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突发事件 第1节

香格里拉大酒店。

大厅内金碧辉煌,穿着入时的人们鱼贯而入,十几位迎宾小姐忙忙碌碌,脸上染着统一的笑,殷勤地为客人们服务着。

酒店门口,陈小染焦急地朝远处巴望,时间已过了半小时,校长孔庆云请的客人还没到。省政府秘书杨黎四十分钟前打过电话,说他跟周副省长已离开省府,正往酒店赶。按理,从省府到香格里拉酒店,车子顶多也就半小时,就算此时是下班时间,路上车堵,也用不了这长时间。不会是周副省长临时有啥急事吧,杨黎边看表心里边想。

五分钟后,校长孔庆云从电梯走出来,陈小染赶忙奔过去:“孔校长,还不见周副省长的车,不会有什么变化吧?”

孔庆云笑笑:“副省长刚跟老爷子打过电话,说路上出了点事,耽搁了几分钟,这阵怕就要到了。走,外面去接。”说着话,几个人朝外走去。出门的一刻,孔庆云忽然看见一个人,那张脸似曾在哪儿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孔庆云只好冲那人笑笑。那人站在大厅,好像在等什么人,见孔庆云冲他笑,也礼貌地还以微笑。等到了外面,站在停车场,孔庆云猛然记起,刚才那位不正是教育厅新上任的纪检委书记庄绪东么?看这脑子,怎么连庄书记也没认出来?他笑着,正欲转身进来跟庄绪东打招呼,周副省长的车子已停在面前。

江北省副省长周正群今天是受邀前来为老领导、自己的老首长夏闻天过七十二寿辰。前两个生日,周正群因为工作忙,没能为夏老祝寿,今天这七十二大寿,说啥他也要参加。为此他推掉了一场重要宴会,还特意通知妻子孟荷,让她一道参加。事不凑巧,半道上他接到一个电话,随后他便通知孟荷,让她回去。孟荷不解,电话里冲他嚷:“我怎么不能参加,我还要跟夏雨好好聊聊呢。”

“情况特殊,你还是回去吧。”周正群没跟妻子多做解释,叮嘱道:“今晚别打我电话,我可能有事回不了家。”他的话弄得孟荷一头雾水,又不好细问,只好悻悻挂了电话。车子内的秘书杨黎也被这电话弄楞了,正要张口寻问,就听周正群说:“等一会到酒店,你跟司机就不上去了,在外面吃点饭,等我电话。”

这一天是四月十六号,星期五,周末。金江市的天气晴朗,周正群下车的时候,晚霞正从远天处泼来,将金江这座海边大都市染得一派绚烂。

孔庆云赶忙笑迎上去,一阵热情的寒暄后,几个人谈笑着进入酒店,往电梯间去。孔庆云一看杨黎和司机没跟来,问:“杨黎他们呢,一同上去啊。”

周正群笑说:“杨黎还有事,不管他了。”说话的工夫,目光已跟站在远处的庄绪东对在一起,他心里道:“来得真快啊。”他暗暗冲庄绪东使个眼色,庄绪东一闪身,不见了。

孔庆云没看见这一幕,他的电话偏在这时叫响,等接完电话,周副省长已进了电梯。

四楼长江厅,夏闻天正在听外孙女夏可可讲大学里的故事,夏可可一张巧嘴,讲的又都是发生在身边的趣事,惹得夏闻天开怀大笑。

七十二岁的夏闻天精神矍铄,一头银发纹丝不乱,一双眼睛更是灼亮有神。他原本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还在位子上时,很少有人看到他的笑,那张脸似乎一直绷着,绷了几十年。就连周正群,也很少看到老爷子的笑脸。谁知退下来后,老爷子一改过去严肃样,变得和善可亲起来。尤其跟外孙女可可在一起,他的笑更是灿烂。夏闻天生有两子一女,夏雨是三个孩子中的老大,夏闻天还在位子上时,两个儿子相继出国,随后便在国外定居,将他的两个宝贝孙子也一并带到了国外。老爷子很不高兴,很长时间,他都不接来自大洋彼岸的电话。为让父亲开心,夏雨常带女儿到姥爷家,让可可给姥爷讲故事,陪姥爷下棋。可可自小随母姓,小时又在姥爷姥姥身边长大,跟姥爷感情很深。夏闻天呢,因了可可,才将那段不愉快的日子打发掉,现在更是将对孙子的思念之情全寄托到了可可身上。今年七十二大寿,夏闻天原本不打算张罗了,就在家里吃顿团圆饭就行,无奈可可坚决不同意,说她刚刚竞选江北大学学生会主席成功,怎么也得借姥爷的光,给她庆贺一下。夏闻天一听外孙女成了江北省最高学府的学生会主席,心里乐的,当下答应道:“好,选最好的酒店,姥爷做东,把你周伯伯也请来,让他也给你祝贺。”

这位周伯伯,就是江北省委常委、副省长、省政府党组副书记兼江北行政学院院长周正群。

爷孙俩正乐着,周正群在孔庆云的引领下进来了。周正群正要跟老爷子祝寿,可可打椅子上奔起:“周伯伯,你总算来了,再不来,我可没故事讲了。”

周正群转向可可:“好啊,伯伯今天来,也是向你贺喜的。”

“贺喜?”椅子上的夏闻天纳闷了,“正群,我家可可当主席的事,你已经知道了?”

“老领导,我的信息可不闭塞。可可刚刚击败我家健行,让她师哥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夏闻天的目光转向可可,带着几分赞许地,在可可脸上顿了一会。

可可笑道:“周伯伯,是他傲气,不把我放眼里。”

“骄兵必败,骄兵必败嘛。”周正群边说边跟夏雨打过招呼,夏雨热情地请他坐下,一看孟荷没来,问:“孟荷呢,她怎么没来?”

“健行闹情绪,来不了。”周正群撒谎道。

“这孩子。”夏雨说着瞅了女儿一眼,可可一副得意样。

夏闻天朗声一笑:“可可,不会是你在竞选中搞了小动作吧,健行怎么会输给你呢?”

“姥爷。”可可撒了一声娇。

“哪啊,老首长,你可千万别这么说,可可是个优秀的孩子,我家健行老夸她呢。”

说着话,菜已端了上来。夏闻天原为江北省委副书记,后来又担任江北省政协主席。三年前他从位子上退下来,中央原本想调他到北京,在全国政协再干几年,夏闻天婉言谢绝,说自己老了,老了就该退下来,让年轻同志去干。退下来的夏闻天也没闲着,他现在兼着江北省老年大学的校长,江北省老年书法家协会名誉会长,还在女儿的一再要求下,担任了江北省残疾人联合会的顾问,可谓身兼多职,按可可的话说,他比位子上时更忙,更有价值了。

祝寿不过是托词,夏闻天向来反对这个,再说了,七十二岁不就是比七十一岁又老了一岁,有什么可祝福的?今天特意摆这桌宴席,夏闻天是想见见周正群,他有些日子没见周正群了,正群工作忙,他理解,但日子久了不见,心里急。正群最早跟着他的时候,是在江北下面一个地区,那时他是行署专员,正群做他的秘书。一晃几十年过去,当年的小秘书如今成了省府二号人物,江北省班子的骨干成员。

时间真是过得快啊,想想,一切都是昨天才发生过的事。

夏闻天感叹一声,接过周正群敬过来的酒。女儿夏雨刚要阻拦,他已一仰脖子喝了。夏雨怪道:“爸,说好不喝酒的,你又贪。”夏闻天冲女儿笑了笑:“别人的酒不喝,正群敬的,一定要喝。”

“姥爷,我也要敬你一杯。”可可嚷道。

“好,那就再喝一杯。”

“可可!”夏雨赶忙制止女儿,可可已端起酒杯:“姥爷,祝你又长了一岁。”

“听听,哪有这么敬酒的?可可,你是嫌姥爷不老是不?”夏闻天一边接过酒杯,一边笑说。

“姥爷,老就老了,别总是不承认,上午下棋你还输给我了呢。”

“那是姥爷让你。”

“那就晚上再下,我连赢你三盘,看你还怎么说?”

爷孙俩斗嘴的空,周正群的目光暗暗投在孔庆云脸上,那目光有几分暗,甚或还带了一层疑惑。孔庆云正跟陈小染小声嘀咕什么,没察觉到。一旁的夏雨发现了,心里嘀咕,今天的副省长怎么回事,目光咋老是往庆云身上瞅?

敬完酒,孔庆云想为老丈人的生日宴讲几句祝福辞,夏闻天拿眼神止住他,笑说:“今天没请外人,就我们几位,来,正群,吃菜,边吃边聊。”

也许是自己心里有鬼,周正群感觉今天的老爷子有点怪,不像是请他来为他祝寿。老爷子很少拿他当客人,今天怎么分外热情,难道?

周正群心里打个冷战,路上接到的那个电话猛又在耳边响起来。

接完电话到现在,他的心一直是沉重的,忐忑不安。中途他想打个电话,不来了,又一想,不来会更伤老爷子的心。这阵见老爷子亲自为他夹菜,心里的不安加重了几分。

如果老爷子真是为这事求他,他该怎么办?

正犯着难,就听夏闻天说:“正群啊,今天请你来,不单是为我祝寿,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这个副省长说说。”

周正群心头一震,手里的筷子差点掉下去。就在他惶乱地想掩饰什么时,电话响了,一看号码,没敢在屋子里接,拿着电话就往外走。

瞅着他慌张的动作,还有怪怪的神情,一旁的夏雨一阵疑惑,莫名的,就将目光伸向孔庆云。孔庆云正在跟校办主任说事儿,好像是新校址搬迁方面的事。夏雨也不知怎么了,猛就抬高声音:“庆云,工作上的事以后再说行不,今天是啥日子,怎么能……”

话说一半,见父亲拿眼瞪她,忙掩饰性地夹起一筷子菜:“爸,你也多吃点。”

五分钟后,周正群接完电话走进来,笑道:“实在不好意思,今天事儿有些多,夏老您可千万别见怪。”

夏闻天丝毫不介意,脸上露着明亮的笑:“哪啊,正群,先吃菜,今天你可要多吃点。”见可可只顾着往自己嘴里夹菜,佯装生气道:“可可,别光顾了自己吃,给你周伯伯夹块鱼。”

可可给周正群夹菜的时候,夏雨的目光怪怪地盯住父亲。

夏雨本来不是一个心细的女人,她跟父亲一样,属于那种心直口快,不会拐弯抹角更不会察眼观色的豪爽之人。但这天,夏雨有些特别,事后她想,这就叫预感,是亲人之间的一种本能反应。尽管父亲这天没表现出什么异常,夏雨还是从父亲对周正群的态度里,敏感地捕捉到一种东西。父亲欲言又止的样子,分明在告诉她,父亲今天有事。

到底怎么回事?夏雨端着杯子,愣神想了一会,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值得父亲在饭桌上如此热情地对待周正群。可能是自己多想了吧,夏雨笑笑,低下头吃菜。

事情发生在周正群接完电话半小时后,当时孔庆云正端着酒杯,要跟副省长敬酒。孔庆云也是想趁此机会,向周正群表示一下谢意。

这次江北大学校长竞选,周正群虽然明确表态不会帮孔庆云说一句话,一切按规则来。但在关键时刻,他还是力排众异,坚持将年轻有为的孔庆云放到了一把手的位子上。结果宣布后,夏雨一直说要去谢谢副省长,都因时间对不上号,要么孔庆云忙,要么周正群下基层。

惹得孟荷在电话里跟她闹意见,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老周淘汰了他,看看现在,一个当副省长,一个当校长,忙得我们姐俩都没时间在一起了。孟荷说的虽是玩笑话,夏雨听了,心里还是过意不去。昨天她还跟正群说,等父亲的寿宴办完,一定要抽空请孟荷一家去郊外轻松两天。孔庆云当然高兴,周正群虽是夏闻天的老部下,他们两家关系也算密切,但毕竟这是两码事。再说,江北大学搬迁迫在眉睫,二期工程又在争论中,到底要不要上马,怎么上,他心里也不是十分有底。还有江北大学新一轮改革,包括兼并几所高等院校的事,都要在周副省长的强力支持下才能开展得好,如果少了副省长周正群的支持,孔庆云怕是举步难行。

于公于私,他都要进一步密切跟周正群的关系。

周正群刚要从孔庆云手里接过酒杯,包厢门啪地被推开,进来四个神色冷峻的人。四个人的闯入一下搅了饭桌上的气氛,夏雨蹭地站起身,下意识地就要往孔庆云那边去。

“怎么回事,谁让你们进来的?”周正群站起身,怒瞪住四位不速之客,声色严厉地问。

四个人谁也没说话,他们想必不知道,副省长周正群会在这里。

正在难堪间,又进来两位。一位是省纪委副书记刘名俭,一位,就是在大厅里看到的庄绪东。

庄绪东的表情复杂,脸上有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

周正群的目光跃过庄绪东,跟刘名俭相对:“名俭,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是刚刚跟你说过了么?”

夏雨惊愕地抬起目光,瞪住周正群。周正群情急中说出的这句话,让她在以后久长的日子里,心里都系着疙瘩。但是这时候,她显然没时间多想,一看来的是纪检委的人,夏雨一下就想到了最坏处。

“对不起,周副省长,刚才子杨同志打过电话,要我们……”刘名俭的表情很难堪,看得出,他也是奉命行事,迫不得已。

“胡闹!”周正群斥了一声,正要说下一句,夏闻天说话了:“小刘,你不请自到,难得啊。”

刘名俭嘴唇动了动,没敢开口,目光更是不敢朝夏闻天这边望。

“正群,到底怎么回事?”夏闻天这才将目光转向周正群,他已清楚,今天的事,周正群事先是知道的。这让他难堪,心里像是让谁撒了一把盐。他本来打算要跟周正群说另外一件事,谁知……

刘名俭和庄绪东面面相觑,这两人带人来,意思再也清楚不过。

“老领导,这……”周正群避开夏闻天目光,垂下了头。

“说吧,是找我还是找庆云?”夏闻天不慌不乱。

“夏老,我们是……”刘名俭道了半句。

“你用不着难为情,只管告诉我,是找我还是找庆云?”

“我们……找孔庆云。”

夏雨的目光哗地定格在丈夫脸上:“庆云你——”

“雨儿,你坐下。”夏闻天止住女儿,继续跟刘名俭说:“今天是我夏闻天的七十二大寿,你们先出去,在外面等,容我一家人把这顿便饭吃完。”

“夏老……”

“还愣着做什么,就按夏老说的办。”周正群厉声道。

六个人原又出去了,等再次坐下,饭桌上就没了一点气氛。不,有,很紧人的那种气氛。谁也坐着,不敢发话,尤其孔庆云,到这阵他还没反应过,这六个人跑来做什么,找他?纪检委怎么会找他?

周正群面色灰沉,使劲地抽烟,他是想拿烟让自己镇静下来。

夏雨大惊着双眼,目光不停地在三位男人脸上扫来扫去,事情真是太意外,夏雨瞬间没了思维,不知道刚刚这一幕,预示着什么?

“爸——”紧张中的可可猛地叫出一声,从椅子上跃起,扑向孔庆云。

“可可!”慌乱中夏雨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女儿。

夏闻天微闭着的双眼这才睁开,扫了一眼桌子上的菜:“吃吧,把这些菜全吃了。”说完,拿起筷子,带头吃起来。

房间里的空气沉闷得要死,谁也没再说话,艰难地拿起筷子,照着夏闻天的样子,默默吃起菜来。

外面楼道里,刘名俭不停地看表,四名工作人员表情如铁,就等刘名俭说一声“带人”。气氛分外沉重。

庄绪东脸上,则是另一番焦急。

半小时后,夏闻天带着可可,先走了出来,又是几分钟后,夏雨走了出来。随后是陈小染跟校办路主任。

周正群又跟孔庆云谈了将近五分钟的话。等他走出来时,整个金江市已没入夜色中。

夜色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