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为啥要颠倒黑白

元月11日 星期五

有人说,工作就是开会,服务就是收费,协调就是喝醉,这就是政府的人的工作模式。

今天又要开会。一上班,我就到了成官镇的会议室,政法委书记洪山已先我一步到了,他的身边还坐着他的副手严方。开会的目的是听取公安局对前些时发生在这个镇里殴打移民事件的调查结果。与会的还有这个镇的党委书记、镇长,同时,有肇事村所属的金山镇的书记和镇长,公安部门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市公安局副局长元栋,另一个是公安局二分局副局长萧雄。

人到齐了,洪山就主持宣布开会,他简要地阐明会议目的。然后,政法委副书记严方通报一下挨打受伤的移民近况,20多名伤员中,其中几个伤势严重的还在医院。一个中年汉子的眼睛被锐器击伤,视网膜受损,弄不好会双目失明;一中年妇女头部受伤,脑震荡,由于受伤过重,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一年轻后生,腿被打断,已转到田园市明星骨科医院20天了;一个半大孩子,面部受伤,正脸面上留下四五厘米长的疤痕,家长非要叫肇事凶手把孩子送京城大医院整容……最后,他说,医药费已花了二十六七万了,账都在那儿挂着,这事不弄个明白是不行的。

严方说罢之后,洪山就点名公安局汇报调查结果,副局长元栋先说,他的讲话格外从容平静:

“这事是市领导直接布置给我们一把手周方的,周局长说他忙,就叫我去调查这事。打人的金山镇金山村和挨打的成官镇小溪流移民新村,都属市公安局二分局管辖范围,我就通知二分局黄局长抓紧调查这事。黄局长正忙他那地盘的扫黄打非,这事又交给萧副局长,还是叫他直接汇报吧。”萧副局长个头又低又胖,约30岁出头,面庞圆浑宽厚,话一出口,就叫人觉得这是个三脚踢不出个屁的人。

“这次调查,能找到的人都找了,市里领导叫弄出打人凶手,可这是群体打架,参加的人多,你一拳我一脚的,打架的与挨打的混成一团,看热闹的人都不出来作证,现在找谁问这事,都是说,打群架的事,谁还顾得看谁的脸哩,哪能分得清谁是谁?有个胳膊断的移民,63岁了,说是叫打断的,医生检查后说,这断胳膊不像是打断的,倒像是跌伤摔断的,老骨头了,又酥又脆,跌一下还能不骨折?有个移民肋骨断了3根,这伤号说是个小平头的中等个子打的他,把肋骨打断了。可是,参与打架的有一半都是小平头,都是中等个头,找谁算账哩。唉,又没旁证,再说,叫找出这事件幕后的指挥人,下去一调查,全村的人都一个调,说打他移民村是老百姓自发的,没听谁指挥谁了,哪里有啥幕后,又不是演戏,还拉幕哩?”“啪——”洪山的右掌狠狠地击在了桌上,手边的一个玻璃烟灰缸跳了起来,又滚到地下,发出十分清脆的粉碎声。洪山的声音则更有爆发力:

“这就是你的调查结果,你说说,你还有点良心没有?你他妈那×,哄毛孩子行,共产党要都成你这样的熊货,早亡党啦。”萧雄立马愣怔住了,木头似的,两只眼睛直直盯着桌面,头发里渗出了汗珠。

我能理解洪山的火气,这个萧雄的话,纯属放屁,我也在使劲地压住火气。过去在省直机关,总嘲笑下边的干部粗野,说话不文明,现在明白了,对这种蛮横不讲道理的行为,只能用粗野的治法,你不粗野,也要气得你粗野起来。这事不由你,你要不信,是你没到过这环境,没体察过这滋味。

洪山的气犹未消,稍停顿一下,又说:

“告诉你,萧雄,金山村出动上百号人去打移民村,市里有领导亲眼见他们支书村长就在打人现场指挥,你个国家公安干部,你知道你是干什么吃的不知道?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养条狗,也知道为主人看守门户。”看着面前身着警服、披戴警衔的副局长,我的气早憋足了:

“什么叫胡闹?你萧雄就是胡闹。什么叫欺上瞒下?你萧雄就是欺上瞒下。

什么叫没良心?你萧雄就是没了良心。你们竟然这样包庇坏人、欺骗领导,我真为你们觉得汗颜,觉得耻辱!”我的话停下以后,很静,没有人再说话。我却感到,这次会议是不可能达到先前预期的目的了,我就与坐在身边的洪山商量,会议的主题变一下,叫大家谈谈对今天这事的看法,亮亮思想,统一统一认识。洪山也觉得该这样办,就说:

“大家都发表发表看法,特别是你们两个镇的负责干部,都说一说。”会场稍静片刻,金山镇的文书记说话了。这位书记看年龄有三十二三,蛮精神的,话音十分洪亮,他是打人方的镇领导,他讲的全是空话、套话,说什么要与领导保持一致呀,要抓紧调查呀,要掌握好政策呀……

接着,由挨打受害者一方的成镇长说话。镇长的样子很平和,看上去有四十八九了。他的音调很平静,态度很温和,语词很柔软,俨然不像受委屈挨打人的父母官的样子,谁是打人者,谁是被打者在他的话语里都不重要,只是一个劲地讲大局、讲稳定。这会儿,他站得比谁都高。

我几次欲发脾气,都强压住火气,随意地看了萧雄一眼,这个年轻人的眼里已含着泪水,面庞上似乎写着“无奈”二字,再看看几个镇里的头头脑脑,一张张面孔与木头一样,什么表情也没有,都像没事的人。我已经悟到,萧雄之所以会拿出这样的调查结果,决不是萧雄一个人的事,是大环境出了毛病。

我与洪山商量了一下,就决定结束会议,把萧雄一个人留下来,一道回政府去。

在我的办公室,萧雄坐在靠屋门口的木椅上,我和洪山坐在茶几两侧的沙发上,这时的萧雄余悸犹存,面色沉重,欲等着发落。

“小萧,不是我说话难听,不留情面,你想一想,要是你的父母、你的兄妹挨了打,受了委屈,住了医院,你能拿出这样的调查结果吗?这样的结果能叫人服吗?你的良心不受到责备吗?”这时洪山已冷静下来,问话的口气很温和。

小萧“哇”的一声痛哭起来,浑身都在抽搐,边哭边诉说:

“洪书记,俞市长,你们在上边,你们——不知道,他们——支书、村长这——几天——到处活动,听说给——有用的人——都送了——礼,我这个——小局长就收了——四瓶五粮液、两条红塔山。俺老婆——还收到——匿名信,说叫她转告我,放——明白点——要是叫——人家过不去,人家就——叫我没——法过。俞市长——洪书记,我算个啥,我——能是——人家的对手?”“这不成黑社会了,怎么会这样?”我有点吃惊了。

“他都给谁送礼了?你说。”洪山追问。

“收礼的事,我也没见。”这时,萧雄的情绪已稳定下来,“我也只是听说,只知道凡能帮上忙的人,人家都送。”我不想说什么了,洪山也不说话了。过了一刻钟光景,我说:

“小萧,你回去吧,这些天啥也不要干,专门调查这起事件,把打架的时间、地点、在场人员弄清楚,特别是把打人的凶手、把幕后策划人弄清楚,尽快报上来。”“俞市长,洪书记,这事还是别叫我去吧,我才当副局长几天,根底浅,斗不过人家呀,说心里话,我不敢呀。”“怕什么,市委、市政府支持你,怕坏人翻天!”洪山欲要发脾气了,“当局长不敢负责任,怕惹人,当睤局长?去吧,服从领导指示就是你的天职。”洪山先前参过军,他身上依然保留着军人的作风。

萧雄小心翼翼地走出我的办公室,刚踏出屋门,突然又来个180度的转身,一只脚踩进屋里,一只脚跨在屋外,忧心忡忡地说:

“洪书记,俞市长,我刚才说的话,千万保密啊!”“放心吧,要相信领导。”洪山不假思索地说。

看着萧雄走去的背影,心中很不是滋味,这工作该怎么干下去?

“俞市长,弄明白了吧,我这政法委书记难当啊。要公正办案,公平处事,伸张正义,惩治邪恶,就要对恶势力真抓实打。可是,阻力大啊,像萧雄他们,也怕恶势力报复啊,这种人,啥手段都使得出。话说回来,要庇护这帮恶棍,挨打的农民可就受委屈了,这样做不得民心呀,老百姓会骂当官的没良心,欺软怕硬。可是,这样做却安全没事,惹一百个老百姓可以,惹一个恶棍,可能就会出事。唉,我这官做的,要干好就得天天去惹人,实在难啊。

“是啊,洪山的苦衷,我很理解。中国有句老话,叫惹君子不惹小人,君子指的是正面人物,做事讲规矩、讲道德,小人则不然,只要惹了他,什么偷鸡摸狗、栽赃陷害的勾当都使得出。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整治一下这邪恶势力,就说:

“现在的社会就是要伸张正义,就不能做老好人,要惩治邪恶势力,做官的千万不能软,你说呢?洪书记。”洪山“唉”了一声,不知是认可,还是无奈,就点燃一支烟吸起来。

“不过,这事还叫萧雄去办,他也为难,看他那实力和胆量,还都有点瓤,怕办不成事。

”我突然萌生换人的想法。

“你的意思是——”洪山突然反问我。

“另派精兵强将,下去调查取证。”“俞市长,换不换人咱不要说,咱们只把任务对准公安局,限期叫他们拿出调查结果。拿出的结果合乎实际了,就算完成了调查任务;调查的结果不合乎咱们的要求,继续叫他们下去调查,啥时间达到咱们的要求,啥时间算拉倒。”我理解洪山这种做法,这也叫“借刀杀人”,自己想杀的人,也要借他人之手去操作。这可谓领导工作的一种艺术,叫做超脱,时刻使自己站高一筹,不要陷进矛盾和利害的泥潭里。不过,有时候,这种方法的效率不高。真正会做官的人,是把保护自己放在第一位的,而不会把工作的效率置于保护个人之上的。这方面,洪山比我想的周全和深刻。时间已到中午,我拉着洪山到宾馆餐厅,不知什么原因,只想刺激刺激,就要了瓶高度白酒和凉菜,一人一半,稀里糊涂地下了肚,待热菜上来,我已昏昏欲醉,只听见洪山指示服务小姐去开房间。待醒来时,已是下午5时。

晚间我的精神一贯很好,正在办公室里看一本名叫《黑脸》的流行小说,成官镇的成镇长不期而至。要是平时,我对这个镇长的印象还可以,今天就不行了,今天在他们镇开会时,他的表现很叫我失望,我用略带生气的口吻问: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对不起,俞市长,这么晚了,又来打扰你,可又不能不打扰你,今个要不来与你说说话,我睡不下啊。”他以诚实的眼光看着我。

“噢!有这么严重?”我下意识地说,对视着他的面孔。

“俞市长,你是从省里来的领导,洪书记也不是本地人,你们外地的干部,办事就是公正、公道,说心里话,我是真心拥护你们。俞市长,可是您不知道俺这地方的瓜瓜葛葛的关系,不知道这里水多深多浅,有些话,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有什么就直说,什么该不该的,我就喜欢直来直去的干部。”我说的是心里话,压根我就讨厌那类“弯弯绕”的干部。

“处理金山镇的事,可千万得小心啊,那地方不比俺成官镇,听名字怪厉害,成了官了,实际上,俺这镇没有多少人在市里做官,要说过去,也许这镇沾了这名字的光,不少干部从成官镇出来,高升进县城做官了。自县改市以后,人家金山镇厉害多了,当官的多了,官虽不很大,但数量多,到咱市里,局委级干部一抓就是一把。他们与那打人的金山村,特别是他们那村长、支书可都有着明明暗暗的各种牵扯哩,只要动动金山村的皮,市里就有人马上觉得肉痛,真是把他们村长支书给治了,说不清会引出啥乱子来,金远的老人都知道,他们与外边的一些势力拉扯着哩。俗话讲,强龙不压地头蛇的。”“不治他们行吗?移民挨打白挨了。我这龙虽不强,也要压住地头蛇。”我又犯老毛病了,没等对方的话讲完,就发作起来。

“不,俞市长,我只是想给你提个醒,要你提防着点,你不知道,过去咱们还叫金远县时有个县长,就因为太正直,太公道,太不徇私情了,惹了些人。惹的人并不多,可这些人活动能量特大,啥报复手段都敢用,啥暗箭都敢放,尽管这个县长的政绩非常突出,可这些人一股劲儿地对县长搞人身攻击,造谣中伤,最后弄得人家没法干下去……”“噢,你说这不成正不压邪了。”我有些气愤了。

“闲了您可查查县志,咱金远这地方自古就盛产告状的,远的不说,清朝光绪年间,咱这有个知县是个大清官,因为办案惹了地头蛇,最后被这些人告倒了,弄得这个知县灰溜溜地含恨离去……”“那是历史,这是什么时候了,国家正从人治走向法治,还会有那事?”“俞市长,光我听说法治这词也好几年了,可是还看不见呀,现在还不都是人在治嘛。这人治就好有一比,就像人与人打架,一群身强力壮的汉子殴打一个身单力薄的弱残人,当然是身强力壮的人没有理,他们是欺侮人哩。可是,咱们要是秉公处理,严惩打人的人,后果就热闹了,这帮能蹦能蹿的身强力壮的人就四处出击,疯狂反扑过来,就报复咱们好人。

咱们在明处,目标集中,人家在暗处,目标分散,咱们就当靶子挨啦。这样一弄,整个社会都不安定。”“说得过于严重了吧,成镇长?”我觉得他的话是危言耸听。

“俞市长,不瞒你说,一点也不严重。我当镇长都12年了,下边的情况我吃得透,先前叫乡的时候我就是乡长了,后来又改成镇,不管咋改,下边的老百姓改不了,还是那么些人。不过,人的成分发生了变化,一类是比较自私的又不管‘闲事’的人,这种人,只要不关他个人的事,就是天塌下来,他也像没事的人,这类人比过去多得多了。第二类人,是比较正直、公道的人,讲道理、顾大面、有是非观念的,大家要都是这类人,事就好办了。可惜,这类人却有减少的趋势。第三类人,没事找事,搬弄是非的人,遇到风吹草动,特别有精神,光想把小事弄大,把大事弄毁,咋能往坏处弄就咋弄,他们人虽然不多,可很有心劲,遇上能坏事的机会,他们可舍得下功夫,不把事弄坏他们就不罢休,直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们还觉得不过瘾哩。还有一部分人,应该叫糊里糊涂的人,没啥主意,遇到事时,哪边势力大就往哪边倒,哪边给好处就随哪边跑。这就是咱们群众的基本状态。你想想,俞市长,遇到麻烦时,就这么样的群众基础,咱能不多设想一下会出现的各种后果吗?”“那么,”我边说边想,似乎背部已渗出一股凉气,“你是说,这打人的事就不了了之了。”“也可以叫不了了之,也不完全是,我是想,咱们多喊喊叫叫,把调门定得高一点,声音再亮点大点,话说到位,也吓吓那些胡作非为的人,也叫挨打的老百姓松松气、出出气,但切不可真治,俗话说,多打雷,不下雨。”“这不是欺骗老百姓吗?挨了打的人不起来造反才怪呢,不惩办打人凶手,哪里平得民愤?”“俞市长,可不要怪我说得多了,我知道有些话是不该说的,俞市长,说不好,还怕你对我有啥看法,不过,我知道你的人品好,为人好,我也是好心,就给你说心里话。俞市长,你想想,挨打的人是移民,移民先前在山上,特别是到咱成官镇的这个移民村,先前在个半山腰上挂着,要水没水,要路没路,封闭得很,没见过啥世面,他们下来安置,毕竟人少力单,胆子就小,也好哄。咱们抓上个把打人凶手晃一晃,当然抓这人还不能是那些有名有姓的,找那没啥关系的单枪匹马的,说白了,是弄个替罪羊,叫移民出出气就中了。另外,从经济上叫移民沾点光,领导再去说几句暖心话,他们的火气就会慢慢消的。”“噢,这样大局就稳定了,社会就平静了,尽管有人受了委屈,受委屈的人也无可奈何,是吗?成镇长。”“俞市长说得真透。嘿嘿。”“这不成看势力不看真理、向势力不向真理了吗?难道堂堂的政府镇不下这点邪恶势力?

岂有此理!”我有一种愤懑,却不知对谁发出。

“当然啦,俞市长,政府要真跟他们这些人治,他们哪是对手?他们也不敢跟政府正面较量的。只是这些人太孬、太坏,叫你俞市长想都想不到他们的孬点子、坏办法,他们会一直盯住你,给你尽放暗箭,尽使绊子,弄得你哭笑不得的。俞市长,我是想,何必寻那烦恼,何必跟这帮人较真。你是从省里来的领导,还能在金远一辈子?干两年顺顺当当提拔走了,多好。要是惹了这些小人们,俞市长,我不是胡说哩,过去有过这事,叫你走都走不顺当,咱们不跟他来真的,也不是怕他们,说好听点,叫因势利导,或叫识时务,大人不跟小人斗嘛。”成镇长有他独特的解释。

“不,这该叫政治,是吧,成镇长。政治,政治,哈哈,一门最复杂最难懂的学问,哈哈——”我知道我是在苦笑,成镇长也跟着苦笑起来。

这一夜,真是夜不能寐,不,是一直做梦,做了那么多梦,都是冤案、错案、假案的连续剧,一幕接着一幕,一场接着一场,老的冤假错案纠正了,新的冤假错案又生出来了。可是,真正能纠正的,纠正起来也很艰难,很艰难的。但纠正的毕竟只是少数,那是些幸运者。

在梦里我终于弄懂了,为什么有一些明明白白的冤假错案却翻不过来,还有那么多易如反掌的容易破的案件却破不了的缘故。

一般的人,只知道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他们哪里晓得,有时候,就得把黑的说成白的,把白的说成黑的,这样不成颠倒黑白了吗?他们哪里懂得,这是顺应时势,这是识时务!真是这样,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