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痛击腐败 第1节

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句老话,用在胡阿德身上,却依然是那么的贴切。

纪委注意到胡阿德,应该有段日子了。一开始,纪委疏忽了他,没把他放在视野里。尽管秘书陈小染在调查当中就已提到胡阿德,强中行在汇报材料中也多次提到这个人,但,纪委还是没对他引起足够重视。

当然,这也与金子杨的思想转变有关。后来金子杨在对省委的汇报中,专门就此做了检讨。金子杨承认,最初的日子里,他对孔庆云确实抱有成见,这成见不只是对孔庆云,也有对夏闻天的。

金子杨检讨的这些,彬来书记当时是意识到了,但没提醒。彬来书记有个习惯,或者叫工作方法,对同志间长期工作当中形成的成见,他不习惯用行政的手段去干预,去说服,他希望有成见的同志能坦诚地坐下来,互相检讨,互相交心,能把成见主动化解掉。一时两时化解不了,没关系,力争把时间给长一点,给宽松一点,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组织还是尽量少出面。内部矛盾就该内部消化,这是彬来书记一贯的主张。夏闻天找过他,不止一次,意见很大,最激烈时甚至当着刘名俭的面提出,孔庆云一案,不能由金子杨负责。“他会越描越黑!”这是夏闻天的原话。“别的同志查出他十分罪,我认,金子杨查出一分,我怀疑!”这也是夏闻天的原话。

彬来书记始终抱以微笑,不论夏闻天态度有多偏激,言辞有多激烈,他都以微笑回答他,弄得夏闻天慢慢没了脾气。

“夏老,你这脾气得改改,不能啥事都先入为主,这样不好,不利于矛盾的解决,也不利于工作开展。”

“改不了,我夏闻天一辈子就这脾气,你让我改,他金子杨怎么不改?”

“子杨同志改不改,不能你说了算,得看事实。庆云一案,是省委集体定的盘子,就由金子杨同志负责,能不能秉公执法,能不能实事求是,我们还是看结果。”

“好,这可是你书记说的,如果将来处理不公,我找中央!”

“如果处理不公,我庞彬来负一切责任,你要上访,我陪你去中央。不过话说前头,这案你不能干预,也不能过问,就由子杨同志按原则去办。”

“原则?他金子杨能有原则?!”夏闻天仍然耿耿于怀,看来他对金子杨的成见,不是一天两天能消解了的。

彬来书记不跟他计较,对夏闻天,他还是很了解的,一个敢把意见公开说到对方面前的人,一个为了原则就连省委书记也不让的人,是这个时代不可多得的另类。有时候彬来书记会想,如果江北少了夏闻天,会不会有更多的同志滑向错误甚至犯罪的边缘?远的不说,单就班子内部,冯培明,金子杨,这些同志都对夏闻天有意见,但也都对夏闻天心怵几分,这种怵,是好事,它是领导干部相互制约相互警戒的有效方式。彬来书记从不提倡无原则的亲密,更反对一个班子只有一种声音。

“不同的声音多一些,对我们的工作有好处,至少它会提醒我们,我们做每一件事,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这些眼睛,就是监视器,就是我们需要的群众监督。”这是他到江北后,在一次省直机关干部大会上的讲话。彬来书记这番话,已成为干部队伍用来检点自己行为的一杆标尺。

纪委真正下决心对胡阿德立案侦查,还是因为龚建英。龚建英对整个案件的突破,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她是一个结,所有的疙瘩都系在她身上,怕是这一点,最初谁也没想到。

龚建英除了向纪委和盘供出自己在楚玉良等人的利诱和胁迫下,将潘进驹送给楚玉良的名贵字画放进孔庆云办公室这一重要犯罪事实外,还供出了楚玉良和胡阿德潘进驹等建筑商之间的利益关系。早在一期工程上马前,身为党委书记的楚玉良,就跟胡阿德潘进驹等人关系密切,他们跟葛、陶二人形成一个紧密的利益群体,正是因为当时分管基建工作的副校长孔庆云不予配合,江大一期工程,潘进驹未能分得一瓢。这让陶、葛二人很为不满,更让楚玉良心生嫉恨。早在孔庆云还没竞选校长一职前,楚玉良就采取卑劣手段,向省厅举报孔庆云从万河实业那儿拿了巨额好处,检举信递上去后,教育厅葛厅长责令纪检小组展开调查。纪检组长庄绪东找万氏兄妹取证,万黛河拒不承认向孔庆云行过贿,当时冯培明主管此项工作,闻知消息,冯培明严肃批评了楚玉良。冯培明当时的出发点是为了闸北新村工程,怕楚玉良他们这么一搞,会让闸北新村工程蒙羞。楚玉良并不死心,他的目的是想坐到校长兼党委书记的位子上,后来葛厅长升官,调任组织部第一副部长,楚玉良认为时机成熟,谁知竞选校长,他又意外输给了孔庆云。楚玉良认定是周正群从中作梗,便想连同周正群一起搞掉。他跟潘进驹胡阿德等人多次密谋,精心策划如何向孔庆云和周正群行贿,如何拿到证据等阴谋。此计不成,他们又将目光瞄向路平,想借路平之手,嫁祸于孔庆云。

检举信中所谓潘进驹送给孔庆云一套房子,也是由路平一手经办的,可惜,直到孔庆云被双规,他自己还不知道在省城金江多了一套房。

鉴于以上事实,纪委决定对胡阿德立案侦查,出于对案件管辖权的考虑,纪委要求公安厅经侦处介入,又怕陶副厅长从中作梗,金子杨请示彬来书记后,做出一项决定,先对公安厅陶副厅长采取措施。

陶副厅长刚一被控制,楚玉良便慌了,连夜去找冯培明,想寻求保护,谁知这次他碰了钉子。冯培明道:“凡事都有度,啥事该做,啥事不该做,你心里应该有数。既然做了,就承担责任吧。”说完,让保姆送客。

楚玉良愕在了那里,惊瞪住冯培明,怎么,怎么?

见他不走,冯培明叹一声息,又道:“玉良啊,我冯培明是对你有过期望,不瞒你说,期望还很大。但我没想到,你们会背着我,干出那么多荒唐事。我冯培明是喜欢提携别人,也喜欢培植亲信,这是我的软处。想来想去,我冯培明也是一个政治上很不成熟的人,怪就怪我太看重权力,太看重别人的拥戴。但,我冯培明不贪,这点怕你们都没想到。我贪权,贪图权力给我带来的荣耀,你们却啥都贪,贪权,贪钱,贪色。这些年,你打着党委书记的旗号,搞了多少女人,当我不知?”

楚玉良心头猛一震,不明白今天的冯培明咋了,怎么说话是这副口气!

就在他惊诧的空,冯培明又说:“你胆子也忒大了,万黛河那样的女人,你也敢图谋不轨!太过分了!去吧,去向纪委检讨,现在检讨还来得及。”

楚玉良摇晃着,天旋地转。冯培明这番话,太意外太让他难堪了!

他正想反击,保姆说话了:“楚书记,走吧,主席身体不好,还是让他休息吧。”

楚玉良恨恨地站了一会,一跺脚,离开了冯培明家。

一下楼,他就将电话打给葛副部长,没想,这一天葛副部长的声音很暗,只说了一句:“我很累。”就将电话关了机。

楚玉良站在黑夜里,突然就茫然无措。

一团黑云从远处飘来,沉腾腾压在了他头上。

天要下雨了。

胡阿德是两天后被经侦处控制的,之前他已听到风声,逃到了江龙。任何时候,他都没忘自己是江龙人,自己的大本营在江龙,生命的辉煌与黑暗都在江龙。

他本来是想在江龙做短暂停留,然后逃到境外去,结果,警察堵住了他出逃的路。

胡阿德赫赫一笑,顺从地伸了手,对这个结局,他早就料想到,准备很足。

警察奇怪地盯住他,不明白他怎么一点反抗也不做?

胡阿德恶作剧地挖了一眼警察:“不明白是不,不明白的事还多着呢!”然后,就跟着警察,不卑不亢来到了省城。

对胡阿德来说,人生就是一场博,无所谓赢也无谓输,输或赢都是一个结局。从某一天开始,他的人生便进入赌博状态,带有赌博性质的人生是很不同的,别人很难理解其中奥秘,当然,胡阿德也不指望别人理解。

为什么要让别人理解呢?自己的人生,得由着自己!

胡阿德的人生原本不是这样,一开始,他也有份体面的工作,周正群担任春江市委副书记的时候,胡阿德是江龙县工商银行副行长,年轻有为,颇具魄力。那时候期货交易刚刚兴起,香港、深圳等地的期货公司纷纷到江北,寻找市场。一家名为“金海岸”的深圳期货公司落户江龙县,靠其新颖的宣传方式和丰厚的利润回报很快在江龙掀起一场期货旋风。一年后,“金海岸”神秘消失,除留下几台破旧电脑和一大堆不知用场的所谓进口商品外,相关人员全都不见踪影。随后,有关方面曝出“金海岸”诈骗神话,这是一家典型的皮包公司,它在国内十座城市同时开设了分公司,靠着天花乱坠的宣传,还有瞒天过海的手段,利用人们对期货的无知和好奇,以高回报高收益为诱饵,一年时间共诈骗三个亿的资金,受害群众多达十万余众,受害银行二十余家。事情败露后,抢在公安部门采取措施前,“金海岸”骨干分子全都逃到境外,只留下各地的受聘者和代办人员。

陆小雨就是因这起诈骗案坐牢的。陆小雨当时是江龙工商银行内招的代办员,“金海岸”入驻江龙县,先跟江龙县工商银行取得联系,得到银行支持后,才明目张胆开始其诈骗活动。“金海岸”公司共从江龙诈走客户资金二百六十余万,诈走银行资金一千二百万,其中经陆小雨经手的,就有一百三十二万。案发后,陆小雨被客户追得无处躲身,差点就被愤怒的群众丢进江里。陆小雨锒铛入狱,胡阿德也丢了副行长官职。

风波并没因此而止,陆小雨入狱不久,江龙县工商银行内部工作人员向警方举报,陆小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胡阿德授意下进行的,胡阿德跟“金海岸”公司,关系非同寻常。这中间,胡阿德跟陆小雨的关系,早已在江龙传得沸沸扬扬,案发前两个月,胡阿德跟结发妻子离婚,公开了跟陆小雨的关系,凭此联想,谁也能把诈骗案跟他想在一起。

江龙警方本来是要一路穷追下去的,关键时刻周正群发了话,出于对地方经济的保护,还有为尽快平息这场风暴,周正群主张就事论事,不要无节制扩大影响。周正群这句话,等于是保护了一大批人,相信,那个时候如果穷追下去,受诈骗案牵连的,绝不止胡阿德一人。

出乎意料,半年后胡阿德辞职,离开工商银行,先是去了深圳,后来又辗转上海,周正群担任市委书记后,胡阿德以广州鸿发实业驻春江办事处主任的名义,在春江市开始他的第二次创业。此后,他在生意场上几番沉浮,时而,腰缠万贯,气粗如牛,时而又因举债累累,销声匿迹。总之,那次期货事件,算是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也让他由一个银行小官员变成浪迹社会的大江湖。

没有人知道,当年的期货风暴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也没有人知道,那起差点让五百多名江龙人倾家荡产的特大金融诈骗案中,胡阿德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胡阿德自己给自己的评语是:他是头猪。

不,比猪还笨!

兴许,当时是周正群错了,他不该发表那番讲话,更不该以大局和稳定为由,阻止警方的进一步调查。周正群后来也反思过,期货一案的确有不少疑点,他也感觉到有人漏了网,但,这是以后的事,对周正群而言,当时他只有这一个选择。期货案掀起的风暴实在是太大了,受骗群众围在工行大楼前,几天几夜不走,过激者甚至怀揣炸药包,要将江龙工行大楼夷为平地。如果再深究下去,势必会让群众的情绪越来越失控,也会让江龙乃至春江的形象一落千丈。

有时候为官就是这么难,顾头舍尾的事常有,迫不得已,或者别无选择。两全其美的机会实在不多,十全十美的事怕是一辈子都难做一件!

胡阿德却坚决不这么想。期货案让他悟出一个道理,要想不让别人学羔羊一样宰掉,就得先变成一头狼!他辞职下海,就是丢掉羊性,为自己锻炼狼性!

胡阿德被人耍了。那场期货风暴,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受害者,替罪羊。当然,这怪不得周正群,要怪只能怪他自己。他在那起诈骗案中,充其量只是扮演了一个二道贩子的角色,他将别人的旨意传达给陆小雨,然后将陆小雨的工作汇报给别人,仅此而已。他得到的唯一好处,就是获得了陆小雨的爱情,还有跟她的缠绵,至于钱,他也不知道进了谁的腰包。事发后,陆小雨为他,挺身而出,一人揽了全部罪,他呢,却不知道找谁讨理去。周正群一句话,算是让他免受牢狱之苦,但,比他更黑的人逃避制裁,他心里不平衡。

他没有选择站出来,没有选择揭发,他选择了另一条路,这条路就是以狼的方式让那些披着羊皮的狼一个个落水,显出原形,进而遭到报复。

这条路极其险要。

这条路充满悬念。

这条路让胡阿德的人生更加精彩。

这些年,他大肆地圈钱,疯狂地送钱,以连环套的方式让那些扮着正经嘴脸却欲壑难填的伪君子们一个个中计,成了他套中的猎物。

他想,迟早有一天,他会让这个世界惊得发不出声音,他要制造一起比当年期货案更骇人听闻的官商勾结案。这个计划甚为庞大,有可能要付出他一生的努力,为了加快速度,他不惜再次利用陆小雨的感情,让他成为计划中的一员,可惜,他的宏伟目标尚未实现,这条链便嘣地断了。

一条罪恶之链!

胡阿德几乎没让经侦人员怎么审问,就坦坦荡荡将自己的计划还有实施部分招了。

很可惜,他没能把周正群拉下水,也没能把冯培明腐蚀掉。这是他最大的遗憾。应该说,他是有机会把冯培明腐蚀掉的,都怪万黛河,提前跟冯培明打了防疫针,也怪他自己,对冯培明判断失误,把他想成了跟葛、陶一样的人。

跟他的判断一样,所有的人都震惊了,经侦队员,纪检成员,包括金子杨,包括早就对他暗中侦查的刘名俭,甚至包括万氏兄妹。

没有人想到他会有那么多钱,也没有人想到他会送出去那么多钱。

当然想不到!担任过工商银行副行长的胡阿德自然清楚钱生钱这个道理,拿一分钱的投入换取十元百元的回报,这种买卖只能在官员身上找!

这个链条上,腐蚀掉的不只是葛和陶,还有他们的秘书,还有楚玉良、路平,还有春江市常务副市长及十多号下属,以及闸北新村批地过程中卷进去的十几位小官员。

遗憾的是,胡阿德现在拿不出证据,证据全在陆小雨手里。他跟陆小雨约定,一旦事发,丢下证据两人逃到国外去。没想陆小雨提前失了踪,他找不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