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红色教育”考察走了三天,到了井冈山。井冈山是中国红色教育的基地,也是很多人无数次景仰和向往的地方。县干班的学员们有一半以上曾经来过。但是,班长任晓闵和支书余威,恰恰都是第一次来。来过的人,喜欢讲的都是这些革命圣地曾经有过的传奇,包括一些民间流传的轶事。有人说,当年毛主席的雕像回到韶山时,本来下雨的天气,一下子变晴了,而且,雕像是一路走一路停,就像主席他老人家在不断地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道路。还有人说,雕像一共停了多少次,每一次就象征着毛氏家族为中国革命献出的一个生命。

当然更有玄乎的,说到毛主席一生所关联到的一些数字。乍一听,还真无法解释。胡弦笑着说:“因为伟人,所以不可解释!”

周天浩也笑笑。中午,他刚刚接到祁静静的电话。祁静静说她要请假出去待一段时间,好好地对自己的人生作一个计划。周天浩说这很好啊!祁静静说是很好,现在想来,我其实过得太理想了,以前,总是想着,有了爱情,就什么都有了。现在呢?什么都没有,连爱情也没有了。周天浩说:这怎么会?不要这样想嘛!祁静静说:当然得想。以前是我太……好了,不说了,你好好地考察吧。

祁静静挂了电话,却把当年周天浩写给她的那首席慕蓉的诗,发了过来。看着这诗,周天浩心里不觉有些伤感。情感犹如落花,凋落时,如何才能想见当日的繁华呢?

出来考察前,周天浩心情一直比较沉重。周一晚上,周天浩本来已经接到了卫子国的邀请,但岳父亲自给他打来了电话,让他晚上无论如何回家吃饭。周天浩没有迟疑,赶紧在电话里就答应了。他明白,岳父亲自给他打电话,那一定是十分重要,否则,以岳父这样的老干部,是不会轻易让女婿放下手头的应酬,回家吃一顿晚饭的。他给卫子国解释说,晚上党校临时来人了,实在抱歉。卫子国笑着说,没事,反正也就是喝酒,在哪里都是为革命为党奉献。周天浩说过几天,等我从外面回来,咱们好好地喝一回。卫子国说那好啊,只不过到时候,可……

周天浩没有问卫子国后面的话,南州官场最近气氛紧张,该问的话可以问,不该问的话,是千万不能问的。

下午5点不到,周天浩就提前回家了。岳父正站在院子里,用小喷壶在给花草浇水。周天浩陪了会儿,两个人也没说话。等花浇完了,岳父说:“晚上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见一个人?”这却是周天浩没有想到的。

“是啊,见了就知道了。他今天晚上特地到家里来,我已经让小雪在做菜了。估计他也快了。”岳父说:“你也去帮小雪一下吧。”

周天浩笑笑,进屋放了包,就到厨房。吴雪正在切菜,周天浩问要帮忙吗?吴雪说不了,你陪爸爸说说话吧。周天浩觉得吴雪的语气还算缓和,心想,那就陪岳父吧。他又问:孩子呢?吴雪说晚一点回来,到同学家去了。

周天浩回到客厅,就听到外面有汽车的喇叭声,心想一定是岳父要请的人到了。岳父到底请的是谁呢?而且非得让周天浩回来。以岳父退下来前的级别,一般的人,他是不会随便请的。何况平时,岳父也就不太愿意走动。今天这样破例,一定是岳父别有想法。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这个人关系到周天浩。

岳父已经将门开了,周天浩到院子里时,迎面就碰上了康宏生书记。周天浩吓了一跳,原来……他赶紧喊道:“康书记!”

康宏生笑着伸出手,同周天浩握了下,说:“周校长,我今天来可是替我的老领导看望吴老的。”

周天浩朝康宏生后面望望,没有人了,就问:“还有人呢?”

“没有了,就我一个。”康宏生道:“听老领导说,吴老家的菜好吃、酒好喝啊,这不?我就来了,今天晚上,我陪吴老好好地喝两杯。”

吴昌茂捋了下头发,说:“康书记能来,也是对我这样的老朽的关心。天浩啊,康书记约了几次,我一直说不必了,书记多忙,哪能?可是,康书记一直坚持,这实在是让……至于菜,以前是很好,那是老伴在的时候,老程当时吃的也是她做的饭菜。那时条件不一样,有吃的就是香,哪像现在?”

三个人进了屋,坐下来后,吴昌茂对周天浩说:“叫小雪也出来下吧,见见康书记。”

周天浩进屋喊了吴雪,吴雪洗了把手,出来见了。吴昌茂说:“这康书记,是你那老程伯伯的得意……哈哈,还记得老程伯伯吧?他可是经常抱着你的。”

吴雪说:“当然记得。老程伯伯都还好吧?”

康宏生道:“还好。现在在海南。他喜欢大海,说年轻时候在那打游击结下了感情。”

“是啊!人嘛!老程是五四年到南州的,当时先在桐山,我那时是他的通讯员。”吴昌茂插话道。

“老领导说,吴老跟夫人还是他介绍的,是吧?”

“有这回事。吴雪的妈妈原来是他们部队的广播员,年龄很小,解放时也才14吧,比我还小两岁。想起那时候,唉!真快啊。吴雪的妈妈都已经走了快20年了。”吴昌茂说着,就有些伤感。康宏生劝道:“您老现在身体还是很好的,孩子也都……这就不错了嘛!”接着又转身对周天浩和吴雪道:“像吴老这样的老同志,确实是为革命奉献了一辈子,不容易啊!”

吴雪回到厨房,不一会儿,菜就上桌子了。吴昌茂招呼康宏生坐下,让周天浩去拿酒。康宏生说:“忘了,我带了酒的。”说着,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两瓶茅台,说这是他在省委办公厅的时候特意留着的,正宗,地道。又从包里拿出两个精致的小盒子,递给吴昌茂,说:“这是上一次我到海南,程老请我交给吴老的。是正宗的深海鱼油,对维护心脑血管有好处。”

吴昌茂看了看,然后道:“替我谢谢老程。”

酒满上后,康宏生说:“吴老,今天我到这儿来,是一个普通的晚辈。我先代程老敬您一杯。”

吴昌茂喝了,叹道:“有时候,也许是我们这脑筋转不过弯来,对待现实,还是有些想不太明白啊!特别是……啊,不说了,喝酒。康书记,我敬你一杯。感谢你这么忙还来看我这个……”

康宏生说:“应该的,应该的!从到南州来,我就想来看望您,想跟您喝上一杯。上次你到办公室,我也太忙,也没好好地接待。真是……”

“那……不说了,说起那事,我这老脸都发烫哪!天浩啊,你也得敬康书记一杯吧,康书记对你可是……”

周天浩端起杯子,想往起站,被康宏生一把拉住了。周天浩笑笑,说:“我敬康书记!”

康宏生却没端杯子,而是道:“周校长哪,要敬你也得敬吴老。是吧,吴老?”

吴昌茂说:“都是家里人,还是先得敬康书记才对。”

康宏生端着杯子,笑着说:“那干脆,周校长,我们一道敬吴老,然后我们再喝。”

酒喝着,吴雪不断地上着菜。吴雪做菜是很有一手的,按吴昌茂的说法,是继承了她妈妈的优良传统。康宏生酒量大,一瓶多酒下去了,脸没有什么变化,周天浩却已经有点头晕了。头晕之中,周天浩也许是有心,也许是无意,不知怎么就谈到了党校综合楼的事情上了,说马国志常务正在昏迷着,而党校那边,有些教授还要去越级上访,这事……

康宏生把端起的杯子又放了下来,对着吴昌茂道:“吴老,今天只喝酒,只喝酒!到南州来,我这还是第一次喝得这么痛快!”

“那好,只喝酒。天浩啊,你得多陪几杯。小雪,你也过来敬一杯。”

吴雪说我实在不能喝,就以茶代酒,敬康书记一杯吧。康宏生说茶和酒其实一样,你把茶当做酒,喝了一样头晕;你把酒当做了茶,喝了一样清香。我记得老领导曾经对我说过:做人就要像喝茶与喝酒。工作要像喝酒一样,有一股冲劲;做人要像喝茶一样,有一股正气。有一股冲劲,工作才能开拓创新;有一股正气,人生才能不偏不倚。

“吴老,您说是吧?”康宏生问。

吴昌茂马上道:“当然是。可惜现在有些干部……唉!甚至一些高级干部也……令人痛心哪!”

“这其实不必。清者自清。相信党会有这个能力,逐步解决这些问题的。”康宏生道,“去年,我在中央党校学习,听了几场高层次的报告。中央对这个是有信心的。当然,反腐败工作也确实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的,关键还是制度问题。”

周天浩想插话,告诉康宏生,党校县干班最近也专题讨论了这个问题。但他想了想,还是没说。康宏生转而问周天浩,最近党校的工作都还正常吧?周天浩说基本正常。

康宏生点点头。电话响了,康宏生听了后,马上道:“好的!我马上回办公室,你们等着!”接着对吴昌茂道:“对不住了,我得先走一步。有点急事。”

吴昌茂也一点不含糊,说:“那我就不留了。天浩啊,我们一块送送康书记。”

出了院子门,车已经在等了。临上车时,康宏生对吴昌茂道:“吴老啊,多保重。至于你所吩咐的那事,我会考虑的。请放心!好吧!”

吴昌茂连连点头,周天浩明白康书记说的那事,应该是指自己的事情。他也没问。回到客厅,他斟了杯酒,又给老岳父也斟了一点,说:“爸爸,让您操心了。实在是……我敬您一杯。”

“知道就好啊!年轻人嘛,改了吧!”吴昌茂端着杯子,正要喝,又停了,喊道:“小雪,过来。”

吴雪过来了,吴昌茂让周天浩也给她斟了一点酒,说:“今天我们三个人喝一杯。以往的事,都过去了。前车之鉴,当牢记之。你们两个人,也要好好地反省反省。咱们把这杯酒喝了!”

“这……”吴雪迟疑着,吴昌茂朝她盯了眼,她仰着脖子喝了,接着是一阵咳嗽。周天浩拿了茶过来,吴雪接了,喝了一口,咳嗽总算停住了……

应该说,这次意外之中的与康宏生书记的见面,仿佛给周天浩的生活重新照进了一缕阳光。那天晚上,虽然他还睡在书房里,但他已经感到了渐渐漫上心来的温暖。

“红色教育”考察的第四天,县干班本来拟定要向韶山进发。车行到半路,周天浩接到丁安邦的电话,问考察组到哪儿了?周天浩说快到韶山了,丁安邦说原计划是不是还有两天?周天浩说是的。丁安邦又问:“大家的情绪都还好吧?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吧?”周天浩听着,就觉得丁安邦校长的问话有些古怪,什么叫特别的事?为什么这么问?难道……他便告诉丁安邦:“车上声音大,听不清楚,等到了前面停下来休息,我再打过去。”

车子又行了十几里路,到了高速服务区,周天浩建议集体下来“唱歌”。下车时,任晓闵正从他身边过。周天浩瞥见她眉头紧锁,脸色也不太好。这几天,任晓闵一直都不太说话,经常一个人发呆。周天浩还曾问过她,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她说没事,只是有点累。女同志说累,情况比较复杂,周天浩也就不好再问了。

周天浩也下了车,拿着手机,找了个僻静地方,拨通了丁安邦电话。丁安邦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问问。”

“不会吧?丁校长,我怎么感觉……”

“是吧,怎么感觉?反正过两天也回来了,到时再说吧。”

“丁校长,你这么一说,我就更……是不是关于我的事?还是祁静静?”

“都不是,别瞎想了。”丁安邦道。

周天浩更急了:“那……”

“好吧,跟你透露一下,王……可能被‘双规’了。”丁安邦声音压得很低,好像有谁能贴着话筒听见似的。

周天浩心“格噔”一下,忽然想起周一晚上,康宏生书记接电话时异样的神态和紧张的感觉,是不是就在那时?他问丁安邦:“什么时候的事?”

“周一晚上。还没公布,仅仅是听说。十分秘密,千万别……”丁安邦叮嘱道,“好了,不说了,你要带好学员,特别是要注意安全!”

车子重新发动后,周天浩回头看了眼任晓闵,竟然觉得她有些……至于怎么样,他也说不出来。难道她已经……或者……周天浩转过头,给卫子国发了个短信,不一会儿,卫子国的短信就到了,说“确有此事,不是‘双规’,是调查!注意保密!”

周天浩看着短信,背上一阵冰凉。

晚上,县干班的学员们就住在韶山。晚饭后,钱王孙和莫仁泽,还有几个县里的学员,开起了扑克场子。余威过来,邀请周天浩出去转转,周天浩说头有些疼,想早点休息,你们出去吧。余威笑道:“怎么了?到了这圣地,头还疼了?任书记也是,你们哪!”

周天浩一个人在房间里,洗了个澡,然后看了会儿电视。他的心里总像猫抓了一样,悬着,发慌。电视上也没什么好节目,都是些插科打诨,娱乐至上的老套路,周天浩强忍着看了半小时,终于忍不住了,关了电视,出了门。这宾馆很大,下午进驻时,匆匆忙忙,没有来得及细看。晚上正有月光,周天浩慢慢地沿着小径,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到了院角的亭子边。这是座八角形的亭子,据说是象征着工农红军的八角帽。月光下,亭子显得十分安静。周天浩正要上去,却看见亭子里还站着个人。这人显然也看见了周天浩,就慢慢地往下走。走到周天浩身边时,两个人都一惊。

“周校长……”是任晓闵。

周天浩也道:“任书记啊,你在这……”

“我也是随便走走,就到这了。”任晓闵道。

周天浩说:“既然到了,就上去坐坐吧。凉亭赏月,也是别有情趣的。”

“是吧?可是……”任晓闵犹豫了下,还是跟着周天浩上了亭子。亭子里的月光,像水一般,在地上飘忽着。周天浩道:“看这月色多好!想起上学时候读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那意境多美。”

“可是那里也有拂不去的伤感。”任晓闵接了一句。

周天浩笑道:“是啊,人生何处不悲伤?也许人生本来就是悲观的。”

“周校长也是个悲观主义者啊!不过想来,越是理想主义者,可能就越是悲观主义者。年轻时候,谁没有理想?可是,为了理想,很多人就……”

“为理想而生,事实上也是为理想而死。当然这不是我说的,是一个哲学家说的。关键是现实,所有的现实都是与理想悖逆的。”

任晓闵抬着头,看着亭子外的月亮,那月正圆。但细看,却有一小片残缺。她低下头来,再看地上的月光,那月光分明在流泻,却又像是静止。一瞬间,她想起小时山里的月光,纯净极了,手放在里面,清澈、澄明。现在,她将手放上去,月光里却是一片迷蒙。也许月色还是从前的月色,只是心地变了。心上有了灰尘,万物皆有灰尘。叹了口气,她道:“周校长,我想问问你,什么样的选择,才是人生正确的道路?”

“这……比如?”

“比如为官,是服从潜规则,还是?再比如女人从政,是不是就得……”

“这……我觉得要一分为二地看。潜规则已经成为当下官场的显规则。大家都遵守,其实已经不是‘潜’了。因此,就必须从制度上破解潜规则,而不能单纯地从表象上来各个击破。应该说,现在想不进入潜规则,难!很难!但要相信,会逐渐地有所好转的。这是转型时期的一种既正常又不正常的现象。至于女人从政……任书记,我倒觉得,女人从政,不,确切点说,应该叫女性从政,难度和境遇比男性从政显然要大。这里面,一是因为中国毕竟是个男权国家,到现在也还是,我是指骨子里。二是因为……很多优秀的女干部,即使……也可能被猜测,被误解,被指责。”

“其实不仅仅女干部,对整个官场的理解,也有一定的偏差。比如官场中男女感情,一旦出事了,就被认定为权色交易。其实,很多是没有的,官场也是……唉!不说这个了,太复杂了。”任晓闵换了话题,道:“有时候,看见周校长和吴馆长,我觉得还是你们这样好啊!”

“是吧?也许每个人看到的都只是表象,而真相永远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周天浩笑了声,他想起刚才卫子国的短信,背上又一凉。他侧头看了下任晓闵,月光下,她的侧影静止着,如水一般。可是,谁能看见她此刻内心里的波澜呢?

起风了。

周天浩打了个冷颤,他回头望了望任晓闵,她正倚在栏杆上,周天浩道:“任书记,我感到你这几天一直……其实很多事,都不一定是自己能决定的。人总是被外物所左右。想得太多了,容易……主席他老人家曾有句诗: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是吧,任书记?”

“唉!可是……”任晓闵说着,突然停住了。

过了会儿,周天浩听见了任晓闵压抑着的哭泣声。他赶紧道:“任书记,这……好了,不要再……怎么了?是不是我……”

“没事……真的,没事。”任晓闵边说,声音哽咽着。

周天浩拍了拍任晓闵的肩膀,“别再……”

任晓闵低着头,周天浩轻轻地抱住了她。这一刻,在周天浩的怀里,任晓闵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妹妹,肩膀一耸一耸。周天浩抱着她,天地纯净,万物消失,世界在这一刻,回到了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