与你同行’节目很受欢迎……我们这也转播了长岭电视台的节目。”

“噢,效果怎么样?”

“信号不太好。”夏琪开朗、活泼,身材同姐姐差不多,面部没姐姐细腻,但头发很好,瀑飘到臀部,眼睛如山谷般深邃。她说:“咱爸特爱看长岭电视台节目。比如那个‘长岭人在外地’……”

乡下的夜晚十分恬静,月光格外明亮,让人产生一种置在玻璃瓶子里的感觉。村子中偶尔一、二声狗吠,而后一切归于宁静。

二层小楼的一个房间,邢怀良借着月光,模模糊糊看到躺在床上的夏璐,她穿得很少,可能晚饭时她盘腿坐在火炕上,肌肉痉挛,此刻正在揉摩,他紧紧抓住这个机会。

“璐,我给你按摩。”

她没拒绝,身子朝里挪了挪,尽可能腾出地方给他坐。她听见空拳敲打小腿肚子的声音,然后是捏,顺着大腿内侧缓缓向上,到某处分界线停住,如同走到死胡同,便返身回去。一次次,肌肉松驰许多,酸痛、紧箍的感觉减轻,她放平些身子。

“好些了吗?”他问。

“舒服!”

“热水敷敷效果更好。”他这次走到死胡同没立即返回,在那徘徊,没离开就暗示一件事。

“怎么不往前……”她鼓励他,自己也有点想了。

“看你太累了。”

“上来吧……”她浅声道。

……然后,他挨她躺着休息一会。手在她耳朵边缘摩挲,他喜欢这样。

她枕着自己的一条胳膊,说:“乡间的夜晚多宁静,夜色多美好。我想我们老了搬到乡下来,盖间小房子,屋前屋后栽上花儿。怀良,你说呢?”

“是,是啊!”邢怀良顺水推舟,他心早不在焉。

床太窄,睡不下,他回到自己的床上去睡。

哞,哞哞——哞!

夏璐被牛叫声吵醒,乡下早晨的阳光洒满屋子。她望望对床,空了。起身到窗前,见到一幅她为之欣慰的情景:邢怀良坐在一头黑白花奶牛腹下,大腿夹着只铁桶,双手攥着奶牛巨大乳头,脸贴牛的腹部。老父亲正教他挤牛奶。

大概是邢怀良笨拙地挤奶,逗得一旁观看的琪咯咯笑个不停。

4

柏小燕得知邢怀良带夏璐去乡下,走时连招呼都没打,她有些嫉妒、难过,更多的是惆怅。他们在乡下呆七天,一周时间陪老婆?她怎么也不能理解。

闷在宿舍一整天,她一遍一遍地想着自己同邢怀良的关系,想到结局时,就想起他经常挂在嘴边儿的话:“我早晚要夏璐下岗,和你在一起。”她不怀疑此话发自肺腑,曾痴狂地盼望过、等待过。但这只是一个时期、一个节段的想法,随着时间的推移,或者她从沉醉中清醒,她看到他实现诺言还十分遥远。夏璐很年轻,健健康康,柔情绰态,在男人性眼中她一定很婉妙。虽然自己也站到了当年夏璐的位置上,身体吸引他大大超过夏璐,年龄的原因她的风致呵曲线呵比自己略逊色一些,她毕竟是从与她睡了近10年觉的男人床上过来的,而自己处女之身许他,没第二个男人沾过身。他比喻过:你是山泉纯自然,她是自来水经过了加工……但是,夏璐不是又老又丑的王淑荣,一把磨损严重不能再使用的工具,准备当废物抛进垃圾箱。她观察他,似乎也厌倦了她,似乎也难摆脱她,个中原因,是个谜。

“你永远脚踩两只船吗?”她问。

“婚姻只有一只船。”他说,“实话和你说吧,摆脱夏璐……快刀斩乱麻?不成。但我明确告诉你,我一定摆脱她,彻底。”

她把他说的快刀斩乱麻不行理解为:情末了。她悄悄做过调查,他和夏璐被刘长林捉奸在床,最终她离开原配丈夫投入到他的怀抱……连这次他们去乡下,她也想到情,情丝,割不断的情丝藕一般相连。

“唉!”她叹息一声,觉得自己是一块石头,被情欲之水冲激成泐——纹理,很深的泐,每条泐都浸透青春之血。24岁郁郁他的怀里葱葱,精神像得到按摩,很刺激、快感……承认他像一个石匠是近半年来的事,他持镵穿凿自己,手法相当残酷。每次受不了时,她说:“你把我当成什么?”

他说:“石头!我是石匠……”

男人把女人想像成林林总总,想像成石头?她倒不认为他蹩脚,而是带着仇恨,他要征服石头。“可是石头也会愤怒的!”她想。

柏小燕走进黄昏时刻的商业街,到一家餐馆吃晚饭。点了一盘清淡木须韭菜,要了碗大米饭,刚动筷,听有人叫她:“小燕,柏小燕!”

她抬头面前站着位穿警服的女孩,打量一下,惊喜道:“林楚!”

“你一进来我就端相。嘿,你越来越漂亮了。”林楚说。她俩是初中同学,高中没在一个学校。

“一起吃饭。”柏小燕为巧遇老同学高兴,“快把你的饭菜端过来。”

“哎!”林楚端过一盘炒地三鲜,“你在电视广告里出现我真不敢认你,记得你又瘦又小,你妈老给你穿浅黄色长毛绒衣服,像个氄毛小鸡雏,绒嘟嘟的。叫声悦耳……”

她摇铃般地笑,说:“小鸡变成老鸡婆喽。”

柏小燕叫来服务员,问林楚:“爱吃什么,再点两个菜。”

“你爱吃什么你点,我做东。”林楚说“今天你就别争了。改日你再请我。”柏小燕说,她幽默道:“炖个我吧,榛蘑炖我。”

“炖你,我爱吃!”林楚对服务员说,“榛蘑炖我同学。”

“对不起小姐,本店没有炖同学这个菜,倒有个新菜:大轰炸。”那个服务员很认真地说,“还有,萨达姆……”

她们两人相视开怀大笑起来。林楚一边揩眼角一边对服务员说:“小鸡炖榛蘑。我们开玩笑呢。”

“来两瓶啤酒。”很少沾酒的柏小燕遇老同学高兴,要喝酒。

“有百威,蓝带……”服务员介绍啤酒品种。

“来两瓶转山湖。”柏小燕点了地产啤酒,忽然想到公安机关向社会公布请人民群众监督的戒酒令,问:“喝一点啤酒可以吧?”

“晚上行。”林楚说,“中午喝酒,尤其着警装喝酒,抓住关禁闭的。”

柏小燕头发精心梳成一种发式,肌肤光润、透明,同电视广告有所不同。若问喜欢,林楚更喜欢下镜后的她。

她说:“后来听说你考了省广。”

“终归没圆梦!”柏小燕美丽的杏眼飘过丝丝苦楚的目光。她问:“当几年警察了?”

“哟,我警校还未正式毕业,在市刑警队实习半年。”林楚在老同学凝视的目光中挺下胸脯,制服下与身体不同步成长的凸处,像一幅浅浮雕。她想展现一下女刑警的飒爽英姿,这一故意,成为柏小燕的笑噱。

“你笑什么?”

柏小燕并没完全制止笑,说:“我想,一个让老鼠吓尿裤子的女孩,竟当了刑警。”

吓尿裤子是林楚少女时代丢人的事情。初一,或是初二,他们义务劳动——到街上打扫卫生,清理墙角堆放的垃圾时,一只老鼠被轰起,它朝林楚跑来,从她脚背跑过,她吓得大哭,身体还有个地方流水比泪水汹涌,她尿湿了裤子。

“你还帮我记住那件事。”林楚不否认,接下挖空心思寻找她的缺点、趣事,善意地报复她一下,楞是没找到。

半瓶啤酒下肚,两位女士的目光有了变化——林楚酒前要说眼里还有点什么的话,此刻目光只剩下温柔;而柏小燕目光忧伤、幽邃,还有些凄婉。

“失恋了?”

她被林楚的话蜇了似的,表情有了急剧的变化,悲郁的目光扫了林楚一眼。“到现在,我还没遇上我真心所爱的人,你呢?”

“情形差不多。”

转山湖啤酒要惹祸,就其情感而言,她俩如熟透的水蜜桃,轻轻一碰,皮便可破,包藏的东西将掉落出来。啤酒此刻充当尖锐的东西,恶作剧地去捅破它。

“梦里寻他何止千百度?蓦然也回首了,灯火阑珊处,哪有他的踪影啊!”柏小燕的眼睛正涨潮般地涌上一片闪亮的东西。种种原因致使她因自己经历而感慨,却不能说那经历,“我多半失去信心……有时我像站在很窄的一扇门前,闪闪身别人就可以进去,不知怎的,我自己不想进去,堵着挡着也不想让别人进去。”

门?林楚觉得她说的门太抽象。一时难猜出门的具体象征,但通过她的表述朦朦胧胧看到她情爱小舟遇险,风雨飘摇……“爱的门!”她解释说,“大概谁都得到这门前来,进得来进不来呢?进来的人未必不想回头出去……楚,你走到这扇门前了吗?”

林楚脸上的表情像暮色一样苍茫。

她们的谈话被意外的事件冲断,小餐馆在夜色更浓郁时混乱起来,一个穿旗袍魅力十足的女人被深深的激怒了,她扭动细细的水蛇般腰肢,髋骨从膝盖上方旗袍的边缝要膨胀出来似的,她指着身旁的一位小男人:“你太粗鲁……”

小男人辩解:“我只吻了你。”

旗袍女人:“可你吻了哪儿?”她抖动线条大腿,“你舔了神秘的地方!”

小男人肉欲的眼光仍在旗袍女人身上旅游,厚颜道:“你说你那儿有香味……”

林楚拉起柏小燕,说:“别再遭污染了……”她们离开小餐馆,走到亮着的街灯下,她说:“人还要不要廉耻?”

“到我宿舍坐坐。”柏小燕说,“蓝岛街45号,很近的。”

“今天不行,我姐夫找我。”她把本不神秘的事说得神秘。

“你姐夫?”柏小燕用锐利目光瞟她一眼,想到另一件事情上去了,“不是你的亲姐?”

“什么呀,小燕,想哪去了。”林楚说,“他比我爸管我还严。”

5

“再躺一会,”她枕着他的胳膊,望着他青黢黢的下颏,脉脉含情的眼睛闪着眷恋的光芒。

“我们一整天了,你一直希望这样。”他侧脸向她微笑,抚摸她软缎般的头发。

从时间算,昨夜他就在这儿。为表明“还要她”,黄承剑根本没决定走。

早饭,或者说午饭在床上吃的,精确的说是在被窝里吃。

她一会儿飘到微波炉前,再飘到床间,两人各持一个汉堡包……充填热量的四肢在暄软席梦思垫子上,刚刚疲惫的欲望一点点被激起。

“我想过,一旦你抛弃我……”

“伤心、孤苦?”

“不!”她口气吓人,“我从北大桥跳下去!”

“为什么不选择西大桥,或碧云天旋转餐厅,它们都比北大桥高。”

“人从三层楼跳下去足可以达到目的。可我还是……”她被一只手臂搂紧一些。“觉得有点怪吧?”

“是的。”他轻声道,“你像块软玉。”

“白?半透明?”她扬起胳膊。

“沉鱼落雁、小家碧玉。”

“那是形容美女。”

“你是。”他吻下她的颧骨处。

“和别的女孩,也吻……”她让胸前圆圆的东西耸动,“你不喜欢它?”

“我很爱它。”

“你没亲近过它。”她往上挺挺身子,丰满结实的乳峰屹立在他的嘴唇边。

“太爱了,反倒不敢碰。”

“吻它一下,”她让两座雪山倾斜。

他吻着她身体上的屹立马扎罗的峰顶。

“只能给你60分。”她不太满意他的吻,“你干那种事可打100分,吻很差,应该练练。”

“啊,练吻?”

“是的,男人只会干那种事,而吻技很差,不完美,称不上优秀。”

“这么说,我没一次使你满足?我指吻。”

“不!”她紧紧拥抱他,“有一次,柽柳下那次。”

他感觉胸口有堆温暖、光滑的东西压迫。他想起几天前红月亮茶吧隔着织物那次幸福的压迫……那次压迫后他在虚幻中行走了很久。

“其实,你很吝啬。”

“哪方面?”

“吻!”她挑选他的一个敏感部位,示范。“标准的吻法。”

他很细致地体味,幡然醒悟:“我的舌头很呆板……”

“哦,你悟性相当好。”

他们的身体几乎不约而同地产生变化,面团似的朝一块揉和,传统的、常规的、花样的、现代的、新新人类的……总之怎么说都行,万变不离其中——水乳交融地粘在一起。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北大桥自杀了吧?假若自杀的话。”

“因为,我在那里放走你,从警方手中脱逃。”

“完全正确,不然就没有今天的刘稚菲……”

“冯萧萧。”他打断她的话。

“你可以这样叫。”她的嘴唇灼热,说话时有股热气扑到他的脸上,“放走我,他们处分你,你才离开警队。”

“也是,也不完全是。”

他们静躺些许时候,变换姿势躺着。

“我走了半年,回来你当起私人侦探。”

“他们没拿到证据,定不了我的罪,只能算是严重失职,也非被撵出公安队伍……我割舍不掉探案这一行。”

“我这辈子欠你太多太多。”她动情地说,“我去南方整容,只想比原先更漂亮,花多少钱都情愿。一切为了你……假若你不满意,我就去警方自首,对他们说,我就是女毒贩冯萧萧,我贩卖的毒品海洛因不是几十克、几百克,是几十公斤,够死刑,够枪毙。但不是被黄承剑放掉的,是自己逃脱的,这是与他无干……”

“萧萧啊,我知道你整容不完全是为逃避警方追捕……你这张脸的确美丽。我很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他仍然怀念飘逝掉的东西,“可是,我更怀念我爱的新鲜、活力的萧萧啊!那双细长的黑葡萄般的眼睛哪里去了?”

“什么都没变,还是那张脸皮,五官稍稍作了点儿改动……”

“一件精美绝仑的艺术品,可以随便改的吗?”他深陷痛苦之中,“整容医生是刽子手,是杀人犯……”

她用一种甜蜜式的拥抱,使他慢慢平静下来。

她说:“我们一切和原来都相同……连快感也相同。”

“那是你的感觉,你和珍藏在我心深处的萧萧不一样……变了,一切都变了。”他问,“你笑靥里的那朵梅花痣呢?”

“去掉了呀!”

“你知道你那痣有多出色,恰到好处地点缀姣好的面容上,它产生一种诱惑力……柽柳丛中,我们做那种事情的时候,我从头到尾望它。它让我幸福、让我狂欢……梅花痣消失,带走一个季节——我那激情如火的春天啊!”

“因此你就不再爱我?”

他负于手一种使命回答她的问题,它深入到一个稔熟的地方,重复一个旧习惯动作,她以更开放的形式,去迎合他。

“那女孩呢?你救出她后,你们没故事?”

“我和她的姐夫是搭档,他是很出色的警察。”

“因他是出色的警察,橡皮才下令绑了他的妻妹。”

“你们犯了致命的错误。”

“橡皮也承认,才让你救了她。”

他认为那件事情在自己十几年的刑侦警涯中微不足道。他因此成为那个被救出虎口少女的心中偶像,又获得一位处女……而感谢橡皮他们。

“女孩现在?”

“当警察,刑警!”

“选择警察职业,是否……”

“是否什么?”

“与你,或爱你有关。”

“你根据什么说她爱我?”

“任何一个被舍生忘死的男人救下的女孩,她都会……”她说到某些文艺作品的老套子——英雄救美人。

他的嘴唇开始寻找……“我很想做你的妻子。哪怕一年,一个月……”

“我始终把你当妻子。”

“哦,我好感动呦!”两朵红云爬到她的脸上,她渴求说,“我想……你行吗?从昨晚到现在,四次了吧?”

“你再加上一次。”

然后是柽柳苦香,然后低垂的枝条顽皮地摩挲她裸裸的脖颈、腰部……然后她着迷的事情结束。

她望着他疲倦的面孔说:“和你在一起时间总是过得太快……今晚,你走吗?”

“走,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嗳,哪天来?”

他伏身,热吻的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