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田家永到漓州调研,今天下午到了乌柚县。又一条高速公路要从乌柚过境,田家永的调研是为“工可报告”做前期。“工可研究”本是专家们的事,田家永带着几个处长走一圈,看上去多少像官样文章。这层意思谁也不敢点破,副厅长到底比任何专家都大。漓州人最关注田家永的处境,听说他在交通厅的分量已不可小视,很可能会接任厅长。原来交通厅一把手王厅长身体不好,最近两年都在医院住着。不得不佩服田家永的厉害,不到一年工夫就把对手们征服了。漓州人对田家永的所谓关注,有希望他官越做越好的,也有等着看笑话的。

田家永到漓州有关县份这么走走,多少有些炫耀权威的意思。市委和市政府领导们最高规格接待,不亚于接待一个副省长。他是带人来修高速公路的,投进来的是真金白银。市里的具体要求,尽可以提出来。田家永毕竟又是这边的人,大可以多做好事。他到乌柚来,关系就更近了。乌柚是他真正的老家,正像他经常喜欢说的,这是他丢胞衣的地方。

田副厅长赶到乌柚是下午四点多,先洗漱休息再用晚餐。汇报会定在第二天上午。熊雄请示田家永:“田副厅长,您是乌柚的老领导,班子中的人您都认识。您看需要哪些人陪?”

田家永说:“依我的话,一切从简。但多见几个人,我也高兴。全体常委,加上非凡同志、德满同志吧。”

李济运忙算了算,县里的加上省里的,总共二十位。分两桌气氛不好,就安排一个大桌。梅园宾馆最大的宴会厅叫桂花厅,够安排二十个人的座位,挤一挤最多也只能坐下二十五个人。像田副厅长这样的贵宾来了,总不能挤上二十五个人吧。

李济运早通知县里各位领导到餐厅候着,再同熊雄和明阳陪着田副厅长进去。田副厅长在门口一露脸,掌声立即响了起来。田副厅长笑道:“又不是开会,鼓什么掌呀?”

熊雄忙说:“宴会也是会,很重要的会,更重要的会。”

田副厅长绕了一圈,同大家一一握手。他握着李非凡的手,用力拉了几下,说:“非凡,你小子要听话啊!”他这话亦威亦慈,似真似假,知情人心里朗朗明白,懵懂人只看着是玩笑。

李非凡不管是否听懂了,只得笑嘻嘻地说:“田书记教训在耳,敢不听话?”

田副厅长握着吴德满的手,却在他肩上拍了一板,说:“德满,你是个好人,可不要做老好人!”

田副厅长走到自己位置上坐下,宴会正式开始。熊雄说:“我们很高兴迎来了田厅长及交通厅各位处长。请田厅长给我们说几句。”

田家永举了杯,说:“酒桌上不讲别的,只讲喝酒!县里的同志有十几位,你们每人敬我一杯,我就得喝十几杯。有来无往非礼也,我再每人回敬一杯,我又是十几杯。我不是当年的田副书记了。”

熊雄说:“田厅长,我们干了这杯,您再随意。我对县里同志宣布两条,一是凡敬田厅长的,自己先干;二是有幸得到田厅长回敬的,必须干杯。”

干了这杯酒,慢慢地开始互敬。场面很热闹,你来我往,干杯不止。朱芝喝不得几杯白酒,李济运小声嘱咐她把着点儿。

熊雄早敬过田副厅长了,他又端了酒杯说:“田厅长,您对家乡支持特别大,家乡父老非常感谢。”

田副厅长不忙端杯,他望望熊雄,说:“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你还有话说。”

熊雄摇头而笑,极是佩服的样子:“领导真是明察秋毫啊!”

田副厅长问:“这条路县里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

熊雄说:“我明天正式向厅长汇报,这会儿酒桌上我不谈路。”

田副厅长笑道:“你同交通厅长不谈路谈什么?”

熊雄说:“我想谈人。”

“谈人?你是想让我们派干部来县里挂职?”田副厅长又笑了起来,“熊雄呀,狡猾狡猾的!我们派干部到县里挂职,等于是又出力,又出钱!”

熊雄说:“报告田厅长,我是想派人到您厅里去挂职,上挂!”

田副厅长眼睛顿时放亮:“是吗?要去,就去你们班子里最年轻的!”

“谁最年轻?”熊雄望望大家,“李主任和朱部长。”

李济运说:“熊书记,你官比我大,年纪比我小。”

熊雄笑道:“我去挂职,你来当书记?”

李济运自嘲:“在座的都去挂职,也轮不到我当书记。”

熊雄望着李济运说:“李主任,你快快起来敬酒呀!”

李济运笑笑,说:“我第一轮敬过了,第二轮还没到我这儿来。我在官场没学到什么,就学会了谁大谁小。”

熊雄却使劲怂恿,说:“田厅长点名要你去厅里挂职,你还坐着不动?”

李济运忙站起来,双手举了杯子,恭敬地望着田副厅长,说:“感谢田厅长栽培!”

李济运还没弄清这事是好是坏,全桌的同事都朝他举杯,祝贺他到省里去工作。李济运面色放光,不管谁敬的酒他都干杯见底。他脸色好看只因喝了酒,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快。派一个县委常委去省里挂职,又不是上街买一把小菜,怎么事先不通气呢?他不知道这是熊雄即兴发挥,还是早就想好了的。

李济运喝完了所有人敬的酒,说:“我不是为自己挂职喝酒,我没有理由也要敬田厅长。田厅长一直在栽培我。大家同我碰杯我都喝了,也不是因为挂职这个理由,只是因为我今天特别高兴。为什么高兴?我是看到田厅长酒量不减当年,身体还很棒!”

田副厅长听了这话,自然很是受用,说:“济运是我在这里的时候提拔的乡党委书记,他是那时乡镇班子里最年轻的。当时还有人担心他太嫩了,怕他掌握不了局面。事实证明怎么样?”

熊雄说:“田厅长知人善用,济运在我们县级班子里仍然是最年轻的!”

明阳说:“还有朱芝。”

“对对,还有朱芝。”熊雄含糊着说。

李济运谢过田副厅长的知遇之恩,又道:“说到年轻,我最近看到克林顿过六十岁生日的报道,很有感慨。克林顿说,我很不喜欢六十岁!过去我总是班子里面最年轻的,今天才发现我是这个屋子里面最老的!”

熊雄笑了起来,说:“李主任志向不小啊!来,再敬你一杯!”

李济运意识到自己这番玩笑大大失言,似乎他有爬上国家领导人的野心!这事儿放在三十年前,就是阴谋篡党夺权,那可是滔天大罪!李济运听出熊雄似有讽刺的意思,也只得解释道:“酒我喝,算是罚酒也行!我李济运算什么?只是感叹韶华易逝而已。”

李济运喝得太快了,酒从嘴角两边流了下来。他揩揩嘴巴,想把刚才的话圆回来,说:“年轻?谁都年轻过。杜甫有诗说,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不料他说了这话,田副厅长却抗议了,笑道:“济运,你这就是说我们老头子了!我可是白头翁啊!”

李济运见自己越想圆场,话就越说越错,忙朝田副厅长作揖打拱,道:“哪里哪里,田厅长年轻哩,您头上哪有半根白头发?”

田副厅长撩起大背头,露出额上白色发根,道:“假的!这才叫形式主义!”

田副厅长撩了头发,满桌的人都开始撩头发,争着说自己头发也是作假,好多年的形式主义了。只有朱芝没有撩头发,她的头发也真的没有白。李济运因为说话屡次出错,就恨不能马上满头飞雪了。他不但撩起前额,还低头把后脑勺给大家看,说自己的头发也白得差不多了。坐在他旁边的李非凡敲了他的脑袋,摸了摸,说:“你这算什么,你是少白头!”

李济运突然想吐,眼睛开始发花。俗话说,男儿头,女儿腰,不能随便摸的!可李非凡却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还摸了一把。他大小也是个常委,又不是三岁小孩,怎能叫人随便摸脑袋?他知道李非凡也许是亲切或随便,可他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因为挂职的事,反正全身都不舒服。无意间瞟见朱芝正微微地笑,他像酒后突遇冷风,脑子顿时清醒了许多。他想刚才这帮中老年男人吵着比谁的白头发多,朱芝看着肯定很可笑。他自己低头让人家看后脑勺,只怕最是可笑。也许他刚才想吐,就因为头埋得太低了。反正是不应该低头让人家看后脑勺。

大家都敬过了田副厅长,各自端着杯子起身,围着桌子相互敬酒。有人便戏言,宴会到了这时候,就转入运动会了。场面看上去有些乱,却是乱而有序。谁该敬谁的酒,先敬谁后敬谁,大家心里都非常清楚。省里各位处长都介绍过了,但喝起酒来又忘了尊姓大名。又是交换名片,又是幸会幸会。

只是服务员有些忙不过来,几乎是围着桌子小跑。

熊雄便吩咐:“多来一个服务员!”

田副厅长马上说:“只要一个服务员,只允许一把酒壶!”

熊雄马上赔罪:“田厅长,您是我们老领导,我们怎么敢呢?”

田副厅长笑道:“你们的名堂,我是知道的!”

局外人听着,似乎他们在说黑话。原来,酒喝到这个时候,气氛到了高潮,服务员就开始玩手脚,只让客人喝酒,自己领导就喝矿泉水。侍候这场面的服务员,都是训练有素的,做得滴水不漏。李济运敬别人都是一干而尽,只有朱芝悄悄嘱咐他别喝完了。

该敬的酒都敬了,田副厅长开始摆龙门阵:“我在西安见过一种酒壶,叫良心壶。那酒壶上面一个孔,下面一个孔。一个孔灌酒进去,一个孔灌水进去。你封住上面那个孔,倒出的是酒,封住下面那个孔,倒出的是水。里面有两个胆心,叫两心壶,叫着叫着就叫成了良心壶。他们演示给我看,我说你这分明叫黑心壶,居然还叫良心壶!我说你们要整别人的酒,最好去西安买个良心壶来!”

熊雄笑道:“真有这样的壶?那我们改天买几把来,县里的接待水平肯定要更上层次!田厅长您放心,我真有那壶啊,只用来接待外国鬼子!”

田副厅长故意骂人,说:“真是没见识,哪见外国客人这么斗酒?我们这叫野蛮!别把野蛮当豪爽!”

熊雄知道田副厅长的性格,道:“哪天田厅长下来,我们学文明了,您肯定要批评人了!”

田副厅长又道:“那个良心壶,据说是哪个朝代的文物,现在复制出来做旅游商品出售。说明我们古人老早就开始酒桌上整人,煞费苦心啊!”

李济运两耳的声音忽近忽远,还伴有啦啦的响声,有些像在北京听到的鸽哨。秋天北京的天可真蓝啊,成群的鸽子掠空而过,啦啦啦啦地响。猛听有人说:济运不止这个量!李济运这才知道自己合上眼睛了。

他睁开眼睛,说:“我醉了,真的醉了!”

他真的喝醉了,可又不能让人小看。酒桌上越说自己醉了,人家就不相信你醉了。他想证明自己真的没醉,便举起酒杯,望着熊雄道:“田厅长是我的老书记,您是我的新书记。还要敬您一杯!”

熊雄说:“济运,要敬,在座各位你都要敬。一来你是老弟,二来你鸿运当头!”

田副厅长大手一挥,说:“酒到尽兴止!你们就不要欺负小李了!”

李济运听这话差点要哭了,自己都不知道是感动还是心里真有委屈。无论如何,同酒是有关系的。不是喝酒,他也不容易被感动,心里有委屈也会咬牙受着。李济运拿餐巾纸把额上的汗和眼角快渗出来的泪水,稀里糊涂一把揩了,笑道:“田厅长,您关心我,在座各位领导也关心我!”

田副厅长却拿出老大架势,说:“我看他们就是有些欺负人!告诉你们,俗话说得好,欺老莫欺小!”田副厅长越是声色俱厉,满桌的头头脑脑越是哈哈大笑。他们越是哈哈大笑,就越能衬托田副厅长的风范:既幽默风趣,又体恤部下。

熊雄笑过之后,很认真地望着李济运说:“李主任,田厅长是把你相准了,你日后必成大器!”

田副厅长笑道:“我也不是神仙,别给我戴高帽子!反正年轻人前程不可限量,你要欺负就欺负我这老家伙,年轻人是欺负不得的!谁知道人家会发达到什么地步?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

熊雄又道:“田厅长不光会相人,更会相己。报告厅长,我刚调来时就听说过一个故事,到您这里求证一下。”

田副厅长稍稍凝神,马上意识到了,微笑着问道:“你是说家乡的变化很大吧?这个故事在省里很多厅局流传。在我们厅里,有说是张三的,有说是李四的。”

熊雄说:“我听说的是厅长您!”

省厅办公室的吴主任马上插话:“完全是扯蛋!我十多年前就听过这个笑话。田厅长人随和,有些人开玩笑就放肆了!”

李济运酒醉心里明,记得原先刘克强同他说过这个笑话。说不定田副厅长刚去时有人欺生,故意编故事嘲笑他。现在只怕谁也不敢把这个故事安在他身上了。看看这些处长们,只顾喝酒,没人说话。他们的目光都随着田副厅长转,仿佛他身上有根无形的线,扯着处长们的眼珠子。刚才要不是熊雄说起这个笑话,吴主任也不会说话的。

田副厅长却把大背头往后一抹,很认真地说:“我离开乌柚也有七八年了,家乡的变化真的很大啊!来,敬你们一杯,这都是你们的功劳!”

熊雄忙说:“要敬,也是我们一道敬您!一来都是您打下的好基础,二来我们也都是按照您的思路办!”

田副厅长听着这话自是高兴,但也知道这都是场面上的话,便自嘲道:“喝酒喝酒,我们不搞个人崇拜好不好?”

大家又只道田厅长真是太幽默了。田副厅长放下杯子,很认真地说:“我这话不是客气,你们真是辛苦了!一个地方,工作好坏,关键是看班子如何。我同你们市委领导多次交换过意见,我觉得你们这个班子是很好的!熊雄,你是新来的,要好好珍惜这个班子的团结。”

田副厅长说这话的时候,酒桌上鸦雀无声,有些像开那种很严肃的会议。官场上聊天就像放风筝,不管怎么开玩笑,也不怕话题跑到九霄云外去,总有一根绳子暗暗拉着。关键时刻掌握风筝的人把线轻轻一拉,局面又一本正经了。这种气氛,拿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说,一会儿团结紧张,一会儿严肃活泼。

饭局热热闹闹结束了,熊雄领着县里十几个头头儿,前呼后拥送田副厅长回房休息。早有服务员站在电梯口,拿手挡着电梯门,不让它关上。那门却像小孩子顽皮,想伸出头来看稀奇,不时地往外探。李济运很想说那服务员,真有些笨,按住开关不就行了。大家停下来讲客气,握手拍肩打哈哈,电梯门往外一蹭一蹭的。田副厅长说:“大家都累了,回去休息吧。”

熊雄说:“我们不累,厅长您辛苦了。”

李济运脑子晕晕乎乎,可他仍能琢磨出熊雄的语言艺术。熊雄只讲厅长辛苦了,没有讲厅长累了。辛苦同累,这两个词是有差别的。领导同志应是精力充沛的,累字不能随便用在他们身上。虽然非常辛苦,但并不觉得累,领导同志需要这种形象。谁看见过领导同志满脸倦容出现在电视新闻里?他们时刻都是红光满脸,精神抖擞。也不是不能说领导累了,那得看是什么场合。熊雄未必就想得这么细,但毕竟是老同学,熊雄的聪明他是知道的。说不定熊雄只需本能反应,就能把话说得非常得体。

田副厅长说:“听我的,有事的就先走,没事的就去我房里聊聊天!济运你留下来。”

田副厅长说了这话,大家心里略略掂量,就知道自己该不该留。于是,熊雄、明阳、李非凡、吴德满和李济运留下了,其他的人就往后退几步,朝电梯口拱手致意。李济运早年当普通干部的时候,私下琢磨过一个小幽默:请领导同志第一个进电梯,还是请他最后一个进电梯?这是个问题。领导同志第一个进电梯,他自然就得往最里面站,出电梯时他就在最后面了。领导同志最后出电梯,这怎么行呢?至少在中国官场,这绝对是个问题。李济运醉眼蒙眬,望着田副厅长微笑。反正大家都在笑,谁也不知道谁笑什么。几位县领导自然闪开,形成夹道,恭请田副厅长先进电梯。电梯一边缓缓上升,熊雄几个人一边慢慢作壁虎状,贴紧电梯的三个墙面。田副厅长自然就站在了最中间,他的前面就空阔了。电梯门徐徐打开,田副厅长第一个出了电梯。

服务员快步上前,替田副厅长开了门。李济运吩咐道:“倒茶。”服务员没言语,脸上只是微笑。田副厅长进门就去了洗漱间,县里头头们坐下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们经常在一起坐的,可这会儿主心骨是田副厅长。主心骨不在,居然莫名的尴尬。服务员倒好了茶,田副厅长从洗漱间出来了。大家忙站了起来,等田副厅长坐下,他们才重新坐下。海阔天空地闲扯,只是再没提李济运挂职的事。不时有人在门口探头探脑,田副厅长就扬扬手,道:“进来吧!”那人就老早伸出双手,快步跑到田副厅长面前弓着腰握手。“老领导呀,才听说您来了,一定要来看看您!”田副厅长就拍拍他的肩,叫着他的名字。探头探脑进来的这些人,多是没有参加宴会的县级领导副职,也有县里部门的小头头儿。有几个人笑嘻嘻往里跑,田副厅长马上喊出他的名字,他们就感激得不行,道:“老领导记性真好!”

李济运暗自想这事儿:真是的,人家认不认识你都拿不准,还往这里跑什么呀!进来的人多会跑两趟,先同田副厅长握握手,说几句话就告辞。再过两三分钟就领着一个手下,送来几条烟或几瓶酒。那手下原来早就候在外头。田副厅长不会讲客气,只点点头表示谢意。也有那很干脆的,提着东西就进来了,站在门口说:“老领导,来看看您!”说罢就拐进隔壁卧房,出来再朝田副厅长拱拱手,说:“各位领导扯,我走了我走了。”田副厅长也只扬扬手,马上转过头来继续说话。

晚上说了很多人和事,却等于什么也没说。田副厅长也明白自己控制不了地方人事,他不会说任何干政的话。有人提到某些人事,只是闲扯而已。李济运越坐脑子越清醒,他隐约意识到这位对当地再无影响力的前任领导,也许会再次影响他的仕途。

李济运回到家里已是深夜,舒瑾早已睡着。他洗完澡来到卧室,舒瑾被吵醒了,瓮声瓮声地说:“天天,磨死人!”舒瑾有时说话少头缺尾,学生拿去没法划主谓宾。李济运躺下,说:“我愿意天天忙到这时候?”舒瑾又说:“马尿,哪天。”李济运明白老婆的意思,说他天天喝马尿,没有哪天停过。李济运懒得理她,睡着不动。他感觉枕头不舒服,又怕弄得老婆烦,就将就着算了。他想说说去省里挂职的事,却听得舒瑾微微打鼾了。

第二天上午,县委、县政府向田副厅长汇报。李济运昨晚没怎么睡,居然没有半丝倦意。他想起去省里挂职,这事对他有没有意义,他一直没有想清楚。仕途好比棋局,步步都当谨慎。走一步得看两三步,不然眼前似乎是一着好棋,回头再看就是臭棋。他年轻时私下设定的是一条最低纲领,一条最高纲领。最低纲领是干到县委副书记、县长、县委书记。最高纲领是从县委书记做到市级领导、省级领导。他没有梦想过做中央领导,自认为祖坟还没开坼。

这两条纲领他从没同任何人讲过,同舒瑾都没有讲过。他同舒瑾没太多话说,两人平日说的都是他懒得管的家务事。他早就知道有人背后议论,说舒瑾没太多文化,凭什么就当上幼儿园园长?不就是搭帮她是李济运的老婆吗?舒瑾现在从园长的位置下来了,有些人可能会高兴些。

老婆那点儿文化底子,李济运是知道的。有回,他听到一个黄段子,说的是刚解放时,有位部队首长给警卫员介绍对象,警卫员不满意,嫌那女的没文化,人又长得丑。首长做工作非常干脆,就两句话:第一,你是操逼,又不是操文化!第二,人丑逼不丑,逼丑毛盖着!警卫员马上立正:报告首长,俺想通了!那时候思想工作多好做啊!李济运把这段子学给舒瑾听,她不仅没有觉得好笑,反而大发脾气:“就知道你嫌我没文化!早时候呢?”李济运无意间冒犯了老婆,她后面那半句话的意思是说:你早就知道我没文化干吗找我呢?他忙解释:“老婆,你是县城一枝花,你又不是丑女人,干吗对号入座?”

李济运虽然知道老婆文化不高,却非常讨厌有人说他老婆没文化。她原本只是唱戏的,嗓子好长相好就行,哪要那么高的文化?又不是让她当大学教授!旧时候的艺人几个是有文化的?有个故事说,过去有个名角唱戏,出场道白:“打马来到潼关,不知身在何处。抬头一看,但见三个大字——潼关!”潼关到底是几个字都不知道。道白开口就有毛病,既然说打马来到潼关,却又说不知身在何处。旧艺人多不识字,都是师傅教一句学一句。师傅自己有文化的也少,也是师傅的师傅教的。李济运想自己老婆总算还认得字吧?她当幼儿园园长有什么当不了的?幼儿园不就是教孩子们唱唱跳跳吗?拿这一点说,舒瑾是专家了!她干这园长还有些屈才哩!

李济运就这么神游八极,熬过了上午的汇报会。下午,田副厅长想去当年工作过的乌金乡看看,打算在那里睡一个晚上。田副厅长年轻时在那里当过公社书记,那里可以说是他仕途的起点。熊雄开玩笑,说乌金乡是田厅长的瑞金。田副厅长不想前呼后拥地下去,就只有熊雄陪着他去了。

李济运回到办公室,突然想起昨天酒桌上朱芝的微笑,便打了电话去:“昨天吃饭时你笑什么?”

“我不笑,难道哭呀?”朱芝说。

李济运说:“我说自己头发也白了,就看见你在笑。”

“没有啊,我不知道自己笑哩。”朱芝问,“熊雄让你去挂职,同你商量过吗?”

李济运说:“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谁知道他是开玩笑的,还是真有这个想法?明明你比我年轻,他故意说我最年轻。他自己都比我小几个月。”

朱芝冷冷一笑,说:“看来,你这个老同学来当书记,我们是白高兴了。”

他的手机响了,便放了电话。一看号码是熊雄,他接了,听熊雄说道:“李主任,你快叫办公室安排一下,田厅长马上要赶回省里去。早点吃晚饭!”

原来田副厅长突然接到通知,明天要陪成省长下去。他没有赶到乌金乡,半路上就打转了。李济运打了梅园宾馆电话,自己随后就过去了。

五点多钟,田副厅长回来了。李济运迎了上去,道:“田厅长真是太忙了!”

田副厅长笑道:“这就叫人在江湖!”

匆匆吃过晚饭,田副厅长就告辞了。乌柚到省城很快,回去其实很从容。田副厅长下来是当然的老大,可他接了省政府办公厅的电话,连走路的步子都快些了,不再是从容不迫的样子。他的这种反应,完全是下意识的。电影里那些国民党官员,只要听到“总统”二字,马上齐刷刷地立正,只怕不光是一种仪式。李济运最近读书看到一种理论,说的是下者对上者,弱者对强者,卑者对尊者,最易产生心理依附,影响人的正常心智和正确判断。如此看来,个人崇拜是有病理根由的。

送走田副厅长,熊雄说:“李主任,我俩坐坐吧。”

李济运猜到肯定是找他谈挂职的事。熊雄这两天陪着田副厅长,他俩一直没有机会坐下来。去了田副厅长才住过的大套间,服务员正在收拾卫生。李济运吩咐道:“你等会儿再来弄吧。”

服务员走了,把门轻轻带上。熊雄说:“李主任,派干部到省里去挂职,这不论对干部本人的成长,还是对我们县里的工作都有好处。既然田厅长点名想让你去,我个人觉得这对你是个好事。”

李济运早已不把熊雄当同学了。既然是公事公办的关系,说话自然按官场套路。李济运说:“熊书记,我自然是服从组织安排。但要我谈个人看法,这件事我还没有想得太明白。去好还是不去好,我拿不准。当然,我这只是从个人角度考虑。”

熊雄说:“李主任,我俩毕竟是老同学,你我说话不妨开诚布公。我个人意见,你到省里去挂职,对你的进步很有好处。你如果能够争取在省里留下来,起点更高,天地更宽。”

李济运笑道:“熊书记处处替我着想,非常感谢。但是,我个人想法,一是想继续在县里干,二是觉得自己可能更适合基层工作。”

熊雄点头而笑,说:“李主任,我一直很感谢你。我来乌柚时间不长,你对我的工作非常支持。但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凡事既要从工作需要考虑,也要从干部成长考虑。这事先这么说着,你自己想想。不想去,我是求之不得。反正还只是酒桌上一句话。有一条请你相信,我熊雄一切都是惟愿你好。”

两人并肩下楼,熊雄上了车。李济运习惯走走,就说:“熊书记你先走吧。”天黑下来,县城里人声叫嚷,汽车喇叭,混作一团,似乎比白天还要嘈杂。李济运想让自己脑子变得清醒些,便做游戏似的琢磨这事儿:到底是白天嘈杂些,还是晚上嘈杂些?应该是白天嘈杂些。晚上觉得街上更加吵闹,只因忙碌一天,脑子本来就乱。事情还是要想清楚,多想想结论就不同。去不去省里挂职,这事太重要了,不想清楚不行。不断有人同他打招呼,似乎眼神都有些怪怪的。李济运越来越敏感,总觉得别人都在琢磨他。自从检举了刘星明,他的神经很脆弱了。

李济运按了门铃,门很快就开了。门是舒瑾开的,她并没有望望回家的男人,仍扭头看着电视,说:“人都是命。”

李济运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倒是知道这话不是对他说的。舒瑾一边倒茶,一边仍望着电视。一位当红女歌星正在唱歌。舒瑾把茶放在茶几上,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电视机。李济运端起茶来喝,想起了刚才舒瑾说的话。原来她是感叹自己的嗓音天生的好,只是没有那个命,不然也是红歌星。红歌星谢幕而去,舒瑾又微微叹息,头轻轻摇着。

李济运拿起遥控器,调小了电视音量,说:“声音太大了,会吵着歌儿。”

歌儿关在自己房间做作业,天知道他到底在捣什么鬼。最近老见家里有蜗牛爬,不小心踩着了就咔地一响,地上便黏糊糊的一个小印子。李济运最先怀疑是污水管里爬上来的,就叫人做了个铁丝网套住洞口。可蜗牛仍不时出现在厨房和客厅,也有爬到卧室里去的。舒瑾有天打扫卫生,却在厨房角落里看见一个塑料盒子,里面装满了沙子。再仔细一看,沙子里满是蜗牛。知道又是歌儿养的,又把小东西教训了。

李济运想进去看看歌儿,却忍住了。歌儿不怎么搭理他,去了也是热脸贴冷屁股。他想起挂职的事,就对舒瑾说:“你说人都是命,我正想同你说件事。”

舒瑾问:“什么事?”

李济运说:“我有个机会到省里去工作,你说是去好,还是不去好?”

舒瑾又问:“给你个什么位置?”

李济运笑笑,说:“你倒问得直接啊。我是去省里挂职,哪有什么位置?”

舒瑾仍只是问话:“挂职,也就是说还是要回来的?”

李济运说:“照说挂职是要回来的。”

舒瑾还是问:“要挂几年?”

李济运说:“通常是三年,一年两年也是有的。”

舒瑾一直望着电视,这会儿便转过脸,瞪着李济运,说:“挂职三年,又不安排位置,去不是疯子?三年,人家早提拔了!”

李济运为这事伤了两天脑筋,舒瑾几句话就说清楚了。听了老婆这番话,李济运决定不去省里挂职。舒瑾关了电视,嘱咐歌儿早点休息,就进屋睡觉。李济运去洗漱了,也上了床。本来想好了,躺在床上,又思绪万端。

李济运其实也不是想不清楚,而是利弊难以取舍。他在县里只要走得顺,再过三到五年,也许可以干到县委书记。那时候,他年纪四十岁上下。如果再顺水顺风,就可干到市级领导。老天再开开眼,干到省级领导也说不定。如果径直去了省里,运气好的话一鼓作气干到厅级,再下来干几年市委书记,往上调回去就是省级领导。

但是,他在省里没有过硬的靠山,很难得到别人赏识。田副厅长最多只能把他送到处级干部分上。田副厅长过几年就退下来了,没有能力把他送得更高。昨天晚上,田副厅长让他去房间聊天,他就明显感觉这位领导老了。瓜老籽多,人老话多。田副厅长早几年回来,没有这么多的话。他现在扯着老部下们没完没了地聊天,这就是老了。不能把自己的前途放在老同志身上。

李济运的最低纲领和最高纲领,他暗地里论证过无数回。哪个位置上干几年,如何加快步子往上走,他都细细设想过。如果天遂人愿,他必定大有出息。李济运有个习惯,每次省里和中央换届选举,他都会细细研究当选人的履历。那种上得快的年轻干部,他会研究得更加细致,想从字缝里找出玄机。人家为什么短短十几年工夫,就从普通干部做到了省部级?人家为什么五十几岁就做到了国家领导人?看到有些高级干部,同自己的早期经历相似,他就会信心百倍。但执行这两个纲领,他设想的起点都是在基层,从没想过去省里机关。

不去了,他决定不去了。

李济运全神贯注憧憬着美好前程,突然听得舒瑾说:“摆样!”

他听得没头没脑,问:“什么摆样?”

舒瑾本来平躺着的,听男人这么一说,她身子弹了一下,就背过去侧卧了。李济运顿时明白,很久没有同老婆温存了。舒瑾意思是说这么一个漂亮老婆,他只放在家里做摆样。也真是对不住老婆,他每天都回得晚,进门就精疲力竭,哪还有那心思?

李济运去扳老婆的肩,说:“我俩不在说话吗?说说话就来了。”

舒瑾硬着身子不从,说:“见过!”

李济运知道她是说气话,听着还是不舒服,道:“知道你见过,你见得多,好吗?”

舒瑾却越发生气,又翻了一个身,趴在床上。李济运长长叹了一口气。夫妻都这么久了,儿子都九岁多了,生这种闲气太没意思。他便忍着气,抚摸老婆的背。摸着摸着,老婆身子柔软了,他心里也没气了。他趴了上去,吻着老婆的后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