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长风万里,后会有期

几天后,余海风带着罗小飞离开洪江,风云商号随即关门歇业。刘巧巧带着余涵秋,过着普通的日子。四个月后,乌孙贾被革职,押解进京。洪江的鸦片烟馆,已经开了一百多家,相反,以前兴旺的正行生意却越来越差,一家家商行就此衰落,洪江也开始衰败。

清早,余海风起床,坐在床上准备拿衣服穿,一低头,发现罗小飞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余海风问了句:“你醒了?”

罗小飞有些忧郁:“我半夜醒了,一直没睡,我在想一件事!”

余海风一怔:“什么事?”

罗小飞坐起来,双手抱住余海风的脖子,低声说:“弟妹!”

余海风心中微微一沉:“弟妹怎么了?”

罗小飞认真地道:“弟弟去了,弟妹带着孩子,很不容易,你把她也娶了……她当大,我当小也行,你们本应该是一对,是我拆散了你们,我觉得对不起她!”

余海风震惊了,望着罗小飞,久久没开口。在前朝,立法严禁收继婚姻,本朝也有类似的法律。但在民间,娶寡兄嫂或者弟媳很常见,尤其是这种少数民族地区,此类事更多。年轻男人死去,若是留有后人还好说,若是一脉未留,就成了绝户。家人因此安排哥哥或者弟弟娶了寡媳,生下儿子,便可立起这一户。

罗小飞见余海风不语,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不愿意,还是她不愿意?”

余海风轻轻叹息了一声,苦笑了一下:“这个事情,你不要再对任何人说。”

罗小飞疑惑地道:“难道不是好事情?”

余海风知道无法向她解释清楚,只是道:“我回洪江,还有重要事情要办,办完之后,我们会离开洪江,不能再害了她,你懂吗?”

罗小飞似懂非懂。

余海风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她:“在我的心中,你就是我的妻子,唯一的妻子!”

罗小飞点了点头:“我起床打扫庭院。”

余海风,罗小飞两人下楼,刘巧巧已经起来了,正把客厅的炉火烧得旺旺的。天气并不太冷,烧炉子主要是为了待客泡茶。

罗小飞对刘巧巧说:“弟妹,一大早就起来了,你带孩子呢,多睡一会儿吧!”

刘巧巧笑了笑:“嫂子,我熬点粥去。”

余海风打开大门,刚刚收拾停当,一个人出现在门口,拄着一根拐杖,头发胡须全白了,红鼻子,蓝眼睛,穿着黑色的衣服,胸前挂着一个用木头削成的十字架。

“老布爷爷。”余海风猛然想起,自己好久没有见到约翰·布鲁尼了。这几天回到洪江,各种事情忙得团团转。“快请里面坐。”余海风迎出去,搀扶着他。

老布苍老了许多,脸上还是笑呵呵的:“孩子,这半年到哪里去了?”一眼就看到余海风胸前挂着的银十字架,眉微微一动,吃了一惊。

余海风也注意到了他的这个细微变化,把他搀扶进客厅,在茶几前坐下,才问:“老布爷爷,这个银十字架是一个人送给我的。”

老布神色有些古怪:“可以拿来我看看吗?”

余海风把银十字架取下来,双手递给他,老布一双手颤抖着,神色激动:“没错,正是它!”

余海风惊讶地道:“难道是您以前佩戴的银十字架吗?”

老布点了点头,指着上面一排字母:“这就是我的名字,这个银十字架我两岁的时候就戴着,是我的爷爷给我打铸的,一直佩戴至六十岁。那年在云南被一个土匪抢走了……如今已经八年了……”

余海风恭恭敬敬地说:“老布爷爷,这个银十字架也是一个土匪送给我的,我估计已经在几个土匪之中转过,今天能回来,也算物归原主,您收下吧!”

老布慈祥一笑:“孩子,你是主的信徒,他与你有缘,你戴着吧!主会庇佑你!”说完庄严地把十字架戴在余海风脖子上。

余海风想说什么,老布摆了摆手:“孩子,半年多没有看到你,我很想你呀!”

余海风笑了笑:“老布爷爷,我也很想你,我泡茶。”

罗小飞笑眯眯地走了过来,余海风指着罗小飞给老布介绍:“这是我的妻子罗小飞。”

老布点了点头:“好啊!孩子,做人要信主。”

罗小飞疑惑地看了看老布,又看了看余海风:“什么是信主?”

老布严肃地道:“主就是我们心中的神,他能指引我们走向正确的道路……”

罗小飞问余海风:“海风哥,你信吗?”

老布替余海风回答:“他信,你看,他的胸前和我的胸前都挂了一个十字架。”

罗小飞干脆利落地回答道:“他信我就信!”

老布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感谢主,阿门!”

罗小飞惊异地问:“什么门?”

余海风微微一笑:“其实就是一种信仰!”一边说,一边泡茶,在给老布送上茶之后,余海风问道:“老布爷爷,您现在还住在洪江大酒楼的义房里吗?”

老布道:“是的。”

余海风想了想:“如果您愿意,搬到我们家来住吧,人多热闹些。”

老布摇头道:“孩子,心中有主,无论住在什么地方都一样!以前听说你受伤了?”

余海风点了点头:“已经好了。”

老布感叹说:“既然肉身受苦,你们也当将这样的心志作为兵器,因为肉身受过苦的,就已经与罪断绝了!”

罗小飞听不懂,余海风却听懂了,他了解老布的心是善良的,但是老布永远不懂得余海风心中真实的想法。

余海风若有所思地问了句:“老布爷爷,主既然造了人类,为什么又要毁灭人类?”

老布拿出《圣经》,端正地放在面前,翻开之后,读给余海风听:“主见人在地上罪恶太大,终日所思想的尽是恶,主就后悔造人在地上,心中忧伤。主说:我要将所造的人和走兽,并昆虫,以及空中的飞鸟,都从地上除灭,因为我造他们后悔了……”

余海风说:“主就是要我们行善?”

老布意味深长地道:“是啊!”

余海风又问了一句:“除恶是不是行善?”

老布想了想,很久,才慎重地回答道:“主所憎恶,高傲的眼,撒谎的舌头,流无辜人血的手,图谋恶计的心,飞跑行恶的脚,吐谎言的假见证,并兄弟中布散纷争的人。灾难必忽然降临到他身,他必顷刻败坏,无法可治!”

罗小飞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余海风只是淡淡一笑,把话岔开。

老布在风云商号喝了粥才告辞离开。余海风送他出门,刚刚出门,洪江汛把总署把总王顺清和两个士兵来了。

余海风双手抱拳道:“顺清叔,您这么早就起来了?”

王顺清望着老布的背影,骂了一句:“信个狗屁主,扯淡。”王顺清从不信主,也不信神,他就信自己,所以,他对老布没好脸色。以前父亲在,因为父亲对老布客气,王顺清不好对老布发作。而现在,父亲过世,王顺清一看到老布,就会骂几句。老布也习惯了,从不和他生气。

余海风忙招呼王顺清:“顺清叔,请进屋喝茶。”

王顺清说:“不了。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府衙贴出了布告,要进行秋决。”

“秋决?”余海风一愣,“这次秋决,都有哪些人?”

中国有一个惯例,对于那些罪大恶极者,由皇上定性,可斩立决,也就是即时处死。处死的方法有很多,斩立决只是其中一种。对于更多的死刑犯,则关押到秋天,统一处决,也就是杀头。中国人认为,春天是万物生长的日子,不宜处决犯人。夏天属于阳气正旺的时候,属于一年中最鼎盛时期,处决人犯,也不利。只有到了秋天,属于一年中开始衰败的日子,最宜处决生命,因此形成了秋决的惯例。

“头一个是古立德。”王顺清说。

余海风又是一愣,古立德罪不至死吧,怎么就判了秋决?

王顺清说:“还有两个人,那个采花大盗林癞子,和张祖仁的儿子张金宝,也一起秋决。”

余海风突然觉得,这简直是一大讽刺。林癞子徐正林,是一个无恶不作的采花大盗,不知害过多少良家妇女。这种人死不足惜,而且,抓住他的是马智琛,也可以说是古立德,却让他和古立德一起被问斩。那个张金宝就更是对古立德的讽刺。张金宝的父亲曾是洪江最大的烟商,朝廷禁烟时,被古立德所杀,张金宝因此怀恨在心,却又无力报复古立德,只好报复社会,在洪江杀了不少人。同样是古立德领导马智琛破获此案,将张金宝擒获,而现在,却和古立德一起秋决。

余海风看了王顺清一眼,道:“这是官府的事,顺清叔为什么特意前来告诉侄儿?”

王顺清左右看了看,小声地说:“胡师爷让我来和你打声招呼。”

余海风故意装糊涂:“胡师爷,跟我打招呼?”

“你还不明白吗?”王顺清说,“胡师爷,或者说乌孙大人,怕你去劫法场。”

余海风立即笑了:“顺清叔,你可能搞错了吧。古立德抓过我爹,害得我们风云商号,到今天一蹶不振,我巴不得他被杀头。”

“那就好。”王顺清说,“你记得这个就好。”

余海风肯定地说:“这个,我肯定不会忘的。”

王顺清于是向余海风告别:“海风你忙,我先去了。等哪天闲了,我们叔侄俩在一起好好喝几杯。”

余海风送走王顺清,便去了回香茶楼。

二楼的雅间里,艾伦·西伯来早已经等候在此。华生和杰克,在隔壁的雅间,余海风进来时,早已经看到。余海风想,这个老西,看来不会相信任何中国人。这种人难怪可以在中国赚大钱,最大的本事,大概就是将所有生意伙伴当成敌人,时刻提防。

艾伦·西伯来站在窗边,手里拿着怀表,微微一笑:“余先生,你很准时。”

余海风回答道:“应该的。”

艾伦·西伯来对他招了招手:“余先生,请过来。”余海风走到艾伦·西伯来身边,余海风知道他在窗户边往下可以观察附近几家烟馆客人进出的情况。

余海风站在窗口,往下看了看,几家烟馆门并没有大开,只开了一条缝隙,能容一个人进出。余海风说:“现在,洪江的鸦片生意越来越红火,西先生发大财了啊。”

艾伦·西伯来摆了摆头:“余先生看到的只是洪江,没有看到整个湖南,乃至整个中国。”

余海风坐下来,端起茶,喝了一口:“西先生话中有话。最近半年多来,我一直在养伤,对于外面的情况,确实知道很少。”

艾伦·西伯来说:“是啊,这半年多来,发生了很多事。最大的事,当然是我们大英帝国的对华贸易战,你们称为鸦片战争。好在这场该死的战争已经结束了,我们和清政府签署了友好的《江宁条约》,从此,我们大英帝国,就可以和大清朝公开合法地做生意了。这个条约签下这几个月,我们向中国输出的鸦片,就多了几倍。”

余海风暗暗心惊:“多了几倍?”

“是啊。”艾伦·西伯来说,“你也看到了,战争之前,洪江只有十几家鸦片烟馆,现在有三十多家了。现在,我们只恨手中没货,只要有货,不愁卖不出去。”

余海风说:“西先生怎么会没有货?我听说,你们在缅甸有大量的种植园,货源很充足啊。”

“两个原因。”艾伦·西伯来竖起两个指头,“第一,我们估计不足,没想到中国会全面接受英国的条件,也没估计到中国市场这么大,鸦片需求增长这么快。我们在缅甸的种植,产量虽然是最大的,但还是供不应求。第二,以前,除了我们自己运输之外,还依靠你们中国人的运输队。可这次,白马镖局的运输队被野狼帮灭了,我们少了一支运输力量。”

余海风说:“西先生有没有想过让野狼帮来替你们运输?”

艾伦·西伯来吃了一惊:“野狼帮?你是说那些土匪?”

余海风说:“土匪也是人,也需要活命。而且,他们有实力,可以保证运输安全。只要能替你赚钱,什么人运输,难道不都一样?”

“可是,我从没和土匪打过交道。”艾伦·西伯来说。

余海风说:“如果西先生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出面联系一下。当然,成与不成,我现在不敢肯定。”

艾伦·西伯来看了看余海风:“我想知道,余先生希望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我当然需要好处。我是商人,在商言商。我们余家,经历了几次大的变故,现在风云商号早就不如从前了。我想振兴风云商号。”

艾伦·西伯来兴奋地伸出手来,握住余海风的手,说:“我没有看错,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一定可以振兴你们余家,振兴风云商号。”

余海风说:“另外,我手上还有一批货,想委托西先生帮我卖出去,不知行不行?”

“这个没有一点问题。”艾伦·西伯来说,“现在只要有货,随时都可以出手,货越好,价钱越高。”

“那就这样说定了。明天,我就让人送样货过来。”余海风站起来,准备离去。

艾伦·西伯来再次握住余海风的手:“合作成功。”

余海风说:“合作成功。”

艾伦·西伯来又说:“我郑重邀请余先生到缅甸走一趟,到我们家族的种植园作客。”

余海风说:“好哇。只是我刚刚接手生意,千头万绪,现在还走不开。不知西先生这次在洪江,还要停留多长时间?如果时间抽得过来,我一定去。”

“冬天到来之前,我们一定要走,湖南太冷了。”艾伦·西伯来说。

余海风说:“那就一言为定,到时候,只要我这边闲一点,就跟西先生去缅甸跑一趟。我虽然在和顺住了几年,还没有去过缅甸呢。”

※※※※※※※※※

秋决犯共有十人,每名犯人一辆枷车。犯人站在枷车上,身上五花大绑,身后插着标牌。两边街道,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人们纷纷向秋决犯扔各种垃圾。

押送古立德的囚车走在最前面,紧随其后的,分别是张金宝和徐正林。这两个人,自从犯案的那一天,就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对于死刑,倒也不太畏惧。此刻,他们最感兴趣的,是古立德竟然和自己一同处斩。

一路上,张金宝和徐正林对古立德破口大骂,什么语言难听,就使用什么语言。

古立德倒显得很平静,一直紧闭着双眼。

乌孙贾乘一顶四人轿,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对于张金宝、徐正林等刑事犯,他一点都不担心,但对于古立德,他还是心中有鬼的。他原想把古立德交给巡抚吴其浚,最好是在长沙处决,那样一来,就没自己什么事了。没想到吴其浚是个大滑头,无论如何不肯接手,全部交给乌孙贾。

知道要在宝庆府处决古立德,乌孙贾头都大了。古立德治理黔阳两年多,剿匪禁烟等事,很得民心,相反,乌孙贾主持处决古立德,哪怕没有别的意外,他也会失去很多民心。此等事,他实在不愿插手,只想安心上岸,顺利升迁。

处决犯人,有特定的时间,必须在午时三刻,据说此时太阳当午,阳气最盛,人死之后,阴气不能聚,因而连做鬼的机会都没有。

整个行刑队伍,押解着刑犯,走过宝庆府街,来到野外的刑场。

刑场之外,早已经围了很多人,可谓人山人海。乌孙贾看到这些人时,还是吓了一大跳,连忙把胡不来召到身边,问道:“怎么来了这么多人?你注意看过没有?有没有什么不妥?”

有没有不妥,胡不来也不知道,他只好睁着眼睛瞎说:“我已经让人查过了,没有什么不妥。中国人喜欢看热闹,这里主要是看热闹的人。”

在城里行走,乌孙贾不怕,但到了这里,四周很开阔,几千人在此摆开战场,都不会觉得挤。若是真有人胆大包天,要劫法场的话,乌孙贾是无能为力的。当然,乌孙贾也不是完全没有准备,他调了一营绿营兵在这里警戒,又让知府衙门的巡检等,全部上阵。总之,只要他能用的兵,全都用到这里来了,只愿午时三刻一过,自己顺利交差。

按照规定,行刑前,家属可以给犯人送最后一餐饭。其他犯人都有亲人送酒肉过来,待决犯们一边吃一边哭。张金宝的母亲和妹妹来了,她们好不容易才借到一些钱,买了些酒肉过来。当初,张金宝的母亲往娘家送了很多钱,可是,张家出事后,她娘家的哥哥弟弟,竟然不认她,将她母女赶了出来,她们只好流落街头。后来,张金宝杀人抢劫,弄些财物,让她们母女有了一口饱饭。自从张金宝被抓,她们母女失去了生活来源,再一次流落街头。

徐正林的家人不肯认他,根本没有人前来。

马智琛和古静馨赶来了,古静馨身怀六甲,挺着个大肚子。他们走到古立德面前,双双跪下。古立德一直闭着眼睛,根本就没打算睁开,听到马智琛和古静馨一起叫爹,他才不得不睁开眼,看到女儿的大肚子,显得极度惊讶。

古静馨哭着说:“爹,女儿不孝,没有经过您的同意,我就和智琛结婚了。”

“好好好。”古立德终于说话,“你能嫁给智琛,我就放心了。”

马智琛哭着说:“爹,女婿无能,没能力救您。”

古立德说:“智琛,你也不必自责,这一切,都是天意,天意啊。爹谁都不怨,只怨老天不开眼,误国误民。爹为国所生,为国所死。终其一生,没有做过任何一件损害国家的事,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百姓的事。爹这一生,无怨无悔,”

乌孙贾见时间差不多,下令将送行的亲人拉开。一些衙役立即上前,将人犯的亲属强行拉走,场面顿时有些乱,哭喊的滚作一团。

好不容易刑场被清开了,乌孙贾所坐的桌上摆放的香炉中,一根香眼看要烧完,午时三刻也就快到了。乌孙贾伸出手,抓起面前的斩字令牌,准备下令行刑。围观的人中,突然有人大叫:“刀下留人。”乌孙贾的手一抖,令牌掉到了地上。已经站在秋决犯面前的刽子手,个个手持鬼头刀,茫然地站在那里等候命令。

人群中突然站出一个戴面具的人,向前跨出几步,指着古立德,大声喊道:“这个人,不能杀。”

乌孙贾先是吓得全身发抖,继而一看,出来的只是一个人,心下稍安,稳定了一下情绪,道:“这些人都是朝廷核准的死刑犯,你说不能杀就不能杀?你是什么人?”

面具人说:“对,老子说不能杀,就不能杀。”

乌孙贾只想快点结束,又伸手去抽斩令牌,可抓了个空,他这才发现,令牌已经掉在地上。他不得不弯腰,将令牌捡起来,向前一扔:“刀斧手听令,斩。”说过,将令牌往前一扔。

面具人突然从身上掏出手枪,几步窜到古立德面前,叫道:“谁敢!”

乌孙贾见始终不曾有其他人出现,心气也就壮了起来,大叫:“绿营兵在哪里?”

其中一名绿营军官站出来,大声回应:“在。”

乌孙贾说:“把这个胆敢劫法场的狂徒抓起来,一起斩。”

绿营军官道:“是。”随即转身,一挥手,一堆绿营兵冲过去。

就在此时,背后一排枪响,好几个绿营兵倒地。其他的绿营兵,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迅速扑倒在地。乌孙贾听到枪响,吓得身子一软,溜下了椅子,钻到了桌子下面。

面具人几步跨过去,一把抱起古立德,往肩上一扛,迈步便向外走。

从始至终,古立德一直是闭着眼睛的,直到有人出来劫法场,他才睁开了眼睛,等发现劫的是他时,大吃了一惊,叫道:“好汉留步,古某有话要说。”

面具人背着古立德快步向前走,随后有两排人将面具人保护起来,围成一圈,迅速向前跑。面具人一边跑一边说:“说个屁,再不跑,你吃饭的家伙就没逑了。”

古立德知道无能为力,只好表明态度:“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请好汉成全古某为国捐躯之志。”

面具人愤怒地说:“你他妈的不识好歹。老子和弟兄们冒着生命危险救你,你却说这些屁话。”

乌孙贾在桌子下面安定了自己,发现那些人只是劫走了古立德,并没有动其他秋决犯,意识到此事若是被追究,自己是吃不了兜着走。他不得不鼓足了劲,站起来,大声叫道:“追,快追!”

绿营军官趴在地上,也意识到自己的大麻烦来了,不得不强撑着指挥:“追,快给老子追,一个都不能放跑。”

有几个懵里懵懂的绿营兵爬起来,向前追去。可是,又一排枪响了,所有的绿营兵,不管是中枪死了还是伤了,抑或没死没伤的,又一次趴下来。乌孙贾急得跳脚,大叫:“别趴下,别趴下,快追!”

就在此,又一声枪响,子弹从乌孙贾的耳边忽啸而过。乌孙贾再一次浑身一软,坐到了地上,大小便失禁,拉了一裤子。

最后一个离开的土匪大叫:“老子是野狼帮的土匪,如果要人,你们到鹰嘴界来找老子。”

说过之后,此人离去,后面又有一帮人跟着离去。

古静馨哭得死去活来,要去追赶父亲,被马智琛拉住了。古静馨说:“你拉着我干什么?我要跟他们过去。他们既然肯救我爹,就一定是好人。”

马智琛说:“你又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怎么知道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

“难道你知道?”古静馨问。

马智琛说:“那个戴面具的,应该是余海风。”

古静馨大吃一惊:“余海风?我爹不是抓了他爹吗?而且,他不是杀了你全家吗?他为什么还救我爹?”

“这个人,和别人就是不一样。”马智琛说,“我还真没有看懂他。”

马智琛说得没错,救人的正是余海风,最后喊话的,是麻子狼。为了劫这个法场,野狼帮几乎倾巢而动,鹰嘴界上,仅仅只留了黑狼等二三十人。

跑了几里路后,他们又开始骑马。余海风见古立德并不希望或者乐意被救下,担心路上出现其他状况,便没有解开他身上的绳子,直接提起他,放在自己的马上。好在他的身材瘦小,两个人骑在马上,问题倒也不是太大。

一路上,古立德都在求余海风放下自己。余海风烦了,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我好心好意救下你,你还在这里啰里巴唆。”

古立德说:“你不应该救我,你应该让我死。”

“真是好笑。”余海风说,“人哪有不想活想死的?你以为人死了真能成仙啊?”

古立德说:“人生就是为了两个字:意义。此刻,我的全部意义,就是死。”

余海风说:“你这样说,我倒是明白了一件事。此前,我还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救你,现在我总算知道意义了。我救你的意义,就是要你当土匪。”

古立德差不多是哭着说:“壮士,你毁我一世英名啊。”

余海风是真的怒了:“你好糊涂。你看看这个世道,哪个人还要什么狗屁英名?只有你这样的糊涂蛋,才死抱着所谓的英名。你倒是说说,英名是能吃还是能喝?”

古立德说:“人生终究一死,唯有英名记存。这个,你不会懂的。”

“我是不懂。”余海风说,“国家被这些贪官污吏搞得一团糟,要什么都没用了。像你这种腐儒,还要什么英名。我告诉你,老百姓要什么?他们只要有一口饱饭吃,他们才不要你们这种虚头巴脑的所谓英名。”

一路上,余海风和古立德都在争论,直到鹰嘴界,这场争论,也没有停止。

到了鹰嘴界,余海风自然松开了古立德,也取下了自己的面具。余海风说:“你现在看清楚了,还记得我吗?”

古立德自然认识余海风,来黔阳上任的路上,第一次认识这个年轻人,对他的印象颇佳。古立德说:“你是余成长的儿子余海风?”

“不错,你还没有糊涂。”余海风说,“我是余成长的儿子余海风。不过,我现在还多了一重身份,我是野狼帮的大当家。”

“你你你你……”古立德目瞪口呆,一连说了许多个你。

余海风说:“你是想问,我如何当了土匪,是不是?”

“你年轻有为,完全可以有一个更好的前程。”古立德说。

“什么前程?像你一样,被送上刑场砍头的前程?”余海风说,“经历了这么多事,你怎么还不明白?这个世道,早已经黑白颠倒,是非不分。”

“可就算如此,你也不应该自甘堕落当土匪啊。”听说余海风当了土匪,古立德比自己被判死刑还伤心。

“不当土匪当什么?”余海风说,“当官?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的官府,比土匪还坏。我不想害老百姓,所以,我只有一条路,当土匪。”

“你还是杀了我吧。”古立德说,“你看,我杀过你们野狼帮很多人,又关过你的父亲。如若不是意外,你父亲可能被我判刑了。就冲这两条,你也应该杀了我,而不是救我。”

“不明白是吧?那我就跟你说道说道。”

余海风告诉古立德,一开始,他确实非常恨古立德。但经历了一切之后,他想明白了,古立德关押余成长,不是私仇,而是出于公心。风云商号在短短二十年间,能够成为洪江最大的商号之一,除了个人能力,还在于经营者利用社会的腐败。虽说这种堕落是制度所害,可从某种意义上说,个人确实需要承担一定的责任。

换句话说,余海风其实也想让古立德换个角度思考,让他通过土匪的眼光,看一看这个社会,已经烂到了何种程度。

这就是余海风救古立德并且一定要古立德当土匪的真正原因。

可古立德怎么肯当土匪?明白了余海风的用心,趁着余海风向他介绍整个中国社会被鸦片涂毒的现状时,猛地冲向旁边的一根柱子,一头撞了上去。好在余海风的反应奇快,迅速出手拉住了他。即使如此,他的头还是撞到了柱子上,顿时鲜血直流。若不是被余海风拉了一下,他很可能头骨碎裂而死。

余海风抱住他,用手按着他的头部,一面大叫郎中,同时,对他说:“你这是何苦?”

古立德虽然发晕,却还清醒着,他对余海风说:“让我去死。”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余海风说,“我要你活着,看我怎么收拾那些贪官污吏,收拾那些害人精。”

※※※※※※※※※

余海风说,他之所以救古立德,就是要让古立德当土匪,就是要让古立德看明白,这个政府是靠不住的,若想有一个太平世界,只有靠自己的拳头。这是实话,但又并非全部的实话。

余海风还有一个目的,要把乌孙贾这个贪官搞倒。

乌孙贾从担任黔阳县令时起,便大肆贪污受贿。可这个世界就是奇怪,越是贪腐的人,越是能够升官,从七品升到六品,又升到五品,最后还升到了从四品。乌孙贾在宝庆地区十几年,真的是连地皮都给他刮了三尺。当地老百姓中,流传着很多与他相关的段子,可他就是不倒,反而被朝廷当成好官的典型。

于是,余海风劫了一次法场。

湘西一带土匪横行的事,那些官老爷不是一再隐瞒吗?现在,出现了一次土匪劫法场事件,看你还怎么隐瞒。如果不隐瞒,你会怎么向上报?再找谁当替死鬼?钦犯是从你的手里被劫走的,就算你想推脱责任,更上一级的巡抚,大概也想找替死鬼吧,不把你报上去,又会报谁?

把古立德安顿在鹰嘴界,余海风赶回了洪江。

野狼帮劫法场的事,轰动一时,传得整个宝庆府全都知道了,而恰恰这段时间,余海风又不在,因此,余海风一回到洪江,王顺清就找上门来了。

“大侄子,回来啦?”王顺清问。

“回来啦。”余海风说。

王顺清又问:“这一趟,赚得不少吧?”

余海风说:“没有赚,倒是花了不少。”

王顺清表示不解:“没有赚却花了不少?这不像是做生意啊。”

余海风说:“进山贩了一趟木材,木排还在洪江码头上,等着扎大排。木材没有出手,哪有赚的?”

王顺清进行了一番了解,风云商号真的从山里进了一批木材,刚刚到了洪江。派人沿沅水向上调查,也都证实,这批木材确实是从贵州发过来的。再找排工了解,他们也都证实,余海风一直跟着他们。

这似乎表明,劫法场的事,与余海风无关。

可王顺清不甘心,又一次找余海风。毕竟,乌孙贾自知过不了关,不断向王顺清施加压力。王顺清只好对余海风和盘托出。余海风装着大吃一惊,道:“法场被劫了?谁干的?”

“那伙人离开的时候,说自己是野狼帮的。”王顺清说。

“王八蛋,他们背着老子干了这么大一件事?”余海风拍案而起,显得异常愤怒,“真是匪性不改。顺清叔,你放心,我马上派人进山了解这件事。如果人真是他们劫走的,我向你保证,一定完璧归赵。不仅把人给你找回来,还要把带头闹事的人交给你。”

第二天,艾伦·西伯来派人来请余海风去喝茶。

再过几天,西伯来就要启程返回,他希望余海风能够同行。西伯来之所以这么急,有一个原因,自从《江宁条约》签订,清朝政府同意向西方开放通商口岸,大量的外洋轮船,开始停靠在中国沿海,而这些轮船的载重量很大,大量的鸦片通过轮船运往中国。相反,西伯来通过陆运,每次所运的货物,要少得多。但是,艾伦·西伯来毕竟无法改变,这是因为他在缅甸开有种植园,其鸦片货源在缅甸。若是从缅甸运往海边,再由海上运往中国沿海的口岸,反倒是折腾。唯一让他急迫的是市场,中国鸦片需求的快速增长,令他大有急迫感,他需要再建一支运输队。

没有比野狼帮更适合的运输队了。

尽管这是一支土匪队伍,可艾伦·西伯来并不怕。他们只是做生意,一手钱一手货,路途之中的任何损失,与他无关,他一点风险都没有。

两人在回香楼见了面,西伯来也不绕弯子,道:“我过几天就要回去了,你准备好了没有?”

余海风说:“我正在准备茶叶,不过,数量不够。”

西伯来说:“我在洪江,大概还有一个礼拜左右的时间,最多不会超过十天,你加紧准备,如果准备好了,我们一起走。”

余海风说:“如果准备好了,我通知你。”

因为要准备去走马帮,也因为要处理王顺清交代的事,余海风便没有去赶排。反正他的手上有几十名土匪,又有忠义镖局保镖,他去不去,意义不大。因为白马镖局垮了,很多镖师,便投到了忠义镖局,所以,忠义镖局一时人强马壮,生意反倒有些不饱和,多派些镖师,也不是大事。

几天之后,余海风请王顺清喝酒,他告诉王顺清,派去鹰嘴界的人回来了,野狼帮根本没有大的行动,更不可能劫了宝庆府的法场。余海风说,劫法场毕竟是一件大事,野狼帮若是行动,出动的,恐怕不止一两百人,这样的事,要想做到绝对保密,尤其是对他余海风保密,根本不可能。所以,他认为,这件事一定是有人假借野狼帮之名干的。

余海风更进一步说,如果真是他野狼帮干的,完全犯不着戴面具。野狼帮从来是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一开始就会说明是野狼帮,不会安排一个人,最后走时才通报一个名号。这样做,更像是想嫁祸于野狼帮。

王顺清一听,也大感头痛,道:“这可就怪了。整个宝庆府这一带,没听说有那么大势力的土匪啊。”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余海风说,“有两个可能。”

王顺清立即问:“哪两个可能?”

余海风说:“可能之一,这段时间,湘西一带,又出了一股更大势力的土匪,我们还不知道。这件事,一定要查清楚,如果真的出了这么大一股土匪,那我们这里,真是天无宁日了。另一个可能,你想过古大人训练的那支民团没有?”

王顺清突然感到眼前一亮。古立德为了剿匪,曾训练过一支民团,有一千多人。古立德被抓后,这支民团就散了,其中有很少一部分,被王顺清收留,归入了洪江民团,而更多的人,树倒猢狲散,不知所踪。难道真是有人借用了这支民团,替古立德申冤?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同时,王顺清也想到,只有将此事往那支民团身上扯,对乌孙贾和自己,才会最有利。

王顺清连夜赶去宝庆府见乌孙贾,将这一猜想告诉了知府大人。知府大人一听,立即意识到,这是个好主意。他因此又写了一道折子,说是已经查明,劫法场者,是古立德训练的民团,这支民团,显然已经成了古立德的私人部队,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

无论如何,只有这种说辞,才能稍稍推脱乌孙贾的责任。

至于余海风,在最后时刻,拒绝了艾伦·西伯来,他的理由很简单,没有准备好,只好等来年春天,西先生再次来洪江的时候,他们才能同行。

艾伦·西伯来之所以力邀余海风,是希望他能多跑一趟,多一趟自己就多赚很多钱。既然他实在不能走,西伯来也无可奈何,只得自己上路。

第一天没事,休息了一晚,接着上路,可走出还不到十里就出事了。

出事的是一匹马,莫名其妙就死了,死得非常突然。马帮通常都会走几百上千里路,而且大多是山路,路上死马这种事并不奇怪。此次出行才一天,就死了一匹马,确实有点怪,但也没有引起注意。毕竟,马帮带有备用马,换上继续前进。可是,才走了两三百米,发现又有几匹马状态不佳,似乎完全走不动路。

艾伦·西伯来意识到可能有人为因素,立即命令印度士兵注意警戒。

印度士兵慌慌张张列队的时候,传来一阵枪响。有一名印度士兵中弹,其余的全部找到掩体趴下了。艾伦·西伯来也趴下了,趴下之后,向前张望,判断形势。枪声是从前面一处土丘发出的,大概有五六响,这似乎表明,对手的洋枪并不多。他从华生手里接过望远镜,仔细观察,前面倒能看到一些脑袋,人数有几十个,却没看到几杆枪。

艾伦·西伯来说:“是土匪,他们的枪并不多。我们慢慢爬过去,只要他们再放一轮枪,我们就冲锋。”

阿三队长得令,立即命令那些印度士兵分散开来,呈扇形向前匍匐前进。

果然,前面射来一阵子弹,又是五六响。阿三一声命令,所有的印度兵端起枪,向前冲。前面的土匪大概见势不妙,转身就逃。土匪占据的是一座山丘,居高临下,他们逃走时,只是一闪身,便逃到了山丘的另一面,印度兵就算想开枪,也找不到目标,只好拼命向前冲。冲上了山丘,见前面有几十名土匪在狂奔,他们想开枪,可那群土匪钻进了一片小树林。印度兵于是继续向前追击。

就在此时,两边侧翼枪响了,这次响起的,有十几响,顿时有几个印度兵被打翻在地。

印度士兵实战经验很足,他们立即卧倒,就地还击。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山丘的后面,也就是他们刚才冲过来的那一边山坡,迅速冲出了一支马队,将这些印度士兵和后面的艾伦·西伯来、华生、杰克隔开。西伯来一见,大叫不好,连忙掏枪射击。

可他们只有三支枪,人家有几十匹马,马奔跑时速度又快,枪很难打中。

前面的印度兵听到身后有枪声响起,便想向后撤,可他们一动,三个方向便有枪声响起。这些印度兵被困在当场,根本不能抬头。

此时,西伯来已经看清楚了,一马当先的,正是余海风。

西伯来知道中计了,调转马头,想逃走。可他才跑了几百米远,便发现前面站了很多土匪,土匪虽然没有拿枪,却拿着长矛大刀弓箭。西伯来虽然有枪,可他的枪一次只能打一发子弹。这一发子弹打出之后,还要重新装弹。也就是说,他只要开枪,那些土匪手中的长矛大刀和弓箭,会将他打成筛子。

西伯来无可奈何,只得勒住马头,面对后面追来的余海风和灰狼等人。

艾伦·西伯来坐在马上,倒也有几分英国绅士派头,非常傲慢地说:“余先生,你知道这件事的后果吗?”

余海风哈哈一阵大笑:“什么后果?倒希望西先生先告诉我。”

艾伦·西伯来说:“我是大英帝国的贵族,我如果死在贵国的土地上,将是一次国际事件,大英帝国一定不会放过中国。到时候追究起来,别说中国政府和英国政府共同出兵,就算中国政府单方面出兵,也会踏平你们野狼帮。”

余海风说:“你知道,我完全可以跟你去缅甸,然后在缅甸杀死你,那样,不会引起任何国际争端。可是,我并没有那样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艾伦·西伯来问:“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你死在这里,死在宝庆府之内。”余海风说。

艾伦·西伯来说:“我如果死在这里,你们的宝庆知府,就可能人头落地。”

余海风又是一阵大笑:“这正是我所需要的。”

艾伦·西伯来用英语说:“荒唐的中国人,疯狂的中国人,无法无天的中国人。”

余海风冷淡地说:“你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有今天吗?”

艾伦·西伯来点了点头,惊恐的眼神之中,有了一丝求生的欲望:“为什么?”

余海风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该到东方来,更不该做烟土的生意!”

艾伦·西伯来额头上冒出大颗大颗、如珠子一般的冷汗,他说:“做烟土生意,是我们共同发财,还有宝庆的乌孙贾,洪江的王顺清两位大人,他们也跟着一起发财,难道这是他们的意思?”

余海风摇头:“不是他们的意思,是我的意思。你曾经对我说过,罂粟花有很多个名字,我想,罂粟花还应该有一个名字!”

艾伦·西伯来绝望地问:“还应该有什么名字?”

余海风说:“魔鬼之花。”

艾伦·西伯来张开嘴,用英文念了一句:“魔鬼之花?”

余海风示意大家退后,又说了一句:“你不会孤单,我会让他们下来陪你!”

黑狼扬手一刀,咔嚓,艾伦·西伯来的脑袋就飞了出去。

野狼帮的人一片欢呼。

而在他们的身后,战斗还在继续,那些印度兵,仍然在负隅顽抗。相反,马帮的那些脚夫,早已经逃得没了人影,只是留下那些马匹。华生和杰克两人,早已被野狼帮的马队围在中间,那些土匪故意不杀他们,只是骑着马,从他们身边冲来冲去,到了他们身边,就挥起一刀。这些英国人很高大,站在那里是最好的靶子,土匪们若是想杀了他们,一刀就可以砍掉脑袋,可土匪们显然不想立即杀他们,分寸拿捏得很好,每一次出手,只是在他们身上留下一道口子。

山丘那边,洋枪队被四面合围,包围圈越来越小,洋枪队的印度兵完全不能抬头,抬头就可能遭到三四支洋枪的射击,几乎没有活下来的可能。因为包围圈越来越小,洋枪的作用,也就渐渐失去,阿三意识到,再这样下去,肯定是死路一条,于是命令所有印度兵投降。印度兵于是举起枪,纷纷站起来投降。

可土匪根本不懂投降规则,先是射出一排乱枪,接着,四面的土匪一齐冲上来,挥刀乱砍。此时,枪不再起作用,印度兵除了会使枪,完全没有手上功夫,被砍得七零八落,鬼哭狼嚎。

余海风下令打扫战场,所有外国人一个不漏,再补一刀,然后才由大部分人押着货物回鹰嘴界,余海风则带着几个人返回洪江。

几天后,乌孙贾得到消息,心中虽然害怕,却不得不亲自前去查看现场,到了现场一看,顿时吓昏过去,手下救了半天,才将他救活过来。活过来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些该死的土匪,害死本官了。”

这案子如果上报,上面就不得不向英国方面通报,英国也一定会因此向中国政府施压。可以肯定的是,中国政府为了避免引起外交纷战甚至两国再度开战,一定会息事宁人。息事宁人的方法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简单,将地方官抓起来杀头,然后派兵剿匪。

若是以这种处置方法处理,乌孙贾必死无疑。

胡不来很清楚这一点。乌孙贾若死,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搞不好一样会被杀头。就算他能像上次一样侥幸逃脱,自己也可能从此失业,大把捞钱的机会,就失去了。

他眼睛转了转,计上心头,对乌孙贾说:“大人,这件事,一定不能上报。”

“我也知道不能上报啊。”乌孙贾哭着说,“可是,死了这么多洋人,不上报又怎么行?瞒不住啊,万一被哪个别有用心的人报上去了,我会死得更惨。”

胡不来说:“我的意思是,不能上报说死了这么多洋人。”

乌孙贾看了看面前这些尸体:“不说死的是洋人,难道说死的是中国人?”

“对,就说是中国人。”胡不来出主意说,“我们把这些洋人悄悄地埋了,只往上报死伤的数字,不说国别。”

乌孙贾还是不太放心:“万一上面追查起来,怎么办?”

胡不来说:“就算追查起来,这些人也都成了白骨,怎么分辨是中国人还是洋人?我们就说,当时,尸体已经高度腐烂,还被乌鸦啄过,面目全非,根本分不清面貌。宝庆府从未遇到过洋人被杀的事,所以,我们完全不可能想到这是些洋人,以为只是普通的过往客商。”

乌孙贾虽然觉得这样做也并不保险,却又无可奈何,命令手下人将尸体埋了。

回到府衙,乌孙贾的内心极度不安,他有一种预感,自己的路走到头了。而走到头的根本原因,是因为野狼帮。古立德被从法场劫走,这件事还没完呢,又出了杀死几十名洋人的大案。他让王顺清去找余海风摸情况,余海风一口咬定,此事不是野狼帮所为。乌孙贾却十分肯定,此事和野狼帮脱不了干系。

“野狼帮,该死的野狼帮。”乌孙贾发了一回呆,将野狼帮骂了一千遍,又将余海风骂了一万遍,这才下定决心,大叫,“来人。”

胡不来第一时间跑进来:“大人,有什么事?”

乌孙贾说:“你马上带些人去洪江。”

胡不来说:“好。”转而一想,不对啊,又停下来,问,“去洪江干什么?”

乌孙贾说:“把余海风抓起来,就地处决。”

胡不来一惊:“这恐怕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乌孙贾怒斥,“我堂堂知府,杀一个土匪头子,你说哪里不妥?”

“我指的不是这个。”胡不来说,“余海风既然敢住在洪江城里,就说明他有充分准备。我们现在公开过去,不仅杀不了余海风,反而会惹火烧身。”

乌孙贾说:“我不管,这个余海风,必须死。只要他一死,劫法场案和杀洋人案这两件大案子,就有了交代,我们也就可以向朝廷交差了。否则,朝廷一旦追究下来,我们都得人头落地。这个余海风,到底怎么死法,你去给我想办法。”

胡不来问:“大人的意思,是同意我从容行事?”

“你怎么行事,我不管。”乌孙贾说,“我只要余海风快点死,越快越好。现在已经到了年底,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个余海风活过今年。”

胡不来又说:“我今天就赶去洪江,这没问题。但是,大人不是让我写这次劫杀案的报告吗?这个,还写不写?”

乌孙贾说:“这个啊,这个,你就别写了,我给其他师爷写吧。”

※※※※※※※※※

胡不来并没有公开进入洪江。

他从府衙带来了几名巡检,这些人其实对自己的这次任务,不起丝毫作用,反倒可能连累自己。他让这些人先进了洪江,找地方安扎下来,等他的指令,他自己则拖到天黑,才乘一顶小轿,悄悄地进入洪江。

在洪江姜鱼街的一条小巷里,胡不来置下了一幢窨子屋。这件事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胡不来从洪江捞到第一笔钱后,便置下了这幢屋。当然,屋子不可能空着,他很快给这幢屋子找了个女主人,叫桃云。河南人,家里遭了灾,原本跟着母亲在洪江街头卖艺。

胡不来观察了好几次,看上了这位女子,有一次直接将她们母女叫到面前,说:“让你女儿跟我,干不干?”

母亲自然明白胡不来的意思,可幸福来得太猛了,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胡不来说:“我保证你们母女吃好穿好喝好,过着富人一样的日子,享受着洪江富人一般的荣华富贵。不过有一个条件,除非在家里,你们永远不准提到和我的关系。”

胡不来不希望她们对外人提到自己,当然是有原因的。原因之一,他才刚刚当上师爷,就置下别室,若是传到古立德的耳里,这事可能就成了大事。原因之二,他在长沙是有家室的人,当初不知这趟回乡之行会是怎样的结果,也确实因为太穷,付不起举家搬迁的费用。到了洪江之后,虽然很快捞到了钱,可看一看洪江灯红酒绿的生活,实在不愿把长沙城里的黄脸婆接来。

一年后,桃云给胡不来生了个儿子。胡不来喜得什么似的,认定这是老天给自己的福报,便给儿子取名胡天报。

胡不来进门,桃云正带着儿子学步。胡不来大步跨过去,伸开双臂,抱起儿子:“天报,爹回来了,快叫爹。”

可就在胡天报叫了一声爹后,胡不来突然意识到,这个名字取错了。

假如眼前这一关过不去,那么,天报这个名字,就寓示着自己要遭到不好的报应。

乌孙贾的预感是对的,所有一切的症结,都在余海风身上。不管这些事是余海风所为,还是别人假借野狼帮之名,然后栽赃在余海风身上,余海风一旦死了,所有问题,就全部解决了。问题是,让自己来杀余海风,这个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眼前这一关怎么过?他必须想一个两全之策。

想了两天,胡不来派人把王顺清约出来,在码头边一间偏僻的茶馆里喝茶。王顺清当然不会保密,大摇大摆就来了,来到一看,里面是显得极其低调的胡不来,穿着一身很不起眼的平民衣裤。王顺清大吃一惊,还以为胡不来栽了。

“胡师爷,这是怎么回事?”王顺清问。

胡不来连忙做了一个噤声动作,又向外看了看,道:“小声,小声。”

王顺清确实把声音放小了,但还只是平常的程度:“老子日你个乖。你神神秘秘的,搞什么花脚乌龟?”

胡不来说:“乌孙大人派我来执行一件秘密任务。”

一听说是乌孙大人派来的,又是秘密任务,王顺清开始有了几分警惕:“什么任务?要搞得这么神秘?”

“杀余海风。”胡不来说。

王顺清吓了一大跳:“杀……杀……余……”

“叫你别那么大声。”胡不来说,“劫法场的案子还没结,又发生了西先生和整个洋枪队被全部劫杀的惊天大案,你应该听说了吧?”

王顺清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难道说,这两件案子,都是海风干的?”

胡不来说:“必须是余海风干的。”

王顺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可以肯定,可以怀疑,可以假设,胡不来并没有用这几个词,而是用了必须这个词。这就有点太奇怪了,必须是余海风干的?怎么个必须法?又不是分派任务。

王顺清说:“证据呢?我仔细查过,劫法场一案,余海风有不在现场证据。”

胡不来看了看王顺清:“你是当官当糊涂了吧?自古以来,所有当官的是怎么办案的,难道你不知道?”

王顺清还真没想明白,反问:“怎么办案的?”

胡不来说:“如果查得到证据,那么,证据就是证据。如果查不到证据,官员的话,就是证据。你想一想,劫法场和杀洋人,两件惊天大案,这样的案子如果不破,杀头的,就是主管的官员。如果破了,又另当别论。”

王顺清算是明白了,这是要栽赃啊。转而一想,如今这社会,栽赃的事还少吗?自己在这里搞了十几年,也没少栽赃啊。栽赃这种事,没有一个当官的玩得不圆熟。问题是,以前栽赃,栽的都是那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普通人。而余海风是普通人吗?他不是,他已经玩大了,他在鹰嘴界当了土匪头子之后,仍然敢大摇大摆回到洪江当老板,就说明他不是一般人了。给这样的人栽赃,搞得不好,自己的脑袋都要玩掉。

“这……这件事,不好办吧?”王顺清说。

“不好办也要办啊。”胡不来说,“你想想,若是不能办成这件事,乌孙大人会是个什么结果?若是乌孙大人有个不好的结果,你王大人,又会是什么结果?不仅仅是你乌孙大人和王大人,还有一大批大人,大家恐怕都得人头落地,脑袋搬家。只有砍了余海风的脑袋,才能保你们这一大批大人的脑袋。你说,是哪个的脑袋值钱?”

这个道理,王顺清自然懂,问题是,这件事可是太棘手了。余海风从山上带回来的,就有五十人,整个洪江城里,还不知有多少余海风的眼线或者暗中埋伏的人马。直接上门去抓余海风?那肯定不行,搞不好就会把洪江城打得稀巴烂。那样的话,即使杀了余海风,乌孙贾和王顺清的脑袋也保不住。

退一步说,暗杀?且不说暗杀一个余海风不容易,就算是暗杀成功,他的身后,还有上千的野狼帮啊,还有几十条枪啊!这些土匪一旦冲到洪江,滥杀无辜,会是个什么结果?

王顺清将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问胡不来是否想过这些,问乌孙贾是否想过这些。

胡不来摆了摆头,说:“想不想,都是一条路。如果暗杀余海风成功,还有一条生路,若是让余海风活着,就只有一条死路。”

胡不来和王顺清商量怎么对付余海风的时候,余海风也在安排后事。

眼看又近年关,一大早,余海风安排了商号的事,回到家里,罗小飞和刘巧巧双双迎着他。罗小飞已经怀上了身孕,再过五六个月,孩子就要出生了。刘巧巧呢?一开始,确实受了大家的影响,认定余海风因爱生恨,灭了余氏全家,不然,怎么偏偏就选了个她不在的日子动手?所以,她恨上了余海风,觉得这个人没法看透,心太深,也太黑。

而现在,这一切自然是清楚了,她冤枉了海风。既然冰释前嫌,一家人,就该好好过日子,她就该把海云的孩子养大,立起这一门户。没想到罗小飞多事,竟然找到她,对她说:“巧巧,我不想叫你弟媳,我想叫你姐姐。”

刘巧巧一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睁大一双漂亮的眼睛望着她,道:“嫂子,你说什么啊。”

罗小飞说:“我知道,你是爱海风的,是我拆散了你们。”

刘巧巧再次听了一惊:“你说的什么?我怎么一点都不懂?”

罗小飞说:“还记得那次,你和海风他们在小店里吃饭,有两个妓女上去找海风闹吗?”

“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都过去这么久了。”刘巧巧话虽这么说,心头还是一酸。若不是那件事,自己早就是海风的妻子,现在大概也不会守寡吧。这所有的苦日子,都是从那一刻起的头啊。

罗小飞说:“那件事,是我干的。”

“你干的?你干的什么?”刘巧巧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我想嫁给海风,就设了那个局,用钱买了那两个妓女,让她们找海风要钱。”罗小飞说,“我只想让你恨他,不肯嫁给他。可没想到,这件事让他受到家人的怀疑,在洪江城的名声也坏了。”

刘巧巧目瞪口呆,盯着罗小飞看,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罗小飞却说:“是我从你手里夺走了海风,现在,我决定把海风还给你。”

刘巧巧还真是转不过弯来,道:“还给我?怎么还?”余海风不是东西,是一个大活人,说抢就抢,说还就还?你可真是个土匪。

罗小飞说:“只要你同意,我就让海风娶了你。你做大,我做小。”

刘巧巧再次看了看罗小飞,想判断出,她到底是不是在摸自己的底。罗小飞的表面很平静,貌似也很真诚,可她不敢轻易表态,只说:“我现在只想把涵秋养大。别的,什么都不想。”

罗小飞说:“你傻啊。大家都这样,你担心什么?这件事,我去和海风说。”

罗小飞有没有对余海风提过此事,刘巧巧并不知道,不过,她的心确实活了,又生出了希望。她和罗小飞双双迎着余海风的时候,就不再把他仅仅看成伯父,看成这个家的顶梁柱,同时,也成了她的精神支柱。

罗小飞说:“海风哥,我给你泡茶!”罗小飞想尽可能让余海风和刘巧巧多在一起。毕竟,你们是一对有情人,每天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不怕你不生出想法来。

余海风望着妻子离去的背影,道:“小飞,把箱子拿下来。”

罗小飞上楼去后,余海风在茶几前坐下,认真地说:“弟妹,有件事情,我要和你谈谈。”

刘巧巧的心一阵狂跳,以为余海风要亲自说那件事了,脸一红,头就低了下去,手抓起衣边,轻轻绞着。“我听着呢。”她娇羞地说。

余海风说:“你先坐,等小飞下来之后我再说。”

罗小飞抱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箱子下来,三人围着茶几坐下,罗小飞泡茶。余海风把箱子打开,推到刘巧巧面前:“这是我们家的房契,以及存放在旺盛钱庄所有的财产,以后我负责外面的生意,你负责管家!”

刘巧巧手慌脚乱地把箱子推了回去:“大哥,理应你当家!怎么给我管理呢?”

余海风认真地道:“我在外面忙不过来,家里的账你应该心中有数,也可以合理地支配!”

刘巧巧看了看罗小飞:“也应该嫂子管理呀!”

罗小飞笑了起来:“我才认识几个字,让我管账,肯定是一本糊涂账。”

刘巧巧不说话了,一时冒出很多念头。这个家,毕竟是余海风的,自己和秋涵只是拖油瓶。海风让自己管家,是否表明,他其实已经有了那个意思,让自己和孩子彻底地变成这个家的一部分?

余海风说:“我们家人手少,云南那边的生意,又渐渐上了正轨,我可能每年要跑一两趟云南。家里里里外外这么大一摊子,没个主事的人不行。这件事,就这样定了。”

刘巧巧激动地点了点头,泪水在眼眶之中转动。

三个人正说着话,洪江大酒楼的一名伙计进来,说:“余掌柜,老布病了。”

余海风暗吃一惊,猛地站起,问:“老布?什么病?”

伙计说:“也不是什么大病,估计是感染了风寒。可老布那身体……我们掌柜有点担心。”

余海风立即出门,跟着伙计一起到了洪江大酒楼。约翰·布鲁尼在洪江一直没有固定住处,好在洪江有一个规矩,每一家商号,都辟有善房,免费提供给需要的人住宿,还包膳食。这么多年,老布住遍了洪江很多家的善房。余海风当家后,曾邀请老布搬到自己家里来住,却被老布拒绝了。

赶到老布的住处,余海风大吃一惊。才几天没见老布,他显得又老又憔悴,脸上似乎完全没有肉,只剩下皮了,白色的头发,也没有几根了。余海风意识到,洪江大酒楼之所以通知他,一是他和老布最亲近,二是担心老布死在他们这里。都是做生意的,讲究个吉利,善房可以免费提供给客人住,若是有人死在善房里,总归是个心结。

余海风原想把老布送到回生堂去救治,可老布拉着余海风的手,不肯答应。

他说:“孩子,不用了,我知道,是主在召唤我去呢!”

老布确实太老了,应该有八十了吧?一个外国老人,远在他乡,如此这般经历着生命的最后时刻,余海风心中有酸酸的感觉。他问:“老布爷爷,您后悔到洪江来吗?”

约翰·布鲁尼轻轻地摇了摇头:“怎么会呢?主让我到中国传播福音,我已经圆满地完成了主给我的任务,现在,是我回去向主复命的时候了!”

看到老布面对生死如此豁达,余海风又是非常感动。

余海风要将老布接到自己家里去,老布仍然不同意。余海风便向他解释,中国毕竟不同外国,中国人会觉得,一个外人死在自己家里,会给自家带来某些不好的东西。

老布问:“那你呢?你不担心吗?”

余海风说:“我不同,我已经信了主。”

老布说:“主会保佑你的,我的孩子。”

余海风叫来了自家的车,他亲自抱起老布,然后和他一起坐在车上。让他没想到的是,老布这么高的个子,却轻得出乎意料。看来,老布是对的,老人确实已经油尽灯枯。

老布在余家只住了五天。每天,余海风都会抽出时间,和老布说一会儿话。

余海风说得最多的,还是当前的世道。他说:“现今的中国,庸官当道,贪官横行,好人受到迫害,民不聊生。主为什么不惩治那些恶人?”

“会的。”老布说,“主不能容忍人世间的罪恶,所以,一定会惩治他们的。”

“那么,这个惩治,什么时候会到?”余海风问。

“惩治已经开始了,只不过,大家被眼前利益蒙住了眼睛,看不到惩治已经开始。”

最后那天,老布或许真有什么预感,见到余海风时,他从枕头下拿出一本书,递给余海风:“这本《圣经》,送给你!”

余海风心中想自己不认识英文,给自己有什么用呢。接过之后,约翰·布鲁尼继续道:“我在一些重要的地方用汉语注释了,本来想全部注释的,可惜没时间了……”

余海风安慰他说:“老布爷爷,您会好起来的。”

老布微微一笑:“我是主的使者,我一生都交给了主,所以,我一生为主传播福音,从来只是帮人,不会求人。现在,我想最后求你几件事。”

余海风说:“老布爷爷,你说,什么事,我都替你做。”

约翰·布鲁尼说:“第一件事,我死后,在我的坟前种一棵树,一棵茶树。”

余海风说:“好。”

约翰·布鲁尼翻出那个木十字架:“我死后,把这个十字架插在我的坟上。”

余海风以为老布求自己办的是什么大事,没料到都是这么小的事,心中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只是重重地点头。

“还有最后一件事。”老布说,“我在洪江这么多年,只收了两个教徒。我死后,除了参与埋葬的人,追悼会只能你们两个人参加。我知道,王顺喜腿脚不方便,他如果不能参加,就算了。只要你一个人去就行了,我求你站在我的坟前,画一个十字,说一声阿门。”

余海风说:“老布爷爷,我答应你,我都答应了。”

约翰·布鲁尼:“好了,孩子,我累了,让我休息一会儿!”说完,他微微闭上眼睛,嘴角挂着微笑。

余海风随意翻开《圣经》,只见一行小如豌豆大小的字:恶人必被自己的罪孽捉住,他必被自己的罪孽如绳索缠绕。他因不受训诲,就必死亡!

余海风又翻了翻,合上书,见约翰·布鲁尼一动不动,他低声喊道:“老布爷爷,老布爷爷!”

约翰·布鲁尼一动不动。

余海风微微一怔,把食指伸到他的鼻子下,发现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一个外国人死在自己家里,毕竟是一件大事,余海风一面派人去报官,一面安排老布的后事。

听说老布去世的消息,胡不来终于出山,和王顺清一起到了余家。胡不来本能地觉得,老布去世,很可能是一次机会,因此,他需要亲自去了解相关细节。

他对余海风说:“老布虽为外国人,可是一个善人,他在洪江做了不少好事,在洪江有很多朋友。这样一个人走了,我们洪江,一定要让他风光下葬,入土为安。”

余海风摆了摆头:“老布爷爷是主的信徒,主的使者,他对生死的看法,和我们不一样。”

王顺清问:“怎么不一样?”

余海风说:“他们只能信主,才能参加葬礼。”

王顺清说:“老子日他个乖,哪里去找信主的人?没有信主的人,不是不能下葬了吗?”

余海风说:“我信主。”

胡不来和王顺清相互看看,又看余海风。胡不来问:“你的意思是说,你一个人给他送葬?”

余海风说:“挖坟和抬棺,我会请几个人。”

胡不来突然有了主意,平常,余海风身边总是有很多人,这次,他只是一个人。如果打他个伏击,神不知鬼不觉。

出殡那天,除了抬棺的人,只有余海风一个人送葬。没有响乐班子,也没有道场法事,甚至没有人扎纸幡散纸钱,自然也没有连接不断的鞭炮和哭丧,没有披麻戴孝。余海风主持的这场葬礼,和中国人的葬礼就是不同。当然,余海风也不知道主的信徒到底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葬礼,他只是有点想当然,凡是中国人的,他都不搞。有一点,他没有按照老布的要求做,他把老布的那个木十字架嵌在了棺材的最前面。

墓地也是余海风选的,选在余兴龙和王子祥的墓地之间。他知道老布和这两个人交好,生时就是好伙伴,两人先后去世,老布虽然没有落一滴泪,甚至拒绝了老布用主的方式为他们做法事,可老布常常坐在他们的坟前,和他们说话。也有些时候,老布会在他们的墓前摆上象棋,一个人下。

还有一点,是余海风自作主张,他不知道外国人的墓碑是怎样的,也不懂得老布的名字用意大利文应该怎么写,所以,他在一块大麻石上面刻了一个中国象棋棋盘,准备作为老布的墓碑。

这一天,没有雨没有雪,可毕竟是冬天,寒气逼人。

余海风将老布的棺材送到,请来的那些人,将老布的棺材放进已经挖好的墓穴。相关程序,只得按中国的方式,余海风无法再别出心裁了。最后安放墓碑的时候,余海风还是搞了点新样。中国人的墓碑,通常都竖着立在坟前,而余海风并没有给老布起坟堆,而是平的,并且将那只硕大的棋盘,平放在墓上。

最后,由余海风亲手栽下一棵茶树。

请来的苦力完成这一切后走了,余海风告诉他们,去风云商行找刘巧巧拿工钱。墓地只剩下余海风一个人。他站在墓前,伸手画了个十字,说了声阿门,然后又说了一套中国人的话。他说:“老布爷爷,你累了,就好好休息吧。等一下可能有些事,有些吵闹,你大人有大量,别理这些,就好好睡吧。”

干完这一切,余海风轻轻舒了口气,正准备进行下一步动作,却发现不远处有响动,抬头一看,竟然是一顶轿子过来了。余海风觉得奇怪,这是谁呢?

余海风问:“轿子上是谁?别过来。”

一名轿夫说:“是王掌柜。”

洪江姓王的掌柜不少,就是和老布走得近的,也有好多个。不过,余海风还是猜出来了,应该是王顺喜。王顺喜因为没有了双腿,老布特别交代过,出殡时不需要他参加,没想到他还是来了。

余海风喊:“不要来,叫他回去,快回去。”

可那些轿夫自然不会听余海风的,仍然抬着轿子,来到墓前。轿夫将王顺喜抬下来,王顺喜显然也已经懂得了很多主的礼节讲究,并没有拜下去,而是立在墓前,在胸前画十字,又念念有词地说了些什么。

余海风说:“顺喜叔,我不是叫您莫来吗?”

王顺喜说:“我来送一送老布。”

余海风只想王顺喜快点离开,因此说:“好了,顺喜叔,您的意思,老布爷爷在天之灵,一定知道的。您辛苦了,天也不早了,还是下山吧。”

王顺喜却说:“海风,你要是有事,你先走吧。我在这里陪一陪老布。好人啦,现在的大清国,见不到这样的好人了。”

余海风知道王顺喜暂时不会离开,只得和他告别,独自向山下走去。

余海风向前走了二三十丈,站下来,大声地说:“出来吧,再不出来,我就走了。”

说过之后,余海风站在当地,等了片刻,不见动静,又说:“真的不出来?那我可就走了。”

此时,山林中有几个人出来,余海风看了看,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他猜度,不认识的,应该是宝庆府来的了。余海风说:“你们出来有屁用?叫你们主事的出来。”那些人站在那里,不向前也不退后。余海风恼怒了,大吼一声:“滚。”

立即有几个认识余海风的汛兵逃开了。差不多在同时,王顺清站了出来,随他一起站出来的,是十几名端着洋枪的汛兵。

余海风说:“哟,顺清叔,怎么是你一个人?那个胡师爷呢?他还想当缩头乌龟吗?”

胡不来果然站了出来,随他站出来的,又有十几支洋枪。

胡不来说:“余海风,你有什么遗言,快说吧,我给你最后的机会。”

余海风一阵大笑:“你搞错了吧,胡师爷,应该留遗言的,恐怕是你。不信的话,你朝后看。”

胡不来和其他人向后看,结果发现,他们周围,站满了野狼帮的土匪。野狼帮有长短枪七十多支,胡不来和王顺清的四周,密密麻麻全是枪口。

胡不来暗叫不好,却又不得不硬撑着,道:“余海风,你敢杀朝廷命官?”

“笑话,老子是土匪,杀谁不一样?”余海风说,“话说回来,老子杀的,就是贪官,如果是好官,你看老子杀不杀?至于你,胡不来,你是他娘的什么官?自从你到洪江以来,巧立名目敛财,几近疯狂,实在死有余辜。”

胡不来说:“等等,海风老弟,你这话可要有根据。我只不过是一介师爷,哪有你说的那么大权力?”

余海风:“你死到临头,还不承认?我问你,当初,你到洪江禁烟查烟,共查到鸦片多少箱?”

胡不来不语。

余海风说:“你和王把总一起,贪污了三百多箱,有没有这回事?”

“这是污蔑,绝对没有这回事。”胡不来说。

余海风说:“那我再问你,你当师爷的薪水才多少钱?而你在姜鱼街置下的那处房产,又值多少钱?在那幢房子里,你藏了多少钱,你能告诉大家吗?”

胡不来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实在没想到,自己以为非常秘密的事,竟然让余海风知道了。那也就是说,余海风知道的事,还不知有多少。

余海风继续说:“古大人到黔阳后要剿匪,你们借剿匪之名,收了多少钱,你自己分了多少,你能告诉大家吗?不能告诉,是不是?那我帮你说吧,你们贪污了一百多万,而你,就拿了八十多万。”

这个数字将所有人镇住了。八十多万,以胡不来一个师爷身份,需要两千年才赚得回来。

余海风说:“你们不要以为有了这么多钱,他就满足了,他远远没有满足。抄张祖仁的家,你拿走的财物值多少?至少值四十万。我这里说的,还是大数。他到洪江才这么两年时间,所贪的财物银两,加起来,不下两百万。你们说,这个人,该不该杀?”

土匪们一齐大叫:“该杀,该杀。”汛兵以及知府衙门的巡检,却没有出声。

王顺喜在此时赶了过来,却被土匪们拦在圈外。轿夫将王顺喜抬下来。

王顺喜说:“三哥,我早就劝你收手。爹为了帮你,连命都拿出来了,你还不醒悟啊。今天,我之所以赶到这里来,原想打乱你们的计划,让你们收手,没想到,你还是不肯收手。你自己看看吧,爹的坟就在那里,他看着你做的一切呢。”

余海风一挥手,道:“好了,多余话,我不说了。这两个人,是什么人,相信你们都已经清楚了。现在,我告诉你们,这两个人,必须留下,其余的人,想离开,可以放下武器离开。不离开的,只有一条路,跟他们一起去死。”

汛兵们不知所措,站在那里不动。

余海风说:“我数十下,谁留下谁死。一、二、三……”

才数到三,就有汛兵逃走了。有了开头,就一定有跟着的,无论是王顺清还是胡不来,自然是约束不了,只不过一眨眼工夫,就只剩下胡不来和王顺清两个人了。

王顺清自然不想死,说:“海风贤侄,你看,我与你们余家无冤无仇,没有做一件对不起你们余家的事。而且,我们余王两家,还是世交……”

“住嘴。”余海风说,“不是你们这些狗官,把这个国家搞得乌烟瘴气一团糟,我们余家,会是这样的结果吗?不是你暗中扶持马家,我们余家,会是这样的结果吗?不是你和那个狗官乌孙贾暗中活动,和野狼帮勾结,我们余家,会是这样的结果吗?”

胡不来说:“你要知道,今天,你若是杀了我们,就是与整个大清朝为敌。大清朝会派兵剿灭你们的。”

余海风说:“你认为会吗?你们带的,不是朝廷的兵?他们会为你们这些该死的贪官卖命吗?相反,你看看我带的这些人,他们更愿意杀死你们这些人渣。”

胡不来哈哈大笑:“天下乌鸦一片黑,你以为你能改变这个事实?烟土禁不绝,娼妓禁不绝,贪官禁不绝,他们每一个来,都是为了大捞一笔,然后走人!”

余海风冷冷地道:“杀一个总少一个!”

胡不来披头散发,人已经显得有些疯狂:“余海风,你是必杀我的了?”

余海风一咬牙:“是。”

胡不来双眼血红:“我不求你饶命,但只求你一件事情。”

余海风:“你说。”

胡不来:“我死后,把我的眼睛挖出来,挂在树上,我要看到你失败后的下场!”

余海风:“我成全你。”

黄狼在一旁大叫:“大当家的,别和他们逑说,杀了这两个狗东西!”

余海风挥了挥手:“我懒得脏了自己的手,这件事就交给你们吧。”说过,他转身就走。他走了十几步,听到身后一排枪响。他甚至没有回头,一直向前走去。

几天后,余海风带着罗小飞离开洪江,风云商号随即关门歇业。刘巧巧带着余涵秋,过着普通的日子。四个月后,乌孙贾被革职,押解进京。洪江的鸦片烟馆,已经开了一百多家,相反,以前兴旺的正行生意却越来越差,一家家商行就此衰落,洪江也开始衰败。

1852年,洪秀全在广西金田起义,他们的组织称“拜上帝会”,从广西席卷湖南,首当其冲的,便是湘西。湘西地区,大大小小数百股土匪,纷纷加盟。

紧接着,曾国藩率领湘军和太平天国作战。而后,左宗棠组织了另一支湘军,马智琛则成为左宗棠手下的重要谋士之一。

2014年6月27日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