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到穷工人中看看

我没有照刘书记的指示,去组成一个解决自行车公司问题的小组。而是指示我的秘书赵镔出面,又从市发改委和政研室抽了2名比较实在的同志,让他们进入自行车公司做一番深入的调查,尽快拿出一份能够传真的调查报告。

我的经验是,重要的事情,负责的人越多,越没人负责,参与的人越多,越是效率低下。因为人们总有一种互相依赖的贯性,人多了,反而失去了责任感和成就感。久而久之,反而使人精神疲软,不思进取,得过且过。所以凡是为某项工作组建的庞大领导班子,原则上百分之九十的人物是挂名的,不干事的,也不动脑子的。但是,他们高兴时会时不时发号驴头不对马嘴的指示。我当然不想陷入这种误区。我叫赵镔牵头做这事,是因为他是我的秘书。他出场了,外人就以为是我出场了,至少认为是我一手直抓的要事,当然就有了一定的权威性。一般的说,没人敢明目张胆地蒙骗他。重要的还不是这些,重要的是赵镔这人正直、认真、不世故、不圆滑、讲真话。这一点颇为难能可贵,也是当前许多干部不具备的德性。别看在我身边周围坐着众多的各种官员,其中不乏政绩累累,光环耀眼的人物,但是真想从他们那里听到真话、实话、忠诚的话,却是很难很难的。唉,如今的人啊!为啥这样滑头,这样自私?

赵镔是北京大学哲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他的老家在远离Q省的德州市的农村。到Q市工作4个年头了。对这里的省情、市情、风情、民情之类已有了相当的了解。如今各行各业配备干部都特别讲学历。通常的观念是学历越高越好,有高的就舍弃低的。实则这种做法并不见得合理,但是大家都这么弄,弄得各行各业都在抬高学历的门槛,结果弄成不少行业的学历高消费,使录用的高学历人才无用武之地。

赵镔下去做调查之前,我这样叮嘱他:“小赵,我为什么派你去调查自行车公司的情况,你知道吗?你出生在德州,那里应该是个有德、讲德、重德、育德的地方,有德之州嘛;我相信你的德性。你能把自行车公司的真情实况不走样地传真过来……”

果然,他没有辜负我的希望,是他诚实的汇报,使我对自行车公司,不,可以说对Q市方有了深刻的了解。这些情况,我身边的许多干部是不会对我讲的,或者是讲不出来。因为这不是喜,而是忧。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一个个精明的同志都在算计着,不如说计算着我与维纲各人的“重量”。有人得出的结果是半斤八两,势均力敌;有人得出结论,我略有优势,但不明显;也有人认为,维纲实力厚实,兵多将广。虽然俞阳是政府领袖,但政府的兵将们,多是维纲多年栽培出来的,真到关键时刻,谁听谁的,还说不清哩。不管什么结论,这些同志早已把这种感性的利害关系元素注入脑海,这种元素使他们的思维产生一种化学反应,将本是理性的数字混入无法量化的感情,使规范的科学技术演绎成隋风倒的势力附庸。接下来,就使原来清晰明了的道理变得混沌糊涂了。本应好做的事情却异常艰难起来……

赵镔告诉我,若是人们都照规矩做事,自行车公司本就不该破产,不仅不该破产,反之它应当生存的很正常。可是,现在呢,公司表面已经瘫痪,名存实亡,总经理、副总经理以及手握实权的人物纷纷在活动破产,在拼命地活动,不惜一切代价地活动、请求掌握政策和权力的国家机关尽快批准他们破产。可是,另一方面,Q牌自行车依然在生产,依然在销售。只是形式变了,Q市自行车集团总公司的牌子不见了,而五花八门的什么“飞天”、“走地”、“环球”、“大路”、“欧亨利”、“迪奥德”之类的公司比比皆是。原来5000多名的职工,如今是二三十人一摊,四五十人一伙,各自为政,各有旗号,各有产品。有那依旧用Q牌商标,有那干脆加盟外地大厂,用了人家的标牌,还有那新创牌号,还有那顺应市场,弄出了一种三轮车,有那能人已经研制出了电动车,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当然能化整为零,弄成这类公司的人,不是原先公司掌权人物,也是与掌权者有这种或那种关系的人。其中有一家比较上点规模的“迪奥德”公司,据悉就是大公司总经理合达贲开的。公司里的人不是老板的家人,就是他的亲戚、朋友,掌管财务的主管会计是他的小情人。他早先从银行运作来的资金,不少钱已悄悄地流入这个小公司。可是,国家银行那里显示的债务人,依然是Q市自行车集团总公司。天知道这些钱是怎么变着花样进入“迪奥德”的。当然,这只是赵镔初步了解到的一些情况,尚没有真凭实据的证据。还有,说他们为跑企业破产,已花了数百万元人民币了。这是为什么呀?为的是破了产,欠国家的7个多亿的人民币就可了了,就可以不还这笔巨款了,七八个亿都亏损了吗?都赔光了吗?不少人怀疑,这些钱中,至少有相当一部分从大河流进小河了。因为那些小公司们的头头都是大公司有头有脸的人物,为了他们共同的利益,他们结成了统一战线,联起手来干这种勾当。

当然,能进入这种小公司的人,赵镔调查的结果是,仅有公司全员的十分之一,这500来个职工,其中真正暴富的也就是几十号人。大多的在小公司的人是跟着跑的,实际是打工的。当然,他们的待遇比在大公司时好。叫人同情的是余下的十分之九,至少有4000多人,却失去了职业,没有了岗位,丢掉了先前的技术。有人开饭店,有人摆地摊,有人到洗浴中心为人搓背,有年轻女性干了桑拿按摩。还有许多人无事可做,成了赋闲游民,这部分人大约占总公司的三分之二,至少有3000多人。他们是坚决反对公司破产的主体队伍。而已经开小公司的和在小公司干活的人,则是希望公司尽快破产的人群。那部分自谋出路,自己搞三产的人,有弄得好的,已经对公司破产不破产的事不大关心了……

赵镔汇报的情况非常宝贵,对下步决策很有参考价值,只是深层次的问题,有关资金的运作,涉及金融方面的问题。特别是哪些属于违规违纪,哪些涉嫌经济犯罪等等,眼下还不能界定。这方面,应该派专业人员去做审计。我在思索,下一步怎么办?是查,还是不查,若是查,是走走过场,吓吓那些犯罪的人,还是实实在在地真查,唉,真查起来,又要毁掉许多干部啊,可是,若不查,那些干部就是好人吗?唉,怎么总是遇上这事。凭我的经验和感觉,就Q市自行车公司运作破产其中,有罪的人决非一个两个,险啊!一个难题又摆在了我的面前。不过,我还是没有死心,不到黄河心不死嘛。我希望事态不要像常规思维判断的那样,许是有可以理解的隐情在里面。只是年轻的赵镔的调研还不无偏面,只是发现了事情的表象,或者是尚有一些根本想象不出的原因裹携和诱胁着他们,使其不得已而为之……

我终于决定,亲自下去走一走,看一看,我想认识认识这家就要破产的公司老总,也想看看即将破产的企业的普通职工。我清楚,尽管这种走马观花式的下访不可能得到实质性的情报。但是,通过对他们有限的接触,可以看到一种精神状态,这种状态,正是我决策的重要依据的组成部分。

为了方便,我让政府秘书长老白随行。老白是Q市政府资历最老的人物之一,他是从办事员,到行政科副科长,又晋升为秘书科科长,之后提为政府副秘书长。先后协助四位副市长工作。抓农业、城建、文教、工业、商贸。历经政府四次换届,是在第四次换届时,晋升为了秘书长。所以在Q市老白不管走到哪里,没有不认识他的。政府的人戏称他谓Q市的活字典,外人称他又谓活地图。因为Q市所辖的4市县5区,不管哪个市县、哪个区级单位在哪条街、哪条巷,甚至于乡镇级及重点村级政府,老白出马都能一步到位,直奔目的地的院落大门,决不用费口舌问路,更不会绕道走弯路的。

由老白做向导,我们先走进“迪奥德”公司。据赵镔介绍,自行车公司的精良设备及高级技工都在这里,公司总经理合达贲直接指挥着这里的生产和销售。“迪奥德”公司并没有另起炉灶建新厂房,或是租赁哪家的地产作为生产基地,它就在自行车公司的一个分公司,可谓总公司的一个生产基地,厂房、车间、设备、流水线及各种检测仪器,都是老公司的。一位老工人回答着我们的提问,边指示一个年轻小伙去唤和经理。和经理原先就是这个分公司的经理,现在这里改名叫迪奥德了,他还是经理,只是大事情要请示合总。老工人说,现在这里生产形势不错,别看总公司不行了,小公司都还行。

我问他,这是为什么?老工人说,他也说不准,只是觉得总公司那里的人都没有啥积极性,生产自行车的成本又高,定价也高,产品也少花样,管理的又很死板,他就斗不过小公司。现在不比过去,过去生产自行车,全公司就一个渠道出厂。现在是只要有技术、有设备就能干。这些自由组合的小团队,生产效率高,成本就低,出厂的自行车定价也低。想想,人家谁不想买便宜的,去买那贵的。再说,这些小团队积极性也高,也灵活。一看市场上有啥产品好销,立马就研究上马。就像咱这迪奥德,现在不只是弄自行车,还生产家用的三轮电瓶车,这东西好销,还利大。总公司就不行,唉,没办法。老工人一脸的无奈地说。

这时候,那个去找和经理的小伙来了,说和经理去找他舅了,大概不会回来了。

“他舅是谁”,老白下意识地问。

“他舅就是合总,总公司的总经理。咱迪奥德公司,全指望人家合总哩。”

老工人在做解释,“从进原材料,到产品的销路,全是合总的关系。还有咱新上的三轮电瓶车,用的商标牌子,也是合总牵的线,搭的桥。要没关系,谁叫你用人家的牌子,没有品牌,这年头,谁敢骑你的车子?”

从老工人的表情看,他对合达贲是很佩服的。我就问,这会儿,你们的和经理会去什么地方找合总。老工人说,可能去他家了,那地方宽敞,也安静。关系户来了头头,都是在那地方说事。我们离开这家机器依然轰鸣,厂房依旧光彩,产品仍在生产的即将倒闭的自行车公司的分公司,开车径直来到了一座建筑现代、绿化尚好的住宅小区。小区大门口有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拦住了我们,欲问什么,老白马上说,这是俞市长,找你们合总。老人立即堆满笑容地说,失迎、失迎,市长微服私访,欢迎,欢迎。他边做让我们进门房里小坐的手势,边抱歉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俞市长,合总刚刚与一位港商出去了,还有和经理,开着他们的轿车。

老白问他,合总啥时候能回来?

老人答道,估计时间不会很长,你们先小坐一会儿,合总的儿子下午还要去飞机场,照老习惯,合总总是亲自送儿子登机的。

接下来,从老白与老人的一问一答中,知道合总的儿子和姑娘都在加拿大的多伦多留学。合总的妻子不放心,在半年前也飞到了加拿大,去照顾一双子女,家里就剩合总一个人了。这次儿子是一个人飞回来的,在家就住了3天,今天就要走的。

老白问他,你们自行车公司去国外留学的孩子多不多。

老人答道,不算多,有二十来个了。都是这个小区的,这个小区住的是总公司一级的领导层人。老白问,领导人怎么这么多?一看那联体别墅式的小洋楼,至少有30多幢房屋。

老人说,咋不多哩,总公司一级的总经理、副总经理就十三个了。其中包括享受副总待遇的总工程师、总经济师、总会计师、总预算师,还有党委一班人,书记、副书记、纪检书记加起来又是七八个了。还有工会主席、武装部长,也享受副总待遇,还有几个退了休的原总公司级的领导,还有公司的关系户的四五套,就这,还差两套不够哩,老人说。

我对老人说,咱们趁这会儿到里面随便走走,看看。老人连声说,好好。市长能到咱们工厂小区,欢迎,欢迎。只是当家的都不在,我陪你转转,反正门口这会儿也不会有啥事。

小区占地面积很大,由于都是二层和三层建筑,楼距空间又大,所以每座居室都能享用充分的采光。从外表看,这个经理小区的房舍不能算豪华,整体建筑用的材质还是大众化的,小区里的设施也不算高档和先进,与当今房地产开发商开发的贵族小区是无法相比的,尽管空间宽敞开阔,但那些时髦的健身房、网球场、购物超市及幼儿园、医务室等等,这里都没有。就连铺在地面的草坪,也不像那类现代小区,种的全是进口的华贵小草。说心里话,作为特大型企业的管理层人员,住这样的地方并不算奢侈,只要他们把心思扑在工作上,把一个企业经营好,每年能缴上该缴的税金,能让5000名职工安居乐业,我这个市长就应该感谢这些经理们,应该想着法子奖励他们,表彰他们。是的,做经理、做厂长是很辛苦的。可是,这么多的经理层人物,现在却要叫这个特大型企业去破产。而这经理小区的精神面貌,并没有破败的景象,那草坪虽然不够华贵但修正得却整整齐齐,长势又绿郁葱葱。点缀在草坪里的五颜六色的花卉又为这方天地注入了生机,尽管每户房屋都设计了阳台花园和休闲空间,却看不到街头巷尾那种闲人聚集,吆五喝六地空谈或剑拔弩张的牌局。既然没有闲人,那就是忙着做事去了。我有一种感觉,这里根本不像一个即将破产的大企业的领导的家园。说它不像,还因为这里一座座房舍打扮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乳白色的墙体没一点污垢,完整明亮的门窗,没有一点破陋。倘若是一个破败的家族,哪里还有闲情逸志管理这方“田园”,哪里还会忙碌在外东奔西走。可是,在这种应该算井井有条的家园中,何以要破产?在老人引导下,也是我的要求,我们走到总经理合达贲的住宅。与其他房屋没有什么区别,无论是它的户型、外观,还是面积。门前停着一辆很现代时髦的红色跑车,老人呼叫着小合,那是合总经理的儿子,里边却没有回答,大概是因为有音乐声的干扰,使屋里人根本听不见老人的呼叫。那是一支悠扬悦耳的小夜曲,只有质量上乘的录放设备才能播出音质如此纯净传真的乐曲。我对老人说不要惊动小合了,他爸爸不在家,我不想打扰他。我们站在房屋一层的阳光处,这里开了一扇玻璃门,阳台前边有一方不算很大但很精巧的小花园(房屋的正门朝北、阳台门则朝南),我在这里小停伫立,然后就沿着窗前铺设的鹅卵石小径随便地走了一会儿,只是遇到很少的几个老人。真是觉得这里都是忙人。这时候,合达贲还没有回来,快转悠到小区门口时,发现我的奥迪车周边围了几十号人,年岁参茬不齐,在指指点点地说什么,有的情绪还十分激动。

老人瞅着那小声对我说,市长啊,看见了吧,都是咱公司的下岗工人。他们就在隔壁住,就隔一道墙,那边是咱公司三生活区,不瞒您市长,这三生活区现在没事干的人最多,意见最大,怕是看到市长的车了,要说事哩。市长你看,是不是从偏门出去(看来小区另有偏门)?要不,跟他们碰上了,一说事少说也得半晌。

我没考虑,就直率地说,正好,我正要找他们呢。趁这阵与他们交流交流,老白,你看——

老白往那汽车根扫一眼,说,只是这地方不大合适,交流起来,人会越聚越多,敢把路都堵住,要不,咱找个地方?

我想了想,就决定与工人一道进小区去,到工人家里去看看,我这样一说,老人就跟着说,也好,也好,市长您能到工人家里,好——好。

说话间,我们大步地向汽车停的地方走去。那么多人见到我走过去。就一窝峰地围过来,七嘴八舌地吵吵着:“市长大人到我们这地方,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啊!”

“市长啊!真该听听我们工人阶级的声音啊!”

不知是谁唱起了歌,那歌声还挺悠扬动听呢,看来唱歌的小伙练过声乐。

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你讲

有多少心里的苦水要对你倒

……

“别乱了,别乱了,市长来了,快说正事。市长的时间宝贵啊!能像咱们这无业工人、下岗工人,天天闲得蛋疼。”一个中年工人在引导大家。他的话立即唤来一阵共鸣,大家就你一嘴,我一嘴地侃起来。

老白一看这阵场,知道就这样说下去,说不出个啥东西,净费时间,就说:“大家静一静,静一静。俞市长想到咱们工人的家里看看、坐坐,拉拉家常。大家都站到这,东一鎯头,西一棒槌的,说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咱们不如选个典型的工人之家,反正咱就那么多事,各家各户的困难、问题都是大同小异,只要一家说透了,大家的事就都透了。大家看这样中不中,要中,咱们就定一定,看看去谁家?”

老白的话果然奏效,工人们还是很通情达理的,经过一番争论,大家统一了意见,叫市长到老工人任长民家好好聊聊。任长民一家被大家公认为自行车世家。他的父亲早先就在上海一家自行车厂,他是60年代从上海支援Q省筹建自行车厂来的,今年已58岁了。儿子、儿媳、姑娘、女婿都在Q市自行车公司上班,全家吃得都是自行车的饭。就连孙子、外孙女,都是在自行车公司办的小学和幼儿园学习。听了关于任长民的介绍,我也觉得能与这样的老工人接触沟通,实在必要。这时,大家又一至推出几名工人代表,与我进了任长民家。

任长民住在自行车公司3号生活区的3号楼3单元3层3号。家属房一共6层,3层算最好的层次了。任长民告诉我,分房时,是靠打分计算综合份量的,其中有工龄、级别、贡献、专长等因素的分数,最后加在一起,他是全厂(那时叫自行车厂)职工中第一名。就分得了这座位置最好的3号楼最好的层次,也是面积较大的三室一厅。由于房子是80年代盖的,设计的不很合理,客厅只有10多平米。我坐在一个简易的双人沙发上,一眼就看见一幅条幅,条幅上只写了一个大字:“忍”,在大字“忍”之后的背景地方有工笔小楷写的内容: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这字很有功力的。”我注视着已泛黄色的条幅,不自觉地夸那个“忍”字。

“是厂工会老高写的,老高是咱厂写字的一把好手啊!俞市长,你要有兴趣,回头叫老高也跟你写一幅,嘿嘿。”

“不——不——,我现在还不要,等我想要时会找你的任师傅。”这时,我不仅是夸那字写的好,更是看到那个“忍”字,就想到咱们的工人真好,许多痛楚都忍了,许多苦水都咽下肚子了,我知道,咱们的产业工人只要有饭吃,有房住,他们就不会去政府找“麻烦”。

“俞市长,我只想请教您一个事,你说说,咱的Q牌自行车,在全国也算名牌产品啊,已经排在第三名了。可咱们的价格便宜,所以在市场上一点不比其他名牌自行车销量差,原先,谁不知咱的自行车产品是Q市的经济支柱,是Q省代表性的工业产品,怎么这厂说垮就要垮了,这人说散伙就要散伙了。我这么大岁数了,经的事也不少了,可这事,我咋也想不通。现在公司要破产了,可是产品可没破啊,该生产还生产,该往外卖还一个劲儿地卖,该挣钱的还在挣钱,只是大公司垮了,小公司反活了,听说那个叫什么‘迪奥德’的公司,一个人月收入就四五千元哩,比早先在大公司高多了,就这还不算,听说当家的都有股份在小公司。到年终还要分红,那一分红,是个啥数?唉,原先都一个厂的伙计,谁也不比谁尿得高,现在咋能差恁远啊!原先只知道大公司是国家的,我咋也想不明白,这一弄就跟变魔术一样,弄成了小公司。小公司的股份又都成了个人的了?公司一下变成私人的了,经理厂长摇身一变,不就是资本家吗?就是他们贡献再大,这样弄也不公平啊!伤心啊!”

“你为啥不去他们办的小公司呢?”我问他,因为我觉得像任长民这样的出身于自行车世家的师傅,肯定是有一套好手艺的,还有他的辈份在这里,他应属德高望重的人,所以,不管是谁当家,都该用他啊。

“不行啊,俞市长,你不知道,我这人压根跟人家走的不近,不是不近,是太远。都说我这号老工人太生硬,不会来事,有啥事不会变通。人家那小公司有许多得变通的事,靠面上规范办法就弄不成,厂里谁都知道我这人太认死理。我要去了,人家还怕我坏事哩。唉,人啊,真是秉性难移,吃多少亏也不中。再说,能进这类小公司的人,也是少数啊。多是总经理他的那级人物的亲戚、朋友、还有上级领导打招呼安排的,只有个别的是没有关系的。没有关系的,就得想办法对人家投其所好嘛,做点叫人家高兴的事,可是,这事我实在做不出啊!我这人平常既不偎人家,也不巴结人家,连边也不沾人家的,你想我不沾人家,人家还会用我,嘿嘿……”

任长民一脸无奈地苦笑,坐在一侧木凳上的40来岁的工人随着任长民的话说:

“俞市长,你不知道,这工厂里,也是有小圈子的,能进人家小公司的人,都是人家圈子里的人,能在人家那公司持有股份的,是圈子里的核心人物,用咱厂工人的话说,人家小公司的人都是鸡巴毛,连着根的啊(大腿根)。外边的人,就是削尖脑袋用上吃奶的劲儿往里拱, 拱到里边也就是混个肚儿圆(能吃饱饭,喝上酒),也不像人家圈里的人挣大钱发大财的,像任师傅这人,一辈子都正直得要死,就是饿死,他也不会去巴结他们,要他们施舍的。他们那帮人还造舆论,说任师傅是老厂长韩鑫的红人,与他们不一心。”

“水开啦!水开啦! 厨房里传来任长民老伴的声音。这时另一个工人跑进厨房,帮助端茶。女主人端出刚沏好的茉莉花茶,每人一杯。我端起杯子呷下一口,一股放久变质的茶味就涌入口中,许是我喝好茶喝惯了,说真的,这种茶叶我是没喝过的。为了显示亲切自然,我还是硬顶着那味道,不时地呷了几小口。但是任师傅与他的两位工人伙伴,都是大口大口地喝,女主人掂着暖瓶出来加水,还劝道,两位领导,您们喝——喝嘛,也没有什么好招待的,老任,烟哩,咋不让烟,还是女主人心细,发现了接待中竟然忽略重要的一环。

“嘿嘿,不是不让烟,我是怕市长吸不惯咱这烟,嘿嘿。”他从衣兜里摸出一盒名字叫“丝绸之路”的香烟,那年轻人马上为我和秘书长敬上一支,并为我点燃起来。我抽上一口,小声对老白道,叫大张把车里那条帝豪烟拿过来,老白摸出手机走出去,他是跟大张通电话。

我抽上两口“丝绸之路”,说实话,我根本没吸过如此劣质的香烟,可以断定这种香烟选用的烟叶,全是“下脚料”,制作工艺更是简单粗糙,只是将下脚料用纸裹起来,弄成一支支的纸烟,哪里称得起香烟,它根本没一点烟的香味,只是一种直辣辣的冲劲加刺激。但是,它有别的烟无法替代的特征,便宜,一盒仅1元钱。我享用着这种十分陌生的冲劲和刺激,有两口吸的劲儿稍稍大了点,差点叫我咳嗽出来,要不是我立马呷下一大口有异味的花茶。我知道自己是在表演喝茶和吸烟。不过,我不想叫工人兄弟发现我的这种不适应状态。

我要融进这个群体,即使是短暂地时刻,我应该调整自己,去适应他们。

这时候,门外一声清脆响亮的童声“爷爷,我来啦!”只见一个年轻人拉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推门进屋。

“噢!小乐乐,小乐乐,看,谁来了?小刚,俞市长来咱家了,还有白秘书长。这是我的儿子任小刚,俞市长。”

“俞市长好。”叫小刚的年轻人很有礼貌地向我问好,又转身向老白道,“白秘书长好。”

“领导好,领导好!”这个叫小乐乐的小人像模仿着小刚的姿势,先后对着我和老白问候,他的模拟动作立即引起客厅里一片笑声。

“现在的孩子,都这样,一点也不怯生。”任师傅对着我说,“您别介意,俞市长。”

“很好,很好,小家伙挺可爱的。”我应对着。

“老师教我们的,见到生人要问好!我说的不对吗?爷爷,市长就是领导呀,爷爷。”

“哈哈哈,对——对对——小乐乐,”我将他拉到怀里,用手抚摸他的小脑瓜子。

“都是在幼儿园学的,现在的孩子,比我们这一代,开化的多了,大不一样的,俞市长。”小刚说。

“我们的幼儿园可好啦,是我们这个区最棒的幼儿园,俞市长。”小乐乐在我怀里,一点也没有陌生的感觉,反而有点怕我不知道他的幼儿园怎么好呢。

“谁说了?你们的幼儿园最棒,我怎么不知道呀,哈哈,小乐乐。”我故意斗他。

“有大奖牌呀,牌子上写着我们是十佳幼儿园的,你不知道,你太官僚吧,我们小朋友都知道呀。”

“怎么这样说话,小乐乐。”任小刚似乎有些生气,语气严厉地冲着小乐乐说。

“说的好,说的对嘛,我是不知道嘛,不知道还不能叫人家小乐乐批评。嘿嘿——”

“看人家俞市长,就比你好,爸爸,人家就不说我不对。俺老师都说过,现在当官的都是官僚。”小乐乐并不服他爸爸,还在伺机“攻击”任小刚。

“现在的孩子呀,不懂啊!光Q市有多少幼儿园,光咱这个区就几十个了,市长有多少大事,急事,得忙着办呀,哪能去管幼儿园的事,这能是官僚吗?嘿嘿,现在的小孩子,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啥都敢说。嘿嘿。”任师傅说话间,他的老伴出来把小乐乐引了出去,还说,领他去超市买冰淇淋,小乐乐一听冰淇淋,兴奋地一蹦老高,吆喝着我吃冰淇淋——冰淇淋——就跟着奶奶出去了。

这时候,小刚说话了:

“俞市长,我们这个工人生活区正发愁哩,这企业一破产,咱公司办的幼儿园,办的小学校,还有初中,都难再办下去了啊!现在学校里已人心惶惶,各找出路了啊。想想,公司没了,破了,它办的学校,幼儿园咋混下去啊!有本事的,有水平的老师都找到婆家啦。人家谁也不会在这坐着等死。俞市长,你说是不是,企业一宣布破产,我们公司职工的孩子都难入托入学啊,过了年小乐乐就该上小学了,现在的小学各自规划的都有地盘,户口不在人家地盘,人家就不会接收,唉。”

“俞市长,小刚说的是啊,这么多年,政府一直提叫企业办社会,办来办去,我们公司方圆一带的生活配套设施都办了,这一破产,可不只是幼儿园、小学校的问题啊。”坐在一侧的工人说,“还有医院、购物超市、澡塘、俱乐部、文化宫、图书馆,哎呀,多了,一整套设施,都没了。对,那句话叫什么呀,什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不能破啊!俞市长。”他的语气已是在祈求我。似乎只要我市长一句话,这企业就可以不破,真是这样吗?唉!

“俞市长,你是体会不到,我们在这里生活几十年了,今年我58岁了,从不到20岁,我就摆弄自行车,一辈子啦,什么样的自行车我都拆卸过,摆弄过、研究过,改革开放刚开始时,那时我们还叫Q市自行车厂,时任厂长的韩鑫就提出来走出国门,引进世界先进技术。当时,我们厂就与英国的世界名牌、兰陵自行车联营,生产出了世界名牌车,在中国第一个引进塑料喷涂彩色自行车流水线,那年韩厂长派我带一帮手艺好、技术精的工人去英国培训学习,我们厂很快就把人家那套技术和设备引来了。那时,同行的自行车行业没有不佩服咱公司的。我们的实力一下子由位于行业中不溜的名次提升到全国老三啊。你说说,全国的老三,说垮就垮了,说破就破了,这理通吗?几十年啦,咱自行车的光景一直不赖啊,这么多年,光咱公司为咱市创造的进项累计也有好多个亿了,政府能看着叫俺这公司完蛋吗?没了自行车,这方天就塌了啊,有人会说,怕啥,谁没两只手,到哪也能混碗饭吃。可是,我们这些上了岁数的老工人,就不是这回事啊。好比一匹马吧,是好马、壮马时为这企业竭尽了力气,到成了老马病马时,企业不要了,不管我们了,破了产啦!人家别地方会要老马病马吗?唉,苦啊!”任师傅语重心长地叹息着。

“甭说我爸爸这把年纪,就是比我爸再小10多岁,也不容易啊!俞市长,你想想,就是再就业,四五十岁的人重新学个新手艺、新技术,容易吗?手脚也没年轻人麻利啊。自行车公司的工人,几十年一直围绕着这一种产品忙活,干这行一个个都是行家里手,离开了这个行业,另起炉灶,那得从头学啊,隔行如隔山。企业招聘人,宁可用20来岁的小青年做学徒,也不想用半路出家的‘和尚’,真是苦了他们。”任小刚并没有把自己划进这个范畴,他刚才自我介绍,今年才32岁。他是在为他的父辈和兄长们鸣不平。

“俞市长,你可千万不敢相信那报纸上宣传的什么再就业工程啊,一下子就就业了几百号甚至上千号人,一下子收入就多少元了,一下子困难就没影了,一下子好像工人阶级这个圈子就莺歌燕舞,歌舞升平了。有那么简单吗?有那么美吗?只要你到底下看看,就会知道 他们说的再就业是咋回事,就会发现,那只不过是弄个手推车卖个包子,要么是摆个地摊卖点杂耍,如果几个人合伙租间门面弄个小店,那报纸就敢吹成是上规模的大商场了。更多的是去打工,去找新的婆家打工,这些能找到婆家的‘马’,就像任师傅刚才说的,都是些好马、壮马,年轻的马,就这种打工也极不稳定,今天干着,明天说辞就叫辞了。可那些老马、病马哪里去打工,现在满把的都是打工崽,人家不用崽,去用打工爷啊,嘿嘿。”这个工人代表说的是实话,我信。

这时候,司机大张来了,拿来一条帝豪牌香烟,边对秘书长解释道:

“对不起,你打电话时,我刚到人民大道那个加油站加油了,反正知道您们在这时间不会短了,误不了事,这一来,烟就送晚了。”

“没事,没事,大张,快,把烟打开,请大家抽。”老白笑哈哈地说。

大张去拆那烟,那个工人顺势取一包拆开,每人递上一支,边道:吸吸市长的烟,也是改善生活了,嘿嘿。

大家都燃上了烟,任师傅却把接到手的烟放了下来说,我还是吸丝绸之路吧,怕一改善,嘴吸馋了,再吸这种烟,吸不惯咋办,嘿嘿。

“不会的,任师傅。有白面包子谁还吃窝头,哈哈。”那个工人说。

“我有经验,包子吃上瘾了,再吃窝头,就是难咽下肚里。嘿嘿,还不如压根就不吃包子,一直吃窝头,也就不想那好事啦。嘿嘿。”任长民固执己见,又抽起他的丝绸之路。

这时小刚从里间为大张搬来个凳子,请他坐。大张却客气地说,谢谢,谢谢,您们说话,我得去停车那。然后就退了出去。小刚又拿起暖水瓶,为每人的杯子加水。之后,拿起一盒帝豪牌香烟,从里抽出一支,大口地津津有味地吸着,边接着任师傅刚才的话道,这抽烟与吃饭还不一样,爸,你不知道,如今窝头比白馍还贵,玉米和高粱比小麦还值钱哩,如今的人,细粮吃多了,都想吃点粗粮哩。嘿嘿。随着他的话音,客厅里一时间云雾缭绕起来,因为这里不像政府的会议室,装有排风设备,其中一个工人就把关闭的屋门稍稍打开条缝,与对面的开着半扇的窗子形成对流。

屋里暂时静了一会儿,老白把话题又引回来,问道:

“你说现在多大年龄的人称为打工崽,好找工作干?”

正抽烟的一个工人不假思索地说:

“三十岁以下的人,还好办,三十岁以上的人,要看具体情况了。若是身怀绝活,这类人多大年纪都 不怕,但身体得好。若是病马,有什么绝话也没人要,没人愿意为病马治病的。要是有一些一般的技术,到40岁以内,也还行,若是会有些难度的手艺,这就看用人单位了,只要这手艺对上口,年龄也不是问题,但身体却是问题,老弱病残的马,到哪都难。可是,你想想,秘书长,有绝活的才有几个,少得很啊。就是有手艺的人,也少啊。再说,先前能算得上的手艺,眼下有的都不算手艺了,都被现在的技术代替了,现代的设备替代了。早先许多手工干的活计,用现在的技术和设备,能干得又快又好又精密,这又淘汰了许多陈旧的技术啊。所以,现在的手艺人的面,越来越窄了,越来越少了。”

“你说,现在下岗,无业的人,多是没技术、没手艺的,年纪大的了。”老白问。

“也有那有技术、有手艺的,就是这手艺只能在他们原来的生产天地施展,离开这天地,就像鱼儿离开了水,像我们自行车这行业的许多工序,都是这样。你说吧,我们自行车的车型设计,色彩配方、烤漆还是喷塑、还有模具,直到车钳铇铣,多了,哪一道工序都有手艺,甚至绝活。可一离开自行车这行,就不好用上,至少不能马上用上。如今招聘人的单位,都是急功近利,恨不得叫你一进厂就上岗当主力用,哪里下本钱让你去培训培训的。这也是我们大企业,现代化生产的通症,适应能力不强啊!”

“那就别叫大企业破产嘛。我就想不通,先前咱的自行车不仅在国内畅销,还出口到国外,亚洲、美洲、欧洲,特别在东南亚一带,销量很可观啊。咱就不能到国外建个自行车分公司,把富余的人员充实到那里,又挣了钱,又安排了工人。”

“又胡想哩,小刚,国内这公司还弄不成哩,到国外办厂,成本多高啊!”任师傅对儿子的梦想很不以为然。

“爸,国外办厂,成本也不见得都高,你把厂设在柬埔寨、越南一类的第三世界,那里消费水平比咱中国低得多了,成本哪里高得起来。”

“小刚这想法倒很新鲜,过去咋没听你说过,嘿嘿。”坐在一边的工人说。

“算了——算了。别争论这了,这不是咱们工人想的事,咱只要能保住总公司不破产就行了。”任师傅不想再扯这种意想天开的好事。

“没关系,任师傅。年轻人还是很敢想的嘛,怎么想就怎么说,我才能知道大家在想啥,想干啥。”我用眼睛又对视一下那个工人和任小刚,“你们把咱公司的情况弄个材料,重点突出职工们的想法,职工们的建议,职工们的要求。弄好了交给白秘书长,我们在市长办公会上研究。不过,在这中间,任师傅,我还要拜托你们做好职工思想工作,不要聚众上访。有啥问题,派职工代表,找政府去。老白,记住,凡是自行车的职工代表来政府,随到随见……

这是一次很有益的接触,我回到办公室,还在回忆刚才在任师傅家的对话。这时候,值班室突然来电话,告诉我,自行车公司总经理合达贲要求见我。大概是他听说我刚才去了他们的经理小区和三生活区,这就追踪过来。我吩咐值班室,叫他进来。

合达贲很快走进我的办公室,他很恭敬地用双手递上一张印制精美的名片,就顺手掏出大中华香烟让我。尔后他坐在了写字台另一侧的皮椅上。我随意地对视着他。他是一个非常普通又平平的男人,倘若走在大街的人丛中,是显示不出任何个性与特征的。一般的稍稍偏矮的个头,一般的稍稍发胖的躯体,一般的稍稍泛黑的肤色,一般的稍稍模糊的面孔。就像身着迷彩服的小个子兵摸爬在绿郁葱葱的原野中,很容易让人把他忽落或根本就发现不了。

我又看了看那张特制的名片,由于头衔和光环的交相辉映就使小小的方寸间拥挤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中国Q市自行车集团总公司董事长、总经理

教授级高级经济师

享受国务院津贴高级专家

云海大学(全国重点)特邀教授

Q省人民代表大会代表

Q市人民代表大会常委

中华机械制造业学会常务理事

江湖大学(全国重点)博士研究生

至于电话、手机、地址、邮编、传真、网址等等自然一一在印。

名片,是一个人简单透明的介绍,也是学识、特征、专长、地位等等的说明书,如果“货真价实”的话。

“不知合总找我谈什么?”我对视着名片,很是平淡地问。

“真对不起,对不起,俞市长,您大驾光临寒舍小区,我却不在,失迎、失迎。”

“我是随便转转,没关系的,见了你们公司的职工,随便聊聊。”

“是——是,我听说了,听说了,俞市长,工人们只知公司内情其一,却不知其二。我早就说跟您汇报汇报公司情况,一直没遇上机会。俞市长,一般人只看到咱公司过去的优势,却不了解公司现在的困惑,只看到自行车市场的表面现象,却不知道深层次潜伏的问题。俞市长,你是不知道,现在这市场,原来根本想不到的事,都出来了,原来根本没人敢干的事,都干起来了。过去,自行车统一由总公司销售处对外供货,统一由总公司生产调度下达各分公司生产计划,统一由总公司供应原材料。如今不行了,只要有人,有技术,几个人一组合,租几台机器,就干起来了。大公司在厂里干,人家在厂外干。可是,大公司生产的成本是啥概念,高得多啊,无论用电、用水、用人,还要照章纳税,成本高多了。俞市长,你想想,他们这种生产方法,当然好销售了,价格低嘛。尽管质量差些,如今买车的人,有几个懂质量的。只要价格便宜,就行。外边的人,不在咱自行车行业的人会说,你也可以压低成本嘛。可是,怎么压得下啊!咱总公司光在岗职工5236个。说良心话,就咱这厂房,这设备,这规模,根本用不了这么多人啊,即使砍掉一半人,还绰绰有余啊。可是,国有企业哪,砍不动啊!别说公司的头头脑脑,一个个的都有点背景,有点关系,就是车间工人,也都是一帮一派的,动着谁,就有一伙人找你说理,找你算账,弄得你觉睡不好,饭吃不成,办公室里坐不稳。去年我就是因为大刀阔斧精简企业人员,才刚刚动一点外科手术,就乱了,被宣布精简的工人闯进我家要吃饭。闻到欲被精简的风声的人挤到办公室,找我说理,质问我,为啥要精简他?为啥不精简别人?为啥要精简他,当然是有原因的。可是,这些原因又不能直说。俞市长,你说,公司要是对工人说,因为你工作不好,技术差,效率低,被精简掉了。或者是因为你不敬业,不爱厂、不能顾大局,缺少职业道德,被精简了,他不一跳三丈骂你八辈才怪哩,就是实事是那回事,也不能说,也得拐弯抹角地打官腔,说官话。这样弄下去,根本弄不成事。再说,公司还背着1298个退休的老工人,上千名啊。这些老同志,要是光发工资也算,不好办的问题是看病。人老了,有病,这是常事,再困难,也不能不叫老工人治病。可是,这笔开支不得了呀,还有,俞市长,你刚才到咱经理小区看了,光这一级领导都30多个,都是清一色的经理级待遇,哪一个哪一户人只要搬进经理院,啥事都得照经理待遇,不管你现任经理有没有困难。说心里话,要是工人减去一半,经理这一级减去四分之三都没任何问题。这样能节约多少开支啊!可是,能减吗?哪一个人敢动?不行啊!俞市长,走到眼下这步,把大公司化整为零,运作总公司破产,也是被逼出来的办法啊,也是不得已而择其次的法子啊!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叫大家都自杀,都完蛋吧!我们又不是没有市场,又不是产品质量差。他们啊!”他向自行车公司那方位指了一下,“是只知道所以然,不知道其所以然;只知其中之一二,不知其中之三四啊。俞市长,这个自行车的老总我早不想干了。我也写过请调报告,希望政府另请高明,放我还回政府吧,俞市长,我现在也算向您请求这事了。”

合达贲又递来一支烟,他大口大口地吸着,像刚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开始悠哉悠哉地放松一下,享受一下。

“回政府,原来你在——”听他的话音,他应该是从政府到企业任职的。要不,为什么说放他回政府呢。

“我没到自行车公司时,就在咱市政府,管些行政事务,标准的服务员,大办事员,不过早先我也在工厂干过,那是没进政府之前,做过一个企业的厂长助理。嘿嘿,熟悉我的人都说,老合是从小卖蒸馍,啥事都经过,嘿嘿。”

从这种谦虚,戏称自己是政府的大办事员。我就明白了,原先他应该是政府的副秘书长或老资格的科长一级的人物,大概是那类没有实权,又忙忙碌碌的角色,这类角色,时间长了,在政府依然提拔不上去的话,就会想法往有权的、实惠的岗位上拱。而这种人,由于工作之便,与领导人物接触多,有那会来事的就与领导磨合得很融洽,甚而很得领导青睐,却又一时无机遇重用,就寻觅到企业这个肥差、势头正旺的自行车公司老总这把交椅。

我在想着这些常规的人事流程轨道,却又不满自己的多余思维,想这干吗?管他合达贲先前是什么?他刚才的一番道理,绝对正确,在当今中国的现状中,可谓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当下国有企业经营不善,严重亏损,工人下岗,车间停产,资不抵债,直到倒闭破产,其原因归结于合达贲罗列的这套玩艺儿,当然没错。但这种说法已成为一个外行人或者一个高高在上的官僚,一个不求甚解的行家里手,惯用的千篇一律的理论,还有一种人,就是合达贲这类,他们用这套“普遍真理”,不知哄骗了多少掌权的大官,蒙蔽了多少善良的同仁。最终,还是掩护不了他们的渎职和犯罪……

“那么,对自行车公司,你有什么想法?”我想诱导他,说出他的打算。

“这事我想好些日子了,公司背着这么大的包袱,又有七八个亿的贷款和利息,要月月支出,实在不好办啊!不瞒您说,俞市长,要认真审计咱公司,的确是资不抵债,别说没效益,就是有点效益,还不够还贷款利息,不够老职工的医疗费。总公司破产,是您没调咱Q市之前就内定了的事,也是为咱Q市的总体利益吧,少说七八个亿吧,还有些隐性的债务,细算起来怪吓人的,我都不敢想。只有这样了,一破了之,现在许多地方都用这法儿,不论是发达地区还是落后地区,这法儿对地方有利啊!话说回来,这法儿也不是外地的专利,咱Q市为啥不能用?”

“是啊,破了产是有利,可是有一害,老合同志,工人呢,好几千工人怎么办?”

“这事也早讨论好方案了,一部分有条件再就业的从新就业,一部分叫Q电兼并过去,他们那企业要大发展,需要充实人员,有咱们Q市自己的人,何必再去外边招。”

“不是那么简单吧,老合,据我了解,Q电即使招工,也是有条件的,年龄、专业、学历都是有要求的。咱们公司的职工,能适应吗?”

“那是,那是,不过,咱自行车公司破产,并不是现在才定的事。现在破产的路都走通了,俞市长,破产对咱Q市可是有大利益的啊!国家有这政策,这也是机遇啊!该卸的包袱,政府也得卸哪,总不能叫你俞市长扛到底,嘿嘿。本来这包袱就不是你的,就不该叫你扛嘛,俞市长。至于破产后的安置问题,人是活的,总会有着落的。咱得相信那句话,东方不亮西方亮,灭了南方有北方。车到山前必有路嘛,嘿嘿。他随手又递来了大中华香烟,我摆了摆手,谈话也就到此而止。

他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我愈加觉得自行车公司那里的水,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