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劣等品德和优等品德的人都在官员之中

元月9日 星期三

从京城传来了消息,专家组对金远市的移民方案重新研究,在充分考虑地方意见的前提下,变更了已定下的1万人出市安置的方案,改为3500人出市,6500人留在金远安置。同时还获悉,关于对孤边乡1号矿井的赔偿问题,上边的权威部门基本认可了金远重新上报的报告,并批准赔偿4008万元。但是,对1万人出市还是留市安置的变更方案的批示,我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有了6500个移民能遂心愿留在金远,忧的是尚有3500人要远走他乡。我已估计到,不管叫哪个村的移民出市,他们都不会没有对抗行为的。我立即通知田局长、柳副局长和秦副局长,让他们过来,研究下步如何操作。

如何操作3500人出市的事,田局长有点发愁,这3500人,叫谁呢?叫哪个乡哪个村哪些人呢?

柳钱却说出叫我吃惊的办法,他说:“上边的方案是上边的方案,咱只管照咱的办法办,1万人全留市。”“可是,资金是上边掌管的,不照人家的规划办,人家不拨付移民安置费,咋行?”秦志是分管移民安置的,他不无担忧地说。

“你把生米做成熟饭,不怕他们不认账。”柳钱胸有成竹地说,看来,他早有主意。

田局长心说,这办法是有点野,不过,真弄好了,倒也真解决问题。他们三个都看着我,就等我下决心了。我想,还是得有两套办法,以做到万无一失。

三位局长谈了个大原则,照以往的做法,先前居住条件好的搬迁下来,还得为他们选较好的地方;先前居住条件差的,当然只能安置在差的地方。所以,出市的移民只能是生活在深山区中最贫困的部落了。我送走了三位局长,突然想听听邓大白的看法,还有老同学祝贝运。邓大白这人看事物很有预见性,祝贝运懂专业,又深谙金远人文与自然环境。

晚上8点钟,邓大白走进我的办公室,接着,祝贝运也来了。

我把上好的毛尖秋茶沏好,为邓大白端上,祝贝运忙来帮我,我又把从矛盾市弄来的酥焦花生米摆放在沙发间的茶几上。香烟和水果事先就摆在那里。邓大白乐呵呵地说:“俞市长这里我最爱来,喝绿茶就花生米,比喝茅台吃龙虾要神仙多了。”祝贝运附和着邓大白的话说:“现在的人,在酒场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干别的都浮躁得要命,叫他们喝茶,他们一点茶文化都没有,特别是你们当官的。”“关键不在喝酒还是喝茶,重要的是得有知己相伴,就有味道,就成了精神加物质的高级享受,哈哈。”“精辟,精辟!”邓大白很是认同我的说法。

我单刀直入,切入主题:“我眼前有些棘手的事,请发表高见。”接着,我把1万移民出市安置与留市安置的前因后果,及政府不在承诺函上盖章的事,及上级最新的批复等等道了个明白。

大约静默了三四分钟,邓大白开了口:“从理论上讲,上级的批复,可谓你俞市长工作的一大进展。先前1万人出市,人家给你弄成3500人,压力少多了嘛!从国家的角度考虑,这个方案已经很照顾地方了,怎么,人家为你金远的移民在新安置点投了那么多钱,你要一点不去说不过去吧。再讲,你金远市先前一直嗷嗷叫着,没有环境容量啊,实在不好划地啊,叫上边支持支持,把移民搬迁出去一部分啊。事情弄到这步田地,你俞市长是很为难的。现在,上面的方案实际是个折中方案。从理论上讲,可谓两全但并不其美。”这时邓大白连续吃了几粒花生米,呷了口茶,目光把整个房间扫描一周,不紧不慢地接着说,“从实际上看,这个两全的方案可谓一全没有,为什么?”他又把话停顿下来,他的话叫我有点吃惊。何谓一全没有?他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有一种意识,叫‘不患贫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这是孔夫子的至理名言,也是适应中国这片土地的真理。1万人出市也许比3500人出市还好做思想工作,你现在弄这3500人的事,恐怕难啦。”“怎么,比1万人的搬迁还难?”我迫不及待地发问。

“当然。这3500人会讲,原先1万人出市的,为啥现在他们都不出了?为啥叫我们出去?

你们当官的,是不是收了人家的厚礼啦?你俞市长能解释清吗?这方案对金远市可谓既不全也不美;眼下倒不如用折其一指莫伤十指的办法了,有所不为而后才能有所为,自古如此,甘蔗哪有两头甜的道理。”“邓市长说的有道理,俞市长,恕我说句心里话,我总觉得,咱们一些大官,对国情了解得不透,特别是对下边的县、乡、村的情况。他们的决策从理论上看,是正确的;从实际上看,却操作不动,或者很难操作。”祝贝运的话说到这时,停顿了下来,他站起身来,为邓市长和我的茶杯续水,接着,又拆开一包香烟。

“接着说呀,想否定个东西还不容易,咱们要的是得有个新的东西替代被否定的东西。”我知道,祝贝运这人是很有头脑的,在大学时,他就是个很能看出问题,又很有办法的学生。

“我看这事只有一种对策——走自己的路,照自己的主张办事,1万人全部留在金远,不怕他们上边不同意,你就说农民集体拒绝搬迁,我们又有啥法子?”“武装押送啊,过去有这种例子嘛。”我接上话茬,“过去Q省两个地方的移民都曾遭此‘待遇’。”“我知道这事,我还去采访过那个叫什么白江水库的移民。不过,那是计划经济的时代,又加上意识形态中搞极左、搞阶级斗争,弄不好就把人民弄成了阶级敌人。”邓大白边吸烟边吐着烟雾,“你也得注意一个问题,祝公的主意好是好,但必须与省里达成默契,明白人不用多讲了,只要达成默契,还怕上边不就范?”邓大白的话可谓一针见血。可是,我知道,现在市政府连个承诺的章都不盖,这样弄下去,岂不把责任都揽在我一个人身上了?我索性把诸多困惑都倒出来,供他们参考。

邓大白很中肯地说:“眼下金远的形势已发生了微妙变化,新来的邹市长可是一张白纸,谁的影响都没有受,只要实事求是地做事,他肯定是支持的。这样照祝公的办法治事,这叫以毒攻毒,尽管这法子从理论上说并不对,从实际上看却是可行的。”“对,对,干脆趁这机会把承诺弄完善,补上政府的章。”祝贝运大概认为,现在去盖政府的章就容易多了。

“唉,不能,不能,这样做岂不是把责任都压给了邹市长,人家刚刚上任,这样做不好,俞市长。这事只能是你去铤而走险了,现在你应该揽过这个责任,保护主要领导才是。不过,这步棋看似险棋,其实不险,弄好了,你的形象就出来了,哈哈——”这时候,通讯员领着画家季青与作家古方来了,正好我们的事刚刚说完,这会儿也有兴致与他们聊侃聊侃,就吩咐通讯员,为他们沏茶。

古方伸出双手,递给我一本题名《尘封的英杰》的书。

“俞市长,这是本人的拙作,有空闲时随便翻翻,指正指正。”我接过书,顺手翻至扉页,只见一手苍劲飘逸的字迹:请俞阳兄指正,古方敬上。就问道:

“邓市长看过这书吗?”“嗯,书一出版,古方就送我了。”邓大白说,“这可是一本佳作呀,写得很有功力。”“别夸奖了,大白兄,印数连4000册都超不过,出版社一直喊叫赔钱,唉,惭愧,惭愧。

”古方说得很认真,不像是逢场作戏。

“也是的,现在这形势,人们都浮躁得要命,前年有个作家出了本长篇小说,新闻媒体与出版社做了一番前期炒作,当然是谋划得非常到位,书一出来,谁也没有阅读过这书,街头就排起长队,抢购此书,怪不怪?可是,古方的这本书,说真心话,倘若能炒起来,炒作到位的话,古方绝不是眼前的古方了,哈哈。”“还能叫啥个方,唉,古方就是古方。”古方发出淡淡的叹息。

“邓市长讲得对,到那种地步,古方你可就不是古方了,就成了大名人,什么协会副主席呀,享受政府津贴呀,什么委员呀,说来就都来了。”季青附和着邓大白的话。

“季青说这事也有,不过,靠写小说得到厚报也真不容易,”邓大白大概对这行当深有所悟,“可以说,写小说能出线的人物,都有几分天才和刻苦,你再能,总得一个字一个字把东西写出来,总得有读者的偏爱!不过,能达到出线水平的小说家,可不一定都能出线的,这里面也有个运气和时机的问题,还有其他非常复杂的因素。”“邓市长讲得对,是这回事。”祝贝运也表示赞同。然而,邓大白的意思并非在此,他接着说:

“现在文化市场上出现一种倒挂现象,就是乱封什么‘家’。唱一首流行歌曲,就是歌唱家;跳一曲舞,就成了舞蹈家;说段相声小品什么的,就成了表演艺术家……还有那写上几个字,就誉之为书法家。唉,误区呀,误区呀,单说说书法家这个概念,书法,都是大学问家、大艺术家的基本功之一;称得起书法家的人物,其文化素质、知识藏量、人格魅力、艺术修养都是厚重又深远的,只有如此的综合实力,书法作品方能有艺术含量。怎么仅能写上一笔字就称家呢?我真不相信,一个不懂文学,不晓绘画,不通历史,阅历浅陋的人能称为书法家。当下时髦的书法多是学气不足、匠气有余,只有技法,缺少灵魂啊。”邓大白说得动了感情,我想,这方面他大概有切肤之痛。听说,他的祖父、他的父亲都是大学问家。

“痛快!痛快!”季青情不自禁地赞誉邓大白的言论,不自觉地伸出大拇指,“我与邓市长有同感,咱金远桃花河边先前那个担剃头挑的幺小毛,这几年练起书法,还弄得成了啥子协会的理事,唉,又成‘家’啦。”“那算个啥,不管咋的,人家幺小毛为练字也付出不少心血呢,就是弄个会员、理事,也不是不该。”古方就爱与季青抬杠,“重要的是谁叫成了这么多家,该是做裁判的人,怎么能指责结果而忽略原因呢?”我暗暗佩服古方,想,做文学的人洞察事物就是高人一筹。

“说的是,要说封家,追根溯源,真是从当权人那里开始的。”能接古方话茬的,在场的只有邓大白了,“还说这书法吧,俗话讲叫毛笔字,早先官方办的机构中没有这个协会,那时的书法大概归美术家协会,记不清了。想一想,全国有那么多美术学院,还有一些大学设有美术系、美术专业什么的。可书法呢,为什么不办个书法学院,不设个书法系呢?这道理不用我讲谁都明白。季青、贝运、古方,我的意思并非对人家弄书法的有啥意见,有几个书法家还是我要好的朋友呢。我只是觉得,咱们的市场价格和价值还不能画等号哩。在人治的国家,就这样,唉——唉——开始许多人不服气,时间长了,还真服。现在一个书法家的字就卖上千元,京城的大家卖到万元一字,这分明是违反艺术规律的事啊!艺术贵在它的创造。真正的艺术,对一个真正的文学家、艺术家,那一篇、一出、一部、一首、一幅艺术品都是情与智、血与泪浇铸出来的。所谓长期积累,偶然得之,这才是孕育艺术的真谛,怎么能像当今在商海里游弋的所谓的家呢?”“还有个原因,邓市长,许多不懂艺术、文化低下的人,但是他们身上有权,手中有钱,这号人只重地位权势,不识作品内涵,他们甘愿重金认购那些徒有虚名的东西。”古方说。

“这几年,送礼的人都发愁,不知道送啥好了。送现金,怕出问题;送烟酒,已不解决问题;送金银首饰,又太俗;就开始送名人字画,这些东西显得高雅,收礼人没什么忌讳,又有含金量。实际上,眼下在字画市场的大多数购买者根本不懂字画,至于收藏字画的人多为收礼的人。听说有个很不小的官员,家里字画多得要命,问起他张大千是谁,他竟然说张大千是张小千他爹,张小千是他们市文化馆的司机。”季青的侃侃而谈,倒是给了我一些启发。

“这事比起官场,算个啥?眼下做官的人群中,优劣倒挂、价值颠倒的事太多了。”古方说得激动了,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来回走着,挥舞着手与臂。

古方的话使我沉重起来,我好像发现他有些神经质了。就跳了出来说:

“算了,算了,咱们还是谈谈中国的足球吧,一直说这事,怪沉重的。”“也是的,咱们当着俞市长说做官的长短,真不合适。”老同学开起玩笑。

“不过,做官的人决不像一些小市民以为的那样,把做官的人都贬为庸俗平平的人、玩世不恭的人、无所事事的人、腐败变质的人、醉生梦死的人等等。实际上最优秀的人也在官员队伍中。”又是邓大白的见解,“现在是一部分优秀的官员在支撑着整个社会,这些德行高尚、才能出众的官员,他们还并没有被全部承认。可是,这部分庸官们一个个却像钉子一样钉在了一个个岗位上,这钉子还拔不掉,甚至拔不得……当然,俞阳贤弟决不属于这类官员的。”“哈哈哈哈——”大家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