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中秋节一天天临近了。可离过节还有十来天,就开始有人上门拜节。他不能将他们拒之门外,应酬起来又实在头痛。不胜其烦,干脆家也不回了,天天躲在黑天鹅。不过他在不在家,那些拜节的人也并不在乎,香只烧到庙里就行了。再说,香妹已不是一般的家庭主妇,他们一份人情,既拜了地委副书记,又拜了财政局副局长,太合算了。香妹说她也有些受不了,但只好在家里敌着。朱怀镜有时打电话回去,香妹总是埋怨他躲在外面清闲。他总听香妹这么埋怨,使听出些异样来:这女人其实很满足这种天天有人打扰的日子。这也许就很可怕了。就像有些人一天到晚皱着眉头,说忙死了忙死了,其实是在向人炫耀他的成功。没本事的人才一天到晚闲着哩!

陈清业专程从荆都赶过来拜节。关系毕竟不一般,朱怀镜就在黑天鹅请他吃了饭。朱怀镜怪他不该老远赶过来,太见外了。就是要拜节,打个电话就行了。这可是最文明的拜节方式啊。

陈清业笑得很憨厚,说:“那哪行呢?不能偷工减料啊!”

朱怀镜大笑道:“你做工程要是这样就好了。”

陈清业忙说:“朱书记你知道,我陈清业做事,都来得去得的。凡我做的工程,没有谁在质量上说过半个不字。”

朱怀镜说:“那就好。钱嘛,别想着一次就赚足了。要有眼光,从长计议。”

陈清业点头称是,又像是随意地问道:“朱书记,梅次卷烟厂的高厂长是你的同学?”

朱怀镜明白他的意思,便不绕弯子了,说:“清业,你很讲义气,够朋友。我就很欣赏你这些。不过,这次烟厂的工程,你就不要沾边了。我建议,你还是干老本行,搞室内装修。若有合适的装修工程,我可以替你说说话。搞室内装修,没那么显眼,同样赚钱。”

陈清业点头不止,说:“朱书记说的是。搞装修,钱还赚得轻松些。听说第二招待所要装修,改成宾馆?”

朱怀镜说:“对,有这事。改名叫梅城宾馆。才研究过,估计还没有包出去。你自己先联系一下,我同有关同志说说吧。”

陈清业喜笑颜开,忙举杯敬酒。干了杯,朱怀镜说:“清业,我同你把话说直了。个别关键人物,你看着办。你若是根毛不拔,最后却包到了工程,就奇怪了。人家会以为你把我朱某一个人喂饱了。我这里呢,话先说到前头,你若要见外,给我送这个送那个,我就不认你这个老弟了。我还要保着这顶官帽子,多为百姓干些事情哩。”

陈清业说:“我哪敢啊!说实话,这么多年,你一直关心我,我总想表示一下心意,就是怕你骂我。你看,就连给你拜个节,还要挨骂。”

临别,朱怀镜交代说:“具体是副秘书长冯源管这个事,你找找他吧。你也不必打我的牌子。”

第二天,冯源正好有事到朱怀镜那里汇报。朱怀镜谈了几点意见之后,随意提道:“梅城宾馆装修的事,怎么样了?”

冯源回道:“正在研究装修方案,马上就请设计人员出图纸。”

朱怀镜说:“我们梅次宾馆行业总体水平不高,接待水平也就上不去。二所基础不错,在装修上下下工夫,设备再完善一下,再在管理上作些努力,是可以上档次的。我看,装修的基点要高些。主要是两条:一是设计要好,二是装修队伍要好。”

冯源应道:“我一定记住朱书记指示。我看如果朱书记有空的话,我会把情况随时向您汇报。”

朱怀镜仰头一笑,说:“给你出出点子吧。”

从这以后,冯源三天两头就梅城宾馆的事找朱怀镜汇报。一来二去,冯源就觉得朱怀镜对他非常关心,几乎有些飘飘然了。正式决定装修队伍的前一天,冯源找朱怀镜汇报:“朱书记,目前可选择的装修公司大概十多家,基本上是梅次本地的,水平不怎么样。我看荆都来的那家清业装修公司技术力量雄厚些。”朱怀镜说:“行啊,当然要选最好的队伍。”很快,中秋节前夕,陈清业就拿到梅城宾馆装修业务了。

舒畅有时会去黑天鹅看看朱怀镜,往往只是坐坐,说说闲话,就走了。刘浩照应自是周全,朱怀镜却从来没有让他同舒畅碰过面。中秋节的前一天,舒畅请朱怀镜去她家里过节。他欣然答应了。

朱怀镜本想请刘浩安排一下,就在黑天鹅吃顿饭算了。舒畅不依,硬是要在自己家里过。舒畅将儿子送到外婆家去了,就他们两个人,倒也自在。舒畅做了几样他喜欢的菜,少不了准备些月饼。

喝了几杯红酒,就见月在东窗了。舒畅回头一望,喃喃道:“多好的月亮!”朱怀镜见她那样子似乎有些伤感,就不多说,只道:“是的。”两人都不怎么说话,只是不停地碰杯。他俩已经很习惯这样寂寞相对了。舒畅突然放下碗筷,也不说什么,就搬了茶几到阳台上去,又将酒菜都移了过去。阳台上本是有灯的,舒畅却要就着月光。朱怀镜默然而坐,望着她飞快却又轻巧地做着这些事。月光冷冷地照在她的脸上,略显凄艳。他放下酒杯,伸过手去。舒畅略作迟疑,缓缓地送过手来。朱怀镜的手滚烫滚烫,舒畅的手却凉凉的。两人都微微抖了一下。朱怀镜笑了笑,掩饰内心的窘迫,松开手说:“这个中秋节过得真好。”

朱怀镜看出舒畅微醉了,就说不喝了。他想帮着收拾碗筷,舒畅娇喘一声,止住了他,说:“我这会儿晕晕乎乎,只想好好坐一会儿。你也坐着吧。碗筷,有的是时间收拾。”

朱怀镜想自己去泡茶喝,又让舒畅拦住了。她说:“我去给你泡吧。告诉你,我发明了一道新茶,很好的。我昨天把乌龙茶同玫瑰花茶泡在一起,感觉特别的好。你试试!”

舒畅一会儿就回到阳台上,捧着个紫砂壶:“用紫砂壶泡,味道更好些。”

朱怀镜接过紫砂壶,把玩着说:“好漂亮。”

舒畅说:“你要是喜欢,我明天就去买个送你。”

朱怀镜说:“我不如就拿这个,你再去买个新的吧。”

舒畅说:“这个有什么好?我用了几年了,脏兮兮的。”

“我就喜欢这个!”朱怀镜说道,试了口茶,“真的,感觉特别不同。”

舒畅说:“好吧,你要你就拿着吧。”

朱怀镜一边喝茶,一边把玩紫砂壶,见壶的一面刻着一枝老梅,一面刻了什么文字。就着月光看了,见是“吟到梅花句亦香”,便说:“有些意思。”

舒畅却说:“没什么意思,酸不溜秋。其实就这句话来说,四个字就够了:‘吟梅句香’。”

朱怀镜想也合理,说:“你的文字感觉很好,真的。”

舒畅笑道:“你尽瞎说,我读过几句书自己还不知道?”舒畅本是高高兴兴的,表情却突然黯淡起来,眼睛望在别处。朱怀镜猜不透她的心事,故意夸张道:“真好,乌龙茶配玫瑰花。”

舒畅回过神来,笑道:“不骗你吧?乌龙茶本来就有股醇香,而玫瑰花是清香。这两种香很合,就像音乐的两个声部,产生一种立体效果。”

“是吗?你说得很玄。可我琢磨着,好像也领悟了。”朱怀镜说着,突然想起乌龙配玫瑰,是种浪漫美丽的意象,不由得耳热心跳。女人的某个动人的部位,就称作玫瑰门啊。而乌龙,自不待言了。

他偷偷地透过窗户,瞟屋里的挂钟。舒畅看出来了,问:“你是急着走吗?”

他说:“没有哩。我是怕时间走得太快了。”

舒畅的脸“刷”地绯红了,好半天才抬头望着他,轻声说:“你还是走吧。”

朱怀镜只好叹了声,起身走了,却忘了带上紫砂壶。回到黑天鹅,刚准备洗澡,电话响了。原来是高前,说是中秋了,来看看朱书记。朱怀镜发现高前不再叫他老同学了,开口闭口叫朱书记。他也不讲客气,只笑道:“你的鼻子厉害,我躲到这里你都闻到了。你来吧。”朱怀镜便不洗澡了,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一会儿,高前就按响了门铃。

“找得你好苦啊,书记大人!”高前提着个大包,进门就叫。

朱怀镜说:“谁也没让你找啊,厂长大人!”

高前忙说:“朱书记你就别叫我厂长了,叫我高前,自在多了。我知道,没有你,我是当不了这个厂长的。”

朱怀镜道:“我不想贪天之功,你当厂长,是地委集体研究决定的啊。”

高前点头笑道:“我心里有数,心里有数。”

朱怀镜说:“既然是老同学,我说话就直了。你真用不着专门赶来凑热闹。我专门躲到这里来,就是怕这一套。你把自己的工作搞好,就是为老同学脸上贴金了。目前你主要是三件事:一是稳定企业,抓好生产经营;二是配合专案组查清郑维明案子;三是抓好三期工程的施工质量。”

高前道:“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就先按朱书记指示,烧好这三把火吧。”

这时,门铃响了,不知又是谁来了。也不打个电话预约,朱怀镜心里很不畅快,开了门,他大吃一惊:“哟,是舒畅呀!”见她手中提着盒月饼。

舒畅听出里面有人,就说:“朱书记不方便吧。”

“没事没事,进来吧。”朱怀镜叫了高前,“这是吴弘的表妹,舒畅。”

高前忙站起来握手,自我介绍:“我也是吴弘的同学,高前,在烟厂工作。”

朱怀镜玩笑道:“高前你就别谦虚了。”又望了舒畅说:“他是新上任的厂长。”

舒畅道了声幸会,就坐下了。三个人说话,倒没什么好说了。客气着聊了几句,高前说先告辞了。只剩两个人了,舒畅就说:“对不起,我太冒昧了。”

“没事的,高前又不是别人。”朱怀镜望着舒畅,胸口有些紧张。他刚才在她家里,她急急地催着他走。他走了,她又一阵风样地随了来。

电话又响了,朱怀镜说不接,就是天王老子打来的也不接了。可那电话发了疯似的,停了一会儿又铃声大作。朱怀镜照样不理。等铃声停了,他打了刘浩电话:“小刘,你叫总机将我房间电话掐了算了,净是电话,麻烦!”

再也不见有电话来了。也许是谁走漏了风声,今天电话突然多了起来。明天就是中秋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拜节。这会儿只怕至少有几十部或者上百部电话在喂喂叫喊,找他这位朱书记。兴许那寻找他的电磁波正围着他打转转,就是不认识他。朱怀镜此念一出,觉得很有意思。假如哪位作家有此灵感,完全可以写个精妙绝伦的荒诞小说。你想想,挟带着朱怀镜这个信息的众多电磁波在空中相互拥挤着,彼此追赶着,却故作神秘,视同陌路。最有趣的是那些电磁波分明在他身边团团转,哪怕就是认出了他,也没法叫他,你说急不急?

舒畅说:“忘了请你吃月饼了。”

“谢谢你,舒畅。”

“你现在想吃吗?我给你切。”

“先放着吧,才吃过饭。”

舒畅就没话说了,拿起电视遥控器,不停地换台。

“电视是越来越没什么看的了。有人开玩笑,说老百姓手中最大的权力,就是掌握电视遥控器。只要看见当官的在电视里装模作样,就换台。”朱怀镜说。

“你倒是很有自省意识啊。”舒畅笑道。

“这也叫自省意识?无可奈何啊。我喜欢看动物世界之类的节目。”朱怀镜说。

舒畅说:“我喜欢看《米老鼠和唐老鸭》。”

朱怀镜笑笑,说:“我看你有时就像个孩子,很好玩。”

舒畅低了下头,马上抬眼看电视。正播着译制片,一个男人搭着女人使劲儿亲,都半裸着。西方人鼻子太高了,就歪着头亲,就显得更热烈。电视剧却在这里戛然而止,英文字幕飞快地往上推,就像些老鼠在逃窜。

舒畅又换了个台,只见张学友和张曼玉都裸着身子,脸对着脸,喘着粗气,大汗淋漓,一来二去,像是坐在床上做爱。朱怀镜和舒畅都不说话,眼睛盯着电视。镜头慢慢地往下拉,原来电视里这对男女在推豆腐。朱怀镜忍不住哈哈大笑。舒畅也笑了,瞟了眼朱怀镜,脸绯红绯红。

朱怀镜仍是摇头笑着,说:“真是的……”

舒畅突然站起来,说:“你休息吧。”

朱怀镜禁不住叫道:“舒畅……”

舒畅拉开门,回头笑笑,红着脸,咬着嘴唇,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