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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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黄一平和老关接冯开岭上班。

上了车,黄一平看冯市长眼睛通红,满脸疲惫不堪的样子,关切地问:“冯市长夜里没休息好?”

冯开岭使劲揉了揉右眼皮说:“睡觉倒还好。不知怎么搞的,这两天眼睛既不疼也不痒,就是眼皮跳得厉害,这个有什么说法吗?”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要看是哪只眼睛跳了。”司机老关是个粗人,平时嘴倒不是很快,这会儿却抢先接了茬儿。

黄一平心里咯噔一下,心想糟了。偷眼朝后视镜里一瞟,冯市长的神色果然很难看。那边老关正待继续发挥,黄一平马上打断道:“什么财呀灾呀,哪有这样简单,全是民间随意编造的荒唐说法,一点科学依据也没有。眼皮跳动,其实是一种肌肉或神经痉挛,是因为工作繁忙、睡眠不足,操劳过度引起的眼疲劳,还有,应酬过多、内火重、角膜炎、感冒发烧等等,都有可能导致眼部神经供血不足或充血。”

冯开岭听了,这才表情多云转晴,点头道:“唔,还是你这个解释有道理,看来家里有个在医院工作的汪若虹,就是不一样嘛。”

其实,黄一平心里明白,冯开岭嘴上这样说,内里却并未真正放下。刚才即便老关不先点破,他自己也未必就想不到那个流传甚广的民间谚语。何况,冯开岭一向有些迷信,尤其是每临关键时刻,总免不了疑神疑鬼。

说到冯开岭这类官员的迷信,却是时下官场上的一道独特景观。别看他们年龄不大,学历不低,政治上进步欲望也很强烈,却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迷信。其中有些领导,年轻时或许还是纯粹的唯物论者,自信一切全凭脚踏实地埋头苦干,可是,随着职务的步步高升,反而开始亲近神、鬼、怪一类。这种迷信,有的虽然假以易经、八卦之类所谓国学的外衣,其实所信之物与巫婆神汉玩的那一套毫无二样,有的甚至更封建、愚昧一些。阳城市委、政府班子里,现任的几个领导,不少人都有此一好。市委这边,洪书记的办公室本来安排在九楼最东边,是个排号901的大套间,不仅面积比别的大很多,而且还有一扇东向落地窗和东南向转角阳台,放眼望去,绿地逶迤,翠林如染,一直蜿蜒到远方的阳江边。等到大楼落成,最后确定办公室时,洪书记偏偏选了面积与视界都相对狭小的902,那个原本为他量身打造的超豪华901,他不进别人也不好进,只好做了所谓的接待室。其中原因,是因为大楼在建时,曾经发生两起伤亡事故,机关事务局长便从省城悄悄请来一位知名风水大师察看,这一看就找出了若干不宜或忌讳的元素,其中就包括901朝东开的那扇窗户和东南角那个阳台。原来,市委大楼东侧,当年曾是阳城万人体育场,从解放初镇压反革命,到“文革”期间处置牛鬼蛇神,及至改革开放初期的几次严打,在那里枪毙的犯人少说也有上千个,阴气太重。901的落地大窗与阳台,恰恰正对着阳城最大的坟墓。

市府那边,丁松市长也不逊色。宽宽大大的办公室里,别人的办公桌都搁在临窗朝南位置,面向宽敞明亮的落地窗,光线充足,外边的花园景色也很养眼。临了,他却与别人相反,来了个背南面北而坐,生生把一屋子阳光给挡在了身后。之所以会如此,据说也是经过了高人指点,症结是政府办公楼南有座千年小土丘——黄金山,北边是一马平川,若想在官场坐上头把交椅,非得背有所依、脚有所踏才行。选择背南面北而坐,可不就是背倚黄金山,脚踏一马平川,宛若天子高居金銮宝殿。

至于有些常委、副市长,按照星座、卦象之类的元素,点名更换某个手机号码、汽车牌照,更是屡见不鲜。

这些信息,都是领导的个人隐私,属于绝对不宜公开的机密。只有像黄一平这样在秘书圈子里有些江湖地位的人,才能在某次秘书聚会时,趁某位同人酒酣言多、理智失控时,于不经意间偶或得之一二。当然啦,洪书记不要901,或者丁市长背南面北坐,对外却又有一种公开说辞——那个901,洪书记是嫌其面积太大,装修设置过于豪华,自己坐过去于心不安,影响也不好,才让出来做接待室,意在把最好的房间留给上访的百姓。丁市长的那个坐向,更是可以直面大门,方便接待群众,不易滋生官僚主义。这样的说法,上过报纸、电视,曾经出现在某次重要的干部考察材料上,甚至还作为经验传授给外来参观的兄弟省市领导。事实上,那个洪书记办公室隔壁的901,早就安放了乒乓球桌、按摩椅、跑步器、棋牌桌之类,成了书记忙碌之余放松休闲的场所。丁市长那间办公室,慢说相邻而居的普通干部,就是那些部委办局或县区领导,如果未经提前预约、通报,也很难轻易进得。至于那些蓬头垢面、扶老携幼的上访群众,那是连市委市府的大门也靠近不得。

不过,话又说回来,迷信归迷信,这些官员骨子里却又并不真信,有的只是把迷信当成某种时髦,就像早些年迷信气功香功一样。在遇到关乎自己前途命运的关键时刻,迷信于他们又不过玩笑尔尔。就在洪书记弃901取902的那年,阳城市冲刺全国卫生城市、全省文明城市,要求平整分布在全市城乡的百万座坟头时,洪书记二话不说,带头到老家亲自操锹平了祖坟,后来听到好多老百姓骂娘,他也只是笑笑说:“没关系,就让那些坟里的鬼魂都冲我一个人来吧。”结果那年全市“两城同创”顺利通过。丁松市长也是如此。由副市长提市长那年,正是他的本命年,有卦师告诫他年内只能往北不得南行,否则不仅前途惨淡,而且还有血光之灾甚至性命之虞。丁松听了哈哈一笑:“扯淡,我一个抓工业的常务副市长,首都北京不去倒也罢了,招商引资不往南跑还能跑哪里,再说省城也在南边,开会总不能不去吧。”一年下来,倒有半数时间南行,第二年春天的“两会”上照样如愿当选市长。

冯开岭的迷信,似乎与一般官员又不相同。这一点,跟随其多年的黄一平比任何人都看得真切。较之洪书记、丁市长,冯市长的迷信多了些理性与目的性,而少了些盲目性。比如在迷信对象上,他不像有些人,眉毛胡子一把抓,神鬼仙不分,巫婆神汉全信。于冯开岭,只相信相面测字算卦一类。在他看来,相面测字算卦几样,具有预测命运的功能,属于摸索、寻找人生的内在规律,且有一定的文化含量。因此,冯开岭的迷信,自有其一套理论依据,常常令人瞠目结舌却又不得不信服。

“所谓命运,其实是两个不同的时空概念。命者,说是由上苍所决定,其实是出自于父母。在你由各自独立的卵子与精子组合成生命胚胎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你生在哪方水土的何等人家,智商、情商乃至道德、人品、性格之类也大体成型,你无权选择城乡、父母、兄弟姐妹,也无法摆脱遗传基因强加于你的信息密码,这便是命。而运则又不一样。在你的一生中,你可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和事,有的属于必然,有的则事出偶然;或者,你经常会面临纷繁复杂的人生选择,有单项也有多项,有三岔路口也有十字路口;又或者,你在生命的某一时段很顺利,另一时段则很曲折,恰恰你在这些时候做了这样而不是那样的选择……这就是运。命的经线与运的纬线相互穿梭交织,便组成了人的一生,也即命运。就某一个人来说,其命与运也许是一种无序组合,可是将很多人的命运归总起来,分别不同类型作定量与定性分析,便不难发现其中蕴藏的规律。这种规律,有时会写在你的脸形、耳廓、掌纹这些外部特征上,有时则与你出生的年份、日月、时辰密切相关。相面、测字、算卦其实是在解读这些生命的信息与密码,与愚昧并无关系。”

这段文字,是冯开岭于某次无聊会议上,坐在主席台上一挥而就,曾经交与黄一平抄录下来。其时,大家都看见他在那里奋笔疾书,只以为是在认真记录。黄一平抄录、阅读之后,啧啧称颂之余,曾经建议化名投寄报刊,被冯开岭制止,告诫说:“游戏之言,万勿泄露。”

42

真是说什么见什么,怕什么来什么。就在冯开岭说眼皮跳得厉害的第二天,还真是跳来了一颗灾星。

那天夜里,黄一平正在办公室加班赶写一份材料,忽然接到规划局长于海东的电话,开口就说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必须马上相见。

黄一平一看时间,已经将近十二点,马上问:“什么事这么急?”

“是凤凰小区的事,电话里讲不清楚。”听得出,于海东的喘息声非常粗重,语气相当焦躁。

于是,双方约定,一刻钟后在于海东办公室面谈。

初秋了,风已经有些凉意。白日里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此时已渐渐趋于冷清。昏黄的灯光下,偶或被风吹起的梧桐树叶,打着旋儿在空中漫舞,又随风被抛到马路上,不时有过往车轮辗过,那碎裂的响声便显得分外孤寂与刺耳。

黄一平坐在出租车里,想起那个凤凰小区的事,竟然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别的地方出事还好说,独独凤凰小区不能出事,否则受到牵连的会是好几个人,从省委组织部的年处长到冯市长,最终肯定也会殃及到他本人的命运。

凤凰小区位于阳城市区东郊,那里原来是交通局下属的水泥制品厂厂区。大约是两年前的春天吧,黄一平陪同冯市长在省城看望年处长,中午在省委小食堂吃饭。分手的时候,年处长好像突然想起,说:“我有个亲戚最近在阳城搞投资,相中一块什么地,具体我也说不清楚,估计有些小麻烦吧。”

“小事一桩,让他直接找我,或者找黄秘书办。你亲戚来阳城投资那是对我们的支持,有麻烦是我们服务不到位嘛。”冯开岭没有任何停顿,立即很轻松地表态道。

“那是那是,这点小事就不要冯市长亲自过问了,让他来找我吧,我会处理得让领导满意。”黄一平接着冯市长的话,赶紧表态。

其实,就在年处长说那件事的时候,细心的黄一平还是敏感地抓住了冯市长眼神里一丝不易觉察的诧异,以及腮部肌肉细微的不规则抽动。他知道,这是冯市长内心暗暗吃惊的表现,只是表面上没有表露出来或者稍纵即逝罢了。如今,两年时间过去了,当时年处长托付的这件事果然出了问题,黄一平才彻底明白,冯市长当时的惊讶确是有所预见。也许当时冯开岭就已经猜到,年处长那个看似不经意提出的小事,绝对不真是一般的小事,而恰恰可能是一个巨大的麻烦。在那样的场合,面对年处长这种特殊的身份,就是有再大的麻烦,他也只能装做轻松的姿态。当然,令冯开岭没想到的是,自己下意识的神态变化,居然让秘书黄一平逮了个正着。

跟在领导身边多年,黄一平也渐渐摸准了一个门道,像年处长这种处于权力核心层的人,为人处事素来深藏不露,表面看上去相当谨慎低调,可不等于他就不懂得利用手中的权力。当今社会,任何职权只有在利用中才能显示出威力,只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利用方式罢了。这就像同样是食肉动物,豺狼虎豹猫狗蛇鼠的吃相和品位大不相同,有的专挑势均力敌生长于野外的大家伙下手,有的则不拘小鱼小虾青蛙蛤蟆,有的非活蹦乱跳的不吃,还有的却专挑腐烂变质了的残剩之物。身为省委组织部市县干部处处长,又即将提拔为副部长,年处长当然不是那种拣到盘子里都是菜的三流货色。不错,他和你冯开岭是有同学之谊,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关系也如同兄弟一般,可即使是亲兄弟亲父子,除了血缘关系,也还有某种利益上的相互牵扯。平常,年处长十分注意自己的形象。冯开岭经常来省城出差,时常也会带着邝明达、郑小光这样的大款,但年处长从来不让他们请客,而是由他安排在省委食堂吃工作餐。逢年过节,冯开岭免不了会上门拜望,烟酒茶加上阳城土特产品总要带一点,年处长始终把握一个原则——现钞、购物卡、金银首饰之类的重礼不收,同时也会顺便从家里拿些烟、酒、茶之类的物品回赠。另外,在年处长来阳城公干或开会,相遇在一些公开场合,两人尽量不显示亲热状。年处长曾经自我解释:“我这做组织工作的,本身就令人瞩目,自己更加要注意严格要求,低调行事。”在黄一平的记忆中,这么多年来,只有冯开岭时常求助年处长关照,还从来没有见到年处长有事求过冯市长。因此,一旦年处长有事相托,冯市长当时表情的变化,黄一平并不能准确解读,甚至相当迷惑。之后,当冯市长将年处长所托之事,再转交于他来办理时,黄一平则完全抱着一副竭尽全力的态度。他觉得,帮了年处长的亲戚,既是在为冯市长还一个天大的人情,也是在为冯市长自己的未来作铺垫,没有理由不用足力气。

从省城回来不几天,果然就有一个什么大江房地产公司的陈总找来,说是年处长的亲戚。按照冯市长的吩咐,黄一平以最高规格接待了陈总。原来,陈总相中的那块地虽然不大,却是一块肥肉——占地大约五十多亩的原水泥制品厂,地处东郊高档社区附近,两年前工厂倒闭后,职工大多由局里内部消化,且无任何搬迁安置任务,不仅市里已经有好几家开发商看中,而且交通局自己也想开发利用。更为棘手的是,那块地当时是工业用地,如果变更成商业用地还需很多麻烦的手续,另外也要付出不菲的费用。事情这样复杂,当然不是黄一平所能够摆平,只好马上报告给冯市长。大概两三天后,根据冯开岭的旨意,黄一平把陈总领到邝明达那儿,商定了一个暗度陈仓式的操作办法——那块地先以明达集团的名义以低价拿下,为了避免动静过大或被别人抢走,不走公开拍卖程序,而是通过内部简易程序象征性交了点费用,做了由工业用地转商业用地的变更手续,直到把整套批文全部交到陈总手上。事后听邝明达悄悄抱怨说:“明达公司为了办这些手续,前后花费了几十万元冤枉钱。”黄一平听了也只好一笑置之,心想你冤枉钱又不花在我身上,有胆子向冯市长、年处长他们发牢骚去。

这事很快就在黄一平的记忆里淡化了。后来多次在省城碰到年处长,包括逢年过节到年处长家拜访,大家都没再提起过这件事。不过,那个陈总中途又来找过黄一平一次,有事要找规划局。当时黄一平正在会议上,就在会场外边匆匆给于海东打了个电话,说有个冯市长的客人马上到规划局来找你。陈总走后,黄一平又给于海东发了条短信,大概内容是交代对方,这个人背景不一般,能办不能办的都得办,而且不要再向冯市长请示,以免领导为难。

眼下,不知那个凤凰小区,到底出了什么大乱子,竟然让堂堂规划局长如此惊慌。

43

进了规划局长于海东的办公室,里面早已是雾气腾腾。

这个平时几乎烟酒不沾的上好男人,面前的烟缸里已经堆了好几支掐掉半截的烟头,手上夹着的一支也积了好长的烟灰。平时气宇轩昂、风度翩翩的于大局长,此时正围着比床铺还大的办公桌,在半个篮球场大小的办公室里转圈圈儿,那神态动作恰如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或被逼急了的丧家之犬。

见黄一平进来,于海东也不多话,而是朝桌子上一份材料努努嘴。黄一平拿起一看,是一份印着《城市早报》文头的公函。再一看落款处的名字,黄一平头就大了。早报记者黄光明这个名字,不要说堂堂市府秘书黄一平,就是阳城普通市民,多数人也不陌生。

《城市早报》是中央某权威新闻单位在本省办的一份都市类报纸。由于根在京城,本就来头不小,办报地点又在边远的沿海省份,这份早报便有些天马行空、独往独来,不像众多本地报纸受到诸多拘束与羁绊。也因此,报纸的舆论监督或曰批评报道,便在所有省内媒体中独树一帜,剑头所指处几乎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没有不喊疼嚷痛的,而且打遍全省没商量。那个黄光明,是早报特稿部主任,每天在报纸的固定位置上,打着大头照片、办公室热线、私人手机和住宅电话号码,还有一句极具煽动性的广告语:您把委屈告诉我,我把公道还给您。三天两头的,报纸特稿版上就有一篇或一组杀伤力不小的稿子,几乎全是批评曝光的内容,从江南某市委书记腐败大案纪实,到江北某大型药企造假,及至省城某小区线路老化、下水管道堵塞之类,没有他们不敢报不能报的。就连原省委组织部长的受贿大案,省内媒体一律噤若寒蝉,也只有早报趁机连篇累牍不惜版面加以追踪,搞得报纸在本省一时洛阳纸贵。阳城报业市场上,除了本地的《阳城日报》、《阳城晚报》主打外,还有省里的一份晚报占得些份额,原本彼此都按部就班办得波澜不惊,算是你好我好大家有饭吃。可是,自从《城市早报》登陆阳城,市民百姓马上就厌倦了省内市内的那几份报纸的平淡无奇,眼球被早报上那些曝光性报道一下吸了过去,黄光明的名字也随之走进了阳城的千家万户。近几年,阳城市区人民路黑中介盛行,黄一平老家阳北县教育乱收费,城东区民政部门占用农田建公墓,等等,都先后在早报上被炒得沸沸扬扬,其中更少不了那个黄光明的背后策划或直接参与。

黄一平没顾得上坐下,站着就把公函从头到尾看了,最后总算松了口气。公函上说,接到群众举报,反映凤凰小区的若干建筑严重遮挡周边房屋阳光与通风,开发商对此不仅没有合理说法,而且态度十分蛮横,情况反映到市里有关部门,也没有给予答复与处理。公函从科学发展、以人为本、建立和谐社会的角度讲了一通大道理,最后提出近日将由本记者专程来阳城,接触知情人并查阅该小区一应报批资料,请有关部门给予方便与配合。

“他要来就让他来嘛,反正所有手续都是齐全的,大不了开发商再贴补闹事居民几个钱了事。”黄一平安慰于海东说。

“要是像你说的这么简单就好了。”于海东却有些急了。

“那些手续还有什么问题吗?”黄一平问。虽说他从来没有直接接触过土地、规划、房产之类的业务,可跟在冯市长后边多年,早就熟悉了领导分管的这几个行业,对其中的一些专业知识也算是初通门道。就他所知,凤凰小区这块地的主要问题,在于土地使用性质的变更,以及变更后转手交易程序有些毛病,可由于明达公司在其中插了一手,而明达公司又有政府资本参与,因此就有了可以解释与开脱的理由。而且,这些程序上的毛病,与遮挡阳光并无直接关系,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还记得你给我打电话、发短信,让那个年处长的亲戚陈总来找过我吗?”于局长问。

黄一平点点头,说:“是呀,当然记得,那又怎么样?”

于海东说:“那个陈总来找我,是要求把小区规划的容积率提高零点五个百分点,也就意味着在原来的规划上增加层高、缩小间距。而且,那个陈总的态度相当傲慢,不容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这一说,黄一平也感觉有些分量了。

“你知道提高零点五的容积率意味着什么?”于海东问。

黄一平摇摇头。他只知道在规划的基础上增加层高、缩小间距肯定不是小事,但确实不清楚具体会大到什么程度。

“意味着那个狗屁陈总因此多赚了两千万!”于海东语气里竟然有点恶狠狠的味道。

这回黄一平的嘴张得好久没能合拢,眼珠也瞪得像要跳出来一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来,说:“一定要阻止这个黄光明的采访,那些材料不能让他看,真相不能让他懂,报道一个字也不能出来。”

于海东苦笑着点头道:“这个我比你更清楚!”

事关重大,尽管时间已经很晚,但黄一平和于海东商量的结果,还是连夜把邝明达从被窝里拽来共谋对策。同时,黄一平还打电话给远在省城的郑小光,请他千方百计打听黄光明的个人资料、背景情况,越详细准确越好。至于用途和目的,却没有告诉他,郑小光也没问。凤凰小区的事,邝明达、于海东、黄一平是知情人,郑小光不是。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考虑到冯开岭可能已经休息,白天工作又很辛苦,黄一平、于海东两人一致意见是先不惊动,等商量出个结果再汇报不迟。

44

几乎一夜没睡,一大早趁着还没上班,黄一平在家里赶紧打了冯开岭家的电话,把昨晚发生的事情详细讲了一遍。

电话那头,很久没有一点动静。黄一平这边,虽然看不见冯市长的神态,却分明听得见对方喘息加重、咀嚼肌高频率蠕动的声音,这对他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压力。随着时间一秒秒过去,挂钟发出的滴嗒声犹如一记记重锤,钻斫般击打在黄一平心上。他知道,问题的关键不在于那个年处长和他的亲戚,也不在于那个陈总提出的什么容积率,而是自己这个秘书办事不力,没把领导交代的事情办圆满。因此,他没等冯市长开腔,就先做了自我批评:“冯市长,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没把事情办妥当。”

“算了,不说这个了。我只想知道,有办法补救吗?”冯市长不容他再说下去。

“夜里已经和于海东、邝明达商量了一个办法。”黄一平说。

“把握大吗?”从冯开岭迫切的声音听得出,他很想知道办法的具体内容。

黄一平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不告诉为宜,于是笼统回答说:“应该没问题,各方面的情况我们都考虑到了。”

冯开岭也是聪明人,自然领会黄一平的苦心与好意,也就没再追问,只嘱他这两天专心致志接待好省城来的黄记者,别出什么岔子。

放下电话不多久,郑小光的电话也来了。他那边,半夜接到黄一平的电话,连夜发动所有关系,只用了短短几个小时,就把《城市早报》特稿部主任黄光明的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黄光明,出生于皖北山区,五十出头,当过几年铁道工程兵,自称当年在山洞隧道里曾经九死一生。从部队复员后,分配到街道福利小厂与一帮残疾人为伍多年,据说从此养成专爱为弱势群体打抱不平的习惯。还在部队时,他就喜欢写点通讯报道,从连队食堂的现场口播到团里有线广播,直至回到地方后被聘为县、市、省报的通讯员,一步步以自己手中一支笔写成今天的大报名记。其人性格直率外向,在单位业务也是一把好手,尤其擅长写批评报道,得过不少全国大奖,牛皮确实不小。不过,此人也有些圈内人都熟知的弱点:嗜酒、爱烟、好色,喜欢自吹自擂外加听别人吹捧。据熟悉其情况的人介绍,黄光明家境本就贫寒,父母年迈多病,兄妹大都在山区务农,加上他自己两度离婚,先后有三名子女需要抚养,经济就相当窘迫。他在单位拼命写稿,并且经常不遗余力地在下边奔波,表面看来是敬业,其实也有多挣些奖金、津贴以补家用的意图。

郑小光生怕提供的材料不详细,还搜集了一些有关黄光明其人的趣闻轶事以图佐证,正想在电话里一一道来,却被黄一平生生打断,说:“够了够了,足够了。”

电话不离手,马上又和于海东、邝明达联系,简单通报了郑小光提供的信息,最后只说一句暗语:“启用第一方案,预备第二方案,第三方案估计用不上了。”

原来,夜里在于海东办公室,三个人把黄光明从性格特点、处事风格到家庭背景、个人喜好一一做了模拟分析,再按照不同特点商定了三种应对之策。三套方案分别依次排了顺序,取了名字,第一方案叫“合作双赢”,第二方案名曰“请君上轿”,第三方案是“泰山压顶”。前两套方案后边将会用到,无需细说,这里只说说遭到弃用的第三方案——泰山压顶。

按照设想,黄光明既然能写出那么多有分量的批评报道,就一定是个软硬不吃、高低不就的货色,任凭十八般武艺用尽、三十六计使绝,依旧刀枪不入、油盐不进,最终还是拿他不下,怎么办?这时,于海东忽然想起,他曾经有个大学校友,如今正是北京某权威媒体的人事处长,而该媒体恰好是《城市早报》的上级主管。于海东跟该处长原本并无深交,只是多年前学校百年校庆时有过一次同桌就餐之谊,当时彼此交谈甚欢,相互观感不错,就互留了名片,约定有机会到家里做客,有需要帮忙的事言语一声即可。因此,于海东当即在办公桌抽屉里一通翻江倒海,终于将那个处长的名片搜出。

既然有这样一个关系,可以泰山压顶般压将下来,为何又要作为第三选择排在末位?为此,当场也有些争议。按照明达集团老总邝明达的意思,赶紧打个“飞的”去到北京,花上三万五万的把那个处长摆平,黄光明还不乖乖放下武器束手就擒?于海东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他感觉那个校友言谈举止文雅,倒也未必一定是贪婪之徒,但有了几万元垫衬,再加上校友这层关系,就凭他一个人事处长,解决这点小事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可是,黄一平却站在更高层面上,作了更深一步的考虑。他说:“你们想过没有,凤凰小区这件事本就疑点重重、毛病多多,多惊动一个人势必多一个人知悉其中弊端,相应也就增加一分危险,谁能保证那个人事处长就与阳城没有什么牵扯与勾连?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万一有了怎么办?再说,新闻单位可不像政府机关或民营企业,官大一级压死人,上边喷点唾沫下头就得打伞。像黄光明这类名记者更是轻易不会吃这一套,这种人凭本事、业务吃饭,脾气本来就硬,如果把他惹毛了,不要说你隔了几层的一个人事处长,就是顶头上司社长总编恐怕都不买账。到时候就怕泰山压青松,青松挺更直,麻烦就更加大了。”

一席话,说得邝明达、于海东两人频频点头,说毕竟是在政府机关、领导身边工作多年的大秘书,考虑问题就是站得高看得远,政治性、政策性强。于是当场商定,这个方案放在最后,不到万不得已时,决不轻易使用。

45

黄光明坐了中巴车从省城出发时,给于海东手机发了一条短信。于海东马上回信:车站门口恭候大驾。

下午五点不到,黄一平与于海东两人在阳城长途汽车站门口迎下黄光明,把他接到邝明达那辆宝马前排座上。

上了车,于海东把自己和黄一平作了介绍,对开车的邝明达却暂且不提。黄光明端着一副并不挺拔的身板,紧绷着脸,拿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黄一平却不闲着,一边使出当初做老师时的嘴皮功夫,由同姓本家、五百年前是一家之类硬往上扯,一边注意观察面前的这个不速之客。这一观察,还真有些发现——这位大名鼎鼎的黄记者,着一身既不合身也不配套的西装,里面的衬衫领口已经露出一缕棉线,脚上的皮鞋表面光彩照人,底上却裂开一道口子,袜子也是与季节不相宜的夏用丝袜。此人也不讲究,上了轿车就掏出烟来抽,却是那种十块钱一包的红南京,硬壳烟盒竟然被揉压得皱皱巴巴。一看这副做派,就知道郑小光所言不假,其家庭境况即使算不上城市赤贫,也大抵与普通市民相当。这么远跑来搞批评报道,却是孤身一人,好像也不太对头。想当年在教育局工作时,黄一平也被派出参加过报社的通讯员培训班,知道舆论监督讲究证据的可靠性与规范性,采访取证一般不得单独进行,就像公安、检察、纪检找人谈话,一个人采制的材料最后到法庭上终究不被承认。这个黄光明单身闯曹营,虽说有些勇气可嘉,却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破绽。

车子直接开进阳城最豪华的五星级宾馆。站在光洁照人的大堂,黄光明假意推辞一番,说:“按照报社规定,记者不可以接受被采访单位的食宿安排,也不能住宿这么豪华的酒店。”

黄一平马上接腔说:“你黄大主编从省城远道而来,我受市里委托全权负责接待,如何招待领导早有交代。再说,你们报社的那套规矩只在省城有用,到了阳城统统作废。”

于海东也随声附和:“你来了是客,我们是主人,请黄大记者客随主便。”

进了房间,不要说黄光明,就连黄一平也觉得,定一个这么好的总统套间,是否有些太过热情了。偌大的房间里,清一色进口的法式家具,装修也完全按照两百多年前巴黎宫廷的风格,据说光是一只洗脸池就花费两千欧元。饶是那个黄光明表面上强作正经,眼神里却也不经意露出讶异之色。

落座后,不待黄光明张口谈来意,黄一平与于海东就按照商定的方案,对其展开肉搏式围剿。左手是于海东抢先递烟点火,还把切开的水果用牙签送到黄光明手上,右手黄一平更加不肯让自己一张嘴闲着,大谈如何从做学生起就开始读黄老师的作品,近些年更是成为黄老师作品最忠实的粉丝。期间,黄一平还不时提及黄光明发表过的经典作品,包括那些写得天花乱坠的故事情节。这些功课,是他花了两天时间突击做好,此时果然派上用场,并且迅速收到奇效。那个黄光明眼看没有机会开口,又沉醉于一片恭维之声里,干脆就渐渐放松了身体与神态,跷起二郎腿,吐着烟圈儿,一边享受着黄一平、于海东的精神贿赂,一边回味着自己过五关斩六将的神奇往事,不时也把那些陈年过往添油加醋自我吹嘘一通。这中间,有个长相亮丽、身材修长的服务员,进来添过两次开水,那黄光明的眼睛便如一只夜半觅食的梁上鼠,一会儿紧盯着服务员高耸的胸部,一会儿又瞄向旗袍开衩的雪白处,嘴角差点要流出涎水来。黄一平悄悄与于海东交换一下眼神,会意一笑,那意思很明白——有戏了。

不多会儿,天色就暗了。黄一平与于海东一口一个黄主编叫着,连拉带拽就将黄光明带到明达集团内的休闲中心,说是要让黄主编尝尝阳城的江鲜特产。

邝明达办的这个休闲中心,别看外观其貌不扬,却是花了大代价精心构建的一个绝佳之处。十几幢别墅样的建筑零星建在人工湖边,只有两三层高,却是餐饮、歌舞、桑拿、住宿等等功能齐全。仅从建筑外形看,也许不能同阳城那些四星、五星级宾馆相比,可里面装修考究,摆设豪华,极具异国情调,其服务水准绝对不差于其中任何一家。单说几个中、西餐厨师,或是当地祖传烹制江鲜的名家,或是从京城高薪聘来的国宴大师,都有一手令人称奇的绝活儿。还有,在这里服务的一众美女,不仅姿色出众,而且能歌善舞,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伶俐角色。这个休闲中心,平时一般不对外营业,而是邝明达广识天下宾客、结交八方朋友的一个平台。平常,市里洪书记、丁市长等领导也经常在此接待上边来的重要客人,有时还携家带小前来欢度双休、节假日。冯开岭避讳人家背后议论,一般公务活动不来这里,接待平常亲朋也很少光顾,只有像省委杨副秘书长、组织部年处长那样的至交,才会在此安排,且有专门房间与专人服务。

黄一平一行被安排在一幢独立的别墅里,外间是餐厅、客厅,里间便是一个卧室、卫生间、棋牌室齐全的豪华套间。一张精致小巧的餐桌周围,只坐了四个人。

到了自己家里,邝明达只得露了真身。黄光明马上警觉,问:“这个明达公司是否与那个凤凰小区的开发商有什么关系?”

邝明达哈哈一笑说:“黄老兄您过虑了,本公司别的都做,就是不做房产,那个凤凰小区与本人远着哩。”

黄一平跟着解释说:“今天只是为黄大主编接风,纯属我们几个热心读者、粉丝对崇拜对象的一次见面交流,与工作无关,更加与那个狗屁凤凰小区无关。”

“放心吧,明天的采访已经全部安排好了,要看的材料,要谈的对象,随时恭候,绝对不会影响到黄主编您的客观公正报道。”于海东也赶紧帮腔。

坐下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女服务员上来端茶送水,主动与黄光明搭讪。

黄一平知道她叫晓雨,无论长相、才艺,还是口齿、心智,都是休闲中心里赫赫有名的金牌服务员,是邝明达精心安排的一只饵,平常轻易不肯出手哩。

黄光明一见晓雨,立时就被她的外貌、气质惊呆了,再听着那一口声音有些熟悉,一问,果然是安徽老乡,于是马上就迫不及待地套起近乎,好像两个失散多年的亲人,突然在他乡街头偶遇一般。

酒宴开始,先是一辆手推车上来,摆满了烟酒饮料。烟有极品中华、特供熊猫,还有哈瓦那雪茄,在场除了黄光明没有其他人抽烟,晓雨就在黄光明面前每样摆了一些。酒也都是好酒,从国产茅台、五粮液到西班牙干红、法国葡萄酒、德国啤酒,林林总总摆了好几样。

晚宴的主角是黄光明,自然一切悉听尊便。看黄光明目光游离、犹豫不决的样子,邝明达大手一挥道:“行啦,全留下,喜欢的都打开尝一点。”说罢,又扭头吩咐晓雨说:“回头让吧台准备一些,给你这个老乡黄大哥带回去慢慢品尝。”

根据郑小光提供的信息,黄光明在省城新闻圈小有酒名,平时喜欢喝酒不错,却是酒胆不小,酒量不大。据说只要上了酒席桌,三杯两盏下了肚,就再也控制不住面前的酒杯,更加控制不住自己那张嘴。眼下在座的这几位,虽然平时疲于应酬,对酒都有些畏惧与厌烦,可今天这酒非同小可,岂有不喝的道理!别说不过区区几杯酒,哪怕杯中物是敌敌畏泡着毒鼠强,也得拼了命往死里喝。因此,热菜才上三四道,三个人依着事前分工,邝明达主攻白酒,黄一平专司啤酒,于海东则专挑干红、葡萄酒,大家对黄光明展开一番车轮大战。

那黄光明也是性子直、心眼浅,经不住好酒好菜加好得起了腻的恭维话,不一会儿就喝得面如赤枣,舌头僵直,眼球如同鲜血里捞出来一般。

酒一多,嘴就把持不住。黄光明借着七分酒劲,开始满嘴跑火车,大吹特吹他的英雄史,如何凭一篇文章把江中某县委班子半数成员拉下马啦,怎样持一管笔搞垮江南某著名药企啦,等等,直说得口角吐沫如雪。

担当添酒夹菜任务的晓雨姑娘,也配合得相当到位,在以眼神频频送电的同时,还一个劲儿在他面前大卖其嗲。那黄光明说着说着,手也开始不安分起来,先还只是拉着晓雨的一双玉手不放,坚持要和美女喝个交杯,后来就以手不时触碰她大腿甚至胸脯,一口一个妹子叫得大家浑身汗毛立正、鸡皮疙瘩惊醒。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邝明达最后又灌了黄光明两杯,这才示意晓雨搀扶着黄光明进到里间休息。黄一平等三人则悄悄退出别墅,另找地方看好戏去了。

46

当黄光明在一阵哭泣声中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晨五点多。

睁眼一看,却不是昨天下午登记入住的那家五星级酒店总统套房,而是另一处豪华程度不相上下的房间,全套明式红木家具,古典与现代结合的中式装修风格。再看看自己,躺在一张宽大得有些离谱的红木床上,脱得一丝不挂,身边柔软的丝质薄被里,竟然还躺着一位同样赤条条的女孩。女孩用被子一角蒙着脸,哭声就从被角的缝隙处有气无力地泄出来。

黄光明一惊,掀开被角一看,是那个叫晓雨的老乡。慢慢地,昨晚喝酒的一幕终于断断续续想起。他心里叫一声不好,当即大惊失色,赶紧拉起晓雨,厉声喝道:“别哭了,快说,怎么回事?”

晓雨也不示弱,弹簧般跳坐起来,用力一捋头发,瞪着黄光明狠声回应说:“吼什么吼!你还好意思问,都是你做的好事!”少顷,就把夜里的景况哭着描述了一番:“昨晚你自己喝多了,我扶你进来休息,帮你泡茶醒酒,刚开始倒还老实,后来酒醒得差不多了,就暴露出色狼的本性。你自己先脱了个精光,后来又把我衣服脱了,强行和我发生了关系,还把我身上弄出好多瘀痕。看看,这都是你做的好事!”说着,晓雨就把胳膊、大腿展示给黄光明看,上边果然有青一块紫一块的痕迹。同时,晓雨还把床单上那一块黄中夹带些许暗红的斑痕,也一并指给黄光明看了。

黄光明这下彻底傻了,埋头沉思了片刻,似在努力回忆夜里的事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无奈,他只好不再多想,而是靠近前去轻搂着晓雨的双肩,说:“对不起了,妹子,都是我不好。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些是不是他们事先就设计好的一个圈套?”

晓雨猛然挣开黄光明的手,指着他的鼻子,斥责道:“你说什么呀,谁会这样无聊!你自己夜里那样激动,情绪失控得像一头野猪,做到高潮时一声声喊着心肝宝贝,恨不能把我掐死。哦,这时快活过去了,倒怀疑起是什么人给你下了圈套。难道你快活也快活了,事成之后想耍赖不成!告诉你,姑奶奶我可是黄花闺女一个,到现在还没有找对象哩。”

这一吼,黄光明彻底无语了。他把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个透,却也没理出个头绪,或者说即使理出些头绪,也已经无力改变什么。他重又抬起头仔细打量起面前这个女子,但见半卧着的美人面若桃花,肤如凝脂,双乳浑圆如丘,两条美腿交叉叠放,万种风情又皆写在那一双含嗔带怨的美目里。虽说前后有过三次婚姻,平常在娱乐场所里也遇见过几个风月女子,可像眼前这般长相与气质的女孩确是第一次碰到,圈套也好,偶遇也罢,顾不了那么许多了。这一想,黄光明立即情绪大好,复又恢复多情神态,试探着靠近上去,一通慢声细语哄骗,很快逗引得对方息了怒气。这时,年过半百的老将黄光明忽然忘记了圈套一说,竟然紧搂着美人再度披挂上阵。期间,晓雨姑娘似乎并不投入,神情也不专注,而是不时抬头盯住床头那幅外国油画,黄光明只当是姑娘羞涩,顾自埋头苦干独立作战。他哪里知道,那幅画上,赤裸少女左边乳峰处,隐有一只针尖大小的孔洞,里边埋着的摄像头,号称是当今世界顶尖谍战工具哩。

早晨七点,黄一平、于海东、邝明达齐齐进来,陪同黄大记者吃早饭。这时,黄光明与晓雨也已经双双穿戴、洗漱完毕。

较之昨天的晚饭,早饭就吃得轻松、愉快多了。依旧是在别墅外间的餐厅,仍然是四人一席,安徽姑娘晓雨不再是专职服务员,而是紧挨着黄光明,加入了陪客的行列。点心很丰盛,中式与西式兼备,还专门上了从前皖北山区人家常年作为主食的煮红薯、玉米糁儿稀饭。

“黄主编酒量太大了,昨晚把我们大家都灌醉了,今天早晨差点起不来哩。”黄一平边吃边使劲揉太阳穴。

“不知道黄兄夜里睡得可好?有没有好梦相伴?”于海东也适时调侃。

邝明达则盯紧了晓雨,说:“如果黄主编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唯你是问,直接打发你回老家吃红薯。”说着,还用手指狠狠敲了敲桌面。

黄光明只是笑笑,却不敢随便搭腔。不管是否事先设好的圈套,看来都陷进来了,他只是希望早点脱身,别陷在此处惹下太大麻烦。

黄光明一边吃着喝着,一边就说起这次来阳城的采访计划。他解释说:“这次凤凰小区的事,主要是有几个住户不断给报社打电话,不来看看对群众不好交代,现在不是强调以人为本、执政为民嘛。”

黄一平连忙点头说:“是的是的,为民请命是你们新闻工作者的神圣职责。”

“不过,事情可能不像群众反映的那样严重,凤凰小区的开发商手续是齐全的,建房也是严格按照规定。你要有空,还是到局里查查有关材料?要不,我打个电话问问管资料的人在不在?”于海东征求黄光明的意见。

黄光明一听,当然明白什么意思,马上说:“算了,你们的话我还能不信?正好刚刚接到电话,下午单位还有个重要会议,吃了早饭我就回去了。”

黄一平立即表示惊讶,说:“这么急?本来还想请你看看阳城的几个景点,另外市里有关领导也想安排请你吃个饭。”

于海东也说:“是啊,就这么匆匆来回,让你白跑一趟了。”

黄光明笑了笑,道:“其实我这一趟也不算白跑,毕竟还认识了你们几位朋友嘛,特别是晓雨妹子这个小老乡,更是终身难忘。”

不一会儿,早饭也吃得差不多了,邝明达差人从五星级酒店将黄光明的行李拿了过来,另外又给他准备了好多烟酒,还有两万元现金,同时派了专车把他直接送到省城。

黄光明看着面前一堆东西,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最后想想终究还是拿了。黄一平几个人见状,又是会意一笑,目光里难掩鄙夷之色。

临别的时候,黄一平拉着黄光明的手,微笑着语带双关说:“凤凰小区的事就算托付给老兄了,不仅《城市早报》确保无事,就是其他什么报纸电台,也请一并关照。另外,上访群众那边,也劳老兄多费心解释,毕竟他们是相信你黄大主编的。我们来个约定,今后但凡阳城这边的事,只要事关我们几个老弟,也都要拜托到底哩。”

于海东附和说:“黄主编神通广大,可不要怕我们找你麻烦哟。”

“没关系,怕麻烦了就让晓雨妹子好好修理他。”邝明达说罢,竟然朝黄光明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黄光明并不一一接腔,只是显得很匆促的样子,与几个人一一握手告别,钻进轿车很快绝尘而去。

“去他妈的合作双赢!”

“去他奶奶的请君上轿!”

“去他大爷的泰山压顶!”

三个人一声接一声地欢呼,然后拥抱在一起,哈哈大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只有一旁的晓雨,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失落。

47

送走了瘟神一样的黄光明,几乎一夜未曾合眼的黄一平,感觉累得快要瘫了。可内心里胜利的喜悦,还是驱使他直接走进了办公室,在第一时间把喜讯汇报给冯市长。至于其中的细节,按照他和邝明达、于海东三人商量的结果,决定还是不告诉冯市长。毕竟,这件事的结局虽然圆满,过程却似乎有点不择手段,知道其中细节的人越少越好,尤其是前途无量的冯市长。至于那个晓雨姑娘,过去曾经是邝明达的一个小蜜,后来一直是明达公司解决疑难问题的一把利剑,这次让她出面应付黄光明,前因后果交代了不准过问,事成之后五万元现金立即打到工资卡上,也算是她和公司互惠互利各得其所。

看得出来,冯开岭对这件事情的顺利解决,表现得相当兴奋。在听黄一平介绍情况的时候,起初冯市长的眉头还紧锁着,右腮帮上的肌肉也僵硬着,可是,随着黄一平说到那个黄光明如何趾高气扬而来,又怎样落荒而逃滚蛋的时候,冯市长发出了爽朗而持久的开怀大笑,眉结与咀嚼肌也随之放松。笑过之后,冯市长的目光在黄一平脸上停留了好久,那眼神,有嘉许与赞扬,也有上下级乃至兄弟、朋友之间的欣赏,甚至还有某种重新认识、衡量一个人的惊喜。跟随冯市长这么些年,黄一平最享受最幸福的时刻,便是像这样沐浴着领导温情与关爱的目光。这说明,自己在冯市长心中的分量又重了一些,距离期望中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可是,接下来的几天里,冯开岭的脸色仍然很不好,夜里老做些荒唐、恐惧的噩梦,诸如被追至悬崖、失足落水甚至掉进粪池之类。更主要的是,冯市长右眼皮依旧跳得厉害,有时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跳得自己似乎都能听见声响。

这期间,据说省委组织部依据上次民主测评与推荐的情况,对阳城市的班子配备向省委主要领导做了一次汇报。黄一平心想,一定是冯市长从省委组织部年处长那儿获悉了情况,也许是有些不太利好的消息。

“感觉仍然很差,兆头似乎不太妙。”每当眼皮跳得厉害,或者夜里刚刚做个噩梦,冯开岭就会这样在黄一平面前抱怨。

看着冯市长焦虑得厉害,整天眉头拧成一团疙瘩,右腮那块肌肉令人揪心地抖动着,黄一平心里也就七上八下。其实,他知道,冯市长的这些症状完全是因为内心忧虑不安,进而导致睡眠不足、心情焦躁、神经紧张。至于夜里那些稀奇古怪的梦,正是日有所思的正常反映。可是,作为秘书,贴身跟随领导左右,自己情绪上的喜怒哀乐,乃至生理器官上的每一根毛细血管,无不和领导紧密相连,产生同步的连锁反应。正如牙齿发炎了,嘴唇必定跟着肿痛,或者,嘴唇化脓出血了,牙龈疼痛便在所难免。因此,冯市长不舒畅,黄一平也就跟着揪心难受。想方设法解开冯市长的心结,成了黄一平的当务之急。

情急之中,黄一平想起一招,却又不便对冯市长直说。于是,那天利用闲聊的机会,黄一平试探着对冯市长说:“昨天我在网上浏览一家以测字相命闻名的网站,按照上边的要求试了一下,居然还很有几分相像哩。”

冯市长眉头一松,哦了一声,目光似在鼓励黄一平继续说下去。

黄一平干脆坐到电脑前,打开那个东南亚某国的网站,按照要求输入了自己的姓名、属相、生日、出生时辰等几个要素,电脑上马上显示,此人命里注定出生在贫困之家,兄弟姐妹众多,适宜经商,配偶比自己年少,有一儿一女,一生将会遇到三个情人,等等。

冯开岭自然知道黄一平的个人情况,一看那上边的内容,马上摇头说:“这个有些胡闹,好像不太靠谱儿。明明你只有一个女儿,也没听说你有什么情人,还有什么适宜经商,完全是不相干嘛。”

黄一平只好牵强附会地作了一番解释:“命中注定与现实情况会有不同,譬如说我适宜经商,但未必一定经商;说我有一儿一女,也许是确有其事,因为小萌之后,汪若虹又怀孕过一次,做了人工流产。至于什么情人,那倒真是胡说。”

不信归不信,冯开岭还是报了自己的个人信息,让黄一平帮他在网上测算了一回,结果也在似与不似之间,大多说得有些牵强附会。这样一来,冯开岭更加不信了。

“其实测字、相面、算卦这一套,在日本、韩国和东南亚好多国家非常盛行,据说还有大学专门开设此种课程。”黄一平说。

“是啊,人家是当作学问、科学来研究,不像我们这儿归在迷信一类。只是在那些国家,水平优劣也是有很大差别。”冯市长感叹道。

趁着冯市长情绪不错,黄一平话题一转,说:“我老家阳北县有个三十多岁的瞎子,人称小先生,在当地算命测字堪称一绝,生意好得需要挂号排队通关系,甚至带动了周围很多配套服务。”

冯市长点头道:“我听说过,据说不少领导、企业家也经常悄悄找他,蛮有名气咧。”

黄一平说:“正好我最近要回去看看父母,要不顺便找他试试?”

冯市长一笑道:“你有兴趣,不妨一试,权当游戏罢了。”

黄一平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早知冯市长如此开明,刚才何必绕这么大个圈子。

当晚,黄一平便借了邝明达一辆车,亲自驾驶,星夜赶往阳北。

48

托了阳北警方的一位朋友,黄一平找到当地派出所管片民警,连夜来到家住城郊的小先生家。

小先生家果然排场很大,把见过些世面的黄一平还是吓了一跳。一溜三座楼房,全是欧式风格,即使夜色里也能看出建筑考究、装潢精美。民警介绍说,三座房子分属瞎子本人、父母、妹妹三家,左边妹妹家负责发号排队,右边父母家是解难释疑、除凶化吉的佛堂道场,中间是瞎子算命的场所。三座房子的二至四层,以及周围邻居的众多人家,都辟出房间用作客房、饭店、销售部,全部服务于瞎子算命这一主业。据说,前来算命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其中不少是江南、上海以及邻省浙江的达官巨贾或明星大腕。按照明码标价,瞎子本人每算一个命平均二百元,如果日均算二十人左右,粗粗估算下来,仅这一项收入每年就达到两百万元之巨。如果遇到命运中有坎坷、波折的人,就得在瞎子父母那儿购买祭神、谢仙的消灾用品。区区一只小挂件,说是从香港或东南亚某国批发过来,专门请高僧大师级人物开过光,价格少则数百,多则数千上万元,这方面收入更是大得惊人。还有,随着瞎子名气越来越大,前来算命者可谓蜂拥而至,有的甚至托熟人走后门,因此就出现了挂号排队的泱泱景观,掌控排序大权的瞎子妹妹常常就干起插队卖号的勾当,加塞一次是上百元,借此又发足横财。

“那当地政府部门,包括你们这些穿警服的公安,怎么不管?”黄一平悄悄问。

民警马上乐了:“连您这么大的领导都亲自来了,我们能管、敢管吗?”

对测字看相一类,学政治的黄一平早先并不相信。在他看来,不论是披着易经八卦之类的外衣,还是打着儒道传人、太白后裔的旗号,包括民间那些装神弄鬼的巫婆神汉、故弄玄虚的算命瞎子,但凡号称能测算别人命运者,统统都是胡扯。人之出世,本是一件科学性、偶然性极强的事。试想,一个男人身体内有数以万亿计的精子,一个女人一生中也会孕育无数卵子,生命的创造完全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男女之间的结合,无论明媒正娶的婚姻中人,还是偷情苟合的婚外之恋,也不管是充分酝酿预有准备,还是一时性起激情所致,都是人为因素多多,随机性很强,怎么就能肯定地说,早在生命形成之前,一切都已经由老天先行决定了?还有,对多数人而言,出身偏僻山区、贫穷农村本就注定了一生劳碌艰辛,而出身城市宝贵之家,怎么说命运都差不到哪里去。既然生在那里了,纵使你运气再好,自己扑腾得再厉害,也还是无法改变很多,或者说终究得到改变的也只能是极少数人。再说,一个人的过去、当今、未来,完全是一根难以把握与确定的曲线,很多有意或无意、人为或天然的因素,都可能瞬间决定或改变其走向,又岂能掐着指头提前推算出来?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黄一平始终坚持他在大学课堂里学到的马列主义唯物史观,保持着无神论者的立场。

可是,十年前的一次偶遇,令他有些动摇。

那阵子,黄一平刚由阳城五中借调到教育局,在教研室帮助编写教材。一次随局长出差西安,参观兵马俑出来,局长等人内急找卫生间去了,他一个人蹲在路边休息。这时,一个道士装扮者上来,非要帮他看相测字,死缠烂打就是赶不走,并且号称看不准分文不取。看那道士言谈举止,也不是一般的地痞无赖,黄一平就依了。那人对他面容、手相左观右察一番,先是把他的家庭景况、性情脾气说了七不离八,接着话锋一转说:“你这人生着师爷相,天生做幕僚的料,一看就是个领导秘书。”岂知,心高气傲的黄一平此前对秘书向无好感,觉得什么幕僚师爷之类不过是些蝇营狗苟之徒,电影电视里总是充当出馊主意、使坏心眼的讼棍角色,即便当今的那些领导秘书,也多是一副为虎作伥、吹拍逢迎嘴脸,没有几个正大光明形象。于是,当即气不打一处来,把道士好一番奚落,说:“就你这眼力,居然也想吃这碗智慧饭?”道士摇头讪讪而退,但嘴角那一抹笑却是含意明确——不信走着瞧。令人不得不服的是,回到阳城没几天,市府就来教育局挑秘书,全局那么多人恰恰就选中了自己。而且,在秘书岗位上干了不多久,黄一平竟然无比热爱上了这个职业,感觉过去的幕僚、师爷也好,如今的领导秘书也罢,凭的是一肚子文化,靠的是一脑门智慧,不仅前途光明,而且颇具成就感。由此,黄一平开始相信命运一说,每到外地出差,总要探询当地有无测字、算卦、看相高手,也喜欢与这类人讨论职业、前途之类。倒也奇怪,遇到过无数相命先生,但凡猜他职业,十之七八要往秘书里靠。这样的情况多了,黄一平又有些感觉别扭,心想难不成老子就天生是个秘书命?不便和那些算命打卦的较劲,就回家咨询妻子。汪若虹眼皮抬也不抬,说:“这种算命先生说起来神乎其神,其实也不过是察言观色、拿话套话,看你模样听你语气可不就是一副秘书相。”黄一平听了,顾自对着镜子照半天,也没瞧出个所以然,只在心里骂一句:放屁!

黄一平被瞎子家人领到楼上一间密室里,包括民警在内的闲杂人等统统退出。

那瞎子坐在一只红木龙椅上,金黄座垫,一身唐装,手捧一只年代古老的水烟袋,一边咕嘟咕嘟吞云吐雾,一边招呼黄一平先喝点茶吃些水果,让他休息一下。据刚才领黄一平上楼的瞎子家人介绍,瞎子算命也有规矩,每天接待多少人、算多少个命其实有一个大约定数,不是别的什么原因,主要是坐久了、算多了也会感觉疲劳,难免出现思维混乱、张冠李戴的现象。黄一平细细打量面前的这位小先生,但见其人身材矮小,鬼头鬼脑,形容相当猥琐,若是放在从前,多是背把二胡流浪四方,卖唱兼算命,走到哪算到哪,风餐露宿吃辛受苦。可眼下因其声名远扬,居然一身华丽衣装,坐在家里轻松挣大钱,倘遇达官贵人专程请了上门,代价不俗自不待言,据说还非宝马、奔驰之类豪华轿车不坐,档次低于奥迪就会找出种种借故拒绝出行。而且,这个瞎子还有一特异功能,只要远远一听汽车行驶的声音,大致就能判断是何种档次轿车,有时居然连牌子、车型都说得七不离八。

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黄一平这次请来管区民警,算是找对了人。瞎子一听民警声音,竟然弹簧般从龙椅上跃起,口里连称主任,态度谦恭有加,与传说中的神奇形象判若两人。事后黄一平才知道,这瞎子当年还没什么名气时,虽说也有人上门算命,可毕竟道行不深、名气有限,加上年轻气盛、嘴风不严,每每把话说满以求语出惊人,浑不似如今话说半句、欲说还休,因此导致有些命相不好的事主寻死自杀、家破人亡。那年头,封建迷信还是社会公敌,为专政机关所不容,瞎子先后数次被公安机关传唤处理,最厉害的一次差点判刑吃官司,因此对公安民警、特别是当地派出所最为敬畏。

少顷,瞎子烟抽好,茶喝足,正衣端坐,开始进入工作状态。黄一平也不多言,上来只报冯市长个人生辰八字、妻儿年岁等等,瞎子并不多问,只是手指频频捻动,嘴里喃喃念叨一番,如是者三,这才很慎重地连连摇头说:“不妙,不妙,此人原本官运通达,时下也有再上升一步的机会,可是遇到一道很难跨过的坎,怕是不妙。”

黄一平一听急了,忙问:“是怎样的坎?”

瞎子说:“通常官员不外乎权、钱、色三样,这位先生最为关键却是小人算计。”

黄一平又问:“有解吗?”

“解倒是有。”瞎子欲说,却又止了。

这时,惊慌失措的黄一平好像忽然醒悟,急忙从包里掏出一只盒子,递到瞎子手上。

瞎子本能一推,道:“派出所主任带来的客人,哪能要你的东西呢?”嘴上说着,却又接过盒子。

别看那瞎子眼睛不好,手却无比灵巧。只见他轻松打开盒子,手摸、鼻嗅、指击一通后,很肯定地说:“是上好的一块和田玉,比黄金贵哩,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黄一平惊讶之余,马上说:“应该的,应该的,放心吧,我不会告诉那个民警。”

瞎子收好玉,重新坐正,又是一番掐指念叨,这才话入主题:“祛此小人暗算,无外乎上依贵人,下赖死党,恐怕还要用些舍车保帅的办法。”

黄一平细一思量,马上联想到刚刚过去的黄光明事件。于是又问:“先生说的这道坎,是过去了还是没有过去?”

“还没过去。刚刚过去的只是小沟小坎。”瞎子语气非常肯定。

黄一平心里顿时就有些乱。他无暇细细品味瞎子的话,又生怕口袋里的录音笔效果不佳,就掏出本子,让小先生将刚才的话再详说一遍,且原封不动把所有对话全部记录在案。当然,黄一平自己还无法预知,瞎子此时竟一语成谶,自己未来命运已在其中——这是后话。

临了,瞎子也不敢乱用妖术,只给黄一平一块玉珮、一包香灰、几张黄表纸,吩咐说:“玉珮最好常年戴于颈上,也可逢阴历五、十佩戴;香灰于下月农历十五清晨起分三天冲水服下即可;黄表纸用在冬至祭祖时一并烧化。”

黄一平不敢怠慢,又一一记录下来。

事毕离开时,瞎子亲自送至楼下,并悄悄塞给陪同民警两条软包中华烟。民警笑笑,当着黄一平面稍作推辞,说:“总是客气,不要又显得警民关系紧张。”

黄一平心想,你这警民关系也太融洽了吧。

连夜回到市里,冯市长居然没睡。黄一平赶到冯宅,让冯市长当场听了录音,看了笔记,又把当时场景、气氛等环境背景加以详细描述,尤其对瞎子的语气、神态作了一番绘声绘色的重现,令冯市长脸色终于慢慢放松转晴。

很显然,冯开岭对黄一平此行非常满意,甚至夹杂了些许感激。

当黄一平转述瞎子收下那块玉的种种细节时,冯市长笑得很开心。他说:“上帝在对一个人关闭一扇门的时候,一定会同时为他打开另外一扇窗。瞎子眼睛不灵,嗅觉、触觉就特别灵敏,甚至身体周围的气场也比常人奇特。再说,算命这事本来就应当十分虔诚,没有不给钱物的道理。”

其实,黄一平有数,冯市长的那块和田玉,是于海东前年新疆之行花了大代价买来的,现在用来换取对未来命运的预测,也算是物有所值了。

看着冯市长小心翼翼地把从瞎子那里带回的东西收藏起来,黄一平悬着很多天的一颗心,终于又咚的一声落回原处。这一夜,冯市长该睡个好觉了吧。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