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官商合作 投其所好,摸清命门

一个周五的下午,柏安民来到李非语的办公室串门,见李非语正在埋头修改一份材料,柏安民亲切地说:“非语同志,这些材料的事就让秘书长去把关吧,要注意劳逸结合。明天是周六,天气很好,我们去市郊的灵山转转怎么样?活络活络身子。”

书记亲自相邀,李非语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他答道:“我早就听说灵山风光不错,是我们荆都市的一块文化宝地,我来荆都工作大半年了,平时忙于琐事,一直没有去看看,现在领导亲自为我创造了这样一个机会,我当然是举双手赞成。”

柏安民点点头,说:“那好,就这样说定了,明天我安排砺峰同志来接你。”

前段时间,马砺峰由于儿子马磊在花都大酒店惹下命案,害得他被停职检查,不得不低调行事。后来,在李翠平的帮助下,马砺峰成功地摆平了事端,他自然又官复原职,渐渐又开始活跃起来。柏安民说明天安排马砺峰来接自己,李非语暗忖,明天的攀登灵山活动很可能就是马砺峰牵头组织的,看来,他是想利用这样的活动来重新回到主要领导的身边。不过,这样的私人活动,柏安民主动邀请他李非语参加,至少传递出一个信号,说明柏安民没有把他看成外人。

李非语翻了翻桌上的台历,明天是农历六月初一。他对柏安民每个月初一都要到灵山寺上香的传言早有耳闻,看来此言不虚。马砺峰肯定也知道柏安民的这个习惯,因此才会一邀就灵。

关于灵山,李非语多多少少也了解一些情况。它位于荆都市市区东部,山并不高,只有三百余米,但山势险峻,洞幽壑奇,颇具江南灵秀之美。旧时,山上有座古灵山书院,据说是东晋陶侃创办。陶侃乘船路过灵山时,见此地风光秀美,是一块读书治学的好地方,在山中盘桓多日,不舍离去,便联合当地的官绅,集体捐资创办了一所书院,名为灵山书院,后几经兴废。清末重修的书院建筑毁于“文革”期间,如今唯剩遗址。

灵山西北巅有座土地庙,规模很小,是市民烧香拜佛之所。去年,有好事者看中灵山这块风水宝地,要扩大土地庙的规模,兴建大型庙宇。几位老干部得知消息后,竭力反对。反对的理由有二:一是由于近些年市区扩张,灵山地区早已成为市中心,一旦兴建庙宇,天天鞭炮轰鸣影响当地居民生活;二是灵山是古书院旧址,是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不宜建庙。因此,当时这个方案没有被批准。

后来,那些好事者们秘密打听到柏安民喜欢佛教文化,就将报告递到他的桌上。柏安民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领导,知道如何变通处理。他指使建委马砺峰主任组织编制出灵山宗教文化公园开发项目,进行招商引资,开展对外推介。这样,新建灵山寺就有了合适的名目。于是,灵山寺作为市里总投资一千万元的招商引资工程,正式动工建设。因为是招商重点项目,而且是公园,那几位老干部反对也没有用了。

第二天上午,柏安民、李非语,还有建委的马砺峰,轻车简从,向灵山方向出发。马砺峰自己开车,连司机都没带。李非语越发觉得柏安民把他看成了自己人。

车子转过几条街道,驰上了通向灵山的公路,跑了十几分钟,就到了目的地。几个人下车,步行上山。

果然是一块钟灵毓秀的好地方,李非语在心里赞叹道。灵山临江而踞,像一位俏丽的佳人,屈身蹲在江边梳妆,那顺着山势一直延伸的繁茂古木,就像是她美丽的长发。山下是一条商业街,以香摊为主。在商业街尽头的山脚下,是一间车库。马砺峰指着车库对李非语说道:“灵山寺的住持是个名叫清隐的和尚,他这个和尚当得相当潇洒,瞧,这里面停着的就是他的座驾丰田。”

和尚要当得潇洒很容易,无非就是当得不像个和尚,常人能干什么,他也能干什么。李非语举眼一瞧,里面果然停着一辆崭新的轿车,当下摇头一笑。马砺峰说:“如今的和尚也与时俱进了,平常人能享受到的好处,他们现在也都能享受到了,甚至平常人享受不到的好处,他们也能享受得到。”

李非语说:“现在的和尚,有几个是冲着修身养性才出家的呢?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看今天改两个字送给这些和尚更合适,即放下名利,立地成佛。放下名利比放下屠刀更难。”

马砺峰说:“李书记说的是,要是放下了名利,就根本用不着屠刀了,因为不必相争了啊。”

沿着石阶上山,一路走走说说,倒也走得很快。山中浓荫匝地,鸟鸣啁啾,让人心旷神怡。平时,听惯了千篇一律的官腔,见惯了千人一面的官脸,此时来到大自然中,眼之所见,目之所及,处处生机勃勃,三个人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轻松。

步行约百余步台阶,山势更加平缓,只见几幢高大威严的庙宇矗立在树丛中。一个中年和尚急冲冲地跑来,他大概就是马砺峰刚才说到的清隐和尚了。见到三人,和尚说:“阿弥陀佛,各位领导,小僧等候多时了。”

柏安民点点头,说:“好,清隐啊,每次到你们这里来,都让我感到静心啊。”又指着李非语介绍说,“这位是市委李书记,他是第一次上灵山,你一会儿向他好好介绍介绍灵山寺的历史。”

清隐向李非语说:“李书记,小僧有礼了。请各位领导到斋房喝茶。”

柏安民对李非语说:“等一会儿再喝茶吧,既然来了,我看还是先上炷香吧?”

李非语说:“对,上炷香,我还是第一次来呢。”

古刹梵音,清香袅袅。平常人们上香,支数都是单数,以三支为多,表示戒、定、慧三无漏学,也表示供养佛、法、僧常住三宝。进了大雄宝殿,清隐和尚拿起一束香,数了几支,然后递给了柏安民。李非语瞅了一下,是九支,看来“九”是柏安民喜欢的数字。九者,久也,当然是指长久了,官运长久,财富长久,平安长久。可见,柏安民上九支香是很有寓意的。

柏安民将香点燃了,先将三支插在香炉中间,然后将三支插在右边,最后将三支插在左边,动作娴熟,一气呵成。显然,他是个老香客了。在插香的时候,李非语看出他的口中在喃喃说着什么的。当然,那么小的声音,只有菩萨才能听得清了。

柏安民上完香后,李非语也来到香案前,拿起三支香,点燃了,虔诚地插在香炉内。李非语特地只拿了三支,是九的三分之一,当然不能和柏安民的支数一样,领导任何时候都是讲究等级的。如果不明智地拿了九支,享受和主要领导一样的待遇,那说不定就会坏了领导的兴致,甚至当场引起他的不快,这都是可能的。

马砺峰也来上香了,他不愧是个精明人,只上了一支。

上完香,出了大雄宝殿,大家都轻松些了。清隐将几位领导领到一间花木抚苏的偏殿,待三人坐定后,他从里间端出一只瓷坛。他一边泡茶一边说:“这是极品雾里青,贫僧早春保存的,市场上都是论克卖的,一克要四五百块呢。”

瓷碗里的茶汤浅黄明亮,清香扑鼻。一克就要好几百块,这么贵的茶叶,连李非语平时也没有喝过呢,难怪马砺峰说清隐这个和尚当得潇洒。再看看那边的茶几上,还摆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好茶!”柏安民赞道,“喝茶还是要心静,我喝过不少好茶,可是在办公室里也好,家里也好,就是喝不出这个味道。”

李非语应和了一句:“心静茶香,品茶和心情有关,另外,水质也至关重要,这茶可能是用山泉煮的吧?”

清隐说:“领导说得太对了,是清晨新汲的山泉水。”

趁着领导的高兴劲儿,清隐说道:“柏书记,还要拜托您一件事,这灵山寺的宗教活动场所登记证书还没有办下来呢,还有寺庙的法人登记证,这两件大事还要请领导亲自过问一下。”

按照规定,宗教活动场所要经省宗教部门依法登记批准,发给登记证书。依法登记的宗教活动场所,具备法人条件的,同时办理法人登记,并发给法人登记证书。当初建庙时,因几名老干部反对,办证的事就缓了下来。难怪清隐这么着急,如果没有经过登记批准,灵山寺就是非法宗教活动场所,清隐自然更谈不上是什么合法的住持了。也就是说,如果灵山寺不被宗教部门登记,随时可能会被查封,清隐也随时可能出户。

柏安民“咕噜”一声吞了一口茶水,声音很响亮。他用碗盖轻轻拨弄着茶叶,说:“你说的事上次出了点小麻烦,下次再交个报告上来吧,我和宗教局打个招呼。”

清隐喜不自禁,笑道:“既然几位领导喜欢这茶叶,小僧这里还有一点,改天专程给各位领导送去,顺便把报告也一道交上来。”

香也进了,茶也喝得差不多了,清隐也如愿以偿,看来上午的活动应该结束了。

李非语像是想起了什么,他问清隐说:“清隐师父,这庙宇所在地是古灵山书院遗址,听说遗址上还有一块碑刻,你知道在哪里吗?”

“哦,我知道,顺着这条巷子,一直向后走,出了庙宇后门,再向前走一段路,就能看到那块碑。李书记,我带您去。”清隐答道。

“不用了,你陪柏书记在这儿喝喝茶吧,我一个人去看看。”说着,李非语站起身,跟柏安民、马砺峰打过招呼后,一个人向灵山寺后门走去。

后门是关着的,并没有上锁。李非语打开门,外面只有一小块狭长的山地,荆棘与杂草丛生。踏着没膝深的荒草,放眼四下寻觅,在一个角落里,李非语终于发现了一块石碑。他好不容易来到石碑前,扒开杂草,细细辨认着上面的碑文。碑文虽有些漫漶,但字迹基本可辨。大意是说,古书院由陶侃创办,史上人才辈出,后几经兴废,光绪年间,为再现这一人文盛景,当地官绅名流集资重建云云。

碑倾斜在草丛中,冷落荒凉,摇摇欲倾,就像是市场经济中文化的命运。李非语站起身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重新回到室内,大家又喝了一会儿茶,等着柏安民说告辞的话。这时,只见清隐又走到柏安民面前,满脸堆笑地说:“柏书记,小僧今天要给你介绍一位奇人,她对您是慕名已久,只是无缘一见。”

“奇人?”柏安民疑惑地说道,“我见过的奇人多啊!”

料是见清隐有些失口,马砺峰急忙说道:“不不,准确地说,不是奇人,应该叫奇才。”

“既然是人才,那就见见吧。”柏安民站起了身。

马砺峰在前面带路,向后山江边走去。到了半山腰,只见一座独立的小院落呈现在面前。院墙上挂着一块长方形的红木匾,上面写着几个字:桃花源文化公司。

李非语明白了,看来,今天的主角现在才正式出场,好戏才刚刚开始。

一排房子依山而建,前面是一座开阔的小院落,里面栽种着多种花木。“桃花源”,名字很好,如果这里住着一位隐士或者高人,那再合适不过了。可惜,用桃花源作为一家公司的名字,并不是太适合,有铜臭气。

清隐和尚朝里面喊了一声:“妍红妹子,领导来了,还不出来迎接!”

清隐话音刚落,一位雅淑的中年女性走了出来,身材高挑,圆脸、清秀,戴着一副眼镜,一看就是一位知识女性。

只见她走上前来,一把拉住柏安民的手,说:“有幸有幸,桃花斋今天真是蓬荜生辉啊,迎来了三位贵客。”

柏安民说:“听清隐说你是一位奇才,所以我们特地过来看看。”

马砺峰介绍道:“这位是桃花源老总胡妍红,我和她吃过一回饭,对她的情况知道一点。她是北大经济系研究生毕业,对传统文化和当前中国经济非常有研究,是圈子里有较高知名度的经济策划师,有国家认证的策划业资格证书。胡总是我们荆都人,以前在北京工作,因为不喜欢大城市的喧闹,去年才回到荆都。”

一听说北大毕业,柏安民又仔细瞧了瞧眼前的胡妍红,态度明显和蔼多了,他说:“北大的高材生,不简单,回报家乡值得称道。荆都现在正处于大发展的时期,需要各方面的人才,小胡你回来很好啊,我们非常欢迎!”

“谢谢领导的赞誉。我这些年在外面走南闯北,见过不少政要,也为他们服务过。随着年岁的增长,思乡之情愈增,这才回来办了家小公司。近年来,我亲眼目睹了荆都的快速变化,有机会我一定会为家乡的发展献智献策。哎呀,光顾着说话了,来人啊,快泡茶!”说着,朝里面喊了一声。

应声走出两名妙龄女子,胡妍红指着她俩说:“这两位是我的女弟子,都是大学生呢。”

两个女孩身着紧身旗袍,面容姣好,亭亭玉立。她俩泡茶的动作优雅、娴熟,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

李非语扫了一眼室内,室正中悬挂着一块匾额,上书“桃花斋”三字,一看落款,还是当代名家所书。左边是一排博古架,摆着各种器物;右边是一排书架,令人称奇的是,上面摆放着一摞摞的线装书。

柏安民和胡妍红谈得很投入。马砺峰是见到美女眼神就发直,看来他儿子马磊是一样的德性,此刻,他正贪婪地审视着胡妍红的两个女弟子,用眼光剥着人家的衣服。

李非语有点尴尬,他站起身,出了门,想去趟洗手间。穿过一条卵石小径,里面还有一座小院子。院门紧闭,院门上有一副对联:

春风别有意

密处也寻香

李非语感觉这联子有些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作者是谁。

李非语再回到室内,只见马砺峰正指着胡妍红的脸说:“大家看看,人们都说胡妍红的脸有观音相,慈眉善目的,你们看像不像?”

李非语仔细一看,与传说中的观音还真有几分相像。柏安民也点了点头,表示默许。

马砺峰侃侃而谈:“胡妍红对中国传统文化非常有研究,特别是风水学。风水不仅是地理学,还是政治学。”他压低了嗓音说,“现在许多大干部都非常相信风水,南方某座城市,好几任市委书记政绩突出,是红极一时的政治明星,但是后来都没有高升,有的还出事被双规了。前些年,新一届市领导听说了胡妍红的大名后,派人专程赶到京城,找到了她,并将她接到那座城市,给市委大楼仔细勘察了风水。”

柏安民听得很入神,但装着漫不经心地问道:“小胡,是有这么回事吗?”

胡妍红说:“是有这么回事,我通过仔细勘察,采取了几项措施:一是将市委大门前的铜马移了个方向,原来马头朝西面,这不是暗示喝西北风吗?我决定改为朝东,寓意日出东方,紫气东来,吉利。二是改建大门前的花园步道。将那些弯弯绕绕的曲字形步道一律改为直道,步道曲曲折折,言外之意暗寓仕途不顺,改为直道气流畅顺,一切通畅。”

马砺峰说:“经过胡大师改造后,这座城市此后的几届市委书记或顺利升官,或平安退休,总之皆大欢喜。”马砺峰见柏安民对风水学很感兴趣,又改称胡妍红为胡大师了。

柏安民点了点头,说:“我前些年是听说过此事,据说是一位神秘女子所为,原来就出自小胡的手笔,很好,看来我们荆都的能人就是多啊。”

胡妍红谦虚地笑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这些年我研究的还是经济文化,别看我待在这灵山上,省内外城市的一些大型工程,一般事前还常有人来请我去给他们看看的,提点建议。我前天才从省城回来,一家集团要在省城新区建设地标性高楼,让我帮助选址,一个红包就给了十万。”

柏安民对眼前的“胡大师”越来越有兴趣,是有缘由的。他有一块心病,从去年开始,省城里就有传言下来,说他不久将被提拔为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可时间过去了一年多,还是没有什么动静,他就怀疑是不是哪里不对劲。马砺峰不愧是领导肚子里的蛔虫,会揣测领导的心思。

柏安民装作不动声色,悠闲地敲着手指,谁也不知道他此时在想些什么,当领导的,该深沉时就要深沉,让别人看出心思就太没有城府了。

李非语有些怀疑,马砺峰这么积极,对胡妍红的情况又是如此熟悉,看来今天这场会面,莫不是他趁柏安民上香的机会,而精心安排设计的?官场上的事情很复杂,多长一个心眼,多一些怀疑,一般是不会错的。

胡妍红继续说道:“当前,我们荆都新区建设刚刚起步,要是能有机会出点力是本人的荣幸,为家乡服务我不收一分钱。我仔细研究过了,荆都城市新区要高品位建设,要取得轰动效应,要最大化地发挥经济效益,还要打文化牌。”

“文化牌?”柏安民一听文化就来了兴趣。柏安民是中专毕业,当然,党校学历是研究生。因为他爱好书法绘画,所以一直自诩为文化人。

胡妍红说道:“文化看似务虚,实则有画龙点睛的作用。新区要腾飞,万事俱备,目前缺的就是眼睛。1963年,美国气象学家爱德华·罗伦兹在一篇论文中提出一个名词,叫做‘蝴蝶效应’。他指出,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原因就是蝴蝶扇动翅膀的运动,导致它们身边的空气系统发生变化,并产生微弱的气流,这些微弱气流的产生,又会引起四周空气或其他系统产生相应的变化,由此引起一个连锁反应,最终导致其他系统的巨大变化。蝴蝶效应的结果说明,一个好的微小的变化,只要正确运用,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将会产生轰动效应,发生从量变到质变的裂变。”

柏安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妍红同志不愧是搞研究的。针对我们荆都,说具体点吧。”柏安民开始称胡妍红为同志了。

胡妍红兴致更高了,说道:“蝴蝶效应看似复杂,实际上很简单,用我们中国的话说,就是画龙点睛,说法不同而已,本质上是一回事。许多事物都有一个蝴蝶效应,那么,我们荆都发展的那只蝴蝶在哪里呢?”

李非语不禁也产生了兴趣,胡妍红走南闯北,看来肚子里还是有一点墨水的。她多年出没于官场,常和官员打交道,那些当官的都不是傻子,没有一点真才实学完全靠忽悠肯定是不行的。

胡妍红说:“依我看,荆都的蝴蝶就在这座山上。古灵山书院由陶侃创办,我们都知道,陶侃是东晋大诗人陶渊明的曾祖父,陶渊明就是荆都新区的那只蝴蝶。”

柏安民、李非语和马砺峰都听得一愣一愣的。胡妍红继续说道:“恕我直言,荆都新区今后的主要产业肯定是房地产业,我对国内的房地产业也是很有研究的,如何经营城市,最大程度地发挥土地的经济效益,学问大得很。我们荆都新区有一座宝库,可惜呀可惜,没人发现,更没有人能利用,我们是端着金饭碗过着穷日子!”

柏安民将信将疑地问道:“宝库?我们有吗?”

胡妍红没有直接回答柏安民的问题,她继续侃侃而谈:“荆都新区西边有座落马坡,绵延数十里。可是,现在还是一座荒山秃岭。听听这名字,‘落马坡’,太不吉利了。依我的设想,落马坡肯定要改名,将山场资源盘活,进行旅游开发,以旅游业带动和提升新区地产业,做大服务业。因此,陶渊明就是最合适的人选。落马坡位于荆都新区南面,我有一个极富创意的设想,将此坡改名为南山,就是陶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中的南山。”

胡妍红响亮地吞了一口口水,说得唾沫横飞:“在现代人的心里,都有一个隐逸情结,一个桃花源情结,新区也可以取个名字,就叫南山新区怎么样?南山新区就是现代人安家置业的理想家园!”

柏安民再也沉默不住了,他欣喜地说道:“你这个创意很好,妍红同志有脑子。”平时,柏安民要是说一个人“有脑子”,那就是很高的评价了。

胡妍红感叹道:“荒山秃岭成了著名风景区,对上可以争取各种政策性扶持资金,对下可以带动地产成倍升值,何乐而不为啊!”

柏安民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有一个问题,建灵山书院的是陶侃,这和陶渊明挨不着边啊?”

胡妍红答道:“打陶侃牌不行,他不是隐士,没有可挖掘的经济价值。旅游需要最深层次地发掘文化资源,需要炒作。不是有这么一句话么,先造谣,后造庙。这话说得是难听了点,但它说出了一个道理,就是要先入为主,舆论先行。灵山书院是陶渊明曾祖父陶侃创办的,不错,和陶渊明关系不大,可是,谁又能肯定地指出陶渊明没有来过这里?保不准他还在这里读过书呢,一千多年前的事情,谁能说得准?思路一变天地宽啊!”

柏安民肯定地点了点头:“妍红同志,荆都要大发展,就要坚持解放思想,打破常规,摸着石头过河是不行的。你今天说的很深刻,有思想,市委将好好研究。这件事要做,还是要请你出面,我们坚持‘公司运作、政府支持’的模式,我想是可以试一试的。”

听说要请自己出面,胡妍红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因为她说了半天,目的就是为了推销自己,她等的就是柏安民这句话。当时,她故作平静地说:“柏书记,各位领导,要是相信我的话,我一定为家乡的发展鞠躬尽瘁。本人这些年还是积累了一些资金,融资的路子也还是有的,我可以投资,只要市里给足政策,我保证把一个落马坡变成聚宝盆。”

柏安民说道:“好了,下一步我们再深入谈谈,今天就到这里吧。”说着,起身告辞了。胡妍红和清隐和尚一直送到山脚下。

在回去的路上,李非语一直在琢磨在桃花源公司看到的那两句诗:“春风别有意,密处也寻香。”诗有些意味,显然和闺中秘事有关。胡妍红将这两句诗用作园门联,字面上是说院子里清幽私密,但明显一语双关。但今天在桃花源公司,连胡妍红在内,一共只见到三名女子,她们会有什么闺中秘事,不会是同性恋吧?

李非语忽然想起清隐和尚那奸滑的样子,还有他望着胡妍红时的暧昧神态,心里顿时产生一个疑问,这个胡妍红莫不是和清隐有染?说不定他们还是一伙的。不然,哪有将公司开到山上的理?灵山寺的真正投资商也许就是这位神秘女士胡妍红,清隐不过是她的替身而已。这个年头,为了利益,真与假,正与邪,哪里还存在严格的界限呢?

李非语又想到那副对联,眼前猛地一亮,这不是唐代诗人李义府的诗吗!对了,刚才在桃花斋的墙上还看到了用小篆书写的李义府著的奇书《度心术》。说起李义府,实在可以称得上是一位高人。他出身寒微,却凭着娴熟的度心术,玩转人事与世事,曾在唐高宗李治时两度为相,红极一时。虽然他有文才,但品性极差,好色贪婪,打击异己。由于他阴险毒辣,专以陷害为能事,善使温柔一刀,人们送了他一个外号,叫做“李猫”。

李义府总结了自己做官和做人的学问,写了一部书,名叫《度心术》。书中有这样几个观点:“知世而后存焉”、“识人而后幸也”、“行可偏,名固正也”。每一句都可以称得上是名言。知世、识人,然后才能生存、幸运,这就是李义府的人生经验。也就是说,不知世、不识人,你是没办法生存的。后一句“行可偏,名固正也”,就更加虚伪了,意思是说,一个人干尽了坏事也不要紧,但还要保持一个好名声。这就像金庸笔下的君子剑岳不群那样,白天称兄道弟,满嘴江湖道义,晚上则翻脸不认人,该捅刀子时就捅刀子。

看来,胡妍红对李义府很是推崇。她信奉的是生存哲学、度心哲学,这样的人在今天很有市场,也总是很有运气。不能不承认,她是一位高人。

在江南春大酒店吃过中餐,马砺峰跑到酒足饭饱的柏安民身边,轻轻耳语道:“柏书记,今天各位领导都辛苦了,下午安排点娱乐活动吧?”

柏安民点点头,说:“那好,我客随主便。”

马砺峰谄笑道:“那就泡泡温泉,活络活络身子。”于是,一行人又驱车向位于城南的温泉山庄进发。

几周后,《荆都日报》在头版发表了一条消息,题目叫《我市发现陶渊明后代》。作者是市文物局局长杜泉郭。杜泉郭是名校考古专业毕业,在全国文物专业刊物上发表过不少论文,是省内有影响的考古专家。

杜泉郭在文中指出,近日,我市考古工作者在荆都市郊的陶家洼村,发现了一本晋代残本《陶氏支谱》。据初步了解,这本支谱在全国是首次发现,很可能是孤本,价值珍贵,已被文物局征收保存。根据初步考证,杜泉郭在这本家谱中发现了两个重要信息:一是陶家洼陶氏是陶渊明的后代子孙;二是根据谱中关于陶渊明隐居地地理特征的描述,陶翁隐居地的大致位置,就位于今天荆都新区境内。杜泉郭同时又将这条新闻发给了省城的《江南晚报》,该报也很快就发表了。

这条新闻发表后,在荆都上下引起了热议。当然,持肯定态度的人占绝大多数。这年头,各地都在拼命争抢历史名人,甚至连孙悟空猪八戒的故里都在争抢了,有的地方恨不得将历史上所有名人都收入囊中才好。陶渊明是高洁之士,诗文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崇高地位,荆都市多了一个历史名人,是天大的好事。尽管陶渊明故里已有定论,他是东晋浔阳柴桑(今江西省九江市)人,但是,今天的荆都毕竟是他昔日的隐居地,这已经是个很了不起的发现,荆都上下都被这个伟大的发现振奋着。

一周后,《荆都日报》用了一个专版,再次刊发了杜泉郭的文章,题目是《陶渊明笔下的南山与荆都落马坡》。在文中,杜泉郭通过对《陶氏支谱》和清代重修古书院遗址碑记的进一步考证,提出他的最新考证成果,即荆都市新区南面的落马坡,就是陶渊明诗句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南山”。

这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发现,解决了一个重大学术难题。因为长期以来,学术界为陶翁笔下的“南山”到底是实指还是虚指争论不休,争论双方发表的论文可谓车载斗量。现在好了,杜泉郭不仅用令人信服的证据证明了“南山”是确有所指,而且还找到了它的具体位置,它就是今天荆都市新区的落马坡。文章中还进一步指出,在离陶家洼不远的地方,有个地名叫五柳村,现在是一块荒坡。根据老一辈人回忆,这个地方过去生长着五棵参天的古柳树。这不是和陶渊明《五柳先生传》中写到的“宅边有五柳树”不谋而合么?可惜,那五棵柳树已经被锯倒了。但是,五柳村的地名一直沿用至今。杜泉郭将这篇文章又发到了网上,全国几十家报刊和近百家网站都进行了转载。

杜泉郭的这篇论文发表后,引起了文学界和史学界的高度关注,在荆都市再次引起了强烈反响,市级班子领导和市直机关的头头脑脑们都阅读了这篇文章。网上也议论纷纷,荆都网民们惊喜万分,没想到我们荆都还有这样一块风水宝地,要不是杜泉郭的发现,这个历史之谜可能永远无法解开。网友们还一致谴责了“落马坡”这个地名,认为它和陶渊明笔下诗意的田园风光太不相称了,强烈要求政府将“落马坡”改名“南山”,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网民们还搞起了网上签名支持活动,改名的呼声日益高涨。

数日后,市文物局派出一辆小车,从省城将省文物局著名考古专家莫南北先生接到了荆都。莫南北教授是杜泉郭的导师,发表过大量论文,著作等身,是国内考古界非常有影响力的专家。

在杜泉郭和桃花源文化公司老总胡妍红的陪同下,白发苍苍的莫南北教授围着落马坡转了几圈,进一步肯定了他的学生杜泉郭的考古成果。据说,市委柏书记还专程到莫教授下榻的酒店看望了他,并和他共进了晚餐。

回省城后,莫南北教授亲自撰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南山与荆都落马坡》,该文很快发表在国家级的文物报纸上。在这篇文章中,莫南北教授从地理、地名、风俗、植物等多个角度,全面论述了南山与落马坡的关系。他得出的结论是:陶渊明笔下的南山基本可以确定就是今天荆都市境内的落马坡。

莫南北教授的表态,基本上就是一锤定音了,南山就是落马坡的考古成果被绝大多数荆都市民认可。要论起功劳,应该数杜泉郭最大,他毕竟是第一个提出这个观点的人,并发表了论文。在不久后举行的市社科学术年会优秀论文评选中,杜泉郭的论文《陶渊明笔下的南山与荆都落马坡》荣获一等奖。颁奖仪式与往年规格不同,市委一把手柏安民亲自参加了颁奖仪式,向杜泉郭颁发了获奖证书和一万元奖金。会上,柏安民用抑扬顿挫的语调,就荆都市学术工作的重要性发表了重要讲话。柏安民指出,学术工作既要面向历史,更要面向当代,面向未来,积极为经济和社会发展服务。会后,荆都市学术界备受鼓舞,掀起了学习柏安民讲话的热潮。

连日来,桃花源文化公司老总胡妍红,频繁出入于市四大班子负责同志办公室,洽谈投资意向,为她的南山新区文化创意吹风。

数日后,市委常委扩大会议召开,市发改委、经委、建委、交通、旅游、国土、规划、林业等部门负责人出席会议。会上,市新区管委会常务副主任雷力平汇报了荆都新区文化创意方案,明确提出以陶渊明“南山”文化为核心,以文化项目和旅游产业为两个抓手,做活城市经营文章,全面推进新区建设,高标准打造集商务、酒店、办公、娱乐、餐饮、生态居住和旅游于一体的城市商业新中心。为打好“南山”文化牌,建议政府将“落马坡”改名“南山”,将荆都城市新区正式命名为南山新区。

雷力平宣读完毕后,就该轮着常委们表态了。既然会议上宣读了这个方案,柏安民的态度是明显的。常委们都是明白人,这又不是研究人事问题,和自己的得失关系不大,争来争去没意思,所以基本上都是赞成的。孟扬帆市长铁青着脸,好几次欲言又止,看得出他的内心是矛盾的。但是,在这样重大的问题上,他不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显然是不合适的。孟扬帆说:“这个方案比较新颖,但是,我提一点个人的看法:一是杜泉郭同志的南山考古成果尚没有得到学界公认,我们此时借陶渊明大做文章是否合适;二是桃花源文化公司的胡妍红有投资建设南山风景区意向,她的资金实力究竟如何,不要做成半拉子工程,别到时戏没唱成反而先塌了台。”

最后,柏安民作重要讲话。柏安民在讲话时,用食指在空气中写了一个“永”字。一般情况下,柏安民要是做出这样的动作,说明他的心情很好。他说:“扬帆市长讲得很好,我们干任何事业,都要听取多方面意见。我说两句。第一,发展旅游不是学术考证,学界是否公认并不重要,南山风景区建设能直接带动新区地产增值,有经济效益才叫发展;第二,我们对投资方的投资实力还要进一步验证;第三,荆都城市新区要成为全省乃至全国的城市新区建设的样板。现在各地都在建设城市新区,我们荆都作为江南省第二大市,要坚持文化兴市理念不动摇,通过文化和旅游带动地产经济成倍增值,建设集宜居、宜商、宜游、宜业于一体的高品位的都市家园。我们要建出特色,要有亮点,要做大文章,不能一般化,要为全省乃至全国的新区建设做出榜样,要以发展的成果来检验市委、市政府的执政水平,检验学习实践科学发展观活动的成效。”

最后,柏安民不忘向各位领导做了一点提醒,他说:“建设城市新区,推进一项规模宏大的系统工程,全市上下一定要统一思想,要讲政治,讲大局,不能有杂音,各级各部门一定要全力服务新区建设,我们再造一个新荆都的梦想是完全可以实现的!”

按照柏安民平时的讲话风格,一旦他说到要讲政治,那就说明他对那件事情是相当重视了,其他人就不能乱议论了。

什么是讲政治?李非语仔细揣摩柏安民的讲话意图,他大致弄明白了。讲政治,表现在具体问题上,就是服从,无条件地服从。

几天后,又经过一系列的运作,南山风景区旅游开发项目在江南春大酒店正式签约。市政府与桃花源文化公司正式签订了南山风景区旅游开发项目合同书,常务副市长洪继军与胡妍红代表双方在合同书上签字。签字时,各位常委会在签约席后方站成一排,共同见证了这历史性的一刻。

根据合同,桃花源文化公司注册成立桃花源集团,投资两亿元进行南山(原名落马坡)旅游开发,建设4A级旅游景区,建成全国著名的休闲旅游度假胜地。

根据即将编制的南山风景区旅游详细规划,南山核心景区将建设“桃花源”公园,再现陶翁笔下诗意和温馨的乡村田园场景。公园入口处,树立一座陶渊明青铜雕像。创意是陶翁身着布衣,荷锄而归,锄柄上悬着一只酒葫芦。该雕像拟聘请中央美院名家设计。桃花源公园内,是由乡村草堂组成的村庄,草堂上升起袅袅炊烟。池塘边,广植柳树、桑树,狗吠深巷里,鸡鸣桑树巅。人物以荷锄的农夫和采桑的少女为主。新建南山别业度假村或者叫隐士村,村中广种菊花,在村口放置一只巨大的酒坛,乡村酒坊星星点点散布村中。一句话,让现代游客“走进南山里,感受桃花源”。

胡妍红还有一个创意,就是要做活美女经济。胡妍红认为要大做“美女经济”,做“注意力经济”,不是有这样一句话么,叫美丽也是生产力,漂亮的脸蛋也能生产钞票。根据史书记载,陶渊明的妻子叫翟氏,非常漂亮,但不知道名字。美女没有名字是令人遗憾的,好在桃花源公司弥补了这个遗憾,公司特聘专家、市文物局局长杜泉郭很快考证出陶渊明的妻子名叫翟素颜。桃花源公司将聘请名导拍摄电视连续剧《陶渊明与翟素颜》,通过南山旅游小姐大赛,将由冠军获得者扮演翟素颜。桃花源集团还将推出一台名为“印象南山”的大型歌舞山水实景演出。演出以翟素颜和采桑少女为主角,挖掘美丽资源,展示民俗风情,从而激活南山风景区人气、商气和财气。

陶渊明诗文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文化宝库和财富宝库,潜在的经济和社会效益非常巨大。在柏安民的直接关心下,桃花源集团已精心编制了多个南山风景区招商项目,开展对外招商活动,走项目带动之路。这些项目已经在省、市主要媒体上进行了公布。主要有:根据陶公躬耕的史实,编制中国农耕文化博览园项目;根据陶翁嗜酒的爱好,编制了菊花酒厂项目;还有影视基地项目、南山温泉项目、农家乐项目等。

就在南山风景区一系工程如火如荼地开展之际,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李非语突然接到省城《江南晚报》一个朋友的电话。他的朋友在电话中说,报社收到一封《陶家洼陶氏是陶渊明后代吗》的稿件,对此前报道的荆都陶家洼陶氏可能是陶渊明后代提出质疑。稿子来自荆都本地,作者是一个名叫石砺的人,是手写稿,看来此人还不会电脑。这位朋友还说,主编对这条新闻很感兴趣,目前,被他以这个作者脑子太不正常为由压了下去,请李非语设法与石砺沟通一下,摆平此事。

李非语听了惊出一身冷汗,现在的晚报就喜欢搞争鸣,以吸引读者眼球。这条稿子要是发出来,然后再来个后续报道,那麻烦就大了。

解铃还需系铃人,李非语立即将胡妍红叫到办公室,说:“我们一直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江南晚报》来电话了,荆都有人唱反调,写文章反驳你们的创意。”

胡妍红挠挠头,笑道:“这个人是谁,胆量倒是不小,反驳不怕,稿子还没发表吧,我去一趟省城,做做工作。”

李非语严肃地说:“胡总,暂时还没事,但为了杜绝后患,当务之急,你立即去找到这个叫做石砺的人,与他沟通沟通,只要他不继续反对就行。现在争名人的现象,也不是荆都一处,全国到处都有嘛。”

“有反对的声音,说明我们的声音还不够强大。下一步,我们还要掀起更加强大的宣传高潮,让反对的声音听不见,直至自动消失。”胡妍红说道。

李非语不想与她继续纠缠,说:“下一步的事以后再说,你现在就去找到作者,把这件事情处理好,我们也不强迫他接受我们的观点,只要他不公开反对就行。”

离开李非语的办公室后,胡妍红只打了两个电话,就把石砺这个人找到了。原来,他是市文物管理局的退休老局长,杜泉郭的老上级,也是一位在省内颇有声望的考古学家。接着,胡妍红又去了一趟省城,通过关系,把石砺投到江南晚报社的那篇稿子拿了回来。

胡妍红和杜泉郭对石砺的质疑稿进行了认真审读、细细咀嚼,觉得这个老家伙说得句句在理,有鼻子有眼,而且,杜泉郭还发现,石砺肯定接触过那本收藏在文物局库房内的《陶氏支谱》。因为,石砺要写出反驳文章,必须要阅读这本家谱。这本家谱平时锁在库房内,一般人根本看不到,包括石砺。

杜泉郭恼羞成怒,他顺藤摸瓜,很快纠出了“内鬼”。原来,在写这篇质疑文章之前,石砺找到库房值班人员的家里,日夜央求,要一睹《陶氏支谱》,那名值班人员曾是他的下属,被老领导缠得没奈何,就趁杜泉郭出差的机会,偷偷打开文物库房,让他翻阅了一下。凭借多年的专业知识,石砺当场就作出判断,家谱是真的,但少数几张显然做过手脚。当然,经过做旧处理,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

得知这些情况后,杜泉郭气得半死,可是现在就是把那名值班人员毙掉也于事无补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与石砺作好沟通,努力化解此事。

经过一番打听,胡妍红终于得知了石砺的住处,他住在老城区的一所旧房子里。石砺喜酒,胡妍红特地买了四瓶茅台,开着奔驰,向老城区奔去。

宽敞的大街跑到尽头了,车子只能停下来。胡妍红只好步行,进入一条巷子,到处是瓦砾,她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转过三四条胡同,终于找到了石砺的家。

石砺有一儿一女,儿子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工作。女儿原是企业工人,已下岗多年,在街上炸油条。石砺的老伴年轻时没有正式的工作,老了后全靠石老的退休工资生活。几年前,石砺的儿子在上海结婚要购房,石砺没钱支持儿子,和老伴一合计,就将新房子卖了,将钱给了儿子。卖了房子后,他在老城区租了一套三开间的旧房。老城区房子破旧,交通不便,早晚属于城市拆迁改造对象,这些年老城区里有条件的人都想办法往外迁,只有石老这样的老顽固才会跑到这残垣断壁堆里来居住。他老夫妻俩看中了这里,图的肯定就是房租便宜。

石砺的住处很好找,他家的外墙上写着三个大字:“闲云斋”。

走进闲云斋,几件家具都是老式的,花几、八仙桌、苏式木椅,一个小男孩正趴在椅子上做作业,是石砺的外孙。石灰斑驳的墙上,挂着古朴的山水人物画。客厅里还有一处天井,再看房顶,竟然是拱梁,倒也雕梁画栋,就是太残破。

“你是……”见一个时尚的女人在自己的家里四处打量,一个头发雪白、腰身佝偻的老头从里屋走出来问道。老人的手里拿着一把大号的放大镜,放大镜的柄断了,中间用胶布缠着。他肯定就是石砺老人。房子是死古董,他就像是活古董。

“哦,你就是石老吧,文物界著名的老专家,你好你好!”见到石老,胡妍红比见到了自己的老父亲还要亲热,一把拉住他的双手,使劲地握着。

“你、你要看什么货吗?”透过厚厚的老花镜,石砺见来客手里还拎着茅台,觉得对方是有求于自己。见到好酒,他的鼻子不由自主地耸了耸。石老把胡妍红当成文物贩子了,他鉴别能力高超,经他掌眼的文物,很少有假的。所以,这些年,不断有文物贩子慕名找到他的家里,求他鉴定文物。

“不,我不是来要看货的,我是来和你谈一谈你最近创作的文章的。”胡妍红说道,并委婉表达了希望他不要再写更不要发表与南山有关的反驳文章。

“石老,你知道,我现在在替政府做事,在替老百姓做事,新区发展了,旅游业兴旺了,就能搞活经济,增加许多就业岗位。就连你这片老城区,肯定也要迅速拆迁,你很快就能搬进新居。”胡妍红说。

“你把酒带回去吧,我戒酒了!”石砺没有直接拒绝胡妍红的要求,但这个平时爱酒如命的老头,突然说戒酒了,显然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胡妍红非常尴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石砺站在堂屋中央,手中始终握着那块大号的放大镜。他是个较真的人,大概一直是用放大镜来打量这个世界的。

胡妍红瞅瞅了摆在堂屋中央的那张老式八仙桌,桌上是一沓稿纸,洁白的方格稿纸上,小楷汉字写得整整齐齐。胡妍红走近几步,仔细看了看,稿纸正中的标题是:《落马坡是陶渊明笔下的南山吗?》。

又一个“吗”字,问得人胆战心惊!胡妍红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将手中的茅台砸了。原来这个老家伙还在写反驳的续篇!不过,除了标题,下面只写了几行文字,看来此文正在创作之中。胡妍红暗自庆幸来得及时。

可是来得及时又有什么用呢?胡妍红无计可施,她硬着头皮说道:“石老,求求你老人家别写了,至于给你带来的损失,我们公司会弥补的,这是补偿给你的稿费。”说着,拿出一个厚厚的红包。胡妍红在来之前,就已经准备了一个两万元的红包。

石老轻轻地将红包推了过来。他说:“我是搞文物工作的,我这一辈子从事文物工作最大的感受就是:这个世界上赝品太多!”

胡妍红针锋相对,说:“这些年我走南闯北,阅人无数,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我最大的感受就是:没有不要钱的人!”

“哈哈哈——”石砺爽朗地大笑起来,说道,“你说得不错,天下没有不要钱的人,我也很缺钱,但是,收了你的钱,我晚上会睡不安稳的,我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把赝品说成真品。”

胡妍红说:“石老,你是国宝级的专家,你看这老房子,阴暗、潮湿,还散发着陈腐的气息,尤其不适合老年人和小孩子居住。你只要答应为我们服务,我聘请你老为桃花源集团的特聘专家,明天就给你搬新居,工资另计。”

石砺眼睛一闭,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老了,闲惯了,无能为力了。”

胡妍红使出了最后一招,说:“要是你同意的话,你的女儿明天就可以到我的公司上班,基本工资每月五千元。”

五千元在荆都已经是高薪了。话刚落音,胡妍红发现石砺明显地哆嗦了一下。这句话果然说到他的心坎上,说到他的痛处了。

胡妍红趁热打铁,进一步说道:“你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自己的女儿想想吧?”这时,趴在椅子上的小男孩见说到自己的妈妈,稚气地叫了一声:“爷爷——”

石砺的目光变得呆痴,拿着放大镜的手在微微发抖。

足足过了五六钟,“砰”的一声,石砺将放大镜重重地放在桌上,那用胶布包上了分的手柄又断开了。显然,他是下定了决心。

胡妍红加重了语气说:“你这房子题名叫闲云斋,本该坐而观云,清静无为,而你并没有真的闲下来,你管的闲事多得很啊!”

石砺说:“是你们不让我闲!”

胡妍红说:“明明是你老人家挑起了事端,我们并没有招你惹你啊!”

“可是,你们招惹了真理!真假不分,混淆视听!请你回去吧,搞文物的人都是死脑子,你就是说得再多也没有用!”石砺气势汹汹,脖子上的青筋都涨了起来。

胡妍红实在无计可施,干脆把话说明了:“和你说白了吧,就是希望你不要坏我的事,你的文章一发表,我就没法活了!”

石砺闻得出胡妍红话中的火药味了,他说:“真有那么严重吗?我只不过在鉴别一件文物,你要是不听我的劝告,非要用自己的命来换一件赝品,我也没办法救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是胡妍红始料未及的。她本以为这是一件能轻松搞定的小事。

石砺已经不再理睬她,忙自己的事去了。站在门口,胡妍红拎着四瓶茅台,感觉自己像一个傻子,恨得牙痒痒。只听见石砺在里面嚷道:“老太婆,明天陪我上趟灵山,我要重新核实一下,这个碑文不对啊!”

碑文?结合石老头刚才桌上那篇文章,胡妍红明白了。杜泉郭和他的导师莫南北“南山说”的两件重要文物证据,一是那本《陶氏支谱》,二就是灵山古碑上的那篇《重修灵山书院碑记》。碑记中有“陶侃创办古灵山书院,其曾孙陶渊明曾于灵山之南躬耕村居,曾祖孙在荆都共留佳话”之语。这是确认落马坡就是陶渊明笔下南山的关键证据,杜泉郭在他的论文中对这句话进行了详细解读。石砺当过文物局长,他肯定是熟悉那块古碑的,他也肯定发现了碑文中的破绽,因此才说明天要重上灵山核实。

一点不错,那块碑是赝品,真的已被换走了。看来,什么都瞒不过这个老家伙。

第二天,石砺在老伴的陪同下,乘车来到灵山。都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登山非常吃力,两人步履蹒跚,走几步,就歇下来喘几口气。在他们身后,远远地跟着两个戴墨镜的年轻人,监视着石老夫妇的一举一动。当然,石老夫妇并没有发现他们身后的跟踪者。

好不容易来到山顶,沐浴着凉爽的山风,石老心情很好。望着眼前的灵山寺,石砺问老伴说:“老太婆,你看,这地方什么时候建起了一座庙?”

老伴的消息比他灵通,说:“早建起来了,听说还是一个外地人投资的。”

石老叹了一口气,说:“我在职的时候,联合了几位书画家,准备在这里建一座书画院,由于资金问题,后来有人打了退堂鼓,事情最终不了了之。这里是古书院遗址,书院是建不起来了,现在也没多少人愿意读书了,可就是建座书画院,也比庙好。”

“庙有什么不好的,别瞎说,菩萨在听着呢。”老伴埋怨道。

那块碑的方位石老是非常清楚的,就在书院遗址的正中间。可是,原址上已新建了庙宇,那块碑呢,总不会扔了吧?

经过一番打听,石老终于得知,施工队在建庙时,嫌那块碑碍事,已将它移到山的东侧去了。

又经过一番寻找,石砺终于找到了那块碑。扒开杂草,细细审视碑文,石砺大惊道:“天啦,碑的位置变了,没想连碑文也变了!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啊?连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也要折腾。”于是,他拿出纸墨,清除碑上的灰尘草屑,打算拓碑。

老伴见他忙着,说:“你慢慢弄,我到庙里烧炷香,第一次来呢,保佑我俩再活几年。”说着,石砺的老伴侧身到庙里烧香去了。

就在石砺弓着身子,专心拓碑的时候,两个戴墨镜的灰衣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他的身后,其中一人见四下无人,对着石老的后背狠狠一推。石砺发出“啊”的一声,滚下山去。

荆都市立医院的危重病房里,静静地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神色平静的老人,他像是安详地睡着了。心电监护仪上,显示着微弱的心跳。这个老人就是石砺。

当晚,带着无尽的疑惑和遗憾,老人凄然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