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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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到省城N大的时候,才中午一点半,离电话里与方教授约定的时间还有整整一个小时。

这是黄一平从N大毕业后,第一次回到母校,拜访自己当年的老师、如今的哲学系主任方教授,目的自然是为了冯市长那篇准备在《理论前沿》上发表的重要文章。

冯市长的这篇稿子,由于定位在头条位置,又希望能引起省委龚书记的注意,因此就显得尤为慎重。抬出方教授这尊大神,既能利用其如椽巨笔为文章增色,又能借助他与龚书记的特殊关系,可谓一箭双雕之举。由黄一平出面做这件事,更加是机缘巧合、浑然天成,希望会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看看时间还早,邝明达找个阴凉处把车停下,他在车上休息,黄一平则到校园里转转。一晃毕业十五六年了,这么多年也没再回母校,多少次在梦里见到菁菁校园,却总是那样虚幻与遥远,今天置身其中真得好好重温、感受一番。

初秋的艳阳柔柔地洒满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正是午饭后的休息时间,又是周六,偌大的校园里一派悠闲与宁静。新学期开学不久,到处是目光好奇、表情青涩的新生,遇到黄一平大多会主动点头微笑,或是招呼一声“老师好!”而那些成双成对十指相扣者,则多半是大三大四的“校油子”,其中也许还有领证甚至结了婚的硕士、博士生。头顶是参天古树,脚下是茵茵草坪,在这里苦读四载,即使离开十几年了,也还有恍若昨天的感觉。想当年,青春年少不知天高地厚,整日幽灵般徜徉在校园小径,赋诗明志,扬言要做放浪形骸的当代太白,以利剑一般的文字解剖时事、荡剔污浊,可是如今脚踩当年的石径,豪言壮语言犹在耳,却分明感觉身疲心衰,雄心大志早已不复当年。因此,黄一平不时停下脚步,看着那些学弟学妹们成群结队从身边走过,心底里充满羡慕甚至忌妒。

那幢历史系的学生宿舍楼还在,也还是那样破旧,朝阳的窗口上,挂满了万国旗般林林总总的背心、裤衩、被单之类。黄一平站在楼下,仰首向上数:一,二,三,四,数到五层从东向西第三个窗口,就是他住过的五零三房间了。窗户对面大约十米左右的距离,就是艺术系的宿舍楼。每当从课堂回到宿舍,对面楼上不是歌声悠悠,就是琴音绕梁,而这边楼上却永远充满了古代史一般的暮气。当时同宿舍一共六个人,虽然不同班,学的却是清一色唐宋元明清。夜里睡不着觉闲聊,或是课余回来杂议,大家谈的最多的不是课堂上那些三皇五帝,倒是现实中日益迫切的未来走向。读过那么多历史书籍,早就从历史中谙熟了何为尊贵、何为卑下,社会职业也在三六九等的基础上被他们切割成更加细小的碎块,仅一个仕途门类就有官、吏、僚、宦等等不同。那时候,觉得最没有出息的便是做学问,尤其是老师、研究员、文史馆员一类吃粉笔灰、钻故纸堆的角色。后来毕业时,六个同学中三人通过各种途径奔了仕途、商界,还有一人宁可北漂京城,到一家报社做了编外记者,也不肯到学校吃粉笔灰。唯有一个外号粽子的同学,通过门路分到省城的农业大学,还有就是黄一平因为毫无门路与关系,家里境况又那样窘迫,不得不老老实实到学校做了老师。可如今,几个舍友北漂的依然漂着,在商界的无大起色,奔了仕途的最多才是科长级别,大抵在小吏一类的档次,也只有他黄某人后发制人,虽说也在僚的层面上苦撑十年有余,可眼看着就将跃居官的一级阶梯,飞黄腾达已是指日可待。

那些教室还是老样子,外表灰蒙蒙旧得不成样子,里面的设施也是几十年不变,可在这样的教室里获得的学问,远比时下那些外表气派、装修豪华的所谓现代化大学要厚实得多。前边那幢阶梯教室,是学校组织上大课的地方,经常有国内外顶尖名流前来举办讲座。曾几何时,为了抢得一席之地,黄一平们采取轮流值班制,预先派一人饭也不吃,用书包、笔记本之类的物件,先为同学、舍友占下几个座位,经常因此和后来者产生口角甚至拳脚相加。如今,那些名流大多已经作古,他们讲的那些精彩故事也好,高深学术也罢,皆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图书馆已经重建了,造型是一本打开的书,外观比以前那座四方块的旧馆庄重典雅了许多。前些时在网上查到,说是这个国内大学馆藏规模位居前三的图书馆,所有图书资料正在实现上网,此工程一旦完成,图书信息容量排名据称将进入世界同类大学的前列。黄一平在校的前二年里,还没有和庄玲玲谈恋爱,多数课余时光都消磨在图书馆里。特别是节假日,别的学生大都回家与家人团聚,或是结伴外出旅游,他为了节约二十几块钱路费,就到图书馆借阅书籍打发时光。那时,捧一本书坐在馆前的台阶上,或徜徉在寂静的校园,略觉伤感、无聊的同时,也有某种满意与自得,甚至还有一些不可名状的悲壮。他心想,自己毕竟借机比别的同学多读了些书,多吸收了些知识,日后到了社会上肯定会显示出与众不同的优势。那时,他信奉通过读书能读出一个锦绣前程。现在想想倒有些可笑与可悲,当年读过的那些书,留下的满肚子历史知识,不知还有多少能用得上。平时帮冯市长写那些汇报材料、会议讲话之类的应景公文,自然只需大、空、套一类的政治术语,平常与人交谈除了假也鲜有多少黄、荤、灰之外的话题,只有上小学的女儿小萌偶尔问起一则成语,他倒还能马上穷根溯源、释疑解惑。只可惜,讲多了她嫌啰嗦,太深了她又不懂。

走得有些累了,黄一平在图书馆门前的那块大草坪上躺下,仰面朝天,四肢伸展,身体呈一个放松的“大”字。青青草坪,绿草如茵,四周是一圈稀疏的白玉兰树。黄一平闭着眼睛也知道,从东南角那棵最大的玉兰树向西不远处,有一个木制小座椅,那上边曾经诞生过他的初恋、初吻,也曾经扼杀过他苦心经营了将近两年的爱情。奇怪的是,当年不忍目睹的物件,如今看上去竟然没了伤感,只有温馨,稍许也感觉些滑稽。他在学校那几年,N大有个比较规律性的现象:大学生入校,头两年一般有个熟悉环境、适应大学节奏的过程,大一大二基础课程学习也相对紧张,这期间很少有心思和时间谈情说爱,因此是爱情荒芜期。等到了大三,环境、课程等等一切都适应了,同学之间又已经非常熟悉,男女同学就开始向往饮食以外的另一种境界,校园恋人猛增。黄一平长相不错,因为写诗的缘故,留着飘飘长发,身材清瘦,外观颇有古代名士气象与道家风范。加之,在历史系学生里会写诗者寥寥,就如同现今官员队伍里偶有擅书画、通诗文者一样,又如同冯巩相声里说自己是相声界里电影演得最好一般,总之是出类拔萃那一类型。于是,很快就与艺术系学美术的庄玲玲有了点意思。与他同届、同龄的庄玲玲,来自于阳城市区一个普通干部家庭,别看姿色不在校花、系花之列,可生得小巧玲珑、五官端庄,尤其是胸脯特别丰满、嘴唇性感十足,别说放在男多女少的历史系,就是在美女如云的艺术系也算是别具风情。两人入学不久就已认识,后来在大三开学后的一次联欢会上,黄一平的诗朗诵才惊四座,庄玲玲热烈的目光便紧紧瞄向了他。两人也不过先以目光演了区区两个小时的默片,第二天便开始相互传递纸条,然后就择了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相约着来到足下这块素有N大“浪漫之都”美称的草坪,就在刚才所说的那把椅子上,相谈甚欢,相知恨晚,当即就把接吻的程序给完成了。接下来的近两年里,两人几乎每晚都要在此相会,如果不是庄玲玲坚守最后一道防线,恐怕那张椅子将会增加锅灶功能,将一锅生米就地煮成了熟饭。到大四最后一学期,随着毕业分配的来临,严峻考验也来了:庄玲玲坚决不肯回到小城市阳城,而且凭借其家里在省城的关系,已经联系到省城一家纺织设计院,而黄一平则只能回原籍做他的中学老师。像绝大多数校园恋人一样,在那些春风沉醉的晚上,两人十指相扣,几乎把学校里所有小径踏遍,在那张曾经见证过他们爱情的长椅上洒下一掬掬热泪,最终还是没有想出好的办法,两人终以无奈分手,从此各奔东西,形同路人。

至于黄一平后来在阳城偶遇庄玲玲,两人又复燃一段短暂旧情,那已经相隔好多年了。

23

提前十分钟,黄一平与邝明达进到方教授府上,进门时客厅里已有三男两女在等待。保姆倒了杯纯净水,再三嘱咐:“方教授和夫人还在午睡,说了任何人不得打扰。请你们稍候。”

坐下稍一打量周围环境,黄一平心里一沉,感觉有些不妙。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方教授府已经完全不是当年的方讲师、方副教授府了,光是房子的宽大,就足以让黄一平感觉吃惊;装修、摆设的豪华阔气程度,尤其是装饰橱里琳琅满目的名贵物品,更是令黄一平有些目眩。看来冯市长与邝明达所言不虚,眼下的方教授肯定不是当年那个方老师了。

不一会儿,老师先从卧室出来了。十几年不见,老师有些发福了,脸色却比过去显得红润、健康。头发还是那样稀疏,但梳理得一丝不乱。从衣着、眼镜到手上修理得很规整的指甲,完全是一派名教授派头。看到曾经的学生、棋友,惊喜稍纵即逝,目光里虽然还能感觉出亲切,可那神情里明显带有居高临下的意思。

简单寒暄几句,方教授对黄一平说:“你稍等一下,我先把其他人打发了。”

那表情拘谨的一男一女,是教授带的两个博士研究生,此行前来是为学位论文修改的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方教授把两个学生狠狠训斥一通,原因是他们把一篇论文意思理解偏了。可从话语间也能听出,老师居然忙得一个多月没顾上同学生见面。面对斥责,两个博士生始终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情,大气也不敢吭一声。

另外两个中年男子,是江南某市社科联的主席和秘书长,他们准备搞一个有关和谐发展的学术研讨会,希望得到方教授的指点与支持。扭扭捏捏说了一大段虚话,其实主要用意不在那个研讨会,而是该市市委书记新出版了一部理论著作,想利用研讨会搞个有些档次的新书首发,同时准备报送年度省社科项目评奖。那个主席和秘书长,以万分谦恭的态度,先后说出那个市市委书记、市长、宣传部长几个大员的名字,同时又点到省里宣传部副部长、社科院长、N大副校长等等名人,只是希望借此请方教授拨冗光临一下研讨会,同时在评奖时高抬贵手。整个过程,方教授一直表情冷淡,爱理不理,任凭两位来者说得额头冒汗、嘴角生沫,也没有点头答应。

黄一平在一旁看着,不禁也为自己此行狠捏了把汗。

说到方教授与黄一平当年的关系,还真是不一般。那时,说他们是师生,却不像师生,而是像一对无有尊卑的忘年交,尤其是在棋盘上厮杀时,更是形同兄弟、朋友。

黄一平刚入N大读书时,方教授还只是哲学系一名年轻讲师。师生不在一系,自然交道不多,相互也无缘认识。到大一第一学期结束,学校组织新年文体比赛,黄一平与方教授双双杀入象棋决赛,这才开始相熟。

说起黄一平的象棋生涯,还有一段特别有趣的故事。

小时候,村里有两个从城里下放的知青,闲来无事经常喜欢下象棋,黄一平在旁边看得多了,渐渐熟悉了楚河汉界上的诀窍,有时还上阵和他们比试一番。后来在阳北县中读高中,平时寄宿学校,学习非常紧张,课余生活也相当寂寞,黄一平就喜欢找些棋谱研究残局一类。恰好当时学校里有一名烧饭的工友是个象棋迷,经常带副象棋在公园、文化馆等处找人切磋,带有某种挑衅性质,顺便也挣几个小钱。黄一平通过实战与书本研磨,本来也已经有了些棋艺,可是初和工友对弈,却常常被杀得落花流水。这一来,反而激起他无限的兴趣与斗志,只要有了空闲,他就悄悄找到工友宿舍,两人摆开棋盘开战。渐渐地,黄一平发现,工友的棋路竟然与任何一本棋谱都不相同,下得既无固定套路,也不大讲究章法,却是凶狠、狡猾,常常杀你个措手不及。高中两年,黄一平通过和工友频繁过招,象棋水平大为长进,最后竟要让工友一炮或一车,对方才能和他打个平手。

方教授与黄一平的冠亚军大战,断断续续杀了将近一个星期,最后才分出伯仲,方教授只是略微占优,而且还有人说是黄一平暗中放水所致。这样的结果,却让一向自视在N大无敌天下的方教授大为光火。此后一段时间,每天晚饭之后,或是星期天、节假日,方教授便一手端只扬州酱菜瓶子做的茶杯,一手捧着棋盘、棋子,嘴里叨根永不熄灭的劣质卷烟,找上学生宿舍,誓与黄一平比高低。也有时,师生俩干脆就在校园某人多处摆开战场。往往一盘棋摆开不久,周围总会被看客簇拥得密不透风。

那时的黄一平,也是初生牛犊浑身是胆,下得兴起,师道尊严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经常是棋盘上杀气腾腾不肯相让,嘴上也是你来我往不留情面——

“我要杀得你皮肉全无,只剩下骨头!”方教授落子有声,笑眯眯看着骨瘦如柴的黄一平。

“我今天要剃你个毛发一根不剩!”年少气盛的黄一平更加嚣张。周围一片哄笑,方教授则捋着头顶不多几根毛发跟着嘻笑。

“我要让你小子穷得娶不上媳妇!”老师知道学生未婚,才故意这样调侃。

“我要让你今天输得赤条条而归,被师母关在门外!”学生也明白下棋不是赌博,输赢与衣服无关。

不管怎样,这师生二人下棋,周围必是七嘴八舌如赶集般无疑。有时,师生俩也会双双放下手上棋子,对旁边乱支招的臭棋篓子怒目而视,同声口诛,极尽嘲讽,那场景比相互挑逗更为精彩热烈。

那时的方老师,清瘦如竹,和蔼可亲,自诩“一生烟酒茶,半世棋书画”,下棋时落子有声,喜怒形于色,往往一边下棋还一边高谈阔论。在他眼里,棋盘上那不多的几十个方格,看似简单,却充满了生机,充满了哲学,充满了人生的玄机。“每一颗棋子,自有其角色定位,只有在特定的位置或按照特定的路线通行,才能发挥其作用。可是,任意一子却又缺一不可。譬如小卒,排在前头,只能进不能退,如果固定不动,不过炮灰一个;可若是没有这些炮灰,棋盘上的车马炮甚至大帅之流,又统统要暴露在对方火力之下,性命难保;而这卒子一旦过了楚河汉界,则马上成为左冲右突、所向披靡的一位勇士。”故而,方老师经常告诫黄一平:“善棋者,不能仅仅局限于一兵一卒的争夺,斤斤计较于一城一地的得失,眼光当看到十步八步开外,纵观全局大势。不过,大势者,稍纵即逝,又不可随便、大意,否则一步不慎可能满盘皆输。”他非常不屑于黄一平喜欢研究残局,认为那不过是投机钻营之流的小勾当,因为任何残局都有公式、有套路,适宜于街头骗几个零花钱而已……在校期间,黄一平从方老师那儿得到的学问,课堂远不及棋盘。

也有些时候,特别是逢年过节,方教授会把黄一平拉到家里,下棋的同时,让师母做几个家常小菜,师生举杯同饮,谈的还是棋理。那时候,方教授住在破旧、狭小、拥挤的讲师楼上,方夫人则在学校办的一家印刷厂上班,辛苦不说,工资也很低。不过,夫妇二人对黄一平这个穷学生兼棋友,还是非常关照甚至宠爱的。每逢寒暑假返校,黄一平也照例会从老家带来些花生、草鸡蛋、芋头一类的土特产,师母接过东西,眼睛就会笑得眯成一条缝,从心底里表现出开心。

大三大四那两年,黄一平忙着和庄玲玲恋爱,方教授也在准备副教授的论文、外语等等,两人的手谈便稀疏了许多,但也还是不时抽空杀上一两盘,只是下棋过程中的斗嘴明显减少,围观者数量、气氛也远远不如当初。直至毕业前夕,黄一平工作落实,也与庄玲玲分了手,而方教授哩,副教授评上,随之搬进了教授楼上的新家,师生之间偶尔在校园里相遇,说是有空再来一盘,其实相互已经没有闲暇坐下,又好像少了下棋的兴致。

24

黄一平此行,带了打印好的文章提纲,也准备了一些礼品作为敲门砖,带有投石问路的性质。

饶是黄一平与方教授有如此关系,有关文章大事,也不是空口白牙就能解决问题的。冯开岭让邝明达一起出面,自然早就想到这一层。

对于是否需要给方教授送些礼品,黄一平与邝明达并无不同意见。可是对于送什么东西、礼物的分量多重,两人却分歧很大。

“不用管他什么教授不教授,反正当今社会没有不喜欢钱物的人,也没有不在钱物交易中生存的行当,而且是人都喜欢真金白银硬通货,干脆给方教授一二十万现金或者几块金砖了事。”邝明达的看法很简单,也很直接。

“堂堂著名大学的教授,可不像你生意场上那些商人,也不同于官场上少数贪腐官员,你给教授学者送礼,太过铜钱味了会辱没其斯文,伤害其自尊。”黄一平却不赞同。就他对老师当年情况的了解,以及老师夫妇与自己过去的关系,如果一下拿出这么重的礼物,而且是如此扎眼的俗货,只怕会吓着或激怒老师,把事情办砸。记得当年在校时,黄一平送给老师最贵重的东西,不过是家乡产的豆腐乳,就是现在也才几块钱一瓶。那时候,方教授夫妇最喜欢豆腐乳就玉米糁儿粥,一口臭得转了弯的物件被他们咂出二重唱般的美声哩。有一阵子,方师母还让黄一平回去详细了解豆腐乳的制作工艺,主要是当时校办印刷厂濒临破产,家里经济境况又不佳,如果学得这门绝技,一来可以借此重觅生存技能,二来也可以长期让方教授解馋。无奈,或是黄一平所询问的流程不对、不全,或是依样画葫芦过程中有些走样,反正经过若干失败、失败再失败之后,方夫人的豆腐乳终究没有做成,只好收手。

“哈哈,你可能对那些教授的情况还没有我了解哩。要知道,如今的教授早就不是当年的穷教师了。教授们生活在当今的商品社会,观念肯定早就发生了质的变化。你给他们送礼,太过轻薄了他会觉得你对他不够重视。如果不重到让他感觉烫手的程度,他要么不会接受,要么拿了也不会尽心尽力办事。而且,现在教授们的经济待遇、社会地位都很高了,给他们送东西,已经不能再像过去那样送些自行车、缝纫机、冰箱、彩电之类含金量低的物件了。即使不直接给现金或金银之类的硬货,那也得送点有增值保值意义的东西。”按照邝明达的经验,时下好多有点文化品位、又有点小聪明的官员,喜欢收藏古董、文物。譬如一幅名人字画,只要是真品,只要那个作者稍有点名气,哪怕这种名气只是潜在的,那日后就有增值的空间。收受这种东西,听上去文雅、堂皇,且又避开金钱贿赂的嫌疑,经济、文化、颜面含量都相当高。

商量下来的结果,黄一平作了部分妥协——给师母买了几块阳城地产的土印花布,几件真丝内衣。印花布是那种完全手工制作的民间工艺品,如今正在申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内衣也是百分之百的纯蚕丝,品质、价格相当高。给方教授从古董市场上淘得一副上好云子,据说是明朝万历年间的精品。几样东西算下来,也有三万多块钱,仅云子一项就两万五千元。

“师生之间交往,轻重都不为过,就是早先孔圣人时代,也还经常向学生索要束修,学生也需要按时给老师进贡哩。”拎着价值不菲的礼物,黄一平嘴上如此自嘲,内心还是有些忐忑不安。

然而,等到在方教授家里坐了这半个多小时,黄一平才发觉自己过虑了。

草草打发走江南那几位,方教授过来接待黄一平,恰好方夫人也睡醒出来。

那方夫人已经不再是当年讲师夫人、小厂印刷工模样,穿金戴银、衣着华贵不说,说话口气、看人眼神也完全是一副名教授夫人派头。黄一平赶紧向师母问好,并献上带来的衣物、布料。方夫人接过那些布料、真丝衣服看了看,嘴上客气几下,表情却是有些不屑的意思。黄一平猜想,师母可能没看出那几块的价值,就格外卖力介绍了一番这两种阳城特产。未料,不介绍倒还好,一番介绍还没结束,师母干脆将衣、布扔下,照料那只宠物狗去了。

在师母面前讨了个没趣,黄一平再捧上那副云子,呈送到老师面前。方教授取下近视镜,把那些棋子放在手心里一番摩挲,又用鼻子嗅了嗅,后又看了看装棋子的土陶罐子,淡淡地说:“原本倒是副不错的棋子,可惜流落乡野久了,有些脏了。还有,装棋子的器物土俗了些。”说着,进到里面房间,拿出一副品相明显更好的棋子,介绍说:“这副棋子也是明朝物品,却是清宫里流出,与你的这副相比,色泽、气息就纯洁许多,视觉感受、落盘声音和手感也有明显差别。人家花五万淘来送我,你这副顶了天也就半价吧。看来,你这历史系的高材生,得重新回来补补课喽。”

黄一平脸上倏忽一热,与邝明达交换了一个惊奇的眼神,唯唯道:“是的,是的,还是老师慧眼识货。”

又闲扯了些别的话题,方教授问:“有事找我?”

“也没什么大事,今天主要是来看看老师。毕业至今一直也没什么长进,都有些羞于再进师门了。另外,我们市长有篇小文章要请老师点拨一下,今天忘记带来,过两天我专程再来向老师请教。”黄一平回答。

“唔,最好提前几天预约。我现在很忙。”方教授还算客气,没有拒绝。

两人告辞出来,邝明达问:“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黄一平长叹一声:“唉,都说大学校园封闭、保守,是当今物欲社会的一块净土,一方桃花园,全是胡扯!”

“文章提纲怎不先拿给他看看?”邝明达又问。

“你看现在方教授夫妇这样的派头,我们带的那点东西能派上什么用场?眼药不上足,提纲仓促拿出来,万一卡壳了,底下的结就难解了。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再准备些东西,从长计议吧!”黄一平说。

25

回到阳城,黄一平赶紧联系当年同学,四处打听方教授现在的行情、喜好。这一打听,不禁大吃一惊。如今的方教授果然了得——身为N大哲学系主任、博士生导师,又是省人大常委,更兼省委专门聘请的理论顾问,竟是学术、政界两头都当红的重量级人物。

原来,黄一平毕业之后,学校曾经选派方教授到北京某院进修一年,其间有篇论文在国内理论界引起强烈反响并获得多项大奖,论文的两位指导老师中,一位是北京高层要人某某,另一位便是时任某院副院长的省委龚书记。以此为机缘,方教授巧妙把这段经历包装、炒作一番,迅速取得巨大成效。缘于此,如今的方教授,在省内学界风光无限,学校内外的那些专业职务暂且不谈,光是城市决策顾问、咨询专家之类的头衔就有一大堆,经常在各种政治圈子里做学术报告、专题讲座,挂名费、出场费就是一笔令人瞠目的数额。现在,教授除在省城坐拥两三套豪宅外,据说在太湖、天目湖等风景区也都置有高档别墅。这一来,黄一平自然就对方教授的价码明白了八九分。

根据众同学提供的有关信息,说是方教授近年也热衷于各种收藏,邝明达不惜代价搞来一幅清朝扬州八怪之一李方膺的山水扇面,外加一套名家制作的宜兴极品紫砂。黄一平对这些不内行,冯市长也不放心真伪,邝明达却拍着胸脯保证:只要那教授果真是行家,一准马到成功“速必杀”!

东西准备妥当,黄一平与邝明达再次登门拜访方教授。

方教授乍见当年弟子拎只不起眼的布袋再度登门,本来还是有些冷淡,可一见陆续掏出的两样东西,马上眼睛瞪得铜铃般圆,目光放电一样明亮,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尤其是那幅李方膺的山水扇面,经过方教授反复查验证实不是假货,更是令他爱不释手,连声说:“宝物,宝物,真是宝物!”

趁着老师高兴,黄一平这才把阳城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冯开岭的情况作了介绍,又把这篇文章对其升迁的重要意义作了如实阐述,自然也将冯市长升迁与自己个人前途的密切关系,于羞羞答答间透露一二。侠肝义胆的方教授本已是半个官场中人,哪里需要学生啰里啰嗦说这么许多,当即桌子一拍,道:“行啦,这事我来帮你办,既然事关一个城市市长的命运,自然也就事关一座城市数百万人的未来。学生的事情,老师不来帮助,那岂不是辱没了师长这个称呼?何为师者?传道、释疑、解惑、救难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

方教授看了黄一平与冯开岭共同商定的文章主题与写作提纲,当即表示分量不够,站位不高。原定的那个题目《城市建设中的文化记忆——兼谈城市规划在建设文化大省中的功能与作用》决定放弃,改为《保持城市特色,彰显城市个性,以建设文化大省的宏大气势统领城市规划和建设》。几个小标题也当场重新敲定下来,一切围绕省委龚书记的核心思路与最新意图,又符合作者当前职责与未来身份,贴近实际且具宏观指导性,大气而不逾越。

方教授嘱咐黄一平回去写作时,多从网上搜索一些省委龚书记近期的重要讲话,同时开列了一些需要借鉴的理论文献。临别,方教授还拍了拍学生肩膀,亲昵地说:“一平,写这么大块的文章,所费精力很大。若是写出真功,肯定会耗费大量心血,最终好似生一场大病哩。你要辛苦了,别忘记注意休息!”

“谢谢老师!”黄一平听了很感动,眼睛立马就有些湿润。老师毕竟写惯文章,又是师长辈人,不仅知道写作中的种种甘苦,而且也非常疼爱学生。

回到阳城,每每坐到电脑前,想起方教授关切的话语与神情,黄一平依然感动不已。他想,自己当秘书十几年,帮领导写的各种文稿没有上万,也有数千,堆积起来早已不知几多等同身高,身心所受煎熬更是苦不堪言,可是从来也没有哪个领导会说出过这样的话啊!

平心而论,写文章确是秘书的一大苦差。但凡做过秘书的人都有体会,一个好的秘书,三分靠腿、七分靠笔,最难最苦便是帮领导操笔为文。当今官场,不论机关大小,领导的报告、讲话以及发表、出版的署名文稿,不仅多如牛毛,而且多为秘书代笔,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过去若干年,工农干部当家那会儿,别看很多领导肚子里墨水不多,平时也很少有时间读书看报吸收新知识,可即席讲起话作起报告来,照样显得生动活泼、丰富多彩。现在的领导,虽说大多科班出身,很多是拿着硕士、博士的文凭,按说水平已经不是当年那些工农出身的土八路能比,写些讲话、报告应该不成问题,可是,一个个却不肯自己动手。领导讲话、写作水平的高低,无外乎看其摊了个怎样的秘书。而且,现在的情况是,一方面会议越来越多,大会小会都要请领导发表重要指示,讲起来还不能短;另一方面,很多领导一窝蜂地奔了学历、文凭之后,为了显示其才能,又都喜欢在报纸、杂志上发表宏文或出版专著,而他们往往又都遗传了孔圣人述而不作的传统,习惯于君子动口不动手,这就苦了那些小秘书。跟在领导后边,秘书们整天忙的就是个写,大材料接着小报告,你写得再快,还能有领导念得快吗?还能有印刷机转动快吗?不写死你才怪!黄一平以前跟的那个魏副市长,原本是业务干部出身,肚子里有货色不假,却不善于当众表达,不论在什么场合讲话,无一例外要念稿子,有时人一多,还会念得结结巴巴,因此,最终给人的印象不是市长念得有问题,而是黄一平这个秘书写得有毛病。现在跟着冯开岭,有些小的会议讲话固然不需要稿子,即席发挥就行了,可只要是书面材料,要求就不低,反复修改打磨更是常事。黄一平的起早贪黑,也就不足为怪了。

记得四年前准备升常务那会儿,冯市长决定出版一本专著,主题是沿江农业产品布局的合理性与科学性。洋洋二十五万字,冯市长定了思路与提纲,内容全部由黄一平操刀,却只给了两个多月的写作时间。那段日子,黄一平白天跟在冯市长身边处理日常事务,只有每天夜里开夜车,查资料、找事例、核数据,全靠一个人忙乎,还不能对任何外人言苦。为赶进度,黄一平几乎夜夜都要熬到第二天凌晨两三点,搞得眼睛里布满血丝,嘴上燎起一圈大泡。后来,由于疲劳与紧张过度,他持续多日低烧,心跳明显加速,还有少量便血。无奈,只好让汪若虹从医院拿了药回来,一边输液一边工作,最终也没好意思告诉冯市长。写到中途的时候,他也曾经感觉心力交瘁、难以为继,可是,他又反复强打精神,告诫、激励自己:“黄一平啊黄一平,你现在查阅的每一篇资料,写下的每一个文字、标点,都是关乎冯市长能否顺利坐上政府二号宝座的大事,也是关乎你自己锦绣前程的大事,就是再苦再累,你也得咬牙坚持下去。”最后,书稿写好交到冯市长手上,也只得到两个字评价:不错。

26

按照方教授确定的题目与思路,黄一平花了整整半个月时间,熬掉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终于以瘦掉四五斤的代价,写出文章初稿。

冯市长反复看过几遍,改了一些文字,嘱咐黄一平还是送到省城,一切交由方教授修改、审定。

“带上邝明达,方教授那儿不妨再加把力气。”冯市长叮嘱道。

黄一平会意,又携邝明达三度来到方教授府上。

这次进了门,黄一平先奔师母那儿。他从包里掏出一只精美的首饰盒子,打开了,是一条镶了钻石的项链,双手呈上,恭敬道:“记得师母马上过生日,今年应该是六十大寿,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方夫人也不客气,接过项链小心戴上,对着身边的镜子左照右看,刚刚还神情慵懒的脸上马上如盛开的秋菊一般堆满笑意,连声呼喊方教授:“老头子,老头子,赶快过来!”

方教授应声过来,拿了项链看了两眼,并无过多惊喜。黄一平马上递上发票,说:“在第一百货买的,如果不合适,说好包退包换。”

发票在教授夫妇手上传递一遍,两人神色立时多了庄重。黄一平知道,原本不太起眼的物件,有了这八万元标价的发票,也足以让他们忽然手感一沉了。

“中午过来,怎么不来家里吃饭?”方夫人悄悄收起项链与发票,嗔怪道。

“怕影响老师、师母午睡,所以没有打扰。”黄一平回答。

“没事的,以后到了省城不要客气,还把这里当家。”方夫人以长者口气吩咐说。

“一定,一定。以后我会经常来看老师和师母,专挑吃饭时候来。”黄一平尽量显得随便而亲热。

“来吧,说说你们市长那个稿子。工作第一嘛。”方教授进到书房招呼弟子。

黄一平赶紧进去,从包里掏出那篇冯开岭的署名文章,恭敬地摊放在方教授面前,一个看,一个等,师生二人再无多话。

进入状态了的方教授,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文章,一边用红水笔在文稿上做着标记,不时还念念有词,目光里复归学者的严谨与专注。

一旁的师母,以无比虔诚的眼神看着教授,悄悄与黄一平耳语道:“你老师一般不轻易动笔,只有他认为十分重要的东西,才会这样认真。看来十多年不见面,他还是很喜欢你这个得意弟子的哦。”

黄一平频频点头称是,同时努力在脸上作出感激状。其实他心里非常明白,要不是后来那套紫砂壶和李方膺的山水扇面,外加今天的这根项链,哪里会有如此效果!

方教授花了足有一个多小时,才看完那篇将近两万字的文章。稿纸的空白处,做满了各种各样的记号,也有些提示性关键词。看得出,老师的态度相当认真。

“总体不错。”方教授的这句话,足以让黄一平欢欣鼓舞了。

“可是——”方教授的风格还是没变,十几年前就这样,先肯定后否定,有时抑是为了扬,有时扬则为了抑,关键是看后边有无否定之否定。对于一个哲学教授而言,只要他的最后结论没出来,千万不要轻易欣喜或失望。黄一平知道,眼下对他来说,“可是”后边的评价,才最重要、也最具实质意义。

黄一平掏出本子,准备洗耳恭听、认真记录。

缘于情绪大好的原因,方教授面对黄一平与邝明达,就像当年站在偌大阶梯教室里那样,声音宏亮,目光如炬,讲到兴起不仅口若悬河,而且站起身来,配以丰富多彩的肢体语言。从标题到观点,到其中引用的例子、数据,都一一提出修改、补充、完善的意见。不是从学术角度,而是从政治角度;不是单纯就文章说文章,而是抛开文章本身,有时站在一个地级市长的中观角度,有时又站在省委龚书记的宏观立场,甚至完全模拟龚书记的眼光与口吻。从老师的侃侃而谈中,黄一平看到十几年来,政治与时世是如何改变着一个大学老师,使之远离了象牙之塔,彻底落入了滚滚红尘。也因此,书斋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传统意义上的书斋,而是和时世、政治完全粘合成一体了。

“突出阳城是不错,可文章是面向全省乃至全国,又是理论文章,就不能太过拘泥于本地,视角不能太狭小,否则就没有高度,不具全局性。试想,一个具有远大政治抱负的市长,其文章应当与他的胸怀、视野相仿佛,大气磅礴,高瞻远瞩。”

“知道龚书记来省里几年了?三年半。这个时间概念对这篇文章意义极大。你是在政界上走的人,应该懂得这个意义吧?所谓政治家,其实不在于他脑子里装了多少政治书籍,也不在于他口头上挂着多少政治术语,而恰恰在于细节问题上是否有足够的政治敏锐与眼光。我刚才说的这个三年半,看似一个细小数据,却蕴含着重大的政治含量,弄不好就会因小失大。因此,这篇文章里,但凡涉及全省层面的东西,如果是肯定正面,尽量选择近三年半以来的数据、事例作论据,反面的例证则应避开这个时段,否则,就容易出问题犯错误。”

“阳城以外的地方,也不是随意选择。江南那几个发达城市固然不错,可未必就一定要找那些全省最好的典型。写文章选事例,只是为了说明、佐证论点,不是表扬先进。为什么不选北边的A市、T县呢?呵呵,这里面可大有学问了。A市虽然是本省的一个落后地区,经济总量还不及江南一个县,与阳城也有很大差距,可那是省委的一个联系点,也是龚书记亲自抓的一个跨越式发展典型,那里不写你还写哪里?!还有那个T县,则是龚书记的老家,他又是从那里起步走上政坛的,也可以多引用一些那里的素材嘛。你看看人家省报,一年里有那么多头条是A市与T县,说明办报的人政治上成熟嘛。”

……

黄一平写了十几年文章,嘴上不敢张扬,内心里却自认是一个高手,在阳城市级机关里也算数得着的笔杆子。方才听了老师一席话,他才终于见识什么叫小巫见大巫,什么叫高人面前相形见绌,什么才是真正的文章大家。黄一平感觉到,老师讲话时的神采风流,还隐约是当年课堂上那个年轻的讲师,有些当年棋盘上你厮我杀相互不肯谦让的风采。可是,老师讲的这些内容,却已经完全远离了课堂,远离了棋盘,也远离了自己的记忆。

“要不,我把文章带回去,再按照老师的意见修改一下?”黄一平征询老师意见,同时悄悄把一只信封塞到稿纸底下。其实,那个信封原本是黄一平、邝明达手里的一支预备队,用来相机行事。可是,方教授这一通知心贴肺的点拨,已经让黄一平如痴如醉,也令邝明达兴奋不已。两人交换一下目光,黄一平就毫不犹豫掏出信封。

方教授赶紧把信封抽出来,下意识地掂了掂,复又还给黄一平,说:“这个就不必了,棋子、扇面一类属于玩物,不存在贿与不贿的问题,钞票就不同了,拿不上桌面,也俗了。”

黄一平一时就难住了,不知老师是掂着信封太薄,感觉嫌少,还是出于谨慎自律或考虑师生关系,真的不收。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意思,不过区区一万欧元,给你以后出国时买点小东西,就算我们两个在您这儿的听课费吧。”坐在一旁的邝明达倒是见多识广,颇多机智,马上笑着插言,并示意黄一平再把信封塞回到教授手里。

教授眼里有亮光一闪,愣了片刻,果断接过信封,笑说:“恭敬不如从命。既然是学生孝敬老师,不收恐怕不合情理。呵呵,还是一平懂事,凡事考虑得仔细。”

闻声而来的方夫人,眼睛早就笑得眯成一条丝线,用肉嘟嘟的手在黄一平肩上拍了又拍,说:“那还用说嘛,这么多学生里数一平最懂事,以后要经常来啊。”

方教授看了一眼夫人手上的信封,沉吟一下,说:“算了,这篇文章你放下不用管了,让我那几个研究生代劳吧,反正他们也是闲着。”

黄一平顿觉“咚”的一声,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接下来,方教授主动问起文章发表方面的事宜。《理论前沿》是省委机关刊物,在全省的权威无人能敌,杨副秘书长已经同意下期挂帅,方教授自然是满意的。可是,方教授不满意的是,黄一平与冯开岭他们仅仅只是希望文章发表一下,就算大功告成万事大吉了。

“NO!NO!NO!”方教授居然使用起他不熟悉的英语。那怪异的发音与表情,黄一平在家和女儿小萌游戏时也经常会玩到。

“这篇文章要想让龚书记看到,引起他足够的重视,那很简单。发表后,我只要给龚书记打个电话、递张便条,或者干脆带着刊物上他办公室跑一趟就行了。可是,仅仅做到这些,就太可惜了这篇文章。为什么不让文章发挥更大作用,产生更大的反响呢?”讲着讲着,方教授似乎有些生气了。其实,黄一平知道,这是老师激动的表现,而激动过后往往会有更精彩的发挥。

“我想,凭这篇文章的水平和影响,应该可以组织一批专家、学者,召开一个专题研讨会,组织一批有质量的评论稿件,再在杂志上发表一下。同时,还可以利用报纸、电视这些新闻传媒炒一炒嘛。市长改选,社会舆论也很重要,在群众中知名度高了,代表们才会投你们冯市长的票呀。要知道,我可是省人大常委,这方面并不外行哟。”方教授说着,还顽皮地朝黄一平、邝明达眨了眨眼。

“如果召开一个专题研讨会,时间是否来得及?会很麻烦吗?”毕竟是临时动议,黄一平心里没有底码。

“时间不是问题,一点也不麻烦。可以由我们N大哲学系和省社科院哲学所联办,你们阳城方面实际出面组织,或者你们干脆只出钱不出面,一切由我们哲学系来帮你们操办。可能的话,尽量请龚书记到个场,如果不能出场,以他的名义出一份书面发言或贺信之类的应该问题不大。”方教授满有把握。

“真的?”教授一言既出,就连不太懂得文章事的邝明达也惊喜万分了。

“那还会错!我方某人说话办事向来如同下棋,落子生根,半步也不悔的,一平你可以作证,是不是?”方教授情绪大好,不仅没计较邝明达的唐突,而且还和学生开起玩笑。

“当然!当然!”黄一平一听,激动得不行,握着方教授的手都有些抖动。他想,果真能做到这个地步,花出去的那些钱真是物超所值了,这也加重了自己在冯市长心目中的砝码,对于将来的提拔使用更有了说话的分量,甚至多了讨价还价的余地。

刚才老师说到下棋,倒真是可惜了。今生今世,师生间恐怕再无对弈的机会了。问题不在时间,而在乎心境。

27

离开N大学,已经接近傍晚。

按照预先约定,黄一平和邝明达还要赶到省委杨副秘书长家,敲定稿子刊登的具体事宜。

邝明达亲自操纵着他那辆新款悍马,在省城的大街小巷里穿行。看得出,他对去往省委宿舍的路况相当熟悉。

要说与杨副秘书长的熟悉程度,邝明达确实远在黄一平之上。当年冯开岭在省里工作期间,邝明达每逢来省城办事,总要抽空看望,有时也会专程前来,每来必定会选一家有特色的馆子,给孤身独居在省城的冯开岭打打牙祭。只要遇到这样的饭局,冯开岭又必定会邀上周围同事一道享受,而杨副秘书长十之八九在场。几次下来,邝明达与杨副秘书长也就相当熟络了。冯开岭回到阳城这几年,逢年过节照例会到省里拜访一些领导旧友,有时自己没空或跑不过来,就让黄一平、邝明达代劳,杨副秘书长这里自然非邝明达莫属。邝明达因此吹嘘:“闭着眼睛都能摸到。”

上楼时,邝明达在前,左手拎一只小巧的草筐,右手提着他那从不离身的名牌公文包,远远看去显得非常滑稽。可别小看了那只支支棱棱的草筐,里面装着一些外观粗糙的阳城土产,玄机却在一只信封里,是厚厚五叠人民币现金。

刚才在汽车里,黄一平看着邝明达将信封随意塞进草筐,不无担忧地问:“你这样放,人家万一发现不了,随手转送别人或者扔了,岂不冤枉?”

邝明达忍不住哈哈一笑,说:“看来你没怎么给人送过大额现金。你想想,人家杨副秘书长住在省委宿舍,人来人往,给他这样级别的领导送礼,就得考虑个隐蔽可靠。有这样粗糙的草筐做掩护,就是省委书记看见了也不必遮掩。可是,收受礼物的人却又明白,越是外观粗糙的包装,越是有内涵,人家怎会轻易处置!这些人,精着呐!”

黄一平听了,自然服气。再说,邝明达是这里的常客,带给杨副秘书长的礼物,又是邝明达全权做主,他不过是随从而已。于是,他就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跟着上了楼。

按理说,像给杨副秘书长这样的领导送礼,讲究单独行动、诡秘保密,尽量避免成双结对。这样,万一将来事发,也是以一对一、死无对证。可是,黄一平送礼,却又最不希望独来独往。十年前,他刚当秘书不久,市委那边有个秘书,也是经常帮领导送礼,受到领导绝对信任。后来领导因受贿行贿事发,纪检、检察机关在办案时查明,通过该秘书之手送出或收受的钱物,不少被半途截流、侵吞。结果,大家不齿于那个秘书的偷鸡摸狗,更甚于痛恨那个被判了无期徒刑的贪官。因为有了这个前车之鉴,黄一平代表冯市长出面送礼时,就特别小心,还给自己规定了一个原则:一般物品还罢,现金、购物卡、首饰之类的贵重物件,一般不单独经手,哪怕拉上司机老关也尽量留下旁证;有时实在不能有旁人在场,就千方百计让收受人务必给冯市长回个电话,以示东西送到。好在平时由他出面送出的礼物,多是粗大、价廉之物,不易令人生瓜田李下之嫌。这次给方教授送的那些东西,都是体积不大、价值不菲的藏品或首饰,甚至还有外币现钞,黄一平就坚持拉上邝明达一起出场,以见证礼物送到,免生贪污之嫌。眼下轮到这杨副秘书长,却又有些不同。作为省委机关的一级要员,给他送礼自然不可大张旗鼓,第三者在场更是深为避讳,黄一平理当回避才是。然而,此行既是专为冯市长稿子而来,黄一平就非要出面不可,因此,邝明达只好特意预备了这只草筐,算是施了个小小的障眼法,既为欺人,也是自欺。

门铃响了几下,杨副秘书长闻声把门打开,笑眯眯迎在门口。握手问好,倒水泡茶,虽是一副气定神闲、不卑不亢的官样做派,却也显得比一般官员亲切随和许多。

杨副秘书长家是跃式错层,足有两百平米。在路上,邝明达就介绍说:“别看杨副秘书长在省里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领导,可是由于待在省委机关时间长了,各种关系、门路非常广,因而实惠得很,逢年过节代表冯市长来看望,总会遇到很多送礼者,全省各地的都有。等会儿你到他家里一看就知道了。”

黄一平稍作观察,感觉此言果然不虚。

坐下来当然先谈稿子。

黄一平掏出打印好的稿件,把题目、主题思想、几个小标题一一报了,又把方教授讲的修改、完善方案仔细说了。杨副秘书长一听,频频点头道:“嗯,不错!这个方教授果然是名教授,不枉省委请了他做首席理论顾问,更不枉龚书记对他青睐有加。他的这些意见,多么关键,多么要害!文章人人会写,巧妙各有不同,别看方教授这几点小小点拨,可都是四两拨千斤。按照他的思路修改下来,你们冯市长这篇文章效果会更上一个台阶,我们这期杂志也会跟着上一个档次哩。”

听着杨副秘书长的赞美之词,黄一平彻底放心了。本来,黄一平很担心,按照中国文人相轻的传统,杨副秘书长作为《理论前沿》的主编,未必会认同一个大学教授的意见。没想到,在这两个人身上,竟出现了文人相重的奇迹。当然,一介阳城市府的小秘书黄一平哪里知道,这个杨副秘书长与方教授原本是复旦大学的同班同学,彼此有数十年密切交往。两位同学利用这种不公开的特殊关系,凭借《理论前沿》这个平台,相互造势,彼此恭维,经常搞些利益共享、双惠双赢的合作,既捞得大量的好处,又不易为外人觉察。

话说到这个份上,受到杨副秘书长情绪感染,黄一平一激动,就把方教授关于组织作品研讨会的建议说了。不过,说过之后他还是有些后悔。按照黄一平一向的为人行事风格,凡是未经请示冯市长并得到同意的事情,一般不会轻易出口。今天方教授的这个建议,他还没来得及向冯市长汇报。

杨副秘书长听了,也没马上表态,而是敛起笑容,沉思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道:“这个主意倒是不错。搞个作品研讨会,利用报纸、电视等新闻媒体的力量,广泛炒作一下,肯定会产生更大的影响。可是——”

又是一个可是!黄一平知道,方教授说可是往往有卖关子的成分,甚至成为了口头禅,而杨副秘书长则似乎没有这个习惯。

杨副秘书长正待把话说下去,忽然身子一绷,原本轻松的表情也瞬间收紧,嘴张在那里却没了声音。这时,外边有钥匙开门的声音。

28

原来是杨夫人回来了。

黄一平以前在阳城见过这位夫人,马上跟在邝明达后边叫了大姐。

进得门来,看到两个客人,刚才还气喘吁吁一脸怒气的杨夫人,马上转怨怒为惊喜,顾不上坐下歇息,又是添茶水,又是拿饮料,又是削水果,忙得一身肥肉波翻浪涌。

“哎呀,原来是邝总来了,我说怎么刚才出去时听到喜鹊叫哩。”杨夫人先是满脸笑意和邝明达打招呼,接着转身脸一沉吩咐丈夫:“赶紧准备晚饭去,今晚我要留邝总吃饭。”

杨副秘书长讪讪进到里间打电话去了。看得出来,像很多身居高位的官员一样,这位省委堂堂的副秘书长,也是个惧内的妻管炎。

坐在一旁的黄一平,看着杨夫人像变戏法儿似的转换表情,感觉非常有趣。

“大姐刚才哪里忙呢?”邝明达问。

“还忙哩,忙出一肚子气来了,正好要找你评理哩。”杨夫人气呼呼地说。

原来,杨家有个儿子,已经到了结婚年龄,最近在附近一个小区买了套房子,正在洽谈装修的事。刚才夫人出去,就是约了儿子和未来儿媳,一起到装修公司签订合同。结果,合同没签成,母亲和儿子却因为意见相左,在装修公司当场发生了口角,气得大家各自奔了东西。

“本来买了房子装修结婚是个开心事,可他们小两口就是不听我的话,什么东西都要自己做主,却又拿不出一分钱来,全是啃我们这些老骨头。邝总你也知道的,我们家老杨人老实,一辈子做的只是这种有职无权的官儿,哪里像你们冯市长那样的实权派,更加不能和你们做老板的比。再加上,我们老家都在农村,还有几个老人要养,手上这几个小钱,要用的地方多着哪。”说着,杨夫人眼眶竟红了,不一会儿,大滴大滴的泪珠说下来就下来了。

“大姐,不要紧,何必为这事生气呢?”邝明达一边给杨夫人递面纸,一边安慰她:“不就是装修套把房子这点小事嘛,包在我身上了。最近我们公司在省城的办事处也要重新装修,正好有个工程队准备进场,我让他们帮你一起搞一下算了。”

“真的?”夫人眼泪挂在脸上,就笑了。

“当然啦,小事一桩。”邝明达一副大包大揽的架势。

“能不能连装修带买材料一起做了呢?你是知道的,我们家没有一个懂买那些东西,进了市场保准要挨宰上当。”杨夫人得寸进尺。

“这些你们全不要操心了,包工包料,一包到底!”邝明达自然顺话接话,打了包票。

“那太好了!”杨夫人这下笑得更欢了。看那样子,真恨不得当场要亲邝明达一口。

这时,杨副秘书长过来向夫人报告:“饭店定好了,就在儿子新房小区的旁边。”

杨夫人一看还有些时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拉着邝明达说:“走,反正离吃饭还有点时间,正好一边往饭店去,顺道看一下房子,也算是认认门。”

出门上了车,也就十分钟路程,一行四人就到了杨家儿子的婚房。房子是在省城一处最大的高档小区,电视、报纸广告做得连篇累牍,就连阳城也是妇孺皆知。杨秘书长儿子及未婚儿媳,已经接到母亲电话,等候在那里。新房是一处小高层,面积大约一百八十平方,按照时下一万五左右的房价,怎么说也得两百几十万。刚才还哭穷哭得声泪俱下的杨夫人,进了豪宅却再不见那副怨怼、落魄神情,而是一个劲让儿子、儿媳向邝明达提出装修要求,那神情那口吻,完全是好不容易逮住一个冤大头,千万别让他跑了。

那一对准新人本身就不是吃素的,听了母亲一番暗示,自然也马上心领神会,一口一个邝叔叔,专门往最高规格处提要求。

看到夫人、儿子、儿媳和邝明达相谈甚欢,杨副秘书长则和黄一平避让一隅,闲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完全像个置身事外的陌生人。

看过房子,谈定装修的事,一行人这才进到小区附近的饭店。

上了酒桌,还没等冷菜上好,杨夫人就迫不及待向邝明达敬酒。邝明达赶紧说:“对不起大姐,我要开车,酒就不能喝了。”

夫人一听,马上眼睛一瞪,又朝黄一平瞄一眼,说:“那哪行!你不是带了专门的驾驶员?”

邝明达马上乐了。

杨副秘书长一听,赶紧介绍:“他不是驾驶员,是冯开岭同志的秘书小黄。”

黄一平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忙把话题岔开:“大姐,没关系,邝总喝酒,晚上的车我来开。”

黄一平这个口子一开,可就苦了邝明达。那个杨夫人原来竟是一斤以上的白酒量,同时又不停鼓动丈夫、儿子、儿媳轮流上阵,直把个邝明达喝得连连举手喊停。

不过,酒也不是白喝的,酒杯起落之间,关于装修的工期、具体用料等等,又达成了更进一步的共识,杨夫人甚至把水龙头、抽水马桶、电器开关之类的细节都一一确定,可谓事无巨细一网打尽。席间,杨副秘书长看着夫人提出的要求太过出格了,制止说:“人家小邝公司里那么多大事,不要再用这种小事烦人家了。你这样做影响也不好嘛。”

夫人闻言,酒杯往桌子上用力一墩,杏目怒向道:“大事小事你又不会管,我不麻烦小邝还能麻烦谁?这是我和小邝之间的事,与你那个影响有什么屁关系!再说,装修好了照价给钱就是了。”

丈夫脸上马上红一阵白一阵,再无下言。

邝明达只好赶紧声明:“秘书长,这事你真的不用操心。这点小事,对我一个大企业来说太小意思了。孩子的房子交给我,这是大姐看得起我,至于钱不钱的,家里人还说这种话就见外了,既不用大姐费心,也不会让秘书长犯错误。”

一席话,说得满桌一片笑声。

酒席结束前,邝明达悄悄递给黄一平一沓现金,示意他出去把饭钱结了。杨夫人见了,也只装着没看见。

酒席临近结束时,黄一平不放心杨副秘书长那句没说完的“可是”,就把他拉到一边,问:“秘书长,关于那个研讨会的事儿,是不是有些什么问题?”

杨副秘书长看了看周围,旁边除了邝明达并无外人,这才说:“像冯开岭这样级别的领导同志,写出这种分量的重头文章,开个作品研讨会,组织点后续评论,按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是你们想过没有,接下来几个月是换届选举的准备阶段,也是非常敏感的时期,如果炒作过分了,会不会收到相反的效果?阳城那边,估计也不是风平浪静,千万不能因此闹出什么事端来。至于龚书记是否会亲自出席或书面发言,这个恐怕变数比较大,不是很有把握。我的意见哩,等文章出来了,视具体效果再作商量。”

黄一平听了,感觉是大实话,点头道:“谢谢秘书长提醒,这个我回去再向冯市长汇报,一切还请秘书长多关照。”

邝明达也附和说:“冯市长的事还请您多费心。”

“会的,会的。他不用心我就和他不客气。”未待杨副秘书长开口,夫人那边却先表态了。

离了饭店,黄一平主动坐到驾驶席上,邝明达则退到后座。

上了高速,邝明达一声长叹,苦笑着说:“到底还是没能躲得了这一刀。”

“怎么啦,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出?”黄一平问。

“你哪里知道,这个杨夫人是个嘴上手上都很来得的角色,每次上门来帮冯市长办事,总要被她狠敲一笔。”邝明达道。

据邝明达介绍,前些年他每年都要代表冯开岭来杨家送几次礼,每次除了预备好的丰厚礼品外,还得随时准备些现金,预备杨夫人抱怨家里某样东西忽然坏了。那几年,从万元以上的液晶电视机到千把块钱的洗衣机,杨家几乎所有的贵重电器都被邝明达换了新。因此,最近两年里,邝明达尽量少登门,代冯市长送礼一类事,多让手下亲信代为跑腿。可是,逢到眼下这样重要的事情,必须上门求助杨副秘书长,他就只好抱着情愿挨一刀的心理了。大概是前年夏天,好像也是为了冯市长的一篇文章,那期间正好黄一平随冯市长出国了,邝明达上门,让杨夫人生生敲掉一套红木家具,整整十五万元。今天的这篇文章事关重大,邝明达悲壮赴杨府自然也是早有准备,没想到对方下手竟然如此之狠,还是让他叫苦不迭。

“那你说今天杨夫人这一出,有可能早有预谋?”黄一平的发问,完全出于玩笑。

“怎么叫可能,完全就是。”邝明达很肯定地说:“上午我打电话约杨副秘书长时,恰巧就是夫人接的电话,听她那样惊喜的口气,我就知道不妙。”

“早知道如此,我放下文章早点出来,让她扑个空。再说,你当时干脆不接腔,或者接腔了,不要说自己公司有什么工程顺便也要做,不就没什么事了。大不了,你当场给几个钱了事。”黄一平也有些忿忿不平。

“哪有那么简单呀。你以为那个女人真是出去有事偶然回来?才没那么巧哩,其实她可能早就埋伏在楼下,专门等我们谈话正欢时,半途杀出来,让你不好拒绝。而且,她的脾气我最了解,你不把事情做到位,她会千方百计让你就范。”邝明达无奈地说。

“这个工程估计得多少银子?”黄一平问。

“怎么说也得三十万出头吧,现在材料工钱都涨价。这点钱对公司倒是九牛一毛,关键是心里感觉不爽。而且你看吧,完工后那个夫人肯定还会追着要发票,说是防止以后说不清,就好像我贴了这么多钱是想害她老公一样。”邝明达苦笑道。

哈哈哈哈!

黄一平笑得控制不住自己,只好把车速减下来一些。最近这几趟省城之行,算是让他大开了眼界。

“冯市长知道吗?”沉默好一会儿,黄一平才问。

“应当有数的吧,否则他让我来做什么?”也是沉默一阵之后,邝明达回答。

不一会儿,车上高速,灯火辉煌的省城渐渐抛在车后。漆黑的夜里,悍马像一支刚刚离弦的箭,怒吼着一路向前。车的两旁,不时有更快速的车呼啸掠过,不用看里程表也知道,那车的速度已然接近极限。在这世界上,不要说是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就是在日光明朗的白天,又有多少人按捺不住自己,希望超越速度、时间、空间等等的极限,放纵自己的欲望。至于前边的路上会有什么,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只有像黄一平这样自认为循规蹈矩的人,才会始终盯着一百二十码的标线,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油门,控制着刹车。但未必,他就是最安全的驾驶者。

车上,黄一平、邝明达两人都好久没有讲话,也许不是不想开口,而是不知由何处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