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时针早已转过七点,副市长冯开岭的电话打了将近一个小时,还没有结束的意思。

黄一平这边,手机和座机轮番响起。明达集团老总邝明达已是第三次电话催促,语气显得有点儿不耐烦。女儿小萌更是短信加电话,一个连着一个,声音里明显带了哭腔,甚至历数起爸爸往常不守承诺的斑斑劣迹。电话那头,妻子汪若虹也在边儿上推波助澜,埋怨丈夫不该在女儿过生日的时候如此拖拖拉拉。

既像个疲于应付的消防队员,又似逆来顺受惯了“夹棍气”的小媳妇,黄一平一边低声下气地应付邝明达,一边变着花样哄小萌。

其实,冯市长的办公室就在黄一平斜对门,中间只隔一道宽大的走廊。在阳城市的委、府机关,几乎所有书记、市长与秘书的办公室,都是这样的布局。如此设置的好处显而易见。一方面,坐在黄一平的位置上,凡是从电梯上来进市长办公室者,必先经过秘书室,方便秘书为客人引路,或向领导请示、报告、预约,也可直接为领导挡驾;另一方面,两边门都开着的时候,黄一平稍一探头,就可以纵览对面市长办公室,领导有事招呼秘书,只要轻呼一声或一点头、一招手即可。眼下,冯市长那边门虽然紧闭,却依稀听得见里面嗡嗡嘤嘤的讲话声,只是不能敲门进去催罢了,即便邝明达在电话里叽叽歪歪也不行。

对于冯市长这个电话的重要性,黄一平当然心知肚明,或者说,也只有他才能洞察。电话响时,冯市长正好去了卫生间,黄一平照例代接。“您好,我是秘书小黄,请问您是——”,一串礼貌用语送过去,显示出黄一平的个人修养,也衬托出冯开岭乃至整个阳城市府机关的整体素质。对方回应却很淡然,并没有按照正常逻辑出牌通报姓名、身份,开口只道请开岭同志说话,而且声音明显压得很低。凭借多年秘书生涯历练出的超人听觉,黄一平一下便听出是省委组织部年处长的声音,但既然对方没通报,他就绝不会主动招呼。这样的应对,与礼貌之类毫无关系,也不关乎个人自尊,而是一个优秀秘书的必备素养。在黄一平看来,倘若秘书职业也可独立成一个行当的话,那么这个行当里除了有许多众所周知的显规则,肯定还会有若干鲜为人知的潜规则。不该问的不问,不该懂的不懂,何时该走在领导前边,何处当落在领导后头,诸如此类常识性的东西,大抵属于秘书应知应会的范围,是为显规则。而像年处长这样的特殊身份者,在这样一个敏感时刻,打来这样一个语气明显神秘的电话,偏偏市长不在由他代接了,到底是否应当积极地显示自己的热情,主动介绍自己、称呼对方,却不是所有秘书都能像黄一平这般拿捏得准的。正洋洋自得间,冯市长刚好小解完进来,黄一平只说了声请稍等,便把电话递给领导,离开时又悄悄把门反锁了。

千万不要小看秘书黄一平上述貌似细微的举止,这恰恰显示出他是一个谙熟本行业潜规则的高手。有些人在秘书岗位上工作了大半辈子,直到头发掉光、牙齿全松、胡须皆白,也还是没能领悟十之一二,而黄一平仅仅在秘书岗位上做了十年,就已经烂熟于心乃至臻于化境了。这种悟性与修炼,也许就是当年那个道士预言的“天生秘书”一说吧,更显示出黄一平的“不俗”之处。“不俗”这个词,出自冯市长之口,说过不止一次,却从来不曾当着黄一平的面。何况,冯开岭本就是秘书出身,在阳城能得他如是评语,可见,既非敷衍之词,含金量也不算低。就因为这个“不俗”的评价,黄一平在秘书圈子里赚足了颜面。

年处长是冯开岭省委党校的同学,在部里主政市县干部处,据说马上就要提副部长了。这个时候的电话,肯定与来年初将要进行的阳城市府班子换届有关,事关冯市长本人的前途命运。

眼下,离换届还有半年多,民间就开始流传新一届政府班子人员组成。照例版本众多、变化万千、五花八门,唯有一个位置人选几乎铁定——四十五岁的常务副市长冯开岭,卸副转正,荣升阳城市长。据说,市府机关里已经有人开始提前行动,或是详细打听冯市长的朋友圈子、社会关系、个人爱好,或是拜托与冯市长私交不错的官员届时代为引荐、奥援。就连事务管理局食堂那帮人,往日只顾着丁松市长的川辣口味,此时竟也已着手物色调整小灶厨师,好让饭菜符合未来市长冯开岭的淮扬口味。原本在机关里不太引人注目的黄一平,也因此渐渐浮出水面被推向前台。公开场合大家当然不便明说什么,私下里就有人提前向黄一平道贺,说以后可要多多关照呀,或者苟富贵勿相忘呀,等等之类。也有相处甚好者干脆直言不讳,说冯市长转正了,你小子肯定会跟着捞个师长旅长的干干,难不成哥们儿也顺便沾点小光,在你手下弄个团长营长的还不行?黄一平呢,脸上依旧作刀枪不入状,嘴里打着哈哈:“嘁!我一人微言轻的小秘书,天生就是跑腿拎包的命,什么关照、富贵全是扯淡。”内心里哩,却灌了蜂蜜一样甜美滋润。

事实上,黄一平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只要冯市长一提拔,也就等于他提拔,套用了本地流行的两句俗语——跟哥哥进城、水涨船高呗。如此说来,这干部体制岂不又落入封建社会那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陋习、俗套了?其实不然。对于领导与秘书这种同进同退、共消共长、相辅相成的关系,黄一平自有一套与众不同的理解。记得在他刚进市委办公室不久,有一次参加秘书业务培训,当时还是最末一位副市长的冯开岭也来上了一课。作为在省、市委领导身边工作多年的老秘书,冯开岭于秘书岗位体会尤深、心得尤精,特别在讲到领导与秘书的关系时,反复使用了两个成语——唇齿相依,唇亡齿寒。这八个字,当时就把黄一平给震了,也彻底颠覆了他对秘书职业的一些成见——原来,过去曾经被自己所不屑的秘书,并不如某些人理解的那样狭隘、猥琐与不堪。领导与秘书之间,不单是领导与被领导、上级与下级之间的从属关系,也绝不是主与仆、指使与服从这样庸俗的解读,秘书这个称呼更不是伺候人、拍马屁、逢迎献媚之类的代名词。唇与齿,亲密而不失独立、尊严,形象且饱含无限深情,领导与秘书之间由此而提升到高山流水觅知音、伯牙因子期而断琴的境界。也正是冯市长这句话,令黄一平对“士为知己者死”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他当时就憧憬,要是能做冯市长这样领导的秘书,多好啊。幸运的是,仅仅四年之后,愿望即成现实,他与冯市长果真组成了相依相存的一对唇齿。

七点二十了,对门冯市长还是不见动静。这时,黄一平心里也有些焦躁起来。他的焦躁,倒不是完全出于邝明达和小萌的不断催促,而是对冯市长这个超长时间的电话,隐隐觉出一些不妙。

“怎么还没结束呢?是不是换届一事,出了什么麻烦?”黄一平想。

他知道,冯开岭本不是婆婆妈妈的性格,不要说打个电话,就连正式会议报告,都不太讲究虚与委蛇、起承转合那一套。班子换届脚步日渐迫近,据说省里已经着手征求方方面面的意见,推荐物色合适的人选。年处长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应该属于无事不登三宝殿那种,因为他们没有什么工作上的隶属关系,平时也一般不在上班时间联系。这次通话这么久,自然说明不单所谈话题重要,而且也许还碰到了什么毛毛刺刺的难题。闭门关灯,手机做了呼叫转移,绝对是请勿打扰的意思。这期间,所有打给冯市长的电话,黄一平都作了技术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电话约访,更是无一例外遭到婉转而坚决的拒绝。这种时候,身为一个称职的秘书,黄一平自会让冯市长免受任何形式的干扰。至于那个邝明达,尽管和冯市长关系很铁,与黄一平也是称兄道弟,本来冯市长早就答应晚上要帮他接待一个外商,据说明达集团正和对方商谈合资一个新项目,投资规模过亿美元,但是那个项目和冯市长的电话相比,还是不能相提并论。因此,黄一平没有理会邝明达越来越嚣张的火气。他真正有些心急并感觉内疚的,倒是家里的女儿小萌。

2

正当黄一平独自在办公室里神驰万里时,冯开岭与年处长的电话交谈进行得热火朝天。

冯开岭知道邝明达那儿有个晚宴,是个加籍华商来谈项目,请他出面接待一下,既代表了市里,又有私人情谊;秘书黄一平的女儿小萌今天过生日,下午就已经向他请了假;对面秘书室里的那只挂钟,每隔半小时也会自动鸣响一次,并且伴有语音提示现在是某时某分。可是自打接了年处长的这个电话,这些琐碎便统统隐于幕后,渐渐都不再存在了。

于他而言,没有什么比年处长的这个电话更重要了。电话的内容,也让他非常吃惊。

明年初的人大、政协两会,全省地市一级政府将全面换届。阳城市长丁松任满一届多,年龄已经超过五十五周岁,铁定不可能连任。按照通行惯例,自己作为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应当顺理成章接任市长一职。可是在中国官场,只要一日文件没下或者组织没找你谈话,就随时会有太多不确定因素,让这种所谓的惯例成为例外甚至意外。去年有一阵,盛传市委洪书记要到省里担任主抓农业的副省长,据说都已经有省里领导私下和他打过招呼,市里也有人开始张罗庆祝和送行,可最终还是不了了之,至今没有下文。

“省委常委会刚刚听取了专题汇报,根据省委龚书记指示,市级政府换届方案将要作较大变动。有些情况可能连我们部里也无法掌控,你要有些思想准备。”年处长上来就直入主题,并无寒暄与过渡。

“能具体说说吗?”冯开岭知道,如果没有很紧急或很重要的变化,年处长不会在办公室用座机和他联系。

“龚书记和常委会也都是原则性意见,具体的条条回来后部里和处里还要再作细化,不过,有几点已经基本定下来了。”说话间,年处长那边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冯开岭知道他是在找会议记录。

果然,年处长开始照本宣科:“一是加大民主测评与推荐力度,参与测评、推荐的人员要更加广泛,更加具有代表性,其结果应当对干部使用起到更大作用;二是挑选候选人不再局限在一个小的范畴,视野要更加开阔,力争使参与性、竞争性更强;三是在注重德能勤绩的基础上,把廉洁提到更高的高度,坚决防止带病提拔,杜绝前边提拔后边落马;四是年龄、学历由硬杠子变为参考性依据,上下限制性条件不再像过去那样苛刻。大概就这么些吧。”

冯开岭一边听,一边悄悄用笔把要点记了下来。等年处长念完了,他其实已经大致领会了其中的主要思想。不过,由于事出仓促,他还是希望年处长能够解释得再明白一些。

“按照龚书记的意见,这次换届的干部使用政策,要体现改革创新精神,体现求真务实风格。”年处长的口气与腔调,已然有点省委领导的味道。

在年处长看来,这四条原则其实都是对既往沿用多年干部政策的一种颠覆。过去若干年内,像地市级政府换届、市长更替这样重大的干部变动,多以领导推荐、组织决定为主,决定权往往最终掌握在少数主要领导手上。所谓民主举荐、测评之类,或是走走过场,或是仅仅作为一种参考甚至装饰。近些年很多地方搞所谓票选,也只局限于任用科处一级干部。有的是主要岗位由领导圈定了,次要岗位拿出来投票,还有些则是领导先内定了,再搞个所谓票选装点一下场面。而现在,突然把民主测评、推荐提到一个很高的程度,就不仅仅是几个领导点头决定就行,来自民间的观感与选票显得非常重要,甚至成为了决定因素。若是真要越过这个用人底线,那选人用人范围一下就呈几何级数扩大了。因此,以往一个市长退下来,大多遵循自然接替程序,即使常务副市长不是唯一人选,选择范围最多也只扩大到市委副书记这一层面。如今,一个市里委、府两边的所有市委常委、副市长,只要基本条件符合者,那就都可能参与进来,不确定性也会随之扩大很多。至于注重廉洁那一条,目前也只是嘴上说说、纸上写写,就像政治觉悟、思想品质之类的条件一样,只要没被双规、判刑的官员,个顶个都非常清廉。

“年龄、学历放宽,那才是最要命的,绝对不能等闲视之。要知道,就一个地市而言,只要年龄上下放宽一岁,学历左右降低一个档次,可能就意味着会突然冒出好几个竞争对手。”年处长语气突然加重。

“为什么一定要放宽年龄和学历呢?”冯开岭自然也着重注意到了第四条,并且对此很不理解。这么多年来,干部政策有各种各样的变化,唯独年轻化、知识化几乎成为铁律,而且近年来年龄卡得越来越小,学历定得越来越高,成就了不少人,同时也挡住了很多人继续前进的步伐。像冯开岭这样四十五岁、硕士学位的干部,正是上述政策的最大得益者。

“省委龚书记就是有感于不少年轻干部,整天热衷于改年龄、奔文凭,并无太多精力放在实际工作上,结果造成某些人年龄很轻、学历很高、工作很糟,反倒使一些拼命工作、经验丰富的同志失去了竞争优势。龚书记说了,他这次一定要把这个框框破一破,哪怕将来他下台了,别人再把这条改回来。”年处长解释道。

“唉——!”一声叹息,道出冯开岭内心的万般无奈与失望。

“不要松劲!”年处长鼓励说:“之所以第一时间告诉你,是希望你重视起来,重新考量自己的竞争策略,以保证万无一失。要知道,机遇和困难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如果你比别人提前一步有所准备,那就比他们多了几分胜算。”

“谢谢你!有你的提醒与扶携,我会努力争取成功!”冯开岭真诚回应。他忽然意识到,刚才只顾了关注那些条文,感谢的话说得有点晚了。

接下来,顺着冯开岭的思路与意图,年处长用了大约整整一个小时,比照龚书记定的那几条原则,对阳城市现有副厅干部逐一筛过,又把冯开岭的个人情况、竞争优劣仔细捋了一遍,这才使整个通话过程成为一次马拉松。

年处长毕竟在省委组织部工作了将近二十年,主政部里最重要的市县干部处也有五六年,分析起包括冯开岭在内的阳城市一众领导干部来,简直似探囊取物、如数家珍,而且高屋建瓴、入木三分。难怪冯开岭一边听着,一边发自内心地连连点头称是,诚服之态绝无半点矫作。冯开岭与年处长相交多年,但如此深谈官场中事还不多见,此一谈,也使他对年处长更生敬佩之情。他想,像年处长这样优秀的干部,在我们党的整个干部队伍中真是太少了,让他当一个处长或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实在是太过屈才。

按照年处长的分析,阳城市委常委那一堆人里,组、宣、法那几个,都是刚刚任职时间不长的部门领导,纪检书记年龄明显过大,军分区司令则是挂名性质,这些人基本都不可能出来搅局。只有市委副书记张大龙,虽然五十二岁了,学历也不过是个大专,可若是省里真的放开条件,凭其资历,却是一个强劲对手。政府一块,别的几个副市长有的资历不够,有的年龄过线准备换届时到人大或政协任职,本来倒也没有什么顾虑。可是,有个年轻的副市长秦众,两年前刚从省农业大学下来,排名虽然靠后,却是省里重点培养的一个后备干部,最近省委正在考虑将其放进市委常委班子,如此一来位置直逼冯开岭。万一此人上边再有什么背景,也许又会作为一匹黑马脱颖而出。至于人大、政协的那些副主任、副主席,则大多是原市委、政府班子成员,或公、检、法等部门的领导人,因为年龄原因或任职届满才过去,根本就不可能成为市长人选。

年处长的这一番条分缕析,其实刚才冯开岭脑子里也已经过了一遍。对于张大龙、秦众两个,冯开岭想到过,内心里倒不曾介意,因为他自信无论凭实力还是人际关系,还不至于败给那两个人。不过,既然年处长也说到了,他就不能不加以重视与防备,毕竟一市之长的位置,肯定不会只有自己一人看重。何况,还有一些年处长虽然没有提到,他自己却不能忽略——省里机关干部下派,兄弟地市之间领导干部交流,或者其他一些不可预知的因素。总而言之,大战在即,切忌高枕无忧、麻痹轻敌。

“你这个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的优势,总体还比较明显。”最终,年处长还是充分肯定了冯开岭的竞争优势,从年龄、学历、经历、资历到政绩、声望、人脉等等,一一加以评点,无不虑之慎重、周全,表述得体、到位,算是给冯开岭打足气加足油,令他精神为之一振。

3

邝明达的电话又来了。这回火气旺了好多,嗓门也比原先高了八度:“你他妈的这个破秘书怎么当的,就不知道提醒领导抓紧一点?你看看你看看,都让人家外商等两个小时了,就是不给我面子,总要考虑一点国际影响吧。”

黄一平一边擦汗,一边频频抬头看墙上的挂钟,心里急得似有几十只猴爪在抓挠,嘴上只好应付道:“快了快了。”

放下电话,想想刚才邝明达的吼叫,黄一平感觉十分委屈,一股火气控制不住在身体内乱窜。一时无处发泄,他只好火烧屁股般围着办公桌打转转儿,直喘粗气。

你个狗日的邝明达,凭什么对一个小小秘书这样吼叫,纯属柿子拣软的捏嘛,有本事你直接冲冯开岭吼去!平心而论,若是依他当年的脾气,真恨不得拿起电话反拨过去,把那个姓邝的骂个狗血喷头。可是,如今的黄一平已非当初的愣头青。想当年,从上学读书直到后来做了老师,秉性耿直的黄一平多以一副愤青形象现世,无论对同学或是老师,一言不合即拍案而起,宁可撞倒南墙也绝不向任何权势妥协半步。如今十年秘书做下来,早已没了愤青脾气,尖厉棱角也被磨成浑圆。刚才还对邝明达的粗言秽语饱含怨忿,恨不能立马踏平那厮,可仅仅三五分钟过后,冷静下来一想,却感觉不妥不妥,完全不妥。一来,那个邝明达虽说态度粗野,平时待黄一平却也不薄,搂肩搭背称兄道弟有求必应姑且不说,黄一平姐夫王大海在明达集团受到重用便是最佳佐证。二来哩,邝明达与冯市长关系特殊,就是有心冲撞,也还是要照顾冯市长的面子,打狗还得看主人嘛。更主要的是,随着市府换届进入倒计时,邝明达绝对是己方阵营里一员干将,诸多需要钱物打点的地方少不了由他出面买单乃至一起冲锋陷阵,统战、同盟意义远高于一时个人好恶。

明达集团的前身,是阳城市建筑机械厂。邝明达在这个厂里,从普通翻砂工做起,由车间主任至供销科长、副厂长,三十岁出头就做到厂长兼书记。据说,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当全国同类企业面临倒闭破产风潮时,邝明达执掌的企业不仅早已成功实行产品升级、转型,而且形成了一支强有力的产品链。至本世纪初期,国有企业纷纷实行股份制改革,阳城市属企业除少数关系国计民生的大型企业外,百分之九十五的都退出国有股份,说白了就是完全卖给了私人,唯有建筑机械厂这一块,仍然以国有资产入股的方式,整体加入明达集团。而明达集团最近几年的发展更是突飞猛进,原先的建筑机械已经渐渐淡出主业,代之而起的是更具潜力的电脑配件、丝织服装、新型墙体材料等。在规划与发展企业方面,邝明达的思路与常人有些不同。按照多数企业的成功路子,应当以一业为主、围绕主业做大做强,而邝明达则主张多个主业齐头并进,即便外部市场发生波动也会东边不亮西边亮。还有,现在不少企业集团看似联合舰队般超级强大,实际都是银行贷款在支撑,纯属盲目性扩张,一旦形势趋紧、银根收缩,马上便发生资金危机,导致企业陷入困境。明达集团则不然,多年来一直以自有资金为主,遵循谨慎扩张、稳步发展的原则。也许,正是邝明达的这些独特之处,才构成了他和冯开岭非同一般的关系。

说起来,冯开岭和邝明达本没有什么特别的渊源。邝明达出身阳城市区,冯开岭则生于阳城下属的江湖县普通农家,后者比前者年轻三岁。当冯开岭还在发愤苦读,准备通过考上大学跳出农门之际,邝明达已经早早在阳城建机厂做了车间主任。此后,冯开岭顺利考入江南师范学院古典文学专业,毕业后又分到阳城师专中文系做老师,正在建机厂担任生产副厂长的邝明达,也凭借自己的惊人毅力,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完成了师专大专文凭的自学考试。期间,冯开岭曾经担任邝明达班上的管理员,负责发放上课通知、寄送考试成绩之类的杂务。也正是在那宝贵的两年时间内,两人熟悉并热络起来。等到冯开岭由师专团委书记调至市委办公室,担任当时市委书记的专职秘书,邝明达已经在厂长位置上开始崭露管理才华,并成为阳城企业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此时,两人之间多有互动,邝明达的企业不时需要冯开岭的政治声援,冯开岭则需要邝明达企业的经济支持,政企、官商同盟雏形初现。不久之后,市委书记调任省委秘书长,冯开岭随之同行。不到四年时间,秘书长突发脑溢血去世,冯开岭也就从省委办公厅研究室主任的位置上,主动要求返回阳城担任了排名末位的副市长。

作为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直到目前为止,冯开岭与邝明达都没有发生过直接的隶属关系。刚从省里回来时,分管农、林、牧、副、渔等农口一块,与邝明达的企业基本不挨边儿;后来做了常务,又是分管交通、城建、国土、规划、房管,还是和明达集团八杆子打不着。表面上看,邝明达财大气粗今非昔比,眼睛里除了市委书记、市长两个大佬外,一般的班子成员很少放在眼里。然而,令黄一平始终感觉奇怪的是,偏偏邝明达还就买冯开岭的账,而且不像对待洪书记、丁市长那样摆在脸上应付场面,而是确实从内心里佩服甚至崇敬。当今阳城官场,谁人见了邝明达这样的财主不是满脸堆笑、一嘴好话?即使洪书记、丁市长对他也是恩威并施连哄带骗,而冯开岭却时常对他板着一副面孔,毫不留情地批评其上从企业管理不严、下至个人生活不太检点等等方面的瑕疵。对此,邝明达从来也都不以为忤,相反却表现出心悦诚服。不过,冯市长私下里也和黄一平多次谈论过邝明达,说:“像这样一个普通工人出身的人,完全凭借自己的刻苦努力一步步走到今天,非常之难得,非常之可贵。”还说:“可千万不能小看邝明达这样的人,他既然能把一个企业做到现在这个程度,其能力与水平绝不在任何一位局长、县长之下,甚至你就是交给他一座城市,也一样能管理得非常出色。”说实话,冯开岭如此高地评价一个人,而且是发自内心的真情流露,还不多见。

当然,话也说回来,邝明达虽然为人做事难免张狂一些,但在和冯开岭的私人相处上,总体还算低调,对黄一平这些小兄弟也不错。平时,邝明达和冯开岭的交往,基本保持着朋友这样一种基调,而较少表面的应景,也从不弄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冯市长吩咐的事情,不论以何种方式出面,一律百分百执行,没有丝毫怨言与折扣。包括黄一平有事相求,也是给足了面子。前两年,黄一平姐夫王大海从棉麻公司财务科长的位置上下了岗,姐姐在电器商城帮人家卖东西收入也有限,房子要更换,孩子要上学,家庭经济一时陷入非常窘迫的境地。黄一平把情况和冯市长说了,冯市长直接吩咐邝明达办理。黄一平原本以为,邝明达即使勉强接受了也只会安排个一般性岗位,每月支付千儿八百的了事。没想到,邝明达不仅马上接受了王大海,而且安排到集团财务部先做出纳,不久又担任了财务总监,拿着比黄一平高几倍的薪水。这一来,姐姐家的经济状况迅速从地下蹦到天上,不到两年就换了大房子,孩子也上的是收费偏贵的私立中学,目前正筹划送出国读书哩。

想到这里,黄一平又感觉有些对不起邝明达,就好像冯市长的迟到不是因为年处长电话,而是因为他这个秘书安排不周。于是,他马上给邝明达手机发去一条安慰性短信:快了,我会马上催促!

4

就在冯市长与年处长通话结束前大约十几分钟,黄一平正坐在办公桌前摆弄手机,烦躁且焦急地频频朝对门张望,忽然听到走廊东头陆续响起关灯、关门的声音,接着就有两种轻重、节奏明显不同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黄一平一惊,心想糟了,丁松市长和秘书小吉也才下班,说不定会惊扰了冯市长的电话。

丁松市长的办公室在走廊最东边,与冯市长之间隔了一个四十平米大小的会议室,这个会议室除召开市长办公会外,基本上是市长、常务副市长专用。因此,电梯往东这半层,主要是丁、冯二位市长及其秘书的空间。别看丁市长个头不高,身材比小吉矮了半个脑袋还不止,可走起路来却气宇轩昂,有王者风范。他喜欢穿垫了增高底的皮鞋,脚步着地便显得声音厚重,节奏缓慢而有力,就像打击乐队里的架子鼓。而小吉自从跟了丁市长,就只穿平跟软底鞋,原本瘦高挺拔的身材慢慢佝偻下来,走起路来更是一溜无声小碎步,总给人慌不择路的感觉,听着就像西洋乐队里似有若无的沙锤。

黄一平不敢怠慢,赶紧迎着脚步抢先站到走廊上。

丁松走到冯开岭门口,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却又发觉没有开灯,门也关着,就停下来,似乎有推门进去的打算。这时,黄一平就只得再抢先一步,伸手打开面前的走廊灯,很热情地招呼道:“哦,是丁市长!这么晚才下班呀!”

丁松收回悬在半空的手,朝冯开岭那边努努嘴,问:“怎么,还在找什么人谈话?”

黄一平说:“不是的,在打电话。”

看着丁松满脸狐疑,又没有挪动脚步离去的意思,黄一平只好进一步解释说:“好像是朱大姐的电话,商量孩子在国外读书的事情。”

“哦,是这样。夫妻通话搞得这样神秘呀。”丁松将信将疑地点点头,自言自语着走了。

目送丁市长、小吉进了电梯,黄一平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了下来。说实话,若是遇到别的什么人,包括那几个在楼层另一边办公的副市长,黄一平完全可以采取一种更加放松的态度。首先,对方不会轻易上来敲门或推门,毕竟常务副和普通副还是有些区别的;其次,若是遇到类似敏感的问题,可以“不知道”三字搪塞过去,最多再附以抱歉一笑。难不成你一个普通副市长,还会刨根问底地查问常务副市长?可是丁松就不同。其人本就性格直率,行事张扬,言谈举止处处不落下风。加之,他是市长,政府一把手,虽然别人进他办公室如果不预约、不敲门,那是一定要遭到冷眼甚至责骂,可他进别人办公室,包括常务副市长冯开岭的在内,往往说进就进,连门都可以不敲。更何况,光天化日之下,你冯开岭在里面关门闭灯打电话,他完全有资格过问,甚至有权力知道。这就让黄一平大大地为难了。于是,危急关头他只好施以计谋,以智慧尽量阻止丁市长的进一步深究。通常情况下,面对市里的领导,不论这个领导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还是别的领导,秘书是不应当说谎的,这是规矩也是纪律。黄一平一般比较讨厌别人说谎,自己更加不习惯说谎,因为他觉得人与人之间一旦掺杂了谎言,就什么话都不好谈,什么事情都不好办了。试想,你说了一个谎,接下来就得用更多的谎来堵塞由此造成的漏洞,这样就会一个谎言接着一个谎言地形成谎言链,不仅诚信的基石因此轰然坍塌,而且未来再多的真话都无法立身、无以为信了。可是,面对丁市长咄咄逼人的提问,黄一平不说谎又能怎么办呢?难道他会告诉丁市长,是省委组织部年处长的电话?那么,丁市长一定还会有更多的疑问,譬如年处长找他什么事?为什么要说这么久?关门闭灯做什么?最终,黄一平还是要被逼到说谎的路上,因为他懂得有些时候,诚实其实比谎言更可怕、可憎。

不要说冯市长曾经有过多次交代,就是不交代,黄一平也绝对不会轻易说出“年处长”这几个字。年处长与冯市长的关系,是“党国”最高机密,打死也不能说!黄一平曾经无数次这样告诫自己,此时此刻,这种信念更加坚如磐石。他甚至觉得,刚才面对丁松市长的盘问,他无异于经历了一次电击、火烙、辣椒水、老虎凳。

说到年处长与冯市长的特殊关系,黄一平从来没听任何人直接说起,他是完全凭借秘书的敏感,从旁慢慢观察、体会而得。自从做了冯市长的秘书,黄一平就认识了年处长。不过,起初他并不喜欢那个年处长。初见其人,瘦瘦弱弱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未曾开口先用警惕、审视的目光把你扫视一番,好像不如此就会从你身上蹦出许多跳蚤害虫。一旦开口说起话来,又总是给人一种欲言又止、阴阳怪气的感觉。黄一平感觉此人欠阳光,城府深,不宜深交。而此人恰恰又是省委组织部仅次于部长的实权人物,掌管着市县干部处,据说有些副部长权力都没他大。像冯开岭这种级别、位置的官员,不知多少人千方百计地设法接近他、巴结他。

黄一平不久就发现,冯市长特别看重这个年处长,有时甚至超过了副省长一级的领导。而且,年处长对冯开岭,也同样是另眼相看,完全不同于对待一般地市级干部的傲慢与轻视。表面看来,他们是早年省委党校的同学,曾经有过同一寝室的经历,可事实上,培养这种关系,冯市长花费了特别的心血与精力。平时,冯市长每次去省城,无论多么忙,都要打个电话给年处长,但凡对方说有空,一定会去坐一坐聊一聊,而且一般不带第二人随行。要知道,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有时就是在这样频繁走动或闲聊中产生的,没有足够的交流,何来充分的了解与理解?逢年过节的时候,市里官员都要到省里拜望一些人,很多人只顾了那些管着自己的省级大员,却往往忽视了年处长这类级别不高、实权却不小的“现管”型人物,或者即使考虑到了也是草率应付了事。冯开岭却不是这样。无论多忙,副省长、厅局长一级的官员那儿,哪怕让秘书黄一平、司机老关代为上门,话带到礼送到就算心到神知,唯有年处长那儿一定是亲自前往,而且所选物品也必然与别人的不同,倒不是轻重有异,而是品位档次一定要合乎对方的口味,显得受者在送者心中的位置、分量非同一般。当然,更为主要的是,年处长托办的事情,哪怕就是顶再多的麻烦、冒再大的风险,冯开岭也会心领神会地办得漂漂亮亮。这一点,黄一平直至后来通过凤凰小区那件事,才恍然醒悟甚至惊觉到——此乃后话。

对于自己与年处长的关系,冯开岭从来不对外张扬,甚至每遇年处长前来阳城公干,他往往还会有意回避,令人感觉他们并不熟悉。据说有一次,阳城组织部长还郑重其事帮他们作了相互介绍。这一点,对做了将近二十年组织工作的年处长而言,就显得非常重要,也使他对冯开岭格外欣赏与看重。像年处长这类组织部官员,不论你和他关系多么亲密,最不希望弄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更不想让人当做一个招牌满世界宣扬,最好在大众面前实左而形右、心是而口非,至于私下里是怎么回事,那就另当别论了。因此,机关里就有人戏言,最怕同这类组织部官员同车旅游、同桌打牌、同席喝酒,你讲的笑话哪怕掀翻了一车人,他那张政治脸依然板得像块砖;二十四张牌里,他哪怕抓的全是同花顺、通天炸,你也休想从他眼神里觉察出半点端倪;你说了一晚上的劝酒话,喷出的吐沫都能醉倒一头猪,他的杯子依然一滴也没少。当然,黄一平现在知道了,冯市长与年处长的相处,既不为结伴旅游,也不图同桌打牌,更非喝什么破酒。他们的友情,是建立在更加高远、更有价值的目标之上。说到底,冯开岭与年处长都是那种心机深重之人。

其实,早在好几个月前,年处长就开始关注阳城换届的事,操心冯市长是否能顺利转正。那时,他所把持的市县干部处,受命负责起草省辖市政府换届的文件草稿,其中有些政策性条文就曾经悄悄征求冯开岭的意见,或者有意无意照应冯开岭的相关条件。最近一段时间,虽然两人很少直接见面,可像今天这样的电话联系,却始终没有断过。

5

啪的一声,对面冯市长办公室里的灯终于亮了,随之就传来熟悉的脚步与咳嗽声。这时,已是七点三刻,电话足足打了两个小时零七分钟,相当于一个世界顶尖长跑运动员,跑了一个男子马拉松的全程。

随着冯市长打开门,脚步渐渐消失在走廊东头的洗手间,黄一平就像一支满弓待发的箭,迅即而又悄然射了过去。利用冯市长方便的那几分钟,黄一平已经帮他清理好电话机、文件夹,收拾好随身携带的皮包、茶杯、手机。当冯市长再度回来的时候,原本有些零乱的办公桌,又变得井井有条。虽说晚上或明天一早,会有清洁工进来把卫生彻底做了,但黄一平知道冯市长有爱整洁的习惯,任何时候都不喜欢办公室里散乱不洁,包括自己的头发、皮鞋也都始终保持一丝不乱、一尘不染。因此,黄一平宁可辛苦自己一点,也总要随时提醒自己眼勤手勤,尽量给领导创造一个舒适的工作环境。

趁着市长更衣、换鞋的当口,黄一平先汇报了十几分钟前与丁松市长的一番对话,他怕第二天两位市长碰面了,万一聊起孩子出国的事会让自己穿帮。冯市长听了,哈哈一笑,算是首肯了他的机灵。这期间,黄一平眼睛的余光一直没有离开冯开岭的脸,不便直接过问通话的情况,他只得通过悄悄观察对方表情、神态来判断和揣测。结果似乎令人满意,冯市长眉心处的那个“川”字此刻非常舒展,右腮那块厚重的咬嚼肌蠕动得坚实且很有节奏。伴随多年,黄一平已经不需要通过更多语言,而是凭借动作、表情乃至某个器官的细微变化,就能准确揣测与把握冯市长的心理。黄一平认为,准确把握领导心理不是为了讨好,更不能像古代杨修那样卖弄小聪明,而是为了更好地给领导提供参谋,避免自己犯错误。纵观阳城委、府两院,包括人大、政协及下属部委办局室机关的秘书们,虽然多如过江之鲫,可能够达到如此境界,或曰与领导有此等默契者,恐怕无出黄一平之右者。这样的功夫,是否就是冯市长评价的那个“不俗”呢?

冯开岭对于黄一平“不俗”的评价,市府机关里曾经流行过几个不同版本。起初,黄一平对这些说法统统持怀疑态度,因为一种说法如果从几个人嘴里出现了完全不同的版本,那只能说明其真实性有问题。可是后来,经过反复考证,证明各种版本都确有其事,分别具有不可推翻性。这样的考证,在N大历史学专业毕业的黄一平看来,相当重要,也非常必要。据丁市长秘书小吉讲,冯市长有一次在丁市长办公室谈事情,当时恰好洪书记的秘书因为嫖娼被抓了现行,机关上下对领导秘书多有指责。丁市长本意有嘲笑洪书记管教不严的成分,当然也顺带给一旁的小吉敲敲警钟。说话间,丁市长问:“你那个秘书小黄好像还不错?”冯市长当即首肯:“相当不错。”接着又补充一句:“关键是不俗。”有一次,市府秘书长也兴致勃勃告诉黄一平:“你小子行啊,跟冯市长不久,居然得一‘不俗’的评价,难得!”还有那个张大龙副书记的秘书,有一回当着很多人的面调侃黄一平:“冯市长说你不俗,你自己说说看,怎么个不俗?”虽然当时闹了个哄堂大笑,可“不俗”这个评价又一次得到了印证。

自古以来,同行相轻乃职场通行的一个规则或弊端,让做过秘书的人来评说秘书往往不会听到多少好话。冯开岭是做过秘书的,而且从市委做到省委,显见是做得非常成功的一个秘书。按理说,他看秘书的眼光应该不是一般的挑剔。事实上,自从他回到阳城担任副市长,享有了配备专职秘书的权利,同时就面临着一个十分棘手的难题:挑选一个合适的秘书。他知道,现在的领导干部别说与战争年代有天壤之别,就是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相比也不可同日而语。分管的事情多,头绪杂,召开的各级会议多如牛毛,需要接受的信息、汇报的事项、总结的材料也是林林总总,大会小会又总要发表重要讲话,报纸、电台、电视台还要报道,如果完全凭自己一个人应付,纵然有三头六臂或昼夜不眠恐怕也不行。因此,配备一个精明强干的得力秘书,就显得非常必要。如同一个男人找个什么样的妻子,除了自己从婚姻中得到快乐与实惠,同时还体现着你的品位、尊严、脸面,一个领导配备一个怎样的秘书,同样不可随意。冯开岭在机关里工作时间久了,整日厮混在秘书堆里,见得太多形态各异的秘书,自然懂得时下的好秘书如同处女一样珍稀难觅。纵然缺,也勿滥,这是冯开岭做一切事情的宗旨,挑选秘书亦然。

在初任阳城副市长的那两年里,冯开岭身边虽然也有秘书,却完全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就像一位精明的猎人一样,他在耐心寻找猎物,等待机会。不经意间,黄一平进入了他的视野。那阵子,黄一平正在跟魏副市长。冯开岭知道,像魏副市长这种从京城下派挂职锻炼的官员,一般秘书不会全心全意地服务。可是他发现,黄一平是个例外。黄一平跟在魏副市长身边,既不点头哈腰猥猥琐琐,也不趾高气扬盛气凌人,目光里多有纯净明亮之气。有一阵,魏副市长身体不好,黄一平陪同看病、挂水,在市府门前众目睽睽之下搀上扶下,其态度殷勤且周到,却丝毫不露谄媚邀宠之态,也没有厌烦与难堪之色。一日两日如此,十天半月不变,冯开岭感觉此人踏实而不势利。后来一段时间,魏副市长回北京休养,冯开岭每天经过秘书室,都看到黄一平早早前来,先把魏副市长办公室门窗打开通风,桌椅揩抹一遍,而后捧一本书坐在那里静读,并不与别的同事闲聊。有一次,冯开岭进去要过书来看了看,是一本民国初年版《资治通鉴》,竖排繁体字,纸张泛黄得厉害,上边有密密麻麻的小楷眉批。此书恰好他也喜爱,相互三言两语交流下来,冯开岭发现这个N大历史系的毕业生确是有些见识,对历史人物与事件往往一语中的。之后,两人又有几次闲谈,冯开岭有时故意把话题扯到一些机关人事纠葛上,黄一平总是恰到好处地于大处宏观置评,巧妙避开具体的你是我非。若是遇到一般秘书,定然依循领导语气百般揣摩逢迎,或是借机将闲话引向自己的对立面。这样几番有意无意考察下来,冯开岭感觉黄一平有智慧而非小聪明,善读书而又不迂腐,自此觉得这个秘书有些与众不同,至少与身边常见的那些秘书迥异,因此就有“不俗”的评语。不久,魏副市长挂职期满回京,冯开岭马上把黄一平要到身边,至今已经将近五年,两人间可以说越来越默契了。

6

将冯市长送到邝明达那儿,黄一平来不及停脚,马上往家赶。

时间已近九点,确实是回来得太晚了。进了家门,与黄一平的兴奋异常不同,屋里却一片冷清。女儿躺在妈妈怀里睡得正香,粉扑扑的小脸上依然挂着两滴泪珠。汪若虹苦着一张脸在看电视,一部看了无数次的青春偶像剧,被调得几近无声。长期在医院病房工作的汪若虹,本就练成一副说变就变的职业脸,加上人近中年岁月痕迹渐显,真板起来还是挺吓人的。

看着桌上插着蜡烛的蛋糕,还有那些早已凉透的菜肴,识趣的黄一平赶紧换了鞋子,丢下皮包,卷起衣袖,把桌上的热菜重又端回厨房,使出当年宅男时的麻利劲儿,煤气灶与微波炉同时启动,不一会儿,所有的菜、汤便又热气腾腾地上了桌,一盆香喷喷的鸡汤面也随之出锅。

看着丈夫黄一平在叮叮咚咚地忙碌,汪若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刚才丈夫一进门,脸上写着疲惫,眼神里满是歉疚与不安,她心里忽然有一种痛的感觉。她知道,他在外边奔波一天,现在也很累很饿了。可是,再看看女儿小萌眼泪挂在脸上熟睡了的样子,她又陡生怨恨。忙!忙!忙!自从当了这个劳什子的市长秘书,他哪一天不忙,又有哪一天能够按时准点回来过呢?这个家,还像个正常的家吗?

对于丈夫的秘书职业,汪若虹早就没有了当初的惊喜。若论眼下的心理感觉,怎么说呢?套用曾经流行的一首港台歌曲,叫“让我欢喜让我忧”吧。事实上,最近几年来,随着黄一平到市府机关上班,特别是跟常务副市长冯开岭做了专职秘书,她享受到因此带来的一些实惠,却也对丈夫积压了越来越多的怨气。可是,再设身处地换位思考一番,她又不得不理解丈夫的难处与苦衷,甚至也还夹杂了一些同情与怜悯。

出身于阳北县城一个普通干部家庭的汪若虹,是那种混夹于万千人丛之中不易被人关注的平凡女子。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初中毕业考取阳城卫校,三年后被分配到阳城第一人民医院做了一名三班倒的护士。几年护士做下来,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当时,周围同事都有一个差不多相同的择偶标准——长相不一定很英俊潇洒,个人职业不一定要很好,收入也不一定很高,但有两条必须二者占其一:要么家庭背景好,有个做官的爸爸、妈妈、兄弟姐妹或是七姑八姨;要么是个性格温和、吃苦耐劳、家务活儿全包的角色。原因只有一个——医院护士太辛苦了,常年三班做下来真是苦不堪言。投个家庭背景好的人家,要不了多久就会通过关系调了常日班,或者干脆到清闲自在的机关事业单位。没有背景帮忙调动的,丈夫能干、体谅一些,做妻子的日子也会好过得多。懂行的人都知道,有些老护士成年累月做三班,黑夜白天颠倒,失眠、厌食加内分泌失调,脾气会越来越暴躁,过早停经、更年期提前是常事,有时连夫妻房事都不愿多做,经常搞得三日一吵五日一打,离婚分居率特别高。因此,汪若虹在找对象谈恋爱方面就多了个心眼,像黄一平这种农村出身、无权无势的人,原本不在考虑之列。

汪若虹与黄一平的相识纯属偶然。那天,是个清明节,恰好又是星期天,两人都回阳北老家祭祖,回来时又都坐了同一辆中巴车。当时,车子很挤,汪若虹上车时已经没有座位了。本来汪若虹就有晕车的毛病,加之车上人多气味杂,站在人堆里东颠西簸下来,没有多久就感觉恶心得不行。其实,自从汪若虹一上车,黄一平就开始注意这个长相文静的女子,觉得她特别像一部故事片里的女配角,而那部宽银幕电影是他小时候的最爱,那个女配角则是他人生恋爱的启蒙老师。车行途中,他的目光始终在人缝里追逐着汪若虹,却忽然发现她脸色发白,大汗淋漓,好像快要晕倒的样子。黄一平马上拨开人群,把汪若虹扶到自己的座位上,又掏出随身携带的风油精、矿泉水给她,使她渐渐平复下来。之后的故事,自然就不免落入俗套,一对邂逅于特殊时空中的男女相互有了好感,一见钟情,建立了与很多恋人一样频繁的联系,然后就步入了婚姻殿堂。

黄一平的家在阳北农村,自父母上数多少代可能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普通农民。他是家里的老小,上边还有一个姐姐中专毕业分在阳城第三棉纺厂,一个哥哥初中毕业在南方打工。黄一平本人就读于省里知名的N大历史系,毕业后分配在阳城第五中学做历史老师,除了三皇五帝、唐宋元明那一套书本上学到的东西外,喜欢写点诗和散文,也与很多长须飘飘的诗人一样有些多愁善感的气质。要命的是,汪若虹除了感动于黄一平中巴车上英雄救美的壮举外,恰恰也还痴迷于其人身上那一股酸也不酸、甜也不甜的伤感味儿。追根溯源,汪若虹也是沐浴着琼瑶阿姨悲情故事长大的一代,青春期里又喜欢悄悄涂抹些诗亦非诗、歌亦非歌的东西,骨子里便有了与黄一平气质暗合的元素。因此,当她回首往事,重新检点自己的择偶标准,等到发现严重偏离了既定方针时,女儿小萌早已呱呱坠地,悔之晚矣。

结婚之后,与生活中众多平常夫妻一样,黄一平老师在三尺讲台上传道授业,汪若虹依旧做她的三班倒护士,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之余,也有些磕磕碰碰吵吵闹闹。虽说黄一平并无丝毫过硬的家庭背景,但本人恋家、能干、体贴等等指标倒还差强人意。在学校那几年,黄一平只要没有课,就总会抽尽量多的时间回到家里,或是想方设法烧饭做菜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或是到医院接送、陪伴妻子,令汪若虹在同事面前也算小有风光与得意。女儿小萌出生后,黄一平更是把主要精力花在女儿身上,几乎成为半专职的奶爸与宅男。那时候汪若虹经常会想,虽然黄一平家庭没什么背景,手中也无半点权力,可能够这样全心全意照顾家庭,也算很好了。

大千世界,事物的变化总是出人意料,而且任何一种变化又都可能是一把双刃剑。女儿出生不久,黄一平被借到市教育局编教材,半年后又调到市府办做秘书。这样突发性的变动,打乱了原本波澜不惊的生活,一对小夫妻忽然感觉运从天降,好像一时都来不及欢喜了。黄一平以一位市府秘书应有的严肃与庄重通知汪若虹:“老婆,你丈夫此去阳关大道,离飞黄腾达不远了,你得有享受天下大富大贵的思想准备!”汪若虹也很认真地回应:“老公,我早就提前准备好啦,李嘉诚、霍英东家人能承受的幸福,本人全能承受!”刚开始四年,黄一平跟着那个北京下来挂职的魏副市长,好像和做老师时的变化也不算太大,只是经常需要加班写材料,双休日节假日不得休息,有时也在外边应酬到半夜才回家。但是,毕竟那个魏市长是临时锻炼性质,又经常要回北京与妻儿团聚,黄一平的时间总体上还是比较空闲。而且,因为黄一平工作性质的变动,魏市长也让市府办出面给医院打了招呼,汪若虹由三班倒转成常日班,算是开始跟着沾光了。后来,魏市长离开阳城,冯市长看上了黄一平,天翻地覆的变化由此而发生。这几年,黄一平就像换了个人一样,整天忙得不着家,早出晚归甚至经常夜不归宿,全部心思与热情都投入在工作上,或者干脆说是投入在冯市长身上。这期间,家里的生活条件也随之得到很大改善,住房由七十平米小套换成一百三十平米大套,所有电器都是时下最流行品牌、款式,日常吃穿用的东西基本上不用自己购买或花钱很少,汪若虹的工作也由常日班护士变成科室白领,女儿小萌免费上了市里最好的民办学校……生活即便算不上大富大贵,至少也已经是中富中贵了。可是,汪若虹还是有种得不偿失的感觉。她不知道这笔账到底应该怎么算,一时也理不清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她只是感觉,原来那个熟悉的黄一平渐渐模糊了,离她和女儿好像也越来越远了。

应该说,黄一平对女儿一直是非常宠爱的。早些年,但凡与小萌有关的事务,大到报名上学、接种疫苗、看病吃药,小至洗澡、换衣、剪指甲,甚至就连上厕所擦屁股,都是爸爸随身伺候从无怨言与推托。逢到女儿生日之类,又是订蛋糕,又是拍照片,更是忙得不亦乐乎。可是这几年,花在女儿身上的时间和精力越来越少了,有时答应了孩子的事情,几乎没有一桩做得有头有尾,圆圆满满。比如本来约好双休日带她到公园看猴子、老虎,陪她去江边玩水上游戏,结果从春到夏再到秋,好不容易挨到冬天才去成,等到了公园和江边时,猴子、老虎早就搬到郊外另一家动物园,水上项目也因天凉不能再玩了。又有时,父女俩刚刚兴高采烈奔向肯德基、麦当劳,那边冯市长忽然来电话了,只好拉着眼泪汪汪的女儿打了回转。

就说眼下这女儿的生日吧,早就说好一定早点回来,陪孩子一起吹蜡烛、切蛋糕、唱生日快乐歌,可是临到下班忽然说是省里来了个什么电话,要等冯市长接好电话才能离开,弄得女儿眼泪汪汪苦等到现在,算是怎么回事呀!

7

菜上齐,酒和饮料倒好,点上那些蜡烛,又关了明晃晃的电灯,等女儿小萌从妈妈怀里被唤醒时,一时只当是在梦里,或是在迷人的童话世界。在黄一平卖力的《祝你生日快乐》歌里,汪若虹陪女儿一起吹灭了蜡烛,三口之家,马上又充满了其乐融融的欢快氛围。

从蛋糕上拔下的十一根蜡烛,被黄一平悄悄攥在手里。刚才要不是一根根数过,黄一平还真不清楚女儿到底是十一岁还是十二岁。看着小萌复归欢天喜地的天真模样,黄一平心里忽然有些酸。从女儿生下来那年年底调到市府做秘书,匆匆已是整整十个年头,早先跟着魏市长还算清闲,自从五年前跟了冯市长,这些年,他真是没有陪妻子、女儿过一个完整的生日。今天的晚餐,其实早在十天前就和女儿约定,父女俩还拉过钩,几天前也已经在冯市长面前讲过,今天一早又认真请过假,可到底还是迟到了两个多小时。

本来,刚才黄一平打算在办公室就和冯市长分手,直接回家。可是走到楼下,他竟然又鬼使神差上了老关的车,说是要把冯市长送到宾馆。说到底,他还是对自己刚才的判断有些不放心,如果不能作进一步的证实,他回去了也不会定神,夜里的觉也一定睡不踏实。果然,上了车还没来得及发动,冯市长就指令副驾驶座上的黄一平:“来一曲,步步高。”黄一平得令心里一喜,马上熟练地换上碟片,车载音箱里立即便响起著名民乐合奏《步步高》欢快的旋律。再回头看后排座上的冯开岭,正双目微合、双掌轻击,满面春风地附和着音乐节奏摇头晃脑。这下黄一平算是彻底放心了,单凭这首《步步高》,而不是《二泉映月》之类的伤感音乐,证明刚才年处长的来电即使不是天大喜讯,至少也不会是什么特别不堪的凶兆。于是,在从宾馆打车回来的出租车上,黄一平上了车,居然也神经质般说了句“来一曲,步步高”,结果那位的士司机懵懂半天,也不知这个身上有些官气的客人哪根神经搭错了。

桌子上,黄一平克制住饥饿,一个劲给妻子、女儿剥虾仁、剔鸡骨,尽显一个合格丈夫与父亲的风采。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快了,快了,等换届选举结束,这样紧张忙碌、精疲力竭的日子也到头了。

晚上伺候女儿洗漱睡了,黄一平没让汪若虹动手,主动把餐桌和厨房收拾干净,而后赶紧洗了个热水澡,躺到汪若虹身边。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汪若虹往边上挪了一下,幅度不大,动作却有些夸张。

“怎么啦,嫌弃老公?”黄一平把手伸到汪若虹颈下,轻轻勾过来,笑着问。

汪若虹斜着眼看看丈夫,过了好一会儿才认真地说:“不是嫌弃,是不习惯。你说说,我们像这样开着灯并排躺在一起,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黄一平一愣,瞬间语塞。是啊,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这几年,市府秘书里除了丁市长的秘书小吉,就数他这个常务副市长的秘书最忙碌最辛苦了,三天两头随市长出差不谈,即使在阳城市区活动,也几乎每天都在外边应酬、写材料,经常一忙就是大半夜。等到深夜摸黑回到家,女儿和妻子早已进入梦乡,夫妻俩连在一起说话的时间也没有,原本很有规律的性生活也被肢解得破碎不堪。

想到这里,黄一平忽然感觉鼻子发酸。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妻子紧紧搂在怀里,轻嗅着妻子身上似乎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香味,呼吸渐渐就急促起来。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酣畅淋漓地做过爱了。他们夫妻都是性欲比较旺盛的人,何况正值如狼似虎的年龄,做起来岂能不惊天动地拼尽吃奶的力气。不一会儿,两人都心满意足地瘫软下来。

似乎为了给妻子多一些补偿,筋疲力尽的黄一平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翻身睡去,而是重新打开灯,半坐起来,搂着汪若虹说话。

“老婆,耐心点,再过几个月就是市府换届,冯市长提拔已成定局,你的好日子就要到来了!”黄一平轻抚着汪若虹说。

“他提拔和我有什么关系?”汪若虹明知故问,娇憨可爱。

黄一平拍了拍妻子绯红的脸,习惯性地左右顾盼一番才说:“与你关系大啦,傻瓜!”

接下来,黄一平便开始历数这几年家里的种种变化,诸如汪若虹工作变动、小萌免费上民办学校、王大海进明达公司等等。“如果没有冯市长这棵大树,怎么会有这么些荫凉落到咱们头上?再说啦,假如冯开岭升了正市长,你老公我就是最大的受益者,将来小萌还可以继续免费读市里最好的中学,你就能调到卫生局机关或防疫站之类的好单位,你一直羡慕的滨江别墅也不是奢望。”黄一平进一步展望未来小家庭的美好蓝图,虽说不乏夸张,却也完全可以预期。

一席话,说得汪若虹心花怒放,两颊绯红,眼睛里竟然放射出初恋少女般的光彩。

“接下来的半年将是冯市长竞选的特殊时期,我的工作也会更忙一些,老婆你就要多辛苦一些啦。”趁着妻子情绪不错,黄一平抢先打了预防针。

正在兴头上的汪若虹也顾不上搭腔,而是把身体主动迎上来,黏虫般吸住丈夫的嘴唇,一双手在下边也没闲着,呼吸很快复又急促起来。黄一平不敢怠慢,马上积极呼应,与妻子携手再辛苦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