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我让吕明筹办一个现场会,会议的地点在三明县,内容是如何发展经济。实际上,这是诠释“发展才是硬道理”的道理,又是导向怎样才能发展,用什么方法才能发展。

雁鸣市下辖五个县,三明县是我最满意的领地。与三明县的石县长接触,总能听到一种希望的声音,感受到一种激情的温度,还不时会发现他的机敏、睿智与远见。他是个善于学习、善于观察且善于发现的县长。他能把大环境提供的优势与三明县的实况有机结合起来,从困境中寻觅一条生路,找到一个项目。没有资金,他能想方设法去筹措;没有人才,他能天南海北去招揽……所以,每当情绪败坏时,我总爱到三明去。那里的风,那里的云,好像能拂拭一时的忧虑和烦恼,还是到三明寻找解脱吧。

雁鸣市还有一个叫泗水的县,恰恰与三明县相反。泗水县政府的一把手姓松,只要是他找我,不外乎几件叫人头疼的事。他先是汇报一番在县里生活如何吃苦,工作如何繁重,然后就摆出个一二三四。这一二三四都是困难,不是资金困难就是人员困难,还有先天性条件的困难等等。反正是一句话,弄不成事。记得去年市里出面给他泗水县贷了一部分款,他松县长却不知上什么项目好,就来求市里帮他跑项目。这种人,我真弄不明白怎么能当上县长?泗水县委的书记也是个同县长一样的熊包,这样问题就更突出了。仅县里的上缴税金,不论国税、地税,已连续两年完不成任务了。至于其他工作,更是马尾巴穿豆腐——提不起了。一般来说,作为一个县的班子,县长弱了,书记强些;书记弱了,县长强些,还是能互补的,不至于使全局工作砸锅。怕就怕书记、县长一对草包。对县委书记我不好说什么,从规矩上讲,他该由安书记直管,尽管理论上讲我是雁鸣市委副书记。对雁鸣市下属各县的县长,我当然该管管他们。原则上说,由我牵头召开的现场会,与会的是政府线上的人物。现场会地点定在三明县的县宾馆。由于宾馆早已改制,如今被一家颇有实力的叫什么升达的外地民营企业购买,当年的三明宾馆已改名为升达大酒店。据说这家民营企业老板的老婆是三明县人,老板购买这宾馆是作为送给爱妻的生日礼物的,也是为讨好娘家人。至于酒店赚钱不赚钱并不重要,人家压根就没指望它。如今的人有了钱,也真牛气。

一踏进升达大酒店大厅,就有焕然一新的感觉,以往我到三明县,多是下榻这里。但宾馆的硬件早已“人老珠黄”,哪里赶得上如今酒店业的时髦。谁不知道,如今官办的宾馆酒店,特别是挂着市宾馆、县酒店的正统牌子,由正规军经营的,可谓百分之百的赔钱赚吆喝。倘若这类体制模式的宾馆酒店能赚到钱,那才叫出了鬼呢!因为这种地方早已沦为公款吃喝玩耍、关系消费买单、年终统一结算付款的大本营。实际上,真正能在年终来照面结算的是寥寥无几的。多是酒店的人像孙子样跟着人家屁股后要账,还不敢大声说话,还要看人家的脸色。至于有那权威人物的消费,连敢提欠账的事都不敢的。如此弄法,此类产业均已负债累累,积重难返,苦不堪言,其中不乏资不抵债的。尽管从理论上讲,这类酒店也是债权人,他们有权要求债务人偿还欠账。但是,这种账只是镜中的烧饼,大多变成死账、呆账,变成永生永世也弄不回来的账。上级政府早就发现这种问题,所以要求这类产业改制,否则死路一条。据我所知,事到今天,雁鸣市辖区尚有百分之五十的此类产业还没找到买主,依然躺在政府怀里不死不活地苟延残喘。

环视升达大酒店的大厅,感触颇多。我想,三明县之所以能将宾馆卖给升达企业,肯定是有诸多运作和斡旋任务的。如何网络买主,筛选买主,刺探买主的档案资料、家庭关系、个性嗜好,直到如何鼓动导向诱其就范,这是一套系列工程,其中任何一个环节策划不力,都会前功尽弃。不懂行的人以为三明县运气好,碰上了买主,或是升达企业有眼光偏爱上了这家宾馆。他们哪里知道,这种事的成功其实是老生常谈的四个字:“事在人为”。世上哪里有天上掉下的馅饼?我相信,石县长是这场交易的总设计师。对这样的干部,我能不喜欢吗?

升达大酒店的会议室也已装饰一新,地板、墙面、吊顶、灯具、会议桌、坐椅、沙发、电脑台、屏幕直到门窗,都让我愉悦惬意,再也听不到先前县宾馆总经理永无休止的哭穷。那时候,只要我住进这家宾馆,宾馆经理总要找我诉说委屈和困惑的,最后就是祈求我的理解,解囊相助。市政府在他们心目中,像是个万能的金源泉。只要我高抬贵手、放闸流水,再大的窟窿也能填满。他们哪里知道,大有大的难处,市政府并非万能啊!你们下级政府不“进贡”、不纳粮,市政府哪里有钱?过去有人把财源比喻成河流,说什么“大河没水小河干”。实际根本不是那回事,财政哪里是河流?财政源头在下边啊!哪里像大河会有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啊!

会议如期开始,参加会的是五个县的县长、常务副县长,计划、经济、统计、财政部门的一把手。加上我与段市长、吕秘书长及市里相应部门的一把手和秘书小杨,大约有40余人围坐在椭圆形的会议桌周围,另外有几名电视台与报社的记者。会前服务小姐为每人沏上茶水,由于宾馆改制,服务小姐也比先前精神漂亮了。

会议的议题是事先拟好的:

其一:你们县的主要经济支柱是什么?它在今后三年中的发展如何?

其二:你们县新的经济增长点是什么?对培育新的经济增长点有何举措?

其三:你们县有什么开拓和开发的蓝图?未来的三年中,政府的财政收入与上缴税金能有多大幅度的增长?

会议由吕明主持,我先宣布了会议纪律与注意事项:凡参会人员要专心听发言人发言,发言人不许说官话、套话、假话,必须讲发自内心的真话。由于三明县是东道主,发言安排在最后边,泗水县的松县长正好坐在吕明身边。吕明信口说,由松县长先发言,照此位置按顺时针方向转下去。

松县长清了清干涩的嗓门,呷了口茶,就用不紧不慢的语调开场了。他没有遵照会议拟定的议题发言,而是在讲泗水县的特殊情况、特殊困难,要求上级能够体谅他们并对其实行特殊的关照。他说,我们泗水不比兄弟县市,一无资源,二无人才,三无项目,更没有像样的企业和产品,就靠那点种植业和几个乡办小企业,弄不出啥名堂……

他的话实在叫我生气。本来叫他第一个发言,我就不赞成,吕明这样安排了,我也不好纠正。又想,也不能拿老眼光看人,人是不断变化的,不断进步的,今日的松县长不一定等于昨天的松县长。可是,他的发言却让我失望。我不能不出来说话,否则,开场的声音会给会议定一个无形的基调,进而产生误导效应,以至于使重要的战略会议事倍功半,草草收场。还因为松县长是个正职,兄弟县的领导是没有人会抨击他的谬误的。即使他说了再离谱的话,也没人站出来反驳。如今的干部都装老好人,一个比一个滑头、自私,特别是对有点地位又有点实力的人物。这就是官官相护,你一个俞阳能改变这种惯性吗?至于雁鸣市参会的人物,也不会有人说松县长什么的,真是没有办法了,我只有赤膊上阵。

“松县长,停一停。”我挥手斩断他不紧不慢的话语,“是这样,你泗水县一无资源、二无人才、三无项目,咱们大家就这个问题讨论讨论。今天的会没有时间限制,咱们要的是实事求是、弄清问题、端正态度、更新观念,若是连是非都弄不清,我们的会能有什么效果?先说资源问题,你泗水没有资源,他三明县有资源吗?长平县有资源吗?我们整个雁鸣地区缺的就是矿藏资源。你泗水县还有铁矿、有煤矿,尽管矿藏不怎么丰富,但不比别的县差。照你的说法,没有资源,缺乏资源,就不好发展了。事实上,这是一种谬误、一种误区。睁开眼睛看看,如今发达的先进的地方,哪一个是靠资源发展起来的?没有啊!再走出国门看看世界,小日本国有什么资源?可称为资源贫乏国家。可是,它怎么就发展成世界经济大国了?再者,美国倒是资源丰富。可是,它的资源至今却不开采,无论铁矿、石油什么的还都埋在那里,保护着呢,留给自己的子孙后代。他们宁可去开拓国外的资源市场,宁可去世界各地购回他们需要的矿藏,也不动用这种不可再生的资源啊!你个松县长连这都不清楚,别说你泗水资源贫乏,即使有丰富的矿藏,也不能把宝贵的资源挖绝卖光!靠资源求发展的观念早该更新了,大家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停下话语,看一下诸位,接着说:“再说人才和项目,这是咱们做官的责任啊。叫你们当县长,不是叫你们白吃大米饭的,没有人才,怨谁呢?有一种脑袋瓜子,就是把人才放到他面前,他也不知道那是人才。我听说,光咱泗水县,去年就走了两名特级教师,一名水利高级工程师。有些人不知道爱护人才,现有的人才他还留不住呢,别说走出去招揽人才了。没有人才,当然没有项目了。有了人才,就有了项目,有了人才,还能有资金呢。我说松县长,别光怨天怨地的,首先找找自身的毛病。这样吧,先听听其他县的发言,受受启发,再说。”这时,我扫视一下周围,缓和一下口气说,“大家不要误解,我不是搞一言堂,我也不是非要叫大家照着我定的调谱曲。大家有什么建议,有什么想法,直接讲。但是,要抓住事物的实体本质,而不是皮毛现象;要看到事情的发展前景,眼光切不可凝固停顿;要发现地方的潜在优势,而不是只关注问题困难。好了,大家继续说下去。”

在这种场合,多数人是随大溜的,所谓“跟着下,不害怕”就是这个道理。倘若我不及时出来导向会议走势,弄不好这个战略性的聚会就成了摆困难、诉苦怨、发牢骚的会。在座的人物数我的官大,我就是当然的领导。领导,就要指导,就是教练,这盘赛事是赢是输,要看我的本事了。如果输了,那是教练的责任,而不能怨某个运动员出了问题。在这种场合,倘若我不出来说话,是不会有人站出来扭转会议走向的。

这次聚会的目的,是要看看各个县到底有多大潜力,用足了劲儿能蹦多高,能摘到什么高度的桃子。所以,我不能叫这些人物用官话、套话、假话来蒙我,不能叫他们对我打埋伏、玩猫儿腻、耍两面。我必须用锐利的匕首戳到要害之处,让身边的人知道俞市长是不可欺骗的,是蒙不住的。他对政界那套游戏都懂,与他共事就别有花花肠子,别耍小聪明,别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上报一套、实施一套。那办法对俞市长行不通。

有那毛孩子(泛指不成熟的官员)成天叫喊民主自由什么的,自由民主当然好,那是政治文明的象征。可是,他们不懂,自由民主也要客观对待,也要讲究主观与客观的匹配。我知道我身边这些人的根底,我知道对他们该用啥办法、啥药方,这就是国情,也是市情、民情。反正我知道,像这种聚会,我若不来,会议的结果就大相径庭;我来了若不在现场督会,会议的状态就难预料……

果然不出所料,接下来的发言是照着我设计的走向发展的。没有人再消极地摆困难、讲条件,大家都是在构想未来、挖掘潜力、拟订目标、筹划措施,似乎面前已是山花烂漫、鸟语花香了。我很清楚,这种状态是掺了水分的。但是,我还是让他们把劲使足,把话说完,把目标定到位。最后,再一家一家地落实,一家一家地挤掉水分,弄出一套既目标远大又切实可行、振奋人心、货真价实的战略规划。

就这样,每个县用半天时间,把会议的议题说透。凡是参加会的人员,都要发言,都要用自己的语言、自己的视角、自己的感受表达属于自己的看法。毕竟岗位不同、地域不同、责任不同,对事物当然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感悟。我这样要求,实则是在考核干部、发现人才,同时有发现庸才、蠢才、一石三鸟的效果。没有人敢蒙我,也没有人在发言中走过场,当然也就没人来混会了。不仅如此,我发现,所有发言的人都怕自己的言发得不如别人,都把吃奶的劲儿用上了。县长发言,多是从统揽全局的宏观角度、高瞻远瞩的气势定调子;常务副县长、经委主任、计委主任、财政局长的发言,则各具特色、各有侧重,这样的弄法一连两天,进行了四个县。到第三天,轮到泗水县了,松县长是当然的第一个发言人。他取出准备好的手稿,吞吞吐吐地读着。我听上五六分钟,就沉不住气了。怎么一开头还是在强调泗水的困难,什么泗水比不了三明,也比不上其他的县……

我挥挥手,示意松县长停止发言,是他拖泥带水、没有生机的陈词滥调点燃了我的“新仇旧恨”,得好好教训教训他。我早看出,松县长这人不属于靠政绩、靠能力上来的干部,是个典型的关系户,是个靠不可告人的手段上来的人物。这种人物能当上官,占据着重要位置,要耽误多少事啊!我若随手抓个干部顶替松县长,一定比他强得多。可是,这种人物还扳不动、拿不掉,本来心里就很烦他,这会儿又听些破玩意儿,气就不打一处来。

“松县长,我前天的话你到底听了没有?这次会议不是叫你们来摆困难、讲条件的。怎么,你准备了两天多时间,还是——”

“我们泗水不比别的县嘛,我们确实有困难嘛!”

“我问你,松县长,你们的泗水宾馆改制没?”

“我们想改,可没人敢要啊!”

“宾馆负债多少啦?”

“至少3000多万元吧。”

“石县长,三明宾馆没改制前负债多少?”

“有3600多万元吧。”

“看看,看看,为什么石县长的三明宾馆就能改得成,你泗水宾馆就改不成!”

“很明白的事嘛!他们三明宾馆找到有钱的人了,当然就卖得出。”

我看着这个不学无术又无所事事的劣质官员,就迎头痛击了:“我说松县长,就凭你那两把刷子,就是把你弄到三明当县长,照样弄不成事。那三明宾馆照样还得在政府手里握着,哪里卖得出去!你知道吗?买宾馆的人不是三明人啊!三明没有有钱的人啊!就是把你弄到沿海的富县做县长,你也要把富县弄穷哩,为什么?知道吗?恐怕你还不知道。我问你,浙江的温州怎么样?叫你去那里当领导,你照样会哭穷地喊:没有资源啊,怎么发展啊,没有人才啊!怎么办啊?回去你好好研究研究,看看人家是咋个发展起来的。”

“温州是沿海,谁不知道,他们能靠走私发财。”

“屁话!”我真的发火了,这个松县长肯定是有后台的人物。他不愿当众服我,还敢公然顶撞我。我要他当众出丑,叫扶植这类官员的人物看看,以后选官即使关系再铁,好处再多,也要凭点良心,用点理智做事,不可不要一点游戏规则。像松县长,一时拿不掉,应该早点去政协歇着。“温州的纽扣大王、纽扣市场是靠走私走成的吗?温州的皮鞋行业早成了气候,是走私走成的吗?温州的电光源产业是走私走成的吗?不假,早先听说那里是走私,方便嘛,沿海嘛。可就是叫你松县长去走私,你也走不成人家那个样子。我不是小看你,松百仁同志,就你这种观念,这种思维方法,这种狭隘意识,怎么能想到开拓,想到创业,想到变革,想到攻关呢?你想的是领导把什么事都做好,把官位的交椅摆好,你往那里一坐,就做起官来。这种官,就是个白痴也会做的。”

“你可以不叫我做县长嘛,我早不想做那个穷县官了。”

“这里不是讨论做官不做官的事,我俞阳也没那个权力。但是,泗水县的工作归我俞阳负责,我批评你是我的责任。既然松县长没准备好,至少是不合乎我提出的要求。咱们实事求是,今天的计划变一变,把明天的现场参观提到今天,泗水县的发言推迟到明天,你们再修正修正,准备准备。一定记住,下次发言,不要只是摆困难,讲条件,要说那些东西,也不是在这种场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