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移民局与文物局发生了纠纷

4月26日 星期五

真没有想到,金远市的移民搬迁跑在了Q省的最前边。前些天省里和部委来检查工作,大家一致认为,金远市的移民工作成了整个库区的排头兵,照国家的计划,已有70%的移民住宅房竣工。部委的领导当场表态,要在6月底召开移民大会对金远市进行表彰并重奖。我暗暗高兴,高兴之后,又有点心酸,冷静地想想,金远市的移民工作也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这次能跑到移民队伍前列,全是兄弟市县帮的忙,是因为他们的工作做得差了,做得不及格了,就使本来仅仅及格的人变成了优秀,这大概可谓瘸子里边挑将军了,当了这种将军,有何资本骄傲呢?也难怪,移民这事就是难办。在诸多的“瘸子”中,各有各自的瘸法,紧临金远市的银远县的移民,前不久组织了200多人的上访团,一下子开了20台拖拉机、20台小三轮,加上徒步的,把Q省省委大门堵了,要求惩办地方的贪官污吏,省里马上组织人员查办,一查,果然有移民干部贪污、挪用移民款的事。这一弄,银远县的形象就坏了,还能先进吗?

与银远县相连的黄野市,人家那里的干部一个比一个廉洁,使用移民款很规范,工作也卖劲。可是,他们一连规划的五六个移民新村,老百姓去搞场平,去修路打井,场平平了,路正在修,电正在架,井却打不出水,有的虽然打出水了,水却不能饮用,味道又咸又苦又涩。

请行家一看,说,这地方地质有问题,虽然地下有水,但这水含矾含硫,人畜用这种水,不仅味道不好,且有损身体健康。这一下可炸了锅,移民村把国家补偿的钱铺在了新家园,却吃不成水,这还了得?农民就闹腾起来,要干部们包赔损失,重新选点。重新选点,谈何容易,跟国家再要钱,能要来吗?干部们一个个悔恨地打自个嘴巴,怎么事先就没考虑地下水的质量问题呢?唉,该死!该死!干部们都是好人,也承认自个的过失,钱也没贪污一分,可是也没为老百姓办成事,不知下一步咋弄,这能行吗?黄野市自然先进不起来。再说田园市,那里的问题更有意思,有三四千口移民先是对政府给规划的地方有意见,要求换点,政府组织人论证考察,结论是这点不能换,就做田园市移民的思想工作,做来做去,农民就是想不通,就软顶硬抗,不搬迁。可是时间不等人啊,政府思来想去,只有用政府行为强行农民搬迁,农民们得悉这消息之后,形势突然急转直下,没有人再找政府嚷嚷着换安置点啦,大家都不吵不闹不对抗,都答应马上就行动,谁知一两天时间,三四千口人无影无踪了,既没去规划的移民新村,又不在老地方,哪里去了?天知道。有人说,都化整为零,投亲靠友了,有人说,都自找出路,东奔西走,有人说……实际上,是在与政府对抗,是不服从政府规划,是运用游击战术在与政府较量,懂行的人没有不担心的,鬼知道他们说不准啥时候就冒了出来,找政府说事哩,这不能不是移民工作的心腹之患。这样一来,田园市的移民工作算有了知名度,国家部委的领导打电话给Q省的主要领导,要求地方领导一定要解决好这种潜伏的隐患,Q省主要领导亲自来到田园市现场办公,指导移民工作,指令田园市的领导写出军令状,限期找到失踪的移民,限期安置好这些移民,这一弄,田园市的移民工作就成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来了。至于其他的移民县市,也是各有各自的苦衷,各有各自的难题,困惑尽管各不相同,结果都是一个意思——难啊!不过,金远的移民前景也并非都是莺歌燕舞,想不到的事还是屡屡发生。这不,移民工地又爆出新闻:南守乡黑旮旯移民新村的宅基地挖出了古墓,惊动了文物局。老阚和何方一块来向我汇报(何方是政府的副秘书长,协助马千里副市长抓文教、文物、卫生、科技、体育等工作),说前几天弄场平挖地基时先是发现几个古墓,当时村里人没当回事。谁知越挖越多,眼下已经四五十个坟头了。消息传出去,市文物局又捅到省文物局,现在专家已到现场考察,并向政府发出呼吁,立即停止黑旮旯移民新村的宅基地开挖工程。据说,有人要把这事捅到国家文物局,告咱们金远市破坏国家文物。

两个秘书长正向我汇报,柳钱副局长匆匆赶来了,他进门听到正谈文物的事,就说,到底是安置活人重要,还是照顾死人重要,眼下离最后搬家日期只剩两个月了,到时候人没地方住,搬不出库区,文物局能负这个责吗?他们派人阻止咱们施工,他们有啥权力,黑旮旯村的人情绪可大了,人都下来了,请的建筑队却干不成活。

何方听柳钱说着,就忍不下去了,说,这事也不能怨人家文物局,人家文物局早就在全市明确过,黑旮旯移民新村要占用的那块地属重点文物保护地盘,不准在那里兴建土木。

“说得轻巧,他个文物局就那么大权,到处都划着他们的地盘,叫他们给移民规划规划,看还有哪里能给移民建房?黑旮旯村选这地方,也是没办法,别处没合适的宅基呀。”“不管你咋说,人家已把这事报省文物局了,省里的态度很明确,叫咱移民村重新换地方建房。”何方面对柳钱说。

“说得容易,啥时候了,再换点行吗?6月30日前要全部搬迁呀!再说,光这宅基地场平已花了30多万元了,再换点,他文物局包赔这钱。”“柳局长,你说这话就不对了,人家文物局凭啥赔你损失?”何方的口气已由刚才的平静变成了指责。

“他不赔也罢,我这移民村也不好再换点。”柳钱显然是在赌气。

“俞市长,你看吧,这事咋办?”何方把目光转向我。

又是个棘手的事。我想了想,说:

“老阚,何方,我看,是否这样,下午把文物局的人、移民局的人都请来,对,还有马市长,咱们开个联席会,再考虑处理意见。”我很清楚,这事一是不能拖,得马上定夺;二是要兼听,不能偏信,若不把双方弄到一起说事,去分别单听一方的解说,往往出入太大,甚至太离谱,因为一方只向领导说对他们有利的东西。

两位秘书长点头说是,就出去准备下午的协调会了。

下午两点,政府小会议室已是济济一堂了。除了马市长联系不上,通知与会的人都来了,会议由阚秘书长主持,他先点名市文物局局长谈古发言。谈局长在金远市可谓老资格的局级干部了,用他的话说,他的仕途是节节败退,尽管级别没降也没有升,却总是从重要的单位一步一步退到没有原来风光又没有原来实惠的单位。如今他已年逾半百,再进步已不大可能了,有人给他号了号脉,以为他之所以不得志,患的是“认死理”病症。由于认死理,就缺少了灵活性,由于缺少灵活性有时候就不会与领导保持一致,甚至会发生与领导顶牛的事。这人中等个头,略显瘦削,留个寸头,看起来头发又直又硬又短又粗,就有人根据这种发型送他个绰号,叫“头难剃”。谁知这绰号一叫就响,时间久了,人们再说谈古这名字,就挺陌生了。

“头难剃”先是干咳两声,呷口茶水,就打开并不洪亮的嗓门:

“我咋想不明白,这南守乡那么大地盘,为啥非把个移民村的房子建在这古墓群上边。这两天,我才弄清了,是黑旮旯村请风水先生看风水,风水先生说,这地方风水极好,在这弄宅基,日后要出大官呢。不错,要是风水不好,咱们的祖先会把尸骨葬在这。可咱们也不能太那个了,干啥都得有个规矩,对不对,咱们有些人素质就是不中,就是法盲,就没有把文物局放到眼里,就不知道国家还有文物法,都说我头难剃,到底谁头难剃?我郑重告诉大家,今天这黑旮旯移民新村在古汉墓群上弄宅基的事,上了线就叫破坏古汉墓事件,不要觉得破坏两字太难听(他已发现会场上有些骚动,有人交头接耳,有人投向他不满的目光),我说的还算轻的,实事求是地讲,这事只要捅上去,就了不得,这是典型的人为的破坏文物的大事故,就是把你们整个黑旮旯村卖啦,也赔不起损坏的这些文物。知道吗?要处理干部呢!”会场上有些乱了,有人悄声骂起来:

“啥了不起的,你‘头难剃’吓唬谁?不就是些破盆破罐破棺材烂骨头嘛,能值几个钱?”“静一静,静一静,要说话就公开地给大家说,别在下边乱嚷嚷好吧。”老阚开始维持会议秩序了。

会场上坐的移民干部毕竟是多数,他们最焦虑的是快点把房子建成。什么文物,什么汉墓,这些东西叫他们听起来,有种遥远的感觉,像是听天书。

“我说两句。”人们一下把目光投向要发言的一个十分瘦小的男人身上。这人着一件黑夹克,下边是条黑裤子,苍白的面庞上架一副很考究的金丝镶边的近视镜,五官棱角分明,显得异常精明,平平的头顶光秃得没一根发毛,裸露出了泛红发光的头皮,那头皮像涂了一层润滑油,起明发亮的,沿头颅周围却长着乌黑乌黑的头发,有人戏称,这种发型叫地方支持中央。他使用一种江浙口音的普通话,很流畅又很激动地说:

“大家不要乱讲嘛,阿拉是专吃考古饭的。文物是什么?文物是不可再生的宝物哩!文物是价值连城的文化载体哩!侬晓得吗?那是历史与现代沟通的惟一的不可替代的宝中之宝啊!阿拉刚听到侬们悄悄讲,那破盆破罐能值几个钱?阿拉告诉侬,那东西一旦毁坏了,是掏多少钱也买不到的哩,那是无价宝哩,侬懂得吗?”这时“头难剃”方插话介绍起来:

“这位是Q省考古开掘队金远工作站站长贺敬史先生,敬史先生是京城一所名牌大学的考古专业硕士研究生,是专门研究汉代文物的专家,这不(谈古取出一本《文物》杂志,指着封面),这是国家文物局的权威杂志,看看,这期封面就是贺专家发表的论文中配发的照片,是咱们金远古汉墓中出土的一种装饰用的花瓶,这里面还有贺专家关于汉墓的论文。” “谢谢,谢谢局长的过奖。我接着讲,阿拉已到现场看了,侬个啥子黑旮旯村子真胆子大呢,侬个咋敢那样子干呢,真叫阿拉心疼哟。40多个古墓遭破坏呢,阿拉看到一个古墓,侬晓得吗?啥子黑旮旯的农民告诉阿拉的,刚挖开时,里边四周镶有壁画呢,棺木里有许多许多殉葬物的,现在这么多文物都被偷光了,侬这地方敢这样子蛮弄呢。国家有法律明文规定哩,当对文物的利用与保护发生冲突时,应该无条件地去保护哩。侬不去保护,竟敢偷跑!了不得啊!这是犯罪呀,侬晓得不晓得?!”“先不要说是偷,文物真被偷了,性质就严重了。”何方的脑袋清醒,他不希望把事闹大。

“侬不是偷是什么?你说。”贺敬史不同意何方的意见。

“有证据吗?人证、物证、旁证呢?你不只是听说嘛。”柳钱反应很灵敏,这时候,他与何方站到一起。

我已感到,问题有些严重了,眼下用力的方向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尽快使这扯皮事不了了之。就试探这个贺敬史,问他的处理意见是什么?

贺敬史说,最好是移民新村换地方建房,如实在不好换,黑旮旯村的建房开挖地基工程也得先停一停,马上由他们考古开掘队组织就地挖掘,把地下文物挖掘出来,不过这需要移民局出挖掘经费。我就问得多少钱?贺敬史说,至少也得50万元。

这时柳钱就说,移民局从哪里弄这钱,这个黑旮旯村本来就穷,国家赔偿的钱就少,移民局又不会印票子。

接着田局长就哭起穷来,说移民村的钱早花超了,这开挖文物的钱没出处。

“头难剃”就说,这点小钱你们还不想拿,行,这也好办,还是那句话,河南河北——两省。一省得拿钱,二省得建房,两省的结论是另选他处建宅基。

我看这样争论下去没完没了,就果断决策:

移民局出资30万元交文物局,这钱可在不可预见困难的补偿款中列支。之后由文物专业人员尽快开挖墓地,组织三班人员夜以继日工作,文物出净后,黑旮旯移民村再开始建房……

双方对这样的处理都不满意,一方嫌出钱太多,甚至根本就不该出;一方嫌钱太少,根本不够用。可是,根据经验,事情弄到这种效果,反而好往前推动了,因为它是平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