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件使我意料不到的事情是在昨天下午才知晓的,盘石湾镇把国家赔偿的企业与矿产款投资建酒精厂了。由于修建盘石湾水库淹没了这里的一个蕴藏量非常丰富的铜矿,还有一些镇办企业。仅这项赔偿就达5268万元。段市长与市计委、经委的同志曾研究过,想用这钱办个为本市钢铁公司配套的焦化厂。因为盘石湾地盘就有焦化厂所用的原料,市钢铁公司的冶炼分厂又是吞吃焦炭的大户,可以说,建焦化厂对盘石湾镇来说有着天时地利人和的得天独厚的优势。段市长已与市钢铁公司领导沟通达成共识,他们愿意出管理人才、出技术、包销售,如果双方能够谈好,可建成两家合办的股份制企业。可是,怎么会杀出这样个程咬金来,搞什么酒精?那玩意儿对雁鸣市来说,没有一点儿优势。得知这个信息,我太担心了,一夜都没睡好觉。今天一早,我就与段市长和治主任往盘石湾去,看看那葫芦里到底卖的是啥药。

盘石湾镇位于Q省与O省和F省交界之处,有鸡鸣三省之称。虽然地域偏远,但由于矿藏丰富,又是三省边沿的贸易集散地,加之公路四通八达,就格外的繁华富裕。盘石湾水库的开发虽然淹没一些良田矿藏,但国家的赔偿相当高。如能利用好这笔资金养鸡下蛋,放水养鱼,前景应该是乐观的。

经过三个小时的山路跋涉,才进了盘石湾镇大街。时间已近中午,纵横的街市还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地异常热闹,根本没有偏僻乡镇冷清的感觉。我们还没进镇政府,镇长、副镇长们已闻讯迎了出来。由于我心情急迫又忧闷愤慨,就省略了套路式的寒暄和废话,开门见山地亮明主题:为什么要上酒精厂?目前上到什么程度?镇长说,先吃了饭再说事吧,都准备好了。我说先说了事再吃饭。他看我态度坚决,没敢再推让,就一道进了镇政府会议室。由于镇党委书记不在家,大院里最大的官就是镇长了。镇长姓马名胡,隔着会议桌他坐在我的正对面。

对话刚进行五分钟,我就坐不住了,简直怒发冲冠了,不自觉地说道:“走,去工地看看。”

刚才马镇长告诉我,酒精厂的地址正在做场平,购买设备的2000多万元已汇出。听到这里,我哪里还坐得住。段市长恼得拍起桌子,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汇报?这么大的事怎么敢对市政府封锁消息?怨我们官僚吗?还是有人压根存心做“地下工作”,要对我们保密,要攻其不备呢?唉!这事要是没有私心,就出鬼啦!人要是想谋私,真是防不胜防啊!

距镇政府三公里的地方,一片大约100亩的开阔地,四部推土机和三部大铲车在轰轰烈烈地搞场平。从高压线上接下的引线连接着变压器,四根高耸的电杆顶着四台探照灯,显然他们在夜以继日地抓时间、抢机遇啊!他们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生米做成熟饭啊。马镇长满脸赔笑地递我支烟,又殷勤地打着火来点烟。我放下烟,问他,何以这么急着上马酒精厂?请专家论证过吗?报计委立项了吗?

他支支吾吾地说,窦市长催得紧,一直盯住咱这工程,每天都来电话催促哩。这个窦尔金,叫他抓招商引资,招来了什么商?引来了什么资?国家赔偿的矿产与企业款他倒敢独自做主下手动用起来。

“那2000多万购设备款啥时汇走的?”段市长问。

“是前天吧,前天下午才汇出去。”

“考察了吗?这么大的事,对方的设备质量怎么样?信誉度怎么样?了解了吗?这么大的款项请示过谁?”

“窦市长领着人家酒精设备供销公司的老板来啦,来考察咱这地方,说没问题。”

“是他窦尔金管工业,还是我段志忠管工业?是我们去考察他们,他们来考察我们干睤哩。”段市长火了,听了马镇长这番话,我已是火上加油,就不由自主地指着他的鼻子说:

“马胡同志,听着,这项目要是上砸啦,逮捕法办你都不亏。”马镇长蒙了,不知所措了。我也气蒙了,不知说啥才解恨。就大声吆喝:“走,回市里——都是些啥發玩意儿。”

后边这句粗话,我也不知道怎么迸出来的,这阵子气得肺都要炸了。人们前呼后拥地跟着我往停汽车的地方奔,一个副镇长喊道:“俞市长,吃了饭再走,都准备好了。”

我头也没回就钻进汽车打道回府。几分钟后,有一个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说那家酒精设备供销公司的经理,是陶艾民书记的小舅子郜非,是郜经理一直在催办。前天他亲自跑到镇政府看着管财务的人写了汇票才走的人……我问对方,你是谁?他却说,别管是谁,我说的都是真的,就挂了电话。看手机上来电号码,却是“来电不明”四个字。唉,人啊!啥时候都学得这么滑头?揭发问题,还不显山露水,推卸责任,自己还不露面。可以肯定,这匿名电话与他马胡镇长有关系。唉!我们的干部啊!太缺唱红脸的人物了!

回到政府已是下午4时了,方觉得肚子空虚得很。一路上,我不高兴,脸孔肯定严肃沉闷,没人再提吃午饭的事,都陪着我饿肚子。欲想吃些零食垫垫空肚,忽然扫见办公桌上摊开一面“Q省建设厅工程监察室的公文”,这是个专门监督工程招标之类的机构,细看,方知是要干什么了。那内容是指雁鸣市大剧院装修工程项目招标不规范,属非法行为,招标结果无效。指令业主按照有关法规要求规范招标行为,重新到建设行政主管部门报建并办理相关许可手续,重新进行招投标等等。不看则已,一看这东西就气饱了,一点儿饿意都没有了。

往下一翻,附的告状原件,就更叫我生气了,是以雁鸣市一家装饰工程公司名义直接告到Q省人大领导的状纸,状纸的抬头是“关于对雁鸣市大剧院委托Q省招标中心进行非法招标活动的投诉”。省人大的一位领导批道:“我省正在对豆腐渣工程一类的腐败工程进行检查,群众的反映应引起我们高度重视,请建设厅有关机构组织调查,严肃处 理……”

这件事我很清楚,不知省建设厅的监察机构是根据什么下的结论,而Q省人大又何以盲目地批示。

两个月前,雁鸣市的重点工程之一——雁鸣大剧院进入内部装饰。开始招标就遇到麻烦。市建委与市经委都认为自家是建筑装饰装修工程的行政监督部门,都拉着分管大剧院装饰工程的文化局长老黄,用各种手段使其到自家的门下接受监督管理。老黄本来就是个软不拉唧的又缺少主见的人。面对势均力敌、态度蛮横的两家实力局委,他谁也不敢惹,谁也不敢靠,就把矛盾层层上推。遇上这种事,不少干部都属鸡蛋掉到油篓里——滑蛋。谁也不想伸头定夺,不想当这裁判,这事就推给了不能再推的地 方—— 市长。要是有利益的又不惹人的好事,他们才不往外推哩,一个个的人物还怕好事溜跑哩,怕手伸得不够长,够不着那利益哩。甚至怕上级知晓过问,而采用暗箱操办或先斩后奏。这事我经历的不少,懂得这些人天天想的啥,干的啥。不过,我还得进入难得糊涂的境界,去表演一种适宜这种土壤生存又能被上下认可的“体操”。

说起这事,的确叫人啼笑皆非。无论是建委,还是经委去主管,都是有法可依、有规可循的。我又派人专门进行调研咨询,结果更可笑,偌大的中国,30多个省市执行标准并不一样,南方的与北方的,东边的与西边的,地方的与京城的,都是各自为政,可谓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杀法。唉,谁有权,谁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胡弄。最后,我还是从纷纭复杂的各类有关法规、政策、文件、章程中理出了头绪,因地制宜地确定以经委下设的装饰办主管这一工程。为避免地方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问题,又指示请省里的专业招标机构操办这项工作。心想,这样可以做到公平、公正了。这种举措开始并没有引起公开的反对,问题发生在招标结果出来。当挂靠建委的一个二级机构之下的飞天装饰工程公司被淘汰出局时,他们就一蹦三丈地大闹起来。当时闹了一阵之后,很快就被人劝解下了,既然是招标嘛,总是中标者少,落标者多嘛,你说人家采用了不正当竞争法,你又拿不出有板有眼的证据,就是告状,也告不响的。闹什么呢?也许是他们真的想开了,这事就不再闹了。怎么现在又闹起来?看看诉状的落款日期,正好是在研究光明集团是否撤掉诸葛非、是否换上郝诚志问题的第二天。我很自然地把这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事联系在了一起,进而又把它们之间演变成了因果关系。我问自己,对手不该如此缺乏职业道德吧?也许,不会的。不能把他估计得太坏,起码的规则应该有吧,我在宽慰自己,我又在批评自己,小心犯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过错。可是,还是不敢大意,因为这状告的时间太巧合了,告的两项内容都是我拍的板,我定的调。再说,若没有一定权力和地位的人从中斡旋,一个小小工程队的告状信,是很难被省级人大领导过目并批示的。可是,它竟能在短短的几天时间短平快地批转下来,可以肯定有人物在策划、导演这事。我是多么希望对手不会采用如此手段啊!可是——唉——愈这样想下去,心情愈凉,直从头顶凉到脚心,渐渐地凉透了,只觉得前程漫漫茫茫,地形复杂,路况太差,设障碍的、挖陷阱的、使绊子的、砸砖头的都有。我哪有工夫去与这类偷鸡摸狗的、施放暗箭的小人们斗?我要前进,要工作,不能把精力用在内耗上。可是,又摆脱不了如此的环境。唉!真想到那种规范的竞技场去公平竞赛。唉,这不是做梦吗?自古以来,哪里有过绝对的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