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成功的概念不只包含名和利

“你的眼里、心里只有名和利,你对我根本没有爱。即使躺在我身边,你的温柔与体贴也是表演的。你在我身边,就是为了向外界宣称你是多么模范的丈夫,你是多么成功的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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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彤彤一下飞机,便被徐泽如十万火急地拉入车内。她坐在车内,目光从佯装镇定的徐泽如身上游移到车窗。

椰树浓绿的宽大叶片凌乱地切割着云海市的大街小巷,幽蓝幽蓝的海水在这座城市的边缘空荡荡地喧哗着。史彤彤瞪着眼睛,看着车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突然觉得云海是那样单调、乏味。阵阵莫名而来的风掀动着她如瀑的长发,迎面携来一种让史彤彤隐隐感到不祥的气息。

尽管她一再提醒自己,她正是在思绪纷乱之中,在同事、母亲的劝说下,凭借去南京进修的机会,逃离了这座城市。现在,她回来了,而且,是父亲史荆飞的电话让她火速赶回来——父亲的声音尽管憔悴得令她不可捉摸,尽管父亲在电话里说一切事情等她回来再说,但父亲他至少该是获得了自由,该给母亲一个交待吧。情况总不会比她离开云海时更坏吧?

父亲的电话刚一挂断,彤彤略一思忖,立即上网购买机票,当即动手收拾行李,她恨不能一下飞到云海,飞到父母身边。父亲的事情是如何解决的?父亲与蓝贵人、余一雁到底是何种关系?他到底会给母亲一个怎样的交待?母亲会接受父亲的种种解释吗?还是坚决要求离婚?父亲的政治前途、家庭的命运,无时无刻不纠缠在史彤彤的心中。

事实上,她逃遁的位置虽然拉长了与云海的距离,而“局长日记”却无处不在。身边的同学一提到热点网络问题,必定会说到云海的“局长日记”;一提到云海,就会关注从此城而来的史彤彤。关于局长生活的腐败、包养的情人、贪污数额的巨大……有声有色的描绘,让彤彤陷入了另外一种更为丰富、更令人痛彻心肺的境地。

在无处逃遁的孤寂里,彤彤常常孤独地蜷缩在学生公寓里,打开电脑,眼睛却在离电脑极近的地方,让那条点击率过亿的回帖,一滴不漏地滴到自己的心里。她常常感觉“局长日记”的所有留言,会变成张牙舞爪的长长火舌,一下一下地席卷而来,将她的身心完全吞噬。这使她在进修的日子里,常常彻夜难眠。白天,她艰难地让自己的理智一点点清醒,晚上这点清醒又被所有的梦境所颠覆。

在这样的煎熬之中,在心潮激荡难以平复的状态下,接到父亲让她立即返回云海的电话,史彤彤甚至有些欣喜。

彤彤下了飞机,刚走到出站口,就被徐泽如久等无悔的声音所照亮:“你终于回来了!”看着她面容憔悴,他叹息一声,“你瘦了!”

史彤彤看着徐泽如,突然意识到她原来是一个有孕在身的女人。原以为离开云海的时间内,她会凭着一股无法发泄的恨,将这个男人彻底淡忘,想不到半个月后,迎面而来的依旧是这个男人的关照和温暖。

“家里,还好吧?”她努力掌控好自己的情绪,让声音尽量趋于平稳。

徐泽如有点为难地挠挠头,没有如史彤彤所期待的那样说家里的情况好转,更没有兴高采烈地说“事情都过去了,咱爸是清白的,咱妈完全放下了心里的重负”等彤彤所渴望听到的话。徐泽如拎过彤彤手中的行李,径直走向停车场。

“问你呐,家里都还好吧?”彤彤追了上去。

“天塌不下来!”徐泽如打开后备箱,将行李放了进去。

史彤彤在坐进车后座的那一刻,心中不祥的预感就好像滴在纸上的墨水不断扩展,越来越剧烈地向她袭来。

徐泽如将车径直驶过雀儿崖古朴的青石板街道。史彤彤一路狐疑的心,似乎因得到了某种答案而渐渐趋于稳定。原来,父母都回了老家!也许父亲选择了无官一身轻,远离云海,远离官场的是是非非,决定回到老家与母亲一起安度余生?这种选择也不错。毕竟,父亲曾在这里带领雀儿崖的人们,芝麻开门般扣开了地底下蕴藏的煤矿宝藏,从漆黑的矿洞里源源不断地运出了无穷无尽的黑煤,使一穷二白的雀儿崖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尔后又先知先觉地填矿植树,使这个富裕的小镇到目前还保持着碧树蓝天的纯净天地。这儿的空气好,很适宜人静养。这儿的人都对父亲感恩戴德。无论外界的舆论对父亲有多么不利,这儿的人却依然崇拜父亲。回到这儿,于父母的身心,都是百益而无一害的。

在史彤彤思忖的时候,徐泽如已将车停靠在一棵浓密的树下,抓起后备箱的行李,望望史彤彤,一言不发地踏上公路旁那条狭窄、几近被杂草覆盖的泥土小道。小道的另一端,矗立着史家那栋洁白的两层小洋楼。彤彤的第一反应是这不是徐泽如所为,她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站在车旁没动。

徐泽如敏锐地觉察到后面没有跟上来的脚步,止步回头。最后不得不放下行李,跑过去牵起彤彤的手,轻轻说道:“天塌不下来,我们进去吧!”

什么意思?史彤彤的天真要塌下来了吗?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难道说父亲的劣迹连这个宁静僻远的小镇都不能容忍?史彤彤一愣,挣脱了徐泽如的手,快步向小洋楼跑去。

院子里横七竖八地摆放着一些桌椅,屋子里传来一些杂乱不清的声音。史彤彤冲进屋,立即像陷入了一个冰窟。

客厅里悬挂字画的地方,全被蒙上了一层阴森森、白惨惨的棉布,迎门正中央的墙壁上挂着的居然是母亲朱韵椰的遗像。在熠熠的红烛泪光里,在轻烟缭绕的檀香中,母亲似泣如怨的双眸紧紧地盯着彤彤。

突如其来的灾难犹如晴天霹雳,将彤彤整个击倒。一路不祥的预感似一支命中注定的利箭,毫厘不差地击中了她。

她鲜花般芬芳靓丽、永远年轻不老的母亲,突然枯萎消逝了?这一别也不过半个月时间,她的母亲就永远消失了?彤彤将永远失去了母亲?永远,像一把利斧刺痛着彤彤的心,真正的灭顶之灾,像滔滔的波浪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劈头盖脸,一点空气都不留,一点余缝都不给。她迷蒙的双眼里,晃动着一些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妈!”彤彤长嘶一声,在众人关注的目光中,一下晕厥了过去。

在杂乱的惊呼声中,她似乎清晰地听到了父亲仰天长嘶的哭声:“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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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绿浓绿的宽大椰片,在夜晚黑黝黝的天空下,变成了锐利的鬼魅,坚硬地横亘在史彤彤二楼的卧室窗口。史彤彤沉沉地进入了梦乡,只有梦里的时光能倒流,心中的隐痛只有在梦中才能得以暂时的逃避。

身穿白色公主裙的彤彤在青青芳草地上玩耍,母亲的身影轻灵地飘拂在离彤彤仅有咫尺的地方,可彤彤却怎么也无法抓住母亲的手。彤彤心里着急,紧跑几步欲追,母亲一闪,闪进一片浓密的树林之中,突然不见了,彤彤急得大哭大叫:妈,妈……

在呼喊声中,彤彤猛然睁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床前的人真多,远邻近亲,黑压压的一片,父亲史荆飞、婆婆余一雁、徐泽如、蓝贵人的母亲蓝芝芳、蓝贵人、老中医……彤彤失望地发现最熟悉、最亲切的脸孔里,找不到母亲的面容,她终于清醒地意识到,她真真切切地永远失去了母亲!

“她怀孕了,不能过分激动!”老中医边收拾药箱,边轻声向众人宣布,“没大碍的,就是要好好休息。”

史荆飞悲喜难抑,这也许是史家今年最大的喜讯,唯一遗憾的是韵椰却听不到这个喜讯了。

徐泽如急切地扑到床前,疼爱地握住了彤彤的手。余一雁心情复杂地朝床上望了一眼,坚持提着药箱要送老中药一程。

“医生,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余一雁帮老中医提着药箱,悄悄问道。

“两个多月了!”

“两个多月?”余一雁暗暗掐算着,这么说彤彤是在离开云海时就怀了孩子。在史家没有出事之前,彤彤和泽如如胶似漆,那么她肚子里的孩子毫无疑问是徐家的血脉。

余一雁转身回到楼上,急于想告诉彤彤和泽如一些孕妇的养护知识,谁知道她刚踏上楼梯,就传来史彤彤的悲恸哭声,“我妈……到底是怎么死的啊?”

“爸,妈……妈……”只见史彤彤一下翻起身,扑到站在窗前静默的父亲怀里,“妈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为什么这么快就将她火化,等不及我最后看她一眼,为什么?为什么呀……”

彤彤哭着喊着,拼命摇着史荆飞木然不动的高大身躯,不一会儿,她筋疲力尽,顺着父亲的身体缓缓下滑,抽噎着蜷缩在父亲脚前。史荆飞很想伸出双手拥抱一下受伤的女儿,哪怕是拍拍女儿的肩,传递给她一份坚强起来的信心也好哇,可是他无法做到。他的女儿,像一头发怒的小狮子,带着明显的责问,明显的指责。

蓝贵人、余一雁拥上来想搀扶起史彤彤。她却像从地底下得到某种传递的力气,赫然站起来,瞪着通红的双眼,挥舞着双臂:“你们告诉我,我妈是怎么死的?她好端端的怎么会死?”

徐泽如一言不发地走近彤彤,抱起她,将她放在床上。

“不是我们不告诉你,而是你一回来不是晕倒,就是像一把狂燃的野火,谁离你近,谁对你好,你就会将谁烧得体无完肤。”蓝贵人不知何时下楼去厨房捧来一小碗皮蛋稀饭,递到坐在床沿的徐泽如手上。

众人悄悄转身离开房间,余一雁欲搀扶呆若木鸡的史荆飞,他却蹙眉摆手,向床沿移动了几步,朝彤彤叹了口气,猝然下楼。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彤彤蓦然发现,父亲的头发都花白了,一根根在灯管下刺目地竖立着。

彤彤悚然一惊,她的母亲去了,她的父亲老了!

余一雁识趣地走到楼梯口,又不放心地折转回身,轻轻说道:“彤彤,不是做婆婆的说你,这人死不能复生,你爸比谁都难过,你和泽如也是快要做爸妈的人了,多体谅一下大人的不易,遇事冷静一些……”

“妈!”泽如站起身来,袒护着彤彤,“你也不想想现在是什么情况,彤彤能冷静得了吗?”

“唉,现在的年轻人,遇事要么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要么就是哭死哭活抱怨别人。”余一雁看着小两口凄然一笑,同样是人,同样是女人,朱韵椰、史彤彤都被男人捧在掌心里惯着、宠着,而她余一雁付出得再多,男人都是一副不屑的表情,“唉,就是不知道自己承担一丝一毫的责任……”

彤彤的眼泪泛滥,婆婆说的全是实话,如果早知道这一别连母亲的面都无法再见,她说什么也不会去南京学习的。可是,这世间没有如果,只有面对。

“我走时我妈还好好的,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啊?”史彤彤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徐泽如紧张地看了一眼母亲,余一雁反而镇定下来,在彤彤床边坐了下来:“你妈,是在她的房间里上吊死的。”

是么?尽管彤彤觉得母亲死得跷蹊,可残酷的事情一旦得到验证,还是令彤彤心惊肉跳。她猛地推过徐泽如伸到面前的碗,趴在床沿大吐起来。

“妈,你也真是的,你看彤彤还没来得及吃一口,反倒惹她全吐出来了。”徐泽如看着母亲,“一切事情,先让彤彤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再说吧。”

彤彤听见此话,立即控制住干呕,祈求地望着余一雁,今晚不能得知母亲的真正死因,她悬着的心不可能落进肚里。

余一雁缓缓走到床边的木椅上坐了下来。“其实,你妈是替我死的。”余一雁幽幽开口道。

不仅是彤彤越来越迷惑,就是徐泽如也感到莫名其妙:“妈,你也是急糊涂了吧?”

“我妈死时,你在她身边?”彤彤满腹狐疑。

“如果我在她身边,怎么可能让她死?”余一雁盯着窗外鬼影一样晃动的树叶,“可是如果你妈不死的话,那么死的一定是我!”余一雁回忆道,“自从你爸去了青龙湖干休所后,你就离开了,泽如也整天不知道回家。我那时像着了魔一样,整天整夜地站在窗前,看着云海的灯影,感觉这整个世界像是被水洗过一样,整个城市都成了一个空心子,人活着没有什么意思。”余一雁抹了一把泪,“勤勤恳恳做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结果到头还是操不完的心,担不完的心……”

“妈,对不起!”徐泽如将纸巾递给母亲,“你下楼早点歇息吧。”

“那段日子,我像被什么东西迷住了一样,总想着一了百了,是韵椰突然敲门,陪我吃了一餐午饭,彻底断了我寻短的念头。可是我做梦也没想到,她会跑回老家的老宅,做下这等糊涂的事情来……”

母亲,真的是回到老宅后,无法面对这样的空寂,无人分担她内心的担忧,突然心生死念?

史彤彤一掌拍打在自己剧烈跳动的右眼皮上。母亲的死,真会这样简单?母亲真的死了么?那个在机场为自己送行时还目光笃定的母亲,怎么会自寻短见?母亲临终前有没有留下遗言?父亲是因为母亲的死,被审检组特意批准回家来料理母亲的丧事么?在处理完母亲的丧事之后,父亲还会去青龙湖吗?

彤彤就这样蜷卧在床上,听着楼下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就让这种种念头在心底若隐若现,像附骨之蛆一样折磨着她,让她柔弱的身体不仅没有得到任何休整,反而更加辗转难眠,煎熬无比。

夜,越来越深。留下来为朱韵椰亡灵守夜的男人们,开始摆开了麻将阵,而出出进进的女人们有的在为打麻将的男人们续满茶杯里的水,有的开始洗菜切肉丝准备宵夜,有的则在小院的灯光下生起小土炉,准备煨汤……周遭有条不紊的忙碌声,反倒使房间里显得极度安静。史彤彤迷迷糊糊地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直到床前一个黑影隐隐绰绰地落在她的床头,她才彻底清醒过来。

“谁呀?”彤彤稍微坐正了身子。

转身正欲下楼的身影在听到彤彤的声音后,犹豫了片刻,又回过身,径直走到史彤彤面前,笑呵呵说道:“彤彤,你醒了?吃点宵夜吧?”

“是你吗?——蓝姨?!”史彤彤坐直了身子,看清来人微微有些发胖、却有着与蓝贵人颇有些相似的白净脸庞,虽然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面对,但史彤彤还是一眼就将她睿智的双眸,从人群中一下剥离出来,“我妈时常提起与你曾经共事的那段岁月!蓝贵人常以有你这样的母亲深感自豪!”

“是的,你妈曾一度只与书本为友,而我恰在图书馆做管理员,所以在雀儿崖的同龄人中,她也的确与我最合得来。”蓝芝芳将一小碗皮蛋瘦肉粥端到史彤彤床前,“都忙乱成了一锅粥,我一直没时间陪你好好说说话。你好点没有?可以吃点粥吧?”

彤彤摇摇头,她干涩的喉咙里咽不下任何食物。

“有身孕的人,哪能硬挺?要逼自己吃点东西才行!来,张开口,蓝姨这是代你妈来疼你哩!”蓝芝芳将一勺子粥递到彤彤唇边,彤彤含泪吞咽着,扑入蓝芝芳怀里,“蓝姨……我妈怎么说没就没了?”

蓝芝芳仰望着楼顶,长叹了一口气,突然幽幽地吐出一句话:“你妈……死得真是奇怪!”

史彤彤一震:“我妈到底是怎么死的?蓝姨,你得告诉我实话!看在你们以前交往的份上!”

蓝芝芳思忖着,凭感情,史家于她是有恩的。蓝芝芳初婚的第一胎,十月临盆,竟产下了一个没有肚脐眼的畸形婴儿,这个“怪胎”成为雀儿崖众说纷纭的谜团。最迷信的说法是蓝家人心术不正,是老天对他们一家人的惩罚。蓝芝芳在承受畸形婴儿夭折的巨大打击的同时,还要忍受众说纷纭的猜测。有气无处发泄、有苦无处倾诉的蓝家小夫妻,便开始了互相指责,年轻气盛的蓝芝芳屈辱之下就要回娘家。正在小夫妻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史荆飞带着一帮医务人员上门了。医生通过对蓝芝芳夫妇俩细致的检查,得出的结论是蓝海涛在挖矿时没有采取安全防护措施,已被重金属感染,导致了婴儿的畸形。洗刷了清白后的蓝芝芳两口子在医生的医治下,顺利生下一个健康女婴——蓝贵人,这个名字,就是为了表达对史荆飞的感谢。

蓝芝芳关上了门:“说你妈是上吊死的,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凭生活经验,我这个岁数的人都知道,上吊死了的人,死者舌头会伸出老长,眼睛圆瞪。可你妈没有,她死得非常宁静……”

“那……”彤彤感觉全身麻木,“我妈……死因究竟是什么?你感觉?”

“我也说不好,但凭感觉,她不可能是自杀,更不可能是上吊,反倒像是被人灌了药……我见到她时,她的嘴里流着一股绛红色的涎液……”蓝芝芳比画着,“我也说不好,要不你问隔壁的翁大海吧,你爸是喊他来帮忙将你妈的尸体解下来抱到床上的。”

“这么说,我妈死后,我爸才从干休所回来的?”

“倒也不是,怪就怪在这儿了——前些日子,你妈突然回来了,我们老姐妹相聚在一起非常愉快。可是隐隐约约地,我也感觉出来你妈有心事,但谁也没想到她会死。”蓝芝芳回忆着,“就是在前天早晨,有些晨练的人看见你爸突然也回来了。不过吃一顿早饭的工夫,你妈上吊死亡的消息就传遍了全镇。”

“是么?这么奇怪?我爸回来了,我妈就突然离奇地死了?”恐惧像冰凉的蛇体一样冷飕飕地钻进彤彤的体内,纷乱的杂念纷至沓来,“是不是我爸和我妈发生了争吵,失手打死了我妈?然后制造了一出我妈上吊死亡的假象?然后再故意喊隔壁的翁大海来帮忙,让他见证我妈是上吊死的?”

蓝芝芳怔愣着,站起来端着彤彤未动筷的粥,说道:“你实在吃不下也就算了!唉,大家都在下面忙,我也得下去看看。”又回头看着彤彤,“姨知道,你是个孝顺聪明的孩子!”

史彤彤望着蓝芝芳在灯影下急匆匆下楼的影子,心中怅然。蓝芝芳这句“你是个孝顺聪明的孩子”是否意味着自己的推测是对的,是否意味着鼓励彤彤应该为母亲的冤死找出真相,还母亲一个公道呢?

史彤彤盯着黑压压的天空,感觉好似末日来临。突然,一道刺眼的亮光划破天际,轰隆隆的巨雷震耳欲聋,豆大的雨滴敲打着玻璃,噼里啪啦乱响。大雨如开闸的洪水,倾泻而下,搅动得史彤彤的猜测更是纷乱无绪。

史彤彤挣扎着下床,长裙曳地地摇晃着下楼,只见大厅里挤满了人,他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史彤彤。

“这丫头,小时候黑瘦黑瘦的,现在倒越发漂亮了,越长越像韵椰。”几个镇上的汉子对着正在院子里搬煤的徐泽如讪笑着。

史彤彤没有理会众人的诧异,径直穿过宽大的客厅,朝走廊的左侧房间走去,那是父母的卧室,也就是母亲上吊的房间。

走进房间,一股阴森森的凌乱气息立即将史彤彤淹没。床上的铺盖都已卷起,凌乱地丢在地上。彤彤环顾四周,除了一排纯木家具、几台衣柜之外,没有一处可以悬挂东西的地方,母亲到底是用什么方法将自己悬挂起来的呢?

彤彤越看越疑,电闪雷鸣之中,悄无声息地蹿进来一个黑影。彤彤正欲尖叫,对方却急急说道:“别叫,别叫,我是隔壁的翁大海。你想不想告你父亲,我可以为你作证!”

什么意思?平日里不是都为父亲唱赞歌吗?父亲,不是大公无私地救助过许多雀儿崖人吗?怎么私底下有这么多人想将他送进牢狱?彤彤一下子怔愣着无言。

“我敢打包票,你妈不是自杀的!”

“你为什么这么说?”

翁大海点点头:“我当时正准备去街上吃早茶,突然听见屋里传来一个男人惊天动地的喊声,紧接着是你爸跑了出来,说他老婆上吊了,他软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让我做个好事,将你妈解下来。”

“那男人的喊声,是我爸的吗?”

“是的。我想在你妈回来这段时间里,你爸是第一个进入到这栋小楼的男人。”

“后来呢?”

“后来,我抓了把剪刀,就跟着你爸进了这个房间。”翁大海突然弯下腰,从床底下摸索出一根两手臂长、比拇指粗不了多少的竹棍,放在彤彤面前。彤彤满腹狐疑地查看着,小棍的中央除了系着似乎是从内裤腰里抽出来的一根圆皮筋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你说,这样的小棍子,这样的小皮筋,能吊死一个人吗?”

彤彤立即感觉这个带着皮筋的小竹棍非同小可,连忙去抓小棍:“你是说,我妈就是在这样的小棍上吊死的?”

翁大海点点头,拿着棍子走到靠墙的那扇衣柜前,弯腰找到一个与棍子粗细相仿的小孔,将棍子的一端插进孔里,将棍子的另一端搁在一旁的木箱上。

“你说这样的情形,这样的工具能吊死人吗?”

彤彤大惊:“我妈就是这样上吊的?”小孔与木箱刚好两手臂长的间距,而横亘在木箱与衣柜间的小棍,距离地面也不过才到史彤彤肚脐的位置。这样的情景怎么可能置人于死地?即使是儿童,也不可能玩这样低劣的游戏啊!

“我进来之后,就看到你母亲软绵绵地仰躺在地上,脸痛苦地扭曲着,嘴难过地咧开,头软绵绵地往旁边一歪,像是一个断了线的木偶,还……还……”翁大海有点不好意思,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内心真切的感受,“她整个人看上去还是那么好看,完全没有瞪眼睛、吐舌头上吊死亡的迹象。我拿来准备剪断上吊绳索的剪子,压根儿就派不上用场。”

“那……你的意思是……”彤彤脑里乱成了一锅粥。

“你不觉得很奇怪,一切都像是人为的吗?你妈颈部的淤痕浅淡,而且没有明显出血的征象,哪像是上吊死亡的人?”翁大海露出十拿九稳的语气,“一切都是有人设的障眼法。你要告,我为你作证。大叔虽然是愚人,但有生活经历,不会撒谎的。”

“可是,我妈的尸体都已经火化了。”

“请法官来演示一遍,看这样子是否死得了一个人!”对方显然对史彤彤的犹豫不决生闲气,“你自己的家事,你考虑吧!反正该讲的我都讲了,如果需要我作证的话,可以随时找我!”

说完,翁大海欲走却又忍不住回头说道:“我想,只要见到你妈那个凄苦死相的人,都会为她作证的——不然,良心上过不去。”

彤彤一下跌坐在地上,木然的头脑里串联起众人的讲述,就像是一部电影在她脑海里回放:父亲从青龙湖干休所回来后,千般担忧又万分委屈的母亲急切地询问父亲事情的真假。父亲当然不会承认,于是二人发生了剧烈的争吵,父亲失手打死了母亲,一时手足无措,纷乱中就制造了明白人一眼就能看穿的“上吊”把戏……推测着,幻想着,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从史彤彤充满凉意的身体冒了出来。她终于明白,喧闹中的安静,才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恐惧的事情。

3

“你这贱女人,我这辈子恨不得将整颗心挖出来熬成汤,端在你面前喂你!你却这样害我!”史彤彤的耳膜突然响起史荆飞的声音,“你说,网络上的事情是不是你无端制造出来诬陷我的?”

“你眼里、心里只有名和利,你根本没有爱的依恋,只有征服的目的,即使是躺在我身边,温柔与体贴也是表演性的。真实的你其实已经死了,你早就为自己的感情和真爱开过无数次追悼会,你在我身边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向外界宣称:你是多么模范的丈夫,你是多么成功的人士,你是多么伟大,多么富有人情……”朱韵椰突然从一个漆黑的洞穴里姗姗而来,冷漠地盯着史荆飞。

“再怎么样,你也不能在网上诬陷我啊。”

“谁知道你在外养了几个女人?得罪了哪个女人?”朱韵椰唇边浮起一个讥讽的笑意,“是你没满足哪个女人的需求,结果反目成仇,你心里有数,少回家拿我当箭靶……”

“你……把你捧上天你就自认为高贵是吧?”史荆飞突然一巴掌朝朱韵椰脸上扇去。朱韵椰站立不住,一下扑倒在床上,身体陷入软绵绵的被子里,就像深陷沙海。她越想抓住被子站起来,被子越像海草一样将她死死缠住。

史荆飞越想越气,觉得自己的一世英名就毁在这样一个柔弱无助的女人手心里,真是天大的笑话,真是他一世的奇耻大辱。他忍不住又扑了上去,像疯子一样抓住韵椰的双肩使劲摇晃着,捶打着……终于,被子里的身躯不再挣扎,不再惨叫,不再祈求。

史荆飞直起了身,欲走出房间,感觉不对劲,揭开被子。朱韵椰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嘴难过地咧开,头软绵绵地往旁边一歪,像是一个断了线的木偶,整个身体软绵绵地弯曲着,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史荆飞傻了眼,伸出手指在韵椰的鼻翼下探了探,毫无气息。

史荆飞慌了,惨叫着:“韵椰,韵椰,你别死,你别死!”

“你别死,你别死!”史彤彤推开了史荆飞,抱起了朱韵椰,“你别死,你别死……”

徐泽如睁开睡意惺忪的眼睛,看着史彤彤抱着身下裹成一团的被子,拼命挤压着,忍不住拍了拍史彤彤的脸:“彤彤,你怎么了?做梦了吗?”

彤彤睁开眼睛,自己竟在母亲临死的房间里蜷卧了一夜。彤彤跳起来,刚才的一切是梦吗?她常以为梦只是人在睡眠时大脑的活动罢了,可当一切细枝末节都活灵活现、丝毫不差时,彤彤突然发觉梦是用心做的。不然她的梦怎么会那么逼真?难道说母亲的确不是自杀,而是父亲所为?

彤彤越想心越寒,眼里的悲伤无可掩饰。

“彤彤,你昨晚在这个房间里睡着了,我想叫醒你去楼上睡,又怕你醒后睡不着,所以就在这里陪了你一夜!”徐泽如将一条白色的镂花披纱搭在彤彤肩上,“凌晨还是有点凉,披上吧!”

“泽如……我觉得……我觉得……我妈不是自杀的!”彤彤再也忍受不住了,她扑倒在徐泽如的怀里抽噎起来。一个人背着隐秘的对亲人的猜疑,实在是一件太痛苦的事情。

徐泽如大惊:“你的意思是,妈是他杀?”

彤彤悲怨地点点头。

“你觉得最大的嫌疑人会是谁?”

“我爸!”彤彤一脸悲伤,那是一种决绝的苦楚,眉眼间都溢出一股子悲伤。她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语气的坚定不亚于抛出一枚炸弹,炸得徐泽如目瞪口呆。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小楼的轮廓在晨曦中显得越来越清晰。小楼一侧的山林中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鸟鸣,这鸟鸣如同一种信号,唤醒了沉寂的大山,接二连三的鸟鸣在林中各处纷纷响了起来……

史彤彤走出房间,强烈的热气连同压抑感一齐向她侵袭,她立在院子中央,徒增悲伤。蓝芝芳、余一雁已带着蓝贵人等三四个小镇姑娘,从镇上提回了面包、豆浆、油条、油饼、牛奶等早餐。近十个食品袋搁在院中间的长条桌上,蓝芝芳干脆利落地吆喝道:“楼上、楼下的人都快下来过早了,这里不是讲礼的地方,不是讲礼的时刻,想吃什么拿什么,吃饱喝足了待会儿要出大力气了,出了大力气中午再来好好喝餐酒。”

楼上楼下、屋里屋外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小院子里一时挤不下这么多人,准备送葬的人便各自拿了早点,又跑到房间、楼顶,甚至是小楼一侧的山上。

彤彤凝视着母亲的遗像,眼前浮现出母亲鲜活美丽的脸庞,心里默默地祈祷着:妈,你在天有灵,请记得一定要托梦给彤彤,告诉彤彤真相!

悲伤是细菌,它的繁殖速度正惊人地在徐泽如体内蔓延。他捧着朱韵椰的遗像,担忧地看着左侧捧着朱韵椰骨灰的史彤彤,突然感到她身上发射出一股不满的寒气。女人就是有这样奇异的力量,不需要任何举动,就能让人感觉到她们身上的杀气。

在阵阵哀乐声中,送葬仪式正欲开始的一刻,奇特的一幕却发生了:只见山上的小鸟成群结队、黑压压一片围着小院悲鸣,久久不肯离去……

史彤彤望着在小院上空盘旋的小鸟,一种散不尽的悲鸣反复在脑海中盘旋。妈,谁是凶手?连小鸟都在为你叫屈!彤彤紧紧搂着朱韵椰的骨灰盒,将脸紧紧贴在盒上,喃喃道:“妈,我知道你不是自杀的,你是被冤的,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我一定要揪出凶手来悼祭你的亡灵!”

蓝芝芳看了一眼史彤彤,仰望苍穹:“昨夜还下了场大雨,今天却晴了,还是韵椰这女人贤德啊!”

彤彤表情虽是竭力镇静,但掩藏在内心的恐惧感随之召回,心里发出一阵警报:她的母亲,鲜艳的色泽,丰美的生命,怎么能死得如此安静、诡异?

送葬的队伍在雀儿崖的小镇街道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在如泣似诉的阵阵哀乐里,小镇的居民、沿途的小商小贩全停止了手中的活计,跑到路两侧行视着注目礼……

彤彤泪眼迷蒙,随着队伍往前挪动着。突然,前面的脚步迟缓下来,乐队的演奏也戛然而止。

“是他,是他,他竟然来了!”骚动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种隐隐的兴奋。

彤彤感到极为震惊:不是说自文柳矿难发生后,他们全家都逃到英国去了吗?他现在来干什么?难道他不知道公安部门已对他撒下天罗地网,正密切地监视着环岛矿业的相关负责人,一旦出现就立即逮捕,要他们承担乱开滥采、发生重大矿难的相关责任?而作为环岛的总裁、法人代表,他此时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雀儿崖,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他不知道自己身处的危险,还是良知突然如雨后的小草苏醒,前来寻找一个见证人,然后去自首?

彤彤望着阻挡送葬队伍的章华熙,百思不得其解;蓝贵人心里却隐隐地充满了激动与兴奋:章华熙既然留下了,举家逃亡英国的流言也就不攻自破,那么章子硕是否也留了下来?许多她解释不清楚的真相,是否终于可以和盘托出?

蓝贵人暗暗思忖着,她挤过人群想一探究竟,然而,没走几步,她的心里顿时塌陷了一块。孟荫南正站在人潮中的一隅,他显然有很长时间没有理发了,一绺头发挡住了眼睛,眉宇间带着一点独有的凛冽。蓝贵人往后退着,回头一看,身材颀长的孟荫南正向她走来……蓝贵人的情绪从受惊的茫然变成难过,沉重的酸楚在胸膛里翻腾。

父亲的早逝,使蓝贵人外表上看起来总是和善的,她的脸上总是保持着礼貌性的微笑。在学校里认识了孟荫南后,同病相怜的两人迅速由同学关系发展为朦胧的恋爱关系。打她记事起,家里就缺少男人的气息,孟荫南的阳光使她家阴气森森的房子,充满了红木地板的光泽。她认为如此单纯的爱恋便已足矣,她愿意和他白手起家,像燕子衔泥,一点一点筑起自己的小巢。她也确实这么做着,在自己考入大学而孟荫南名落孙山时,她也不曾想过要放弃这段恋情。

可是有一天,章子硕开着宝马香车来到了她的跟前,载着她去了星光闪闪的豪华酒店。从此,快乐像插上了双翅,离她越来渐远。

欲望的黑洞就像密度最大的星球,隐藏着巨大的引力场,这种引力大到任何东西,都难逃黑洞的掌心。就像她的世界,所有的光和温暖都被它吸收了……

史荆飞直视着章华熙,眼神里透露着异样的警告和震慑。史彤彤明显地感到这两人脸上的笑容像利刃,在晨光里一闪一闪。她周遭密密麻麻的人流突然像被人施展了定身法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余一雁有点眩晕的感觉,她颤抖的身子似乎有些站立不住,轻轻地靠在蓝芝芳身上。她们明白,这两个男人,一个是在矿业中崛起的赫赫有名的一局之长,一个是凭着矿产成为富甲一方的矿主。这两个男人,是雀儿崖养的两只老虎,都有本事让女人困扰,而这两个人都和朱韵椰有着密不可分的牵扯。

“没想到你到底还是来了!你还算是一个男人!”史荆飞开口说道,“如果不单纯是为挑衅而来的话,如果敢直面这次矿难的话。”

“我为什么不来?这门里门外就是一个天地,能装得下你,当然也装得下我。更何况,我从来不曾将韵椰从我章某人的世界里剔除,哪怕是后来我们各自有了家庭,有了孩子……”他章华熙在史荆飞面前、在雀儿崖的乡亲们面前窝囊得太久了,这是他一生中最为精彩的对峙,也是他智慧最为辉煌的一次闪光。于是,他的嘴因为兴奋而开始发抖,“哪怕是这些年来我和她的交往,并非完全出自她的本意……”

“无耻至极!无聊至极!”史荆飞的忍耐似乎已到极点,“她走得很凄凉,你少在这儿朝一个不能再分辩的沉默灵魂泼污水……”

“哈,没想到史局长真是量大能撑船啊。”章华熙仰天大笑,突然直视着史荆飞,“你懂韵椰这样的女人吗?她的心早被泪水浸透,就像,就像一朵花,在苦水里泡的时间太长了,就再也无法盛开了。或者,她的心花是一直开着的,只是开给自己看而已……”

好熟悉的语言,好熟悉的句子!史彤彤和蓝贵人都一震。对了,网络日记里,“老妻”曾发出过这样的自白!彤彤脑袋里电光火花般飘过“局长日记”,难道说局长日记的炮制者果真是他?否则,浑身散发着铜臭味的章华熙怎么可能讲得出这样的话来?他来,是想看看处处在矿业上“为难”他的史荆飞面临家破人亡的惨局,以求得自己的心理平衡吗?

蓝贵人震惊了一瞬,蓦然回转身,朝章华熙身边挤去。孟荫南悄然跟在她身后。

史彤彤愣了一瞬,蓝贵人怎么会出现在章华熙的身后?这个被父亲视若己出的蓝贵人表情虽然木然,可彤彤总感觉到她平静的外表下似乎隐藏着什么。

“我们是男人,讲的就是国事,家事永远退居于国事之后。”

“你害怕直面现实,所以就拿大而空、空而假的国事来当挡箭牌!”章华熙冷冷一笑,“她的那个男人,娶她到家后,便将她当成他天然不必支付工资的保姆。那个男人是一个事业上的英雄,引来无数人的艳羡。但在她面前却只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一味地在她面前暴露他的贪婪、无知、懒惰,并将此作为爱的象征……”

这些瑰丽的话从章华熙嘴里娓娓流淌出来,让史彤彤产生了一种似幻似真的感觉。头……好疼!像要裂开了一样,脑子里好像有千军万马在奔腾,身体里的血液像要燃烧起来一样,无法思考!

“原来章总裁不仅是煤矿专家,还是爱情专家啊!我的妻子我不懂,就你懂?”史荆飞感到莫名其妙,“她的爱情,是她自己的选择,我想她懂谁就会选择谁!我尊敬她也尊敬自己,并自认为配得上一些高尚的东西!”

“大言不惭不知愧疚者,永远为第一!”章华熙突然从胸口掏出一把手枪,对着史荆飞,“我这是为韵椰报仇——”章华熙的话振聋发聩,激荡起虚空的尘埃。

所有的一切如同一场梦境般,那么神秘莫测、那么匪夷所思地上演着,整个空间充满了诡异又危险的气息。人潮不知道是被震呆了,不知道移步,还是因为对章、史“二虎”有着根深蒂固的信赖,知道他们绝不会伤害无辜,于是人人都憋足气,除了脸上的表情有些讶然的夸张外,双腿都待在原地没动弹。

章华熙要为母亲报仇?难道母亲真是被父亲失手打死?章华熙与母亲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的对话似乎与史彤彤一直无忧无虑的光鲜生活毫无关联。但事实上,这些事情偏偏发生了,并将她的生活打了个粉碎。在她离开云海的这半个月时间里,一定有某些重大的事情发生,或是在父母特意制造的恩爱氛围的表象下,她一直生活在一条潜藏着某种隐患的角落里,因此父母的故事、史家的故事,她所听到的、所看到以及所面对的这一切都是前所未有的陌生。她仿佛贸然走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而围观的雀儿崖人见怪不怪的表情让彤彤感知到他们其实是洞悉一切的。

“你这个要了她的命的人,我没时间跟你唆!”在章华熙扣响扳机的那一刻,史彤彤的脑海里还在杂乱无章地跳跃着昨夜梦里的情景,还在回想着翁大海的话:“……你妈绝对不是自杀,是人为的,你只要告,我可以为你作证……”“砰”的一声枪响,使彤彤本能地睁大了眼张大了嘴,而撞入她充满恐慌的瞳孔里的不是史荆飞已倒下,而是余一雁疯狂地冲撞着众人,一路跌撞到史、章对峙的空隙之间,对着章华熙惨叫着:“偷鸡摸狗的是你们,是你们……”

余一雁的惨叫惊醒了史荆飞,他一个在部队摸爬滚打的人,一闪身就避开了枪口。随着“砰”的一声枪响喷出的火焰,直奔史荆飞身后的蓝贵人。在惊叫声四起的同时,孟荫南猛地扑了上去,一把按倒了蓝贵人,他也没有时间细想这样义无反顾地去保护她究竟是为什么,他只想他的蓝贵人能够安然无恙。

“贵人……”蓝芝芳撕心裂肺的哭喊被看不见尽头的人影所吞噬,尖锐的声音像铁杵一样扎破耳膜,穿破头颅,在人潮中涌动着。

章华熙猛然意识到自己射错了人,回身欲重新瞄住自己的敌人史荆飞时,如梦初醒的人群突然意识到可能隐匿着致命的危险而纷纷蠕动着,那情景如同海潮一波一波地扑向天际,黑压压的一片,根本无从寻找史荆飞的身影。

章华熙转身钻进奔驰,碾着唯恐避之不及的人流让开的道儿,风驰电掣般向街头驶去。

徐泽如如梦初醒,掏出工作证,夺过路旁行人的一辆摩托车,大叫道:“借用一下!”不等对方明白事由,他已发动摩托车,尾随着章华熙的奔驰车狂奔。

两缕阳光穿透树丛,从徐泽如脑后投射到前面的树梢上。枪口似一个黑洞,阴森森地从奔驰的窗口对准了徐泽如。徐泽如看着那个黑洞,嘴角也微微紧张地牵起了一些弧度。

“砰”的一声,徐泽如空洞的瞳仁里一片漆黑,接着是第二声枪响,清晰地从他耳膜里钻过,接着又是“砰砰”两枪,之后周围的一切陷入了万籁的死寂。

短暂的沉寂之后,徐泽如却没有一丝痛感,他这才意识到从黑洞里喷出来的火苗并没有击中自己。只见子弹穿透了一片树叶,那树叶从树上飘落下来,飘飘悠悠。徐泽如转身看了看四周,没有发现奔驰的踪迹。他横跨在摩托车上,前后左右瞄了瞄,此处只有一条路,章华熙只能走此路。章华熙一心想要对付的人只是史荆飞一人,因此他应该不会带上多余的子弹。这样一分析,徐泽如心里充满了隐隐的兴奋,如此一来,他的安全系数就大得多。

徐泽如返回大路,调转摩托车头,朝一旁的小路疾驰,噼啪作响的绿树枝不时擦着他的身体,弹过他的头顶,鼓噪着,喧嚣着。徐泽如没追多远,果然,章华熙的奔驰在山道上没命地直窜,沿途的椰树在微风中摇曳。

徐泽如跳下车,立在山顶,他知道了章华熙要去的位置——海天一角。

海天一角——章华熙心里一阵悸动,那些因为忙碌而尘封在岁月里的记忆一下又浮现在眼前。那正是朱韵椰与他曾经海誓山盟的地方,他们轰轰烈烈、人尽皆知的爱情没有走到最后,这一度令章华熙心理严重失衡,导致他自暴自弃。他一面视从部队转业而来的史荆飞如眼中钉、肉中刺,一面扬言不坐上班的椅子,只握划船的桨把子,一定要成为轰动雀儿崖的头号人物,让那个有眼无珠的轻薄女人悔青肠子。

当年,雀儿崖的人谁也没在意章华熙的话。大家都觉得,年少轻狂的章华熙是过于顺利、过于被父母宠爱惯了,才会在失恋之时不知不觉间疯长出许多狂傲的枝条,等他找到了新的伴侣,就会淡化这段不了的情缘,也就能放下这段刻骨的仇恨。毕竟,爱情只是人生长河中的一小段,责任与追求才是人生的延续。

然而,当政策鼓励承包土地,实行煤矿私有制时,章华熙就挖走了国营煤矿的许多熟练矿工,承包了煤矿……正当章华熙陶醉在成功的幻境之中,准备下一步抓紧时间掘矿,以便生成更多的价值时,史荆飞却意识超前地提出了“绿化家乡,和谐发展”的经营理念。在当时,“生态持续发展是基础,经济持续发展是条件,社会持续发展是目的”的理念,只不过是流于形式的口号,可史荆飞偏偏把它当成令箭来实施。他号召关闭所有私营小矿,紧接着是周到而细密的设计与部署:矿地幽深的坑洼引水因势利导变成湖泊,含有重金属的矿渣利用石灰石深埋,然后发动全雀儿崖的人植树种草。

从现在来看,史荆飞当初的决定无疑是具有前瞻性的,可是在当时,许多私营小矿主还是怀揣着对峙甚至仇视的目光来对待这件事情。发展势头非常好的章华熙更是不服,他聚集所有小矿主煽动说:“他一个外来的转业兵,一个半路掺和进来的采矿人,凭什么在我们雀儿崖的天地里指手画脚?他说要产煤就挖矿,他说要环保就要填矿!事情真是这么简单吗?我看他是扯着政府的虎皮,打着他私人的小算盘过日子!”章华熙将一份“拒绝环保空口号,坚持合理开矿”的协议啪的一声拍在桌上,“他姓史的在矿业界没有竞争力,混不下去了,凭什么要我们私矿当陪葬品?难道说我们土生土长的雀儿崖人,还抵不过一个外来人?今天,在座的所有人,在矿业界我们是一条战线上的朋友,在生活、情感上,我们是一起长大的玩伴。要想发财,要想出人头地,要想不被人左右,你们今天必须在这张协议上把自己的名字给签了……”

于是,本来就忽左忽右不想关闭矿井而又深感无奈的矿主们,纷纷涌到章华熙的面前,签上自己的大名,谁想放下在家门口挖掘宝藏的金饭碗呢?

史荆飞实施环保的工作陷入重重困境。止步不前的工作,引来了更多人的唾弃和谩骂。可是不久,雀儿崖发生了一件大事,彻底改变了大家的观点:蓝海涛的媳妇蓝芝芳产下了一个没有肚脐眼的“怪胎”,经医务人员的检查,得出的结论是蓝海涛被重金属感染。煤矿的污染竟使下一代遭到灭顶之灾!蓝芝芳两口子惊呆了,左右邻舍震惊了,一条街的人都被震醒了。这样,填矿环保首先得到雀儿崖的女人们积极响应:“挖再多矿,挣再多钱,环境污染了,我们的孩子缺鼻子少眼的,要再多钱也没用!”

于是,填矿植树、引水造湖、石灰石覆盖矿渣等具体环保措施,在史荆飞有条不紊的具体安排下,搞得有声有色,热火朝天。以章华熙为首的少数私矿主的抵触根本阻止不了大势所趋。

一年多后,雀儿崖经过治理,山山水水基本恢复了原有的灵气。蓝芝芳两口子在医生的医治下,顺利生下一个健康女婴。满月酒那天,蓝家请来了雀儿崖的老老少少,大家都为这个小生命庆贺。

就在蓝芝芳沉浸在幸福的当口,矿工何海鸣一脸黑煤地跑来,气喘吁吁地说:“不好了!章华熙家的矿透水了,塌方了,蓝海涛,海涛,海涛他,他,他……”

海鸣的语气已让席间所有的人都明白,海涛遇上矿难了!海涛在矿塌方时没有逃出来!海涛凶多吉少!

“早就劝他今天不要去,不要去!”蓝芝芳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可他说干完今天,拿到工资了,就不干这行了……”

史荆飞甩下碗筷,率先奔了出去。在座的男人们相互间看了看,瞅了瞅史荆飞的背影,也冲了出去。蓝海涛没能幸免于难,但在史荆飞的正确指挥下,整体局势得到了控制。

事实胜于雄辩,章华熙不得不关掉私矿!一年后,章华熙突然宣布出国去菲律宾。临走时,他曾咬牙切齿地对史荆飞说:“你之所以能在这方小天地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并不是你比我强,而是老天处处成全你、照顾你!但是你要记住了,风水轮流转,总有一天,我会超越你,夺回应该属于我的一切!”

人是健忘的,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在万物离析的变迁中,雀儿崖人渐渐淡忘了这段往事。只是回到雀儿崖时,偶尔会听到乘凉的人们絮絮叨叨唠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然后点着儿孙们的头说:“少轻狂,人家姓史的若将自己的功德整日挂在嘴边,那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现在最古朴最唯美的雀儿崖,更别说咱家了,可是人家那么认为过吗?人家那么炫耀过吗?在人家面前,你永远嫩着,幼稚着,无知着!”

也正是因为小镇有了这些长舌妇,章华熙潜意识里才不想面对雀儿崖,面对自己的根。

4

不远处的海天一角传来大海低沉的咆哮,那咆哮声在寂静中越过重重荒原,淹没在遥远的森林中。这令人惊悸的凄清景象,将徐泽如的思绪唤回到现实,他的脑海里嗖地潜入章华熙的话——

“……这门里门外就是一个天地,能装得下你,当然也装得下我。更何况我从来不曾将韵椰从我章某人的世界里剔除,哪怕是后来我们各自有了家庭,有了孩子……哪怕是这些年来我和她的交往,并非完全出自她的本意……”

这么说来,章华熙当年离开雀儿崖出国时的狠话,并非一时之气,而是他终生奋斗的一个终极目标。他和朱韵椰一直都有着联络,亲戚朋友也许都被朱韵椰的不事张扬蒙在鼓里。可是作为丈夫的史荆飞,他能不知道吗?章华熙的这番话是无事生非,对史家歇斯底里的羞辱,还是他和韵椰之间真的存在着某种情感上的联系?

“……她的那个男人,娶她到家后,便将她当成他理所当然的不必要支付工资的保姆。那个男人是一个事业上的英雄,所向披靡,引来无数人的艳羡。但在她面前只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一味地在她面前暴露他的贪婪、无知、懒惰,并将此作为爱的象征……”

以章华熙敢说敢做的个性,他和朱韵椰间的秘密交往应该是确凿无疑的事情。从他透出的信息来看,韵椰也许是心甘情愿的,并且在他们的交往中,韵椰一定曾经在章华熙面前流露出这样的抱怨,才使章华熙有恃无恐地敢于在大众面前,将他们的这段地下情公开。

令徐泽如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朱韵椰与史荆飞是多令人羡慕的一对啊!难道说他们夫妇一直在人前演戏,在人前“秀”着恩爱,而私底下的夫妻情却正是如章华熙所说的那样不堪?可是作为女儿的彤彤为什么没有丝毫的察觉?网络上的局长日记难道是朱韵椰爱恨交加的“发泄品”,后来才被人拿来炒作,成为袭击史荆飞的“罪证”?一时冲动而又完全控制不了事态发展的朱韵椰,在恐惧而又愧疚的事态下,选择了自杀身亡?如果事情真是这样,对彤彤将会存在怎样致命的打击?

徐泽如的大脑高速地转动着,现在章华熙意识到了自己难逃环岛矿难之灾,去了海天一角祭奠他的爱情,他接下来会做什么?利用这些年的财富渡海外逃,还是选择死亡?这个矿业巨富表现非常极端,有时蜗居在别墅里,像一条无声无息的死虫,有时大肆云集业界巨贾挥洒玩乐;有时分毫必究,有时挥金如土;他藐视的人,他会见一次羞辱一次,他若是动过真心真情的人,他也确实抱定了不离不弃的态度……

徐泽如的额头上隐隐冒出了汗,他急忙发动了摩托车,朝着海天一角的方向驶去。绿叶摇曳,耳边呼啸的风摇曳着一路哀歌。

章华熙将车停在一块平坦地带,步行到面向茫茫大海的岭头山,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心里乍然而起些微凉意。此时此刻,这里海水澄碧,烟波浩瀚,帆影点点,椰林婆娑,水天一色。

章华熙面朝大海,他的头顶是无限高远的深蓝色天空,看不见任何云朵,如果没有乍起的海风,如果没有随风而动的树叶坠落,在他看来,周围本是一个万籁俱寂的世界。

朱韵椰俊逸含羞的年少面容似乎就在眼前,她轻灵的身影在沙滩上的奇石之间时隐时现,她径直穿梭在“海天”突兀的巨石间,昂首天外……在峥嵘壮观的景象中,章华熙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很久以前,有两位好心的仙女知道渔家打渔为生的辛苦,便偷偷下凡,立身于云海中,为当地渔家指航打渔。王母娘娘恼怒,派雷公雷母抓她们回去,二人不肯,化为双峰石,守护在海天一角……”

“她们为什么不听父母的话回到天上去呢?是贪恋这儿的美景吗?”

“这只是原因之一,”章华熙趁朱韵椰不备,“啪”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更主要的原因,是打渔的人都是年轻英俊的帅小伙……”

“臭美吧!”朱韵椰“咯咯咯”的笑声带着蜜一样酥甜的气息,浸入章华熙的心房。他自信雀儿崖的小伙既然留得住天上的仙女,使天上的仙女都愿化石守在此地,他也能让自己深爱的韵椰为他死心塌地。

可是,一个穿着没了肩章的外来转业军人一下勾去了朱韵椰的魂,她开始觉得他章华熙没魄力、小男人气,性格温顺的她竟一反常态地击败了父母,嫁给了只结识了两个多月的外来男人——史荆飞,似乎这两个月抵得过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美好时光,这对章华熙是一种讥讽,一种沉淀在灵魂深处无法揩净、无法掐掉的耻辱!

关于仙女下凡的故事,章华熙向来只把它当成一个遥远的传说,可是朱韵椰的改变让他彻底相信了女人的绝情:仙女们能背弃父母化为石,朱韵椰也做到了背弃父母而嫁给了爱情。她不仅有化石的勇气,还有背井离乡的勇气……章华熙算是长见识了,开眼界了,女人骨子里强劲的霸气,远非男人所及。他因此生活在自以为是的悲惨世界里,痛苦得死去活来,既然朱韵椰他永远也追求不到,那么他发誓要强大,他要出人头地,他要报复!任何人都没有权利随意践踏他的心灵绿地,尤其是属于一个男人爱情的土地!

海潮一波连着一波,像一个个串联着的记忆,澎湃着,汹涌到章华熙的脚下。在他选择了报复的同时,也造成了他这辈子的不幸福人生!

章华熙极目远眺,拨弄有些凌乱的头发,他突然感觉到天空是如此寂寞,人也寂寞,心也是如此落寞。往事犹如脚下的海潮,拐过重重叠叠的障碍,毫末未损、清晰异常地飘浮于他的脑际……

他先是想通过挖掘煤矿,创造财富来打垮史荆飞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外来野小子,可结果是内外交困,关了煤矿远渡国外。当他在菲律宾掘得金满钵满,娶了许润莹后,他沉浸在耻辱海洋的那颗心渐渐得到恢复。衣锦还乡后,他在云海置办了安乐窝。此时,他对当年那对贱妇贱夫是完全有资格不屑一顾的,可是他却忽略了,在他积蓄了资本的同时,史荆飞也在不停成长。因他“高瞻远瞩”的目光,不到十年的光景,史荆飞就将雀儿崖打造成了中国一流的原始生态旅游小城。他因而一升再升,竟从偏远的古朴小镇一步步调到云海,最终坐稳了省矿业安全监察局的第一把交椅。

每一次得到史荆飞提升的信息,章华熙的内心就像被捅入了一把刀,他抓着锋利的刀刃,被伤得遍体鳞伤。在他因事业陷于困顿,对许润莹的感情陷于疲倦的时候,朱韵椰就是那样令他毫无防备地出现在许润莹举办的晚宴上。

那天,他窝着对史荆飞的一肚子火气,邀请了业界的一群朋友在水王帝国烧钱解闷——每当他在史荆飞面前为煤矿的事情忍气吞声时,他就要找机会享受一次这样的富不可言的“帝王派头”。可这一次,面对光怪陆离、如梦如幻的氛围,他依旧沉闷着一张脸。小矿主谢家彦“谢百万”调侃他说:“不用问,今天章总准是又吃了‘老不史’的暗亏。那个二百五,直肠子,软硬不吃,只讲工作标准,号称真金不怕火炼,难得扳倒啊。”

“扳不倒他,就得习惯他,或者——甭再吃这种苦了!”另一矿主“囤钱库”说道,“就我所知,章总的财富就是富三代不挣不劳,也能富富余余生活一辈子,何苦再为几个闲钱受别人的气呢?关门大吉,去各国走走,各地走走。”

“说得轻巧!我习惯了芝麻开门唤上几唤,从那些黑洞洞的地下掏出无数的宝藏——我喜欢享受这样的过程,懂吗?”章华熙一口气喝干了面前的酒,“就像将军喜欢枪林弹雨的战场,就像老鼠喜欢与猫捉迷藏……”

“那也用不着这样急火攻心啊,你应该多享受一下家庭生活,闲不住了再上战场!”

“唉,家庭、家庭可是个烧钱的无底洞。”章华熙无可奈何地说,“不过呢,这话又得说回来,男人挣钱不就是为了让女人花的么?所以为了家庭,我在能动弹的时候,更应该挖宝挣钱,攒一个是一个,别等到哪一天姓史的预言的地下矿资源越来越少,甚至是即将开掘殆尽时,再想动弹就晚了!”

“哈,我知道你的成功秘诀了,老大,为这个干一杯!”万矿主站起来,双手高举着酒杯,毕恭毕敬,微微弯曲的十个手指上,有八个指头戴着金戒指,“我终于明白,这些年来你为什么在业界总是遥遥领先,让我们弟兄望尘莫及!”

章华熙手指点着对方:“看你这十指穿金戴银的,你什么时候落后于我了?”

“哎,我这点暴富的小九九,哪能跟章总您的不显山露水来比啊。”对方一仰脖喝干了酒,“你之所以富甲一方,独占矿业鳌头,就是因为你的境界高哇。这些年,我们恨姓史的不死,见了他如同老鼠见猫,而你却始终在向对手学习,一想到地方资源的欠缺,就狠命干,拼命干,永不停歇地干——这种境界远非我等所及啊!”

众人唏嘘一片,恍然大悟的样子。

“怎么样?我说得对的话,就请章总干了这杯酒,我若说错了——”对方猛地将酒杯往桌上一掷,举起双手,“我若说错了,今天我就将这指头上的玩意扔进这帝国的水底……”

“不要因为一口酒而糟蹋了一堆金银。”章华熙说着,举起了酒杯。辛辣的液体从他的喉头浸入到心口,他闷热的心口里,像有一只小手在挠着他。朱韵椰,算你眼光狠,算你眼光毒,弃我选择姓史的,算你对了!章华熙在沸腾的思绪中,抓过酒杯,又给自己斟满,“知道吗?当你不折磨你自己时,鬼都会来折磨你……”

当章华熙醉醺醺地被众人架进轿车里时,他被火烧般沸腾的心还在说:你们只说对了一半,我章某人之所以不敢止步,还因为害怕被躲在幕后的一双眼睛看不起,害怕那双躲在幕后的眼睛的折磨!在都市里生活的好处是,自己曾经挫败的过往,可以被一笔抹煞,重新挺起腰杆。

多巧啊!那天他走上楼梯,仰首沐浴在从门窗里倾泻出来的阳光时,内心里就有一种不同往昔的悸动,就在他掏出钥匙即将开门的一刻,一切就好像上天安排好了,朱韵椰竟然从他的家里打开了门,出现在他的眼前,似笑非笑的促狭神情在她双唇与眼眸里绽开。

这女人虽然可恨可恼,但是当她从记忆的天涯中突然伫立在面前时,却依旧感觉可以给予他亲切可感的温度,并且无从拒绝。他呆了一瞬的同时,真想展开双臂,拥她入怀。

那一天,章华熙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变化,他还是履行他作为丈夫的职责,对他的家照顾得无微不至。以他现在的人生阅历,他觉得不会超过三天,他暗自塞给韵椰的那张名片,会将她秘密地引到他的面前。她既然是在旅游中与许润莹相识,并特意赶来参加润莹的晚宴,那么至少可以证明,这个女人是贪恋虚荣的。面对朱韵椰的简朴,他已洞悉他的物质生活远远高于史荆飞,也许生活并不如意的朱韵椰来找他,应该是天经地义之事。那段时间,他悄悄躲进海边豪华小楼,眺望大海独领风骚的风情,胜利而盼望的心时时刻刻在跳动着。

可是一晃一周过去了,十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她却如空气一般又从他的周遭消失。一直不曾冷却的那颗暗燃的心里,时时浮现出她的身影,他的回忆就好像在照镜子,他感觉他和她分明是一个被撕裂的共同体,哪怕他仅仅是渴望看到她的悔意,哪怕那爱会把自己勒住,哪怕无法呼吸甚至死亡,他也一定要得到那个冷硬得不可一世的无情女人……

雀儿崖的男人们都奔向了海天一角,小镇上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那个光天化日之下就敢于掏枪的亡命之徒在海天一角。

彤彤走进绿树掩映的小楼,她像是刚从送葬旋涡被拎起的鱼,被扔进了阴森空寂的幽幽深潭,焚香绕房的烟雾让这楼里充满了恐惧。她的胸口一直持续着失去母亲后的疼痛,以及从昨夜的梦中带来的炎症:有多少神秘的东西,随着母亲化为尘埃,被带进坟墓?又有多少潜藏在生活里的东西,是随着母亲的死浮出水面,出乎意料地闯入世人的眼中,引起新一轮的震撼?

章华熙是父亲多年的对手,原来他们不仅仅是事业上的对立,而与母亲还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母亲才是他们针尖对麦芒的焦点。而在彤彤记忆倒流的时光里,她的母亲,那个将家庭生活打理得有条有理、温润绵长的雅致女人,是如何将另一种情感、另一种生活状态完完全全遮掩在家外,竟然让彤彤这样的小精怪也能疏忽的境地?还是,父亲与母亲的感情其实早已破裂,他们为了彤彤的幸福、为了父亲的前途,故意人前人后演绎着恩爱和温馨?

看来,彤彤不仅疏忽了眼前的生活,也疏忽了父母的过去,而雀儿崖的人们对父母的过去却是了如指掌的。彤彤想了想,拨通了蓝芝芳的电话:“蓝姨,我想和你谈谈!”

“这……我在医院里。”蓝芝芳看着蓝贵人搀扶着孟荫南走进病房,想了想,“好吧,荫南这孩子也没什么大碍,只是受了点惊吓。还是我到你家来吧。”

蓝芝芳站起来,走到床边,拍了拍女儿的肩膀:“人家可是为了你的小命才遭的罪!把性命都愿意搁在你手心里的人,你要是错过了,恐怕一生再难得找到适合你的爱情……”

“妈,这话你都唠叨一百遍了!”蓝贵人嘟着嘴,“你就这样担心我嫁不出去吗?”

蓝芝芳摇摇头:“我只是担心你挑花了眼,错过了最好的人。”

蓝贵人与孟荫南相视一笑。芝芳陶醉地看了他们一眼,走出去时轻轻地带上了门。

雀儿崖镇不大,古色古香的韵味荡漾在碧波蓝天间,明净的空气在浓阴的花树间散发着醉人的气息。许多到过这里的游人,都萌生出在此栖居的想法。

蓝芝芳达到史家小楼时,史彤彤已在院子里安置了一张白玉四方小桌,桌上茶香袅袅,白玉闪着温润华丽的光泽。史彤彤静静地坐在桌边,头也不抬地专心致志倒茶。

“你……你太像韵椰了!”蓝芝芳在跨进院门时,两眼凝视着彤彤。

彤彤站起来,将桌对面的椅子拉了出来,示意蓝芝芳入座。“这栋楼房美吗?这院落美吗?”彤彤环视着周遭的绿叶碧墙,凄然一笑,“这些值个几百万吧?”她郑重地转身将双掌撑着桌面,专注地盯着蓝芝芳,“如果你这雀儿崖唯一的一个私家侦探能查出我妈的真正死因,这些我都愿意送给你!”

蓝芝芳淡然一笑:“你妈刚入土,在没有多少有力的证据下,你开这样的口?”

“怎么?你害怕了?不敢接?”史彤彤直视着她,“是担心查不出真相砸了自己的招牌,还是缘于外界的压力、感恩的情怀?!”

蓝芝芳一口气喝完了一杯茶,将茶杯猛地往桌上一掷:“韵椰的死因,我会查出来的。不是我贪财,也不是我怕砸了自己的招牌,我只是对韵椰的死因有些感兴趣。”

“对,我请你来,就是想听听你讲讲我妈!”史彤彤凄然一笑,“真可悲,我和我妈生活在一起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什么都觉得是天经地义,直到她去世了,才明白我原来是这样一无所知。”

蓝芝芳坐了下来,盯着史彤彤:“彤彤,我发现你和你妈最大的不同点是,你有什么立即会说出来,而你妈则总是将内心的感觉埋藏在心里,没有人知道。”

泪水浮上了史彤彤的眼眶:“正如蓝姨所言,我妈一直像我心口的一个谜!但是蓝姨不也是一个谜么?——记得曾有次在云海家里聊天,我爸我妈谈到你说,蓝姨本来有一次调到云海市图书馆工作的机会,可是你并不愿意……”

蓝芝芳淡然一笑,后背朝椅背闲散地靠着:“我这把年纪,没那份闯天下的霸气了!特别是我们做图书管理工作的,对这里有感觉,从一个地名、一个人名、一份简介里,就能体悟到乡情的温馨。我确实习惯了这里的散淡,我喜欢这种在细碎的日子里穿行,喜欢这种身为微尘的感觉。”

“你留在这儿,是你的选择。可是,我妈死在这儿,到底是她喜欢的选择,还是被逼的无奈,或是意外呢?”绕来绕去,也绕不开彤彤对母亲之死的质疑,“很奇怪啊,蓝姨,我妈在云海时很少提及这儿,似乎是想刻意忘掉一些事情。可她没有跟我这个女儿打一声招呼,竟然不声不响地来这儿,竟然就这样离奇地死去!”

蓝芝芳长叹一声:“其实,我想,你妈内心是喜欢这个地方的。她回来时我在街上碰到过她的,开玩笑说她这个尊贵的女人回到这儿是否习惯,她还说在这儿很开心。她身在云海,乡情被掏空一半,总是依靠这儿的地名、人名沉淀下的点滴记忆过日子……”

“这不奇怪么?蓝姨,我妈过日子的心这样盛,这样喜欢这儿,为什么突然会死?”

“是,这也是我深感奇怪的地方。许多话也许姨不该说,可是彤彤,如果我闭嘴不说,夜里自己会跟自己作对,睡不安稳。”蓝芝芳将手伸到桌面,抓住彤彤的手,“你妈碰到我时,是说家里许久没派人收拾了,凌乱得很,等她将家里整理清爽了,会喊我来家玩儿的,谁知道……谁知道你爸前脚刚回来,后脚就……就得到这个信儿。”

这意思太明显了,傻子都听得出来。蓝芝芳曾是小镇上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一个寡妇,她与父母间不存在任何利益冲突。更何况父亲于她家有恩,她没有理由要嫁祸父亲。因此,她讲的是良心话,是事实,不容置疑。

“蓝姨,我妈是什么时候回雀儿崖,我爸又是在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妈应该是在半个月前就回来了,而你爸……”蓝芝芳思忖着,“就是在四天前的清晨回来的,晨练的人都碰到过他……可是不到半个小时,关于韵椰上吊自杀的事儿就传遍了小镇。”

哪有那么巧的事儿?一个被软禁了的局长,早不回家晚不回家,他刚一到家,一个一心一意整理家务过日子的漂亮妻子却自杀了!葬礼上,章华熙又神秘现身,他与父母间、与母亲的死,到底有多少关联?

“蓝姨,凭你的直觉,我妈和爸会因为什么吵架?工作、日记,还是……章华熙?”

蓝芝芳怔怔地盯着彤彤,思忖着,良久才发出轻轻的感叹:“彤彤,你和你母亲一样聪明绝顶。姨对于你妈的死,也深感困惑,但是姨想给你讲述一些过去的事情,希望你能从过往中获得一些端倪。姨更希望你守满韵椰的七日后再离开雀儿崖,回云海时,不要记恨这儿,不要像你妈一样,一走便不回,一回就……就是消失……”

“我妈会记恨这儿?我妈是因为恨这儿才离开这儿的吗?”

“我想,你妈内心不缺乏这种因素——她一直是个谜,只能凭人去猜想,去猜测,却不能下论断。”

“蓝姨,今天你就来帮我分析一下这个谜团吧!”

“你爸是一个管理矿业的天才,他为雀儿崖的发展,做出过超乎寻常的巨大贡献。他这样的人,当年一身军装来到破落的雀儿崖,着实吸引了许多俊俏女子的目光……”

彤彤点点头:“我妈也是其中之一?”

“是啊,不仅是你妈,还有你婆婆余一雁,当初可都是对你爸非常倾心!”

彤彤心头一怔,回想起婆婆提起爸爸时的眼神,语气里充满的暖意,她这才明白了。

“这俊男爱俏女,原本是合情合理的事儿。但问题是当初,你妈和章华熙都已订婚。那个章华熙对你妈啊,真是一个心眼的好,他真是把你妈当成他的女神,心肝似的疼着。你妈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章华熙也会借天梯上去摘的。”蓝芝芳摇了摇头,“可是你爸你妈偏偏一见钟情,不顾一切地相爱了!所以他们的结合,其实是不被雀儿崖祝福,不被雀儿崖理解的。因此,他们最初的日子其实是非常艰辛的。”

彤彤潸然泪下,现在想来母亲的爱情,就是将所有的梦幻所有的未来,连同自己全部的心身,全押在一个男人身上,甘愿为男人受尽苦累——那带着梦幻般的未来,让那段贫累、泣泪交融的日子变得极为幸福。然后将在丰富的物质中滋生出来的空虚变成幽怨,似乎丈夫怎样做也无法弥补自己曾经受过的“苦难”。

“他们的结合,首先是章家人气愤不平,聚众闹事,然后是你外公外婆反对,还有对你爸怀有爱恋之心的女人的风言冷语……”

“是啊,拥有爱情的人是不会在乎外界对他们的诋毁的。更何况随着你爸在矿业界的崛起,随着章华熙离开小镇,许多流言也就渐渐消散了,但是——”蓝芝芳犹豫了许久,思忖了许多,实在不忍心面前明灯一样期待的目光突然变得黯然失色,终于,她下定决心,长叹一口气说道,“谁知道,你婆婆对你爸的感情、对你爸的追求,会那么长久!其实,所有的恩恩怨怨对你母亲和你婆婆都是一种折磨!”

彤彤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养尊处优、光鲜明媚的生活里,的确掩藏着她所不知的暗礁。

“可是,余一雁这只小麻雀,哪是你妈那只伶俐的燕子的对手啊!”

“这样说来,我妈在雀儿崖人心里的地位倒还不低,她又何来的恨?”史彤彤沉吟着。

“是啊,你妈其实是最有心思、最有能力让自己过上好日子的女人!她聪慧的外貌悄悄打动了你爸!可是,余一雁这只麻雀当年的处境要比你妈难得多,她既不信任感情,却又不远离感情,整天围着人大谈命运对自己的不公。一旦谁安慰了她几句,她就坐下来说得没完没了,惹得人烦不胜烦!哪像你妈那只燕子,趁着你爸喜悦的爱意不顾一切地结婚,然后当他们经济薄弱,当你爸因为打拼要去地质学校进修时,她就主动提出去他的老家居住一年,主动飞走了……”

难怪她与徐泽如因网络日记的事情严重伤害彼此的感情之时,母亲鼓励她远行,让她强烈的憎恨感在远离的日子里慢慢冷却。

“与此同时,余一雁因为你母亲的离去,对你爸又重新浮上新的幻想和希望。她哪里懂得你妈离去后,她的音容笑貌在雀儿崖人的回忆中渐渐变成人们的思念。尤其是你外公外婆,一年后,对于突然而归的燕子,对于突然携幼女归来的燕子,他们能不冰释前嫌、备加疼爱吗?”

“余一雁的幻想随着你妈的归来完全破灭后,深受伤害的她变得更加尖刻,看任何人都不顺眼,对任何人都会冷嘲热讽。似乎世间只有她最不幸,似乎你们一家子的幸福就是她的痛苦根源,就是她怒火中烧的火苗……”

“你的意思是,我妈为了得到安宁平静的生活,必须离开这儿?”

“我想,她去云海,除了要给你更好的教育,也有这个因素:希望被人遗忘!”蓝芝芳继续说道,“你妈是聪明的,尤其是结婚做了母亲后。她很少在人前提及去史局长老家的生活,至于后来,她是否与章华熙有过来往,他们是否冰释前嫌,这些都因她心里装得住事,而成为我眼中的谜团。”

这些关于父母的瑰丽往事从蓝芝芳嘴里娓娓流淌出来,让彤彤产生了一种似幻亦真的感觉。

“也许,那段艰辛困难的日子是我妈的骄傲。现在想来,她只有在回忆中,才能感觉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彤彤拿纸巾揩干脸上的泪痕,“我妈活着的时候,与我之间总像隔了一堵墙。我有时候眼睁睁地看着这堵墙长起草丛灌木,越长越高,我和妈都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妈去世后,我才发觉这堵墙脆而薄,一动心就可以推开,但我妈活着的时候,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去推倒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