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南州市委党校第24期县干班的党员们,刚一踏上仁义的土地,就感到了少有的热情。国道边上,刚到仁义界碑,上面就悬着大幅欢迎条幅。仁义县委常委、组织部长余威,仁义县委常委、办公室主任刘川,还有其他一行人,正站在路边上。大车子一停,余威他们就迎了过来。

周天浩第一个下了车。余威说:“欢迎哪,周校长,欢迎县干班到仁义来考察!”

任晓闵也下来了,今天,她穿着一套白色的运动服,显得青春而时尚。余威握着她的手时,稍稍用了点劲,笑着道:“班长今天可是很美丽的哟!”

“你啊!”任晓闵脸一红,随即就镇定了。后面的人也陆续下来,刘川说:

“别下来了吧,还得往前走。余部长,你看……”

余威就挥了下手:“大家就在车上了,继续往前。”又招呼周天浩:“周校长,你坐我车吧。还有任……班长,你也坐我车上。”

周天浩没有推辞,任晓闵却说这不合适吧,回到大车上了。

大车子上其实坐的人并不多。40个学员,请假的有十几个,临时有事,没来得及的又有好几个。现在坐在车上的,也就20个人左右。陈然、莫仁泽等几个县里的学员,都是自己坐车过来。任晓闵一上车,就有人笑道:“班长哪,怎么没回应党的书记的召唤哪!”

任晓闵回头瞅了这人一眼,没说话。

大家便又接着刚才停车前的话头说了下去。其实也没说什么,就是说一些好玩的段子,名曰:段子现象。

段子确实成了一种现象,而且最为泛滥的,就是官场。真正有冲击力的段子,就来自于官场,描写官场,流行于官场。熟人之间冷不丁会发一条短信,一看没别的,就一段子。看了,会心一笑。有时在会上,你便会见有人拿着手机,呆呆地看;看完了,傻傻地笑;笑完了,再一个劲地转发。要说手机时代最伟大的作家,莫过于制作这些段子的人了。贴切,生动,幽默,风趣,讽刺,有力,真正是到了位了。这不,物价局的鲁局长正对着手机念段子:

中央机关出上联:上级压下级,一级压一级级级加码马到成功;

地方政府对下联:下层蒙上层,一层蒙一层层层掺水水到渠成。

顿时一阵笑。这样的段子,只要是官场中人,一听就明白,一听就能得精华。而且别看这段子也就几十个字,却活生生地把官场中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段子化了。

文化局的李局长也笑着念了一段:

官场之最:最难找的地方──有关部门;最难捉摸的官话──研究研究;最神秘的机构──组织上;最大的官──一把手;最难管的东西──一张嘴;最谦虚的时候──在上级面前;最冠冕堂皇的语言──工作需要;最易接受的行贿──您讲得真好!最关心的信息──自己这次能否升迁;最傻的高兴──你的问题组织上也考虑了;最无奈的选择──因为年龄;最阴险的害人理由──群众反映!

李局长一念完,车子里突然没了声音。接着,有人就嚷开了:“听听,这里面到底有多少是说在座各位的?”

没人应声。市容局的高局长就道:“别再嚼这些官场的话茬儿了,来点别的吧?”

“我这有。”马上就有人念道:

一个美丽女人的苦难史

一女子两年内离婚11次,问其何故,摇头苦答:一任夫君是搞石油的,钻太深,受不了;

二任老公消防队的,拔出来就喷,难受;

三任老公建设局的,脱了又穿,穿了又脱,瞎拆腾;四任老公包鱼塘的,一连两次水干了才搞,不痛才怪;

五任老公是公安局的,喜欢绑住干活,不准我动,苦不堪言;

六任老公是个组织部的,光谈话,会唬人,就是不搞实事;

……

“别念了!”任晓闵说话了。任晓闵说话时,脸已经涨得通红。虽然有时候在一些场面上,她也听到过这些段子,而且也经常有人发这些段子给她,但真一念出来,她还是觉得太粗俗了。

王立也道:“这么低俗的东西,怎么还……”

马上就有人反驳道:“现在是市场经济,市场经济一个明显特征就是市场需求。这样的段子有人愿意听,愿意传播,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它有针对性。接着再念吧!”

却没声音了。有人道:“为了区别对待,干脆发手机得了。”

车子里顿时没了声音,接着就是手机的信息声,然后是笑声,有人道:“这段子也绝,调整得也太过了些。”

任晓闵坐在前面副驾驶的位置上,此刻正看着手机。手机上也是一条短信:梨花春深,爱你情浓。她看着赶紧删了,唉!也许这个世界上最能让年龄失去作用的就是爱情了。再怎么年纪的人,一旦爱上了,就诗人了。而且,不仅仅是诗人,还是一个完全放开了的人。在爱这方面,是没有官职高下之分的。虽然,更多的时候,本就无所谓爱,只不过是一种游戏,各自利用了自己的优势,在游戏中进行博弈。任晓闵也无法说清,自己是不是真的爱着。回想起来,她觉得有真正的爱着的感觉的是初恋,但那已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再后来,程式化的恋爱结婚,生子;29岁时,任晓闵在几乎是没有任何选择的情况下,被别人爱了,并且一直到现在。对于这个人,她说不上爱,也说不上反感。在私密的时候,这个人与经常坐在台上的形象完全不一样了,简直就是一种自我颠覆。3年来,几乎是每一周,他们能见上一次。任晓闵的丈夫还在部队里,孩子放在父母那边,她一个人住市里,因此也就方便得多。他对她的要求很简单:陪他,但必须保密。而她对这个人的要求更简单:在一块时,我们爱;离开,我们各自回归自己。

然而,这可能吗?

不可能的。任晓闵也知道,从有些人的眼神里,她早已察觉到了,她和这个人的关系,早已是南州官场上的一种谈资了,只不过因为这个人正炙手可热,所以没有人公开地说他们。何况中国人一向对这事忌讳,当着别人的面,是不会直接说的。但是眼神会泄露一切。上一次,在小别墅,她竟然碰见了莫仁泽。虽然彼此只是匆匆一瞥,但也让她惊魂了一回。后来她很多天一直担心着,怕莫仁泽问到这事。可是,莫仁泽没有任何动静,连在班上碰到,眼神也还是像往常一样。莫仁泽的这种不动声色,更让她心里发毛。昨天晚上,她还同这个人说起莫仁泽。这个人笑道:“别担心,莫仁泽这人在官场上待久了,知道分寸。他现在也正在风口浪尖上,自己还顾不过来自己,哪还有心思问别人?何况这问的人,也……”她说:“我总有些不安。他要真在县干班上一说,我可就……”

“会吗?”这个人问。

她摇摇头,不是说不会,而是拿不准。

“放心!”这个人摩挲着她的手,说:“莫仁泽连这点都不知道,还能在官场上混这么多年?他可是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啊!”

任晓闵想着,就回了个短信:我很好。放心。

前面的三辆小车都依次停下了。这并不是仁义县城,而是国道边上的一家企业,大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南州伟达化工股份有限公司”。余威在车门边站着,向这边招手。大家下来后,余威说:“这是仁义最大的招商项目,总投资4个多亿,年税收5000多万,也是仁义的支柱产业。”

接着,他就将边上留着寸头的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推过来:“这是企业的老总,韦总。广东人。”

“大家好啦!”韦总一出口,依然是广东话。

刘川解释说:“韦总很少来这边,他的生意多。今天正好在,听说党校县干班的领导们来了,就……”

任晓闵站在周天浩的边上,问周天浩:“这化工企业北移,是不是……合理?”

“这很难说。”周天浩笑道,“不过现在都在搞招商引资,全民运动,最大的可能就是带来普遍的影响,也是竞争性后果。像这样的化工企业,也许招商是成功了,但污染和后患也进来了。”

“周校长和班长正在热议什么啊?”余威问。

“正在说这企业规模不小。”任晓闵撇开话题,说:“进去看看吧?也好让我们有切身的经济学体会。”

进了企业,规模确实很大,放眼一看,足足有两百亩的田地,到处是高高耸立的焦化楼,空气中有些微的刺鼻气味。韦总说:“我们的污染处理在南州算最好的啦,投资就有3000多万。”

县干班的学员们虽然天天都在跟经济打交道,但是真让他们来亲近经济,来考察经济,他们也不是太有兴趣的。走马观花是他们一贯的工作方式。因此在企业地转了一圈,大家也只是左看看,右瞧瞧,听着韦总和余威以及刘川他们的介绍,谁也不问什么,谁也不说什么。可能所有人都有一个心眼,就是快一点离开这投资4个亿的企业——越到里面,气味越浓了。尤其是车间里,气味像一条条虫子,蛮横地往人的心肺里钻。任晓闵掩着鼻子,周天浩给她送了块纸巾。她笑了笑,看着车间里的工人。有的戴着口罩,有的甚至连口罩也没戴。她想不出来,这些刺鼻的气味,是怎样一点点地渗透到工人们的心肺里。出了车间门,她问余威:“这气味有毒吗?”

“这……”余威转过头来问韦总,韦总一扬手,道:“微毒。我们的防护设施都是一流的。”

“一流?韦总这也太不符合事实了吧?”王立站在后面猛然道。

韦总一回头,正碰着王立的眼光。这是一双军人的眼光,也是一双一看就知道有些刚直的眼光,韦总笑着,哈哈道:“是事实哪!刚才车间里不都是有防护设施的嘛!”

“可是我却看见很多工人,连口罩也没有。”王立接着道:“化工企业往内地推移,说起来是产业转移,其实是将重污染和高能耗向内地转移。我们现在太看重眼前利益了,将来是要付出代价的。”

余威脸色一阵难看,任晓闵拉着王立的衣角,说:“王局长,这宏观的讨论,等到了会议室再说吧。余部长,下一站是……”

余威赶紧道:“我们上车。下一站到开发区。”

仁义开发区,占地面积号称八平方公里,但实际建成区看起来也就一两平方公里而已。现在,中国几乎成了开发区的天下,到处都是开发区。有国家级开发区,省级开发区,市级开发区,县级开发区,最基层还有镇级开发区和村级开发区,甚至还出现了村民组开发区。开发区泛滥,带来的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大片土地被工业化。中国正是一个向工业化、城市化迈进的国家,现在的问题是工业化、城市化没有从根子上深入到农村,而是先将农村的土地工业化、城市化了。究其原因,大概还是我们的政绩观出了问题。招商引资被潜在地作为干部政绩的一个衡量标准,而且成了几乎仅次于政治稳定、计划生育之后的绝对标准,也就是一票否决。干部被招商引资的绳子拴着,他能不努力地去经营?“不管什么企业,引进来的就是好企业!”多年前的“猫论”,在这里似乎有些变味了。

仁义开发区的领导,也早已等在路口了。而且,正对着主干路的企业大楼上,都悬着欢迎条幅。刘川兼任着开发区的常务副主任,这会儿,他兴致勃勃,领着大家一路看来。周天浩和任晓闵走在后面,任晓闵问:“现在这么多开发区,招商引资,招的商引的资,到底是哪里的呢?”

“沿海和经济发达地区。”周天浩答道。

“那只能说是战略转移,而整个经济总量并没有改变。”任晓闵分析说。

周天浩一笑:“你经济学不错,说到了点子上。不过,这种转移本身就带来了资本的流动。而资本的流动,同时拉动了消费和产业结构的调整。从宏观上看,还是产生了效益的。”

“啊!”任晓闵应了声,她的目光落在了正向着考察队伍而来的一群人身上。

那些人一看就是近郊的农民,或者说是刚刚进入城市的市民。农民和市民的双重特征,注定了他们处境的尴尬。他们嚷嚷着,走到了面前。而刘川显然已经明白了他们的意图,正和开发区的几个人在试图阻拦他们。但是,来不及了,这群人已经涌到了考察队伍里。任晓闵听见一个似乎是为首的中年人道:“你们都是县干吧?领导干部,你们评评,我们的地被收了五年了,到现在补偿费也没结清。当初许诺给我们工作,也没有。我们现在没了土地,不是农民了,可是又没工作,也不是市民。你们评评,这谁有理?”

余威正望着刘川,刘川上来,对着这中年人道:“叶大为,你不要再闹了,早跟你说过了,补偿是分期分批的。至于工作,不是有很多企业面向你们优先招工了吗?”

“分期分批?分到什么时候?到我们喝西北风了,才来?”叶大为朝后面的人一挥手,“大家说说,那企业招的都是什么工?”

“都是些重活、脏活,分明就是歧视我们征地工。”后面也嚷嚷起来了。

刘川还正要理论,余威拉过他,说:“这样吧,我带着学员们先到宾馆去。你继续处理吧。”

上了车,王立道:“现在的政策,就是牺牲一批人的利益。像这些失地的农民,就是弱者。弱者保护,在当下,就必须引起重视。”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有人叹道。

“难什么?还不是没有把群众利益放到心里?”王立的语言中,还明显地带着军人的色彩。

立即就有人反驳了:“王局长,你是不在下面工作。下面工作的复杂性,不是我们能想象的。很多事,你要是先把所有的可能都考虑到了,就没法办。有时候,难哪!可能就需要用不民主的方法,来一步步推进民主。”

“这也要看你推进的是不是真正的民主!”王立大声说,“对于那些失地农民,不是民主,而是民生问题。”

大家都沉默了。

任晓闵看了看表,也快11点了。陈然和莫仁泽也应该到了吧?钱王孙是不过来的,他在想湖那边等着。她就给陈然打电话,陈然说来不了了,正在忙着点事。她笑道:“再忙,这集体行动也得参加嘛!”陈然说:“不是不参加,真的有点……等上课了,再向班长请罪。”陈然说得油滑,她也不好再追了,只好又打莫仁泽的电话。不知怎的,一开口竟有些心虚。莫仁泽说:“我早已到了,正在仁义宾馆坐着喝茶呢!”

任晓闵放了电话,心想你倒自在。她不能确定,那天早晨,莫仁泽到底看到了多少?是仅仅看到了她,还是一直看到了她和另一个人。依莫仁泽的精明,他应该不会放弃追究事情真相的可能的。那么,他也许就一直在暗处等待着。而她是在撞见莫仁泽后半小时,再次出门确认无人时离开宾馆的。稍后,另一个人也离开了。她有种感觉:这一切都在莫仁泽的注视中。其实,就是注视了,也不过就是把一层别人老说的窗户纸给捅破了。何况莫仁泽也不一定就敢。捅破这层纸是需要勇气和底气的。莫仁泽没有,至少现在还没有。

车一到宾馆,莫仁泽果然就坐在大堂的沙发上喝着茶,见大家下来,他摸着半秃的头发,说:“我早迎接你们了。欢迎南州市委党校第24期县干班的领导们!”

任晓闵看着他,脸上洋溢的是官场上常见的那种似真非真、说假不假的笑容。这个在官场上打滚了好几十年的人,内心的世界,竟然完全被外在的呈现给遮掩了。不过,她仍然想起另一个人说的话,那个人说:“莫仁泽正在被调查,涉及到贿赂,而且数额不小。主要是卖官。”

软肋!是不是所有的官场中人都有软肋?

中午,余威的招待应该是仁义的最高档次了,有几个人喝着酒道:“余部长就差把仁义的美女上来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有了。这可叫我们乐不思蜀了啊!”余威只是笑,“仁义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美女。没有美女,是仁义官员最大的幸福!”

“这可就怪了,还是幸福?”

“没有美女,就没有……不是等于集体上了保险嘛!”余威解释完,大家哄堂一笑。

周天浩说:“这让我想起一个小故事,说沿海有个县级市的市委书记,酷好女色。50岁时,因为贿赂事发,一查,竟然有108个情妇。他所收受的钱财,也大部分花在这些情妇的身上。审判时,审判长问到这些情况,这个市委书记辩解说:‘我虽然收了一些钱,但从来没有花在自己身上。’审判问:‘你养了那么多情妇,难道还有理?’他一笑,说:‘不是我非得养,而是这个地方的女人实在太美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既然有之,何不受用?’”

莫仁泽笑着举着杯子,说:“这倒有理,也是资源嘛!”

周天浩也笑着,脸却有些发红。他看见任晓闵正盯着他,这目光仿佛一根鞭子,抽得他心里发疼。他低下头,吃了口菜,手机响了。他拿出一看,脸色马上变了,赶紧出了包厢,沿着走廊又往前走了十几米,才道:“你在哪?”

“你说呢?”

“静静,你怎么……你到底在哪?本来我今天准备到医院去看你的,可是……”

“我在你家里。”

“家里!你……疯哪?真的?”

“难道会是假的,要不要吴馆长接电话啊?”

“……”周天浩背后出了一阵冷汗,这祁静静是个说得到做得到的人,她说在他家里,就真的有可能在。这女人……

“不过,周校长别担心,我过来只是和吴馆长谈谈心,向她请教些女人方面的事。何况现在她也不在我身边。我正在卫生间呢,她在厨房,还有你老岳父吴老书记,也正在客厅里。怎么?怎么不说话了?”

“你……去干什么?”

“没干什么,就是向吴馆长请教。她很热情,人真的好,比在党校里还好。我们很谈得拢。这让我想起古时候,要是真能有个三妻四妾,那多好!周校长,是吧?”

“净胡说。我现在有事。你真的在我家里?”

“要不要请吴馆长说话?”祁静静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了句。

这一问把周天浩给噎住了,他结巴了一会儿,才道:“那好,千万注意点。我明天下午回市里,立即跟你联系。”

祁静静没有说再见,而是直接“啪”地挂了。周天浩握着手机,手竟然有了颤抖。

下午,县干班考察仁义县的旅游业。3点钟,周天浩说家中有急事,提前让余威用车送他回市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