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政界有多少劣等官员,市场就有多少劣质商品

元月18日 星期五(农历腊月二十一)

上午9时,市委召开常委扩大会议,中心议题是传达“关于春节期间进一步加强党风廉政建设的若干要求的通知”,还附带贯彻一个“关于严禁领导干部收受礼金、有价证券的紧急通知”的文件。

会议由市委负责政法的副书记安传明主持,市里五大班子成员都来了。会议的气氛很是严肃,安书记讲话的节奏、声调的高低,可谓掌握得恰如其分,话不多,却很快把会场的气氛调节到一种冷峻、严肃的氛围中。而治书记宣读文件的声调,也比一般会议的声调高了八度。唉,怎么忘记规矩了?昨天晚上刚刚收了礼金和有价证券。唉,这个成官镇的荀捷,这个贺局长,是不是已经知道今天要传达严禁送礼的文件,就故意打个时间差。

散会后我回到办公室,田局长正在等我。

“什么事,这么急?”我边开屋门,边问。

“咋不急哩,俞市长,人家别的局都忙着准备礼品,往省里对口厅局送哩,都腊月二十一了,咱们咋个送法?”“送礼,往省里?”我重复着他的话。

“是啊,办公室老陈主任说,咱移民局每年春节前都有这一回,上面头头多,哪一家也少不得的。”田局长说。

“先别慌,田局长,稍等一等,刚传达罢不叫收礼的文件,这事得看看别人咋办。”我想,这事不能出格,得跟着走。

田局长凝视着我,说:“也不能拖得太久了,只剩下七八天了。”他是指今天到除夕。

田局长走后,我一连接待了3个局长,他们都属于不速之客。

先是A局长来了。A局长是金远市颇有影响的人物,他所在的局,在金远属于有权有威的大局,他进来就开门见山地说,没什么大事,春节到了,来问候问候领导,表示表示心意。接着,就拉开公文包的拉链,取出了一沓硬卡,抽出一个递过来,告诉我,这是法国名牌圣罗兰西服,持卡到省城圣罗兰西服专卖店取货,什么型号、款式,俞市长你自己挑吧。

“刚刚开罢会,A局长,纪委治书记宣读了严禁领导干部收受礼品及有价证券的紧急通知,A局长。”“哈哈——哈哈——”他大笑起来,“俞市长啊俞市长,哪一年上边没有下过这种通知,没有印过这类红头文件?哪一年哪个乡镇、哪个局委照这办法做了?上级部门总不能下个文件叫大家都去送礼吧,大家都要送,谁能控制住,大家都送,大家当然也都收了,这事就习以为常了。谁要不去送,谁要是不收,那倒怪了,俞市长。我理解的是,传达不叫领导收受礼品时,实际的效果是提醒大家,不要忘记一年一度的送礼的黄金时间啊。哈哈哈——这也是机遇嘛,平时送什么礼,不年不节的,去贿赂领导吗?过年了,表示表示,人之常情嘛,历来都是下边的向上边的进贡,这也是中国的文化传统啊,俞市长,这种送礼与收受贿赂是两码子事,二者应该严格区别开来。”该怎么反驳他的论调?我在斟酌着词句。他却接着说:“去年下发这类紧急通知时,有个局的局长,就认真地贯彻这通知的精神,不向任何部门送礼,可是,过了年去人家那里办事,到哪一个处,哪一个处总打官腔,不办实事,处长们还都能把他的事之所以不办、缓办的原因说得头头是道,还讲一通大道理,教诲他要照原则、照规章、照条例办事,最后弄得他成了想逾越原则办事,想不照规矩办事,想拉关系办事……琢磨琢磨,方悟出来了,这年春节啥礼都没给人家送。”“这并不一定是没送礼的缘故吧,现在省里各厅局委的规章制度都在逐步正规严格起来。

“没等我的话讲完,A局长就顶上了:

“你说那不过只是外因,关键还是内因。像我这局,我们去上边办事,就顺,该办的事没说的,不该办的事人家也给想法子办,啥原因?就是关系处理得好。俞市长,你说说,要把关系处理好,光凭空谈能行?你先前在省厅工作,下边的人要是成年连理你们都不理,过年过节连个照面都不打,到有事时才来找你们,特别是那类可办、可不办、办亦有理、不办亦有理的事,谁会给办?”唉,这个A局长,把话挑得这么明,剖析得这么透,叫我已经有些反感了。我掂量着A局长的圣罗兰西服,A局长能给我送这礼品,当然也会给别的领导送的,如果别人都收了,我若不收,A局长会有啥想法,别人知道了会有啥看法。越想越觉得这礼收下或不收下已不是个小事。又有人敲门,啊,是B副局长,肯定他是从别的市长屋里走出来又拐到我这里的。

这时,A局长已经站了起来,与B副局长握着手,边说:

“坐——坐——我还有事。”说着就往门外走。

“别走嘛,坐下聊聊嘛,我也没啥关紧事,哈哈——”“哪行哩,冯秘书长等着我合计明个的大会呢。”屋门随话声就轻快地合拢了。

我习惯地让B副局长坐下,就正视他的面孔,示意有事快讲。

“过年了,我们局长委托我来看看领导,也不知道领导需要啥,就送张购物券。”“你们局那么困难,还是留着给局里的职工搞点福利吧,谢谢你和局长了。”说心里话,我真不愿收B副局长的购物券,我知道,这个局因为前任局长搞非法融资,现在欠外债上千万元了,投资的人天天去局里说事,弄得局长像贼一样天天躲躲闪闪,尽管这是前任局长办的事,可是前任局长早就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我哪里有心收他们的礼品,就轻轻地把B副局长放到桌上的购物券推了过去。这一下弄得B副局长慌了起来:

“俞……俞……市长……这……可不……行。不不……行啊,你知道我们局长的脾气,他可讲义气啦。”一种茫然若失的情绪十分鲜明地写在了B副局长的面颊。唉,真是一个老实人,顿然,我意识到,这事情真不公平呀,送礼的求收礼的了。

“我不是不要你们的礼,实在是你们太难了,回去你给你们局长说,等咱局的形势好了,你再给我送礼。”我的话语很诚恳,确是发自内心。

B副局长怔怔地坐在那里,没有马上说话,他大概没有思想准备。停了一会儿,他终于说话了:“俞市长,你就收下吧,俞市长。”他的声调已近乎祈求。这算什么事呀?人家给我送礼,还在祈求我收礼。唉,看看B副局长的难受神态,我的心已经软了。事情就这么滑稽,我现在收下礼,算是帮助了B副局长。

这时刻,屋门突然被拧开,啊,是小巩市长,小巩市长一看这场合,就笑呵呵地先发言了:

“我说俞老兄,人家B副局长是实在人,送啥咱就收啥。”小巩的眼光已盯在放在办公桌一端的万家乐购物券。

这时,B副局长早已离开沙发,往外走着说:

“你们说,你们说话吧,我还有任务。”屋门咣当一声,把B副局长的话和人分隔在屋门内外。

我迅速地走过去,又把屋门拉开了。

“叫他走吧,”小巩市长拉住已走到门口的我,说,“刚才我也收下他的购物券了,不就是380元钱吗?你要真同情他们局的困难,咱们合伙弄些年货叫人送到他们那里,哈哈——变通变通嘛。”“还是你的脑瓜管用,小巩贤弟——”“哈哈——哈哈——”我们二人发出会心的笑声。

正好,这时候邓大白从屋门口走过,一看我们二人谈笑风生,就好奇地往里探望。

“来来来,邓大哥,正想听听你的演说哩。”是小巩先发出邀请。

“快进来,快进来,我正想与你聊聊!”邓大白走进来,环视一下四周,就坐下来:

“高兴什么哩,像得荆州一样。”“先喝茶,再听你讲故事。”我取出上好的毛尖为邓大白沏茶。

“这就不公平了,怎能厚此薄彼哩?我来一大会儿了,你都没给我沏杯茶,邓市长,你评评这理。”小巩市长好开玩笑,他的玩笑也很现实,我立即说:

“真是失礼,失礼,给你沏杯浓的,中了吧?”“不瞒你说,邓市长,刚才是B副局长来送礼,弄得俞市长不敢收了,还是我来了,才给他把矛盾协调好了。”“看来小巩是正确的,俞市长,我来金远好几年了,每逢过年过节,送礼都成家常便饭了,凡是送礼的,大多是有求于你的,即使眼下无求于你,他们也考虑以后可能会有求于你,不能平时不烧香,事来时再抱佛脚。哈哈——”“噢,看来邓市长对送礼很有研究。”小巩随便说着。

“哈哈……你们不像我,是飞鸽牌的,下派挂职的,不参与你们研究工作什么,人家也就无求于我,不给我送礼是很正常的。你们两位都是金远人用得着的人物呢,人家给你们送礼,是对你们的信任和期望,要是拒礼不收,倒是显得有些无礼了,看似有理则无礼,看似无理却有礼,这是当下的一种时务吧。”“你说这收礼才算识时务?”“当然,不仅收礼,送礼与收礼都是识时务的。没有看看,现在做官的人,他们哪一个是不识时务的?送礼的风一时刹不住的,那就顺其自然吧。”什么事叫邓大白一说,就特有味道,我立即为他的茶杯添水,想让他再发挥发挥。小巩市长更显得急躁,就催他道:

“你说说,现在做官人啥成分?”“现在的干部分为两大类,这是我走遍了Q省108个县和20个地级市之后,得出的结论。”“咱Q省总共不过120个县市、20个地级市,你这不快走完了,这得多长时间?”小巩有点惊讶,我倒觉得正常,邓大白是Q省的专业作家,专业作家吃了饭没别的事,想去哪儿考察就去哪儿。他们的行话叫深入生活。

“现在的干部从广义的概念,可分为干活的和混日子的。干活的官们,一是有敬业精神和责任心,二是有本事的。混日子的官中又分为两种,其一是关系过硬的,俗话讲叫有后台者,这类人多是工作平庸却又四六不听(音读挺),有好事必然要争,有坏事肯定要溜,但又没人敢对人家说个一二;其二是会拉关系,又舍得投资,有的还善于阿谀奉承、溜须拍马,这就更了不得了。这类人虽没真才实学,办真正的事业,根本不中,做重大项目决策,往往失误,但却最懂得关系学、厚黑学,他们是官场中的一支劲旅。问题是现在最后一类的干部队伍在日益扩大,最前一部分的干部队伍在逐步萎缩。人们都看清了,干工作的不如拉关系的,有才能的不如有心计的,有政绩的不如有后台的。”“这种现象,组织部的领导该扭转扭转嘛。”我情不自禁地插话。

“怎么不扭转呢?大前年我去Q省南边一个市深入生活,那里有的官帽干脆私下买卖起来,省里派去干部任那里的组织部长,可是,孤掌难鸣啊,这位很坚持原则的组织部长无可奈何地说,在下边,用人或办事,往往是正确的、最佳的方案实施不了,而实施的方案不是最佳的方案。”“啥实施的不是最佳方案,实施的往往是很不好的方案。”小巩颇有感慨地说。

“所以真正有德有才的人现在也开始重视关系了,想找后台。你们看出来了吗?眼下的社会,尽有那混日子的,不会干工作的,还有一些专搞腐败的,还有一些狗屁不通、连最基础的社会文化知识都不懂的干部,更别说对经济发展、财税运转、企业竞争、市场变化、科研教育、前景展望等等的做官必备的常识了。这类干部当然是胜任不了他们的工作的,可是,社会上的假官、伪官、劣官还有增多的趋势。请包涵,我用词偏激了吧?”“不偏激,不偏激,听起来很过瘾哩。”小巩很同意邓大白的剖析。

“现在市场上不乏见到假酒假烟,劣质的变质的各类食品,实际上,在官僚群中,也是一样呢。说白了,官场中有多少假官、劣官,市场上就有多少假货、劣货,市场只是现象,根子在人,在有权的人。由于假官、劣官的决策失误、不负责任、以权谋私,每年造成的损失触目惊心呢!”“有这样的假官、劣官,这就难为真官、好官了,是吗?”小巩像在提问。

“小巩说得对,你注意了吗?现在最苦最难的人就是真正的官员了,就像一个家庭,弟兄数人,有的是败家子,有的是闹人的孩子,也干不成事,有的是创业者。看看,这创业的孩子包袱多重,这你就明白了,为啥有那假官、劣官在捣乱,咱这个家园还不天塌地陷,是有这创业者在顶着哩!”这时邓大白又摸出支烟,巩市长趁势给他划燃了火柴,邓大白却不忙于点燃香烟,而是一只手扶住小巩持火柴的手,让火苗烧去了火柴头,烧到了木质的部分,方燃着了香烟。

“真费劲,我献献殷勤,你却叫我把胳膊都抬酸了。”“这就是少见多怪了,那火柴头是什么东西,既污染又有怪味,进入烟中,叫我吸到气管,进入肺部,影响健康嘛,哈哈——”“怪不得说你们作家是精神贵族,点个火柴还有这么多讲究。”“我可不敢当贵族,因为我祖父是清朝最后一届科举的状元,一直到我父亲这辈,流毒还没有洗清,‘文革’中被抄了家!”我看到邓大白真有点动了感情,知道他的家族受过极“左”路线的迫害,就马上改换话题:“你说,邓兄,你说的真正的官员,占多大比例?说心里话,我很关心这个问题。”“你真问到要害了,俞阳,还是在我来咱金远挂职之前,就常下去深入生活了。深入几个县市以后,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想弄清真正干活的、又真正会干活的官员到底有多少人。为这事,我专门选了几个县市,就蹲到那里,这样弄上大约年把时间,我得出结论了,这几个县市,像Q省南边的那个方正市能干活的官们约占整个官员的百分之三十,像那个叫圆旦市的地方,干活的人有百分之二十七点五,还有个叫南果县的地方,真正干活的官只有百分之十五点八。每个县市情况不大一样,但是大同小异,最后一折算,我调查的几个县市干活的官平均比例是百分之二十三点九,在这百分之二十三点九的官员中,水平也不一样。其中,境界高尚,事业心强,又才华横溢者,当属凤毛麟角的紧缺人物。现在最不公平的事是对这部分人啦,他们没有得到应得到的待遇,甚至不被一些平庸的或别有用心的人物所认可。他们就像一列火车的火车头,除了这稀有的尖子人物之外,余下的真正干活的官员也是素质尚好、品德优秀者,只是在才华上有所逊色,但仍应归于同一类官员的范畴。真正的全靠关系或全靠金钱交换的官员,二者加起来也不是多数,这部分人应属于官场的三类官员,大约能占百分之二十一点五。其实,在这比例之外的官员还是多数,我把他归于官场的二类官员。

他们要么虽然不憨不傻,但却平庸无奇;虽然尚有德性,但却少有奉献精神;虽然听从指挥,但却缺乏思想;虽然没有后台,但也有些关系;虽然恪守规矩,但遇风吹草动,也会随风飘去;虽然有些眼光,但往往看势力不重真理;虽然忙忙碌碌,但是效益一般,业绩平平……这三类官员正在发生量变和质变,第一类的官员有减少的趋势,就单是从纯度上看,质也有所下降,原因是不言而喻的。另外,我要给二位说明的是,这个比例,仅是对县和县级市这个层面的官员的调查结果,若往下去,到乡镇和村子这两级的官,情况还要比县级市的差,村级的更差。反过来,若从县级市往上看,我是走了20个地级市,显然,这个层次的官员比例比县级市好,好在是第三类的官员们少了,第一类的官们略有增加,倒是中间那部分大了。至于省级的官们,我也接触了一些,显然他们整体素质较下边的高,但很少遇到那类有真知灼见、思路不凡的人物,这类人物肯定存在,限于自己深入生活的天地不够广阔深远,所以就发现不了了。”“精辟——精辟——你该去做组织部长了,把官员的成分剖析得这么透彻。”“我有自知之明,能够发现问题的人不一定能处理好问题,我们作家多是这样的人,做官无术、经商无能。”“又谦虚了,邓市长,我看你这番见地和调查不能烂在自个肚里。”我由衷地劝他。

“我觉得只提出问题,不去解决问题,这可谓美中不足。”“这么说,你正在考虑医治这弊病的良药?”“我在想,古代选官有科举考试,尽管有泥沙俱下的可能,但毕竟选中的多是人才,更重要的是它能引导人们去专心致志、严谨治学,从而端正了社会风气。如今选官,能不能整治一套像体育竞技比赛的方案,把必备的指标、内容量化、质化起来,隔那么一段时间就来一次第几届选官运动会什么的。这样,有心做官的人就根据公平的竞争内容,各自苦练基本功了。像体育一样,练跳高的,练游泳的,练乒乓球的等等,这样就没有人至少是减少了人们去拉关系、乱送礼的不正之风,你们没看,哪里有一个跳高运动员不去苦练自己的专业,而去找裁判拉关系?那是不行的。”“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小巩咱俩得付讲课费给邓市长哩。”“付啥费哩,付了人家邓老兄也不会要,这样吧,中午我到家外家设宴招待邓市长,俞市长你去作陪。”“你小子,你请客又不掏自个腰包,不就是签个字嘛,哈哈哈——”这一天,又有几起来送礼的,晚上,我躺在床上细想,今天才腊月二十一,到腊月三十还有八九天时间,这段时间应该算是送礼的黄金时间了,看来,做个市长,就是被人高看一眼,市里的大小局,管得着的管不着的都来上货。可是,上边三令五申,加强财务管理,规范财经纪律,杜绝公款吃喝送礼等等,像走马灯似的红头文件,却一个个都如泥牛入海,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鬼知道他们都是咋个做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