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缪明从市里回来后,在走廊里碰见朱怀镜,只点了下头,就将自己关在了办公室里。朱怀镜颇感蹊跷,想打电话问问情况。电话号码没拨完,却忍住了。按说,缪明是同朱怀镜商量着才去市里的,回来后竟只字不提这事,其中必有缘由。

第二天下午,朱怀镜有个事情需要汇报,去了缪明的办公室。缪明客气地请他坐,听他一五一十地汇报工作,然后作指示,只是绝口不提上市里的事。朱怀镜更加不便问了,完事就想走人。

“市委很支持我们。”缪明突然没头没脑说道,左手不紧不慢揉着肚子。

“那就好嘛。”朱怀镜还想听下去,本来站起来了,却不走了。

缪明又马上掉转话头:“烟厂负责人的事,有个初步意见了吗?”

朱怀镜说:“我正准备向你汇报哩。我同之峰同志商量过,之峰同志倾向于让高前同志上来。高前是烟厂的总会计师,在厂里干了快二十年了,情况熟悉,很能干。我让之峰同志向你和天一同志汇个报,然后由组织部提出方案,地委尽快定一下。”缪明说:“好吧,尽快定一下。这次可要选准啊,不能再出乱子了。已经有好几个很不错的企业领导翻船了,往往是在五十五岁以上就开始出问题。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深思啊。”

朱怀镜幽默道:“高前同志年纪同我差不多,才四十多岁,还可以干上十几年再去腐败嘛。”说罢就收敛了笑容,摇摇头,显得很忧虑的样子。其实他心里没有半点忧虑。不是不想忧虑,实在觉得忧也是白忧。这并不是哪个人本身的道德问题,按这个体制去办企业,厂长经理们不贪才怪。

缪明这次上市里汇报遭遇了些什么事情,朱怀镜无法知道。缪明不愿多说此事,那么至少此行不太顺意。他含含糊糊地说句市委领导很支持我们,只怕是替他自己护面子,也想让朱怀镜别动摇了。看来,陆天一在市委领导那里是大有市场的。

朱怀镜其实早就想过,缪明是上任市委书记的“政治遗产”,现任荆都市委书记王莽之不会对他好到哪里去。而陆天一却是王莽之亲自提拔起来的。要不是当初王莽之初来乍到,总得有所顾忌,只怕早就把缪明晾起来了。缪、陆之间,朱怀镜对缪的感觉好些。他私下里是向着缪明的,但不弄清市委意图,他也不会鲁莽行事。此等关口,倘若感情用事,就太幼稚了。静观其变,相机而行吧。

人的外相有时也很占便宜的。王莽之是个高嗓门的山东大汉,说上三句话就会打个哈哈,谁见了都会以为他是个心直口快的大好人。不过朱怀镜早就不相信人的外相了,他在这方面是吃过亏的。早年有个同事,尖嘴猴腮,见人就笑嘻嘻的。都说尖嘴猴腮的人奸猾不可交,可他见这同事实在是热情得不得了,便忘了防备。后来果然就被这人从后面捅了刀子。曾经还有位同事,慈眉善眼的,肯定是好人了,后来发现这人却是地道的伪君子,背地里专门弄人。

回到自己办公室,赵一普送了个文件夹过来,说是几个急件。朱怀镜翻开文件夹,提笔批示。其中有个同公安有关的报告,朱怀镜便想起前不久发的那个《关于加强宾馆服务行业治安管理的通知》,就随意问赵一普:“那个文件在下面反映怎么样?”

赵一普马上就知道朱怀镜问的是哪个文件了,回答说:“总体上反映很不错。”

朱怀镜抬起头来,问:“怎么叫总体上反映不错呀?也就是说还有不同反映?”

赵一普脸陡然间红了,忙说:“我表达不准确吧。各宾馆以及广大顾客都很满意。但也确实有人讲怪话,其实说穿了,也就是个别公安人员。不奇怪,触犯了他们的切身利益嘛。”

朱怀镜放下笔,靠在座椅里,说:“将本职工作利益化,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股行业歪风,一定要刹!一普你说说,他们都有些什么具体意见?”

赵一普说:“我也没作调查研究,都是道听途说。”便将在外面听到的各种说法一一说了:“牛街派出所所长关云,牢骚满腹,有些话还说得很难听。”

见赵一普欲言又止的样子,朱怀镜也不催他,只是毫无表情地望着他。赵一普却更加急了,额上沁出了汗,后悔自己又多嘴了,却不得不说下去:“他不知从哪里知道,那个文件是您出的点子,说了您很多坏话。”

朱怀镜不想知道关云都说了他哪些坏话,只道:“由他说去吧。可也得我有坏处他才有得说吧?”

朱怀镜批示完了文件,赵一普拿了文件夹出去了。朱怀镜将门虚掩了,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踱步。不知怎么回事,这会儿他并不怎么恼火关云,而是对赵一普很不感冒。当秘书的,不能听了什么话都往领导耳朵里灌,这可是大忌啊。朱怀镜原以为这小伙子很不错的,时间一久,就发现毛病了。心想还是趁早换了他吧。又想那关云也的确是个混蛋,竟敢在外面说他的坏话。可碍着向延平的面子,朱怀镜又不好将他怎么办。向延平坐在人大主任的位置上总觉得屈才,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尽量释放一下能量,让你不敢小瞧他。这次为逮捕郑维明,向延平很做了一回文章。因为郑维明是荆都市人大代表,梅次地区检察院在收审他的时候,按照法律程序,建议荆都市人大常委会罢免了他的人大代表资格。但向延平硬是鸡蛋里挑骨头,说地委领导研究收审郑维明时,没有同他通气,人大的位置往哪里摆。这分明是在问他向延平的位置往哪里摆。只是毕竟郑维明已是犯罪嫌疑人,向延平也不好闹得太过分。可反过来说,为着一个贪污腐败分子,向延平都可以同缪明叫一下板,这人也就不太好惹了。朱怀镜略一忖度,觉得向延平还是不得罪的好。得罪向延平一人事小,弄得向延平那个圈子里的人都同他作对,那就不好了。再想那关云一介莽夫,与其用硬办法整他,倒不如采取怀柔政策。这种人,封他个弼马温,就把他收服了。

忽然想起待在家里老是不得安宁,便想有个可以清净的地方。本来梅园宾馆是个好去处,可那于建阳只怕有些多事,只好打了刘浩的电话。刘浩十分恭敬,只问有什么指示。朱怀镜说:“哪有那么多指示,只是要麻烦老弟。”

“朱书记您说哪里话,有什么让我效劳的,尽量吩咐。”刘浩说。

朱怀镜笑道:“也没什么。你最近老说让我去你宾馆看看,我没空。今天我是自己上门讨饭吃了。这样吧,我晚上过来吃饭。你也不用准备什么,简单些,我只同司机一块儿来。”

刘浩道:“我当什么大事哩!朱书记您可真会吓唬人。”

朱怀镜笑道:“你还真吓着了?你看你看,说要麻烦老弟,你就吓得什么似的,是怕我让你出血吧!放心,我只是讨碗饭吃。”

刘浩忙说:“朱书记您这么一说,可真的就吓着我了。好吧好吧,我恭候您。”

刚放下电话,袁之峰来电话,说过来汇报一下烟厂班子的事。朱怀镜忙说:“行行,我在办公室等你。之峰同志,你别老这么客气,开口闭口就是汇报。”

袁之峰说:“汇报就是汇报嘛。干了几十年工作,就学了这么一点儿规矩。”

朱怀镜哈哈大笑起来,说之峰真有意思。只几分钟,袁之峰就过来了。朱怀镜亲自替袁之峰倒了茶。袁之峰坐下,喝了几口茶,说:“我同天一同志通了气,他专门问了你的意思。他说,既然怀镜同志也有这个意思,就让高前同志上吧。”

朱怀镜笑道:“要体现地委意图啊,而且主要是听缪明同志和天一同志的,不能我一个人说了算。”

袁之峰说:“那就尽快提交地委研究吧。”

朱怀镜说:“行吧。缪明同志专门催过我。你不急着走吧?干脆坐一下,我让组织部韩部长过来扯扯。”

打了电话过去,韩部长韩永杰一会儿就到了。朱怀镜依然是亲自倒了茶。韩永杰接过茶杯,说声谢谢,笑道:“两位领导作批示吧。”

朱、袁二位都笑了。朱怀镜说:“我们研究一下梅次烟厂厂长拟任人选。企业不同别的地方,不可一日无帅。情况很急。之峰同志对企业情况比我们熟悉,他经过多方了解,认为烟厂的总会计师高前同志比较合适。我们和缪明同志、天一同志通过气了,初步统一了意见,让高前同志出任厂长。”

韩永杰插话说:“高前同志我也熟悉,确实不错。”

朱怀镜说:“当然我们也不能凭印象办事,还是要按干部任用程序办理。请组织部尽快拿出方案,就在这个星期之内提交地委研究。总的原则是特事特办,快而稳妥。”

韩永杰忙说:“行行,我马上布置下去。”

事情算是说完了,但韩永杰和袁之峰都没有马上走的意思。于是三个人便很自然地说到了高前,既像是碰情况,又像是闲扯。但这么扯扯显然很有必要,不至于让高前出山变得突兀。朱怀镜的办公室不过二十平方米。这小小空间里密集着他们三人呼出的二氧化碳,而每一个二氧化碳分子似乎都夹带着一个信息:高前的确不错,烟厂厂长舍他其谁?眼看着造成这么个氛围了,韩、袁二位就走了。这就像如今很多的大事,都是事先定了调子,然后再去论证。

送走韩永杰和袁之峰,朱怀镜一时不知该做什么,便摊开一个文件夹作掩饰,脑子却一片空白。上网也没有意思。不免就胡思乱想起来。想有些领导,每天的工作日程,都是下面人安排好了的,按时出场就行了。同演员差不多。而自己的官不大不小,工作有时下面安排,有时自己安排。忙总是很忙,但也有不忙的时候。一旦闲下来,倘若自己想不出什么事做,还真无所适从。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突然想起组织部替他写的一篇署名文章,还没时间细看。便拉开抽屉,翻了出来。题目叫“关于加强企业领导班子建设的思考”。这样的文章难免老生常谈,他连看看的兴趣都没有。不看又不行,便硬着头皮浏览了一遍。果然了无新意。本想批给组织部,让他们重写一下。可组织部那几个写手只有这个水平了,他便停了笔。他想试试舒天的文采,便打电话过去。不到一分钟,舒天就敲门进来了。

“朱书记,有什么指示?”舒天站着,不敢擅自坐下。

朱怀镜笑笑,示意他坐下,说:“这里有篇文章,我没时间过细看,你拿去弄一下,看能不能出些新观点。”

舒天接过稿子,有些紧张,说:“我尽能力,认真搞吧。肯定不能让朱书记满意的。机关里的干部都知道,朱书记当年是市政府里的文墨高手,没有几个人的文章能过您的眼。”

朱怀镜笑道:“任务还没接手,你就开始替自己找台阶下了。现在的年轻人,比我们那会儿聪明多了。”

舒天不再多说,只是憨憨地笑。朱怀镜便问:“在这里工作还算习惯吗?压力大不大?”

舒天回道:“习惯,机关工作特点都差不多。压力肯定有,这里联系的面宽多了,有很多情况需要熟悉。反正精力、体力都顾得过来,吃点苦有好处。”

朱怀镜免不了赞赏几句,就打发舒天走了。再看看时间,差不多要下班了。赵一普过来,照例要送朱书记回家了。朱怀镜却说:“你先回去吧,叫杨冲在下面等等我就行了。”赵一普点头笑笑,就下去了。最近朱怀镜总是只让杨冲单独接送,赵一普的笑意已在掩饰某种落寞了。

朱怀镜再坐了几分钟,就夹了公文包下楼。在楼梯口正巧碰见舒天,也没多想,就说:“舒天,跟我出去吃饭去。”

舒天一时没反应过来,呆了一下,才说:“好,好。”便跟着朱怀镜上了车。

便不再走大街了,仍旧穿小巷,从曙光大市场走。一会儿就到了黑天鹅,刘浩早在大厅里候着了。朱怀镜下了车,颔首而笑,只言未吐。刘浩也就不多说什么,微笑着领着朱怀镜他们上二楼去了。推开一个大包间,早有两位服务小姐恭候在里面了。见了客人,两位小姐一齐鞠躬,道了谢谢光临。

朱怀镜微笑着坐下,却暗自钻起牛角尖来,光临岂不是让人脱光了来?脸上便笑得更好看了。刘浩见朱怀镜很高兴,也就愈加兴奋,说:“朱书记能在百忙之中赏光我们酒店,我太感谢了。遵照你的指示,简简单单安排了几个菜。”

朱怀镜笑道:“刘老弟,我是来你这里吃饭的啊,不是来作指示的。你别左指示右指示的。”

刘浩忙点头道:“老弟知罪!”又指着舒天问:“这位老弟眼生,好像第一次见面。”

朱怀镜说:“舒天,地委办的。”

刘浩明白,能够单独跟朱怀镜出来吃饭的,必定忽视不得,再次同舒天握了手,说:“第一次打交道,今后请多多支持。”

舒天笑道:“刘总你太客气了。我能支持你什么?我只有几张方格纸。”

朱怀镜对刘浩说:“你以后有什么事,找不着我,可以找舒天,让他跟我说。”

听了这话,舒天却是浑身发热。他交代自己脸千万别红,不然就难堪了。脸真的没有红,只是背膛有些微微冒汗了。该红脸时没红脸,就是可塑之材。这时,只有朱怀镜只顾自己慢慢喝茶,刘浩和杨冲都望着舒天微笑。舒天其实内心很不自在,感觉脸上就像有蚊子在爬,却不便伸手去拍。幸好马上就开始上菜了,刘浩招呼服务员去了,杨冲帮着移开两张多余的凳子。舒天这才感觉自然些。

刘浩正忙着,朱怀镜叫他过来,说:“我俩找个地方说两句话。”

刘浩会意,领着朱怀镜一声不响出去了。两人进了隔壁包间,服务小姐跟着进来要倒茶。朱怀镜挥挥手,说:“不用不用,谢谢。”小姐出去了,朱怀镜问:“生意怎么样?”

刘浩说:“还行吧。我们酒店主要是三大块,相比之下,餐饮和娱乐好些,住宿要差些。但今年明显不如去年。”

朱怀镜嘴上“哦”了一声,便说:“我想请你帮个忙。找我的人太多了,有时躲都没个地方躲。想在你这里开个房,有时也好避避。我想你这里反正也住不满,空着也是空着。”

刘浩笑道:“朱书记说到哪里去了!就算天天爆满,也得给您空着间房候着啊!不是我当面奉承您,还真难找您这样的好领导,千方百计躲着那些送礼的。别人可是把手伸得老长老长啊!”

朱怀镜半真半假地批评说:“刘浩你可别乱说。你看见谁把手伸出来了?领导干部都有自己的难处。当然的确也有些人不自重,贪图些蝇头小利,就把自己的灵魂给卖了。”

“是啊是啊,我说的是个别情况,大多数领导是廉洁的。但像您这样的领导就少了。”刘浩说。

朱怀镜笑道:“别给我戴高帽子了,出去吃饭吧。”

回到这边包厢,见杨冲同舒天说笑。朱怀镜对身边人都是看在眼里,放在心里。杨冲平时也很傲气,就因为他给地委副书记开车。但这种人朱怀镜不太在意,小小毛病也就由他去了。见他对舒天格外客气,一定是看出这小伙子很有面子。朱怀镜想自己今天对舒天其实也没什么特殊表示,可下面的人就爱在你举手投足间捕捉某种信息。

早有小姐拿盘子托着几样酒水过来了。刘浩便问:“朱书记,用点什么酒水?”

朱怀镜说:“喝点红酒,意思意思就行了。”

刘浩说:“这里有几种洋酒,法国……”

刘浩话没说完,朱怀镜摇手说:“不喝洋酒,喝国产葡萄酒最好。就来王朝干红吧,里面泡几片黄瓜片。”

刘浩笑道:“朱书记是怕我心疼那瓶洋酒吧?”

朱怀镜说:“我知道几瓶洋酒也喝不穷你,只是最近老是有报道说洋酒这问题那问题,怕喝。”

朱怀镜不让各位敬酒,只说:“自便自便,都自便吧。”几个人就边喝边聊,气氛很轻松。舒天是第一次陪领导吃饭,倒也应付自如。朱怀镜见了心里暗自赞赏。

喝完几杯,刘浩欠了身子说:“朱书记,告假两分钟,我到隔壁去敬杯酒。”

朱怀镜说:“去吧,没关系。”随口问道:“什么贵客?”

刘浩摇头说:“也不是什么贵客,派出所的几位朋友,关云他们。”

朱怀镜问:“就是牛街派出所的那位关云?这里可不是他们的管区啊。”

刘浩说:“公安哪分什么管区?不论哪里有线索,他们都会管。他们可真的是闻警而动啊。”

朱怀镜只是笑笑,没说什么。舒天忍不住点破了:“他们实际上是在抢生意。那‘线索’的‘线’字,应把绞丝旁改作金旁。哪里有‘钱索’,就到哪里去。”

刘浩笑道:“朱书记身边的人就是水平高,看问题看本质。”

朱怀镜说:“你去敬酒吧。敬完之后,叫关云过来一下,就说我请他过来。”

刘浩顿时眼睛瞪得老大,半天才说:“朱书记,您这么屈尊,可真给老弟面子了。”

刘浩走后,朱怀镜说:“从严治警,可不是小事啊!”

舒天说:“派出所之间经常为管区发生争执,不是争责任,而是争利益。”

朱怀镜只是听着,什么也不说。倒是想事情这么凑巧,才听说关云在外面讲他的坏话,就在这里碰上了。

听舒天说了一会儿,朱怀镜岔开了话题。这时,刘浩推门进来,后面跟着个黑脸大个子,端着酒杯笑嘻嘻的。朱怀镜站起来,黑脸忙伸手过来,躬身道:“朱书记您好,我是小关,在牛街派出所。”

朱怀镜笑道:“哦哦,好好。我敬你一杯酒吧,辛苦了。”

关云来不及说什么,举杯一碰,飞快地先干了,再说:“岂敢岂敢,我是我是白酒,是小关敬朱书记。”

朱怀镜笑道:“那就算互敬吧。”

看样子关云想说些什么,朱怀镜却伸出手来握手,将他打发了:“好吧,你同兄弟们慢用吧。”

关云双手举着空杯,连连打拱,说道朱书记慢用,退出包间。关云走后,朱怀镜问:“刘浩,文件下来后,宾馆环境好些了吗?”

刘浩说:“好多了。但公安的朋友来了,我们还是要招待的,人之常情。再说,保不了什么时候就让他们抓住什么把柄了,也难说。我们做生意的,还是广结善缘的好。”

一会儿,关云又推门进来了,仍旧笑嘻嘻的:“朱书记,弟兄们知道您在这里,都想敬您酒,但他们不敢来,一定要我代他们再来敬您一杯。这杯酒,请朱书记一定赏脸。”关云个头比朱怀镜高,腰便始终躬着。

朱怀镜微笑着站起来,说:“同志们太客气了。好,这杯酒我喝了。谢谢,你代我向同志们问好,我就不过去了。”

“哪敢劳动朱书记?我们派出所都是些年轻人,有些不对的地方,请朱书记多批评。”关云拱手道。

朱怀镜说:“你们很辛苦,谢谢了。”他始终不叫关云坐下,说了几句客气话,就请他自便了。关云又双手举着空杯,拱手退身而去,黑脸早成了红脸。

朱怀镜喝得差不多了,自己一口干了,请各位尽兴。别人哪敢再喝,也都干了。这时,听得外面乱哄哄一片。刘浩忙起身出去。外面慢慢地就静下来了。一会儿刘浩进来,说:“对不起,惊动朱书记了。是公安的那些弟兄,原先说是不敢过来给朱书记敬酒。后来他们多喝了几杯,就壮胆了,有几位就吵着要过来敬酒。关云就骂了他们,说他们不懂规矩,也不看看自己算什么东西,还想去给朱书记敬酒。就吵起来了。关云说很不好意思,本想送走他的弟兄们,自己再过来道歉的,我挡了驾。”

朱怀镜笑道:“这些年轻人,倒也豪气。”

吃完饭了,朱怀镜说:“杨冲送舒天回去吧,我在这里同刘浩说说事,要车我再叫你。”

杨冲、舒天便起身走了。朱怀镜随刘浩去了十八楼,开了一个大套间。“不错嘛,感觉比梅园还好些。”朱怀镜称赞道。

刘浩谦虚道:“哪里,条件一般,朱书记就将就些吧。”

朱怀镜里外转了一下,说:“老弟,你就忙你的去,我这里就不用你管了。我洗个澡,休息休息,自己叫车回去。”

刘浩说:“要不到时候您叫我,我送您回去?”

朱怀镜摆摆手说:“谢谢了,不用。你自己忙去吧。”

刘浩出去了,朱怀镜独自静坐。近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感觉脑子里整天就像钻满了蚊子,闹哄哄的。不知今晚又有些什么人上他家里去,他不想回去了。前几天又从礼品包里清出了九万多块钱,有的知道是谁送的,有的根本弄不清哪里来的。他不想再让刘芸去捐钱了。她还是个孩子,不能过早地让她知道官场真相。自然想到了舒畅。犹豫再三,他抓起了电话:“舒畅,你好,睡了吗?”

舒畅说:“还没睡哩,孩子刚睡着。你还在忙?”

“没有,我在黑天鹅宾馆。”朱怀镜说。

“这么晚了,在那里开会?”舒畅问。

朱怀镜说:“我问这里老总要了个房间,平时好躲躲人。我今晚不想回去了,就在这里休息。1818房,你哪天要是有空,我们可以来这里聊聊天。”

“哦……”舒畅含混着。

“打搅了,你休息吧。”朱怀镜说着,有意显得轻快些。听了舒畅的语气,他就很后悔自己打这个电话了。真是鬼使神差!

他独自坐在客厅里,没有开电视,内心说不清的沮丧。重重地叹了几声,便去浴室冲澡。冲罢澡,仍不想去睡,便穿了睡衣,歪在沙发里抽烟。这会儿他很想念梅玉琴,他俩在一起的很多细节都袭上心头。只要想起她,那双美丽而忧伤的眼睛,就会针一样往他心坎里扎。他想不管怎么样,下次去荆都一定要托人去看看她。现在遇着了舒畅,他总不能往前走一步,似乎有某种听不见的声音时常在身后召唤他。这声音是什么?就是那双美丽而忧伤的眼睛吧。舒畅是惊艳的,却又是柔美的。她的柔美就像花的淡淡的芳香,时时浸润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门铃响。心想这么晚了会是谁呢?打开门,朱怀镜眼睛睁得天大。只见舒畅站在门口,急促地喘着气。他忘了说请进,舒畅自己进来了。“看你热得这个样子,快洗个脸吧。”朱怀镜说。

舒畅往洗漱间去,回头说:“我只有四十分钟时间,看看你就走。”

“这么急?”朱怀镜问。

舒畅说:“我单位晚上十点钟准时关门,你知道的。”

朱怀镜见舒畅半天没有出来,却不好去洗漱间叫。听得里面水老是哗哗响,就猜想舒畅在里面洗澡,更是只有干等着了。他心里怦怦直跳,呼吸也粗重起来。等了老半天,怕有什么意外,便跑到洗漱间外叫道:“舒畅,你好了吗?”

舒畅开了门,只见她满手香皂泡,说:“我把你换下的衣服洗了。”

朱怀镜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的傻妹妹哎,我没有带换洗衣服来,明天早上我穿这套睡衣出门?”

舒畅顿时红了脸,说:“谁叫你这么马虎?还要穿的衣服就不该放在洗漱间里。”

“没事的,没事的。等会儿我叫他们拿烘干机烘烘就行了。”朱怀镜站在洗漱间门口,望着舒畅洗衣服。舒畅见他老是从镜子里看她,就总把头低着。朱怀镜仔细一看,见舒畅头发根湿湿的,像刚洗过澡的样子。低头一看,她正穿着浴室里的拖鞋哩。朱怀镜再一次心跳如雷。

衣服洗完了,舒畅看看手表,说:“你休息吧,我该走了。”

朱怀镜迟疑片刻,才轻声回答:“你走吧。”

舒畅揩手的动作很慢,然后又对着镜子梳理着头发,把毛巾、浴巾都一一晾整齐了。朱怀镜说:“舒畅,能坐几分钟吗?我有个事同你说。”

朱怀镜打开冰箱,见里面有些水果,就拿了出来。舒畅便拿了刀子削苹果。朱怀镜先问她:“最近梅次出了个好心人洪鉴,专门给残疾人基金会捐钱,你听说了吗?”舒畅说:“哪有不听说的?在老百姓中间,传得跟神仙似的。”

“老百姓都是怎么说这个人的?”

“老百姓当然说这是个大善人。也有人说怪话,说这个人说不定是钱赚得多,却做了很多亏心事,就做善事消灾,自然就不敢留名了。”舒畅说。

朱怀镜问:“你怎么想的呢?”

舒畅突然抬起头来,说:“你怎么关心这个?我没有琢磨这事儿。”

朱怀镜仰天一叹,说:“告诉你吧,这个洪鉴,就是我。”

舒畅惊得差点儿削了手,说:“怎么?你不是开玩笑吧?你哪来那么多钱做慈善事业?”

朱怀镜这才道了原委,然后说:“正巧第一次收到这种钱,梅园的服务员小刘看见了。那孩子很朴实的,我相信她,就让她帮我捐了这钱。后来还请她捐过一次。她就是报纸上写到的那个漂亮的小女孩。但我想她毕竟还是个孩子,早早地就让她知道社会这么复杂,不太好。所以,我就想到了你,想请你来帮我做这件事。”

舒畅将削好的苹果递给朱怀镜,望着他眼睛眨都没眨。好半天,舒畅才说:“你真是个好人。行吧,我帮你做好这事。”

“那就谢谢你了。”

时间早已是十一点多了,舒畅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朱怀镜想提醒她,却又舍不得她走。舒畅手里总操着那把水果刀,没事样把玩着。朱怀镜伸手要过刀子,问她要梨子还是要苹果。她也不讲客气,说就吃个苹果吧。可没等他的苹果削完,舒畅突然说:“太晚了,我走了。”朱怀镜吃惊地抬起头,舒畅已快步走到门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