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吕专个头不高,精瘦,按照正常人所说,是没有什么“官相”的。可是,就是这么一个瘦而又瘦的小个子,6年前,就与丁安邦一道,被提拔到了副校长的岗位上。当副校长之前,吕专是党史党建教学部的主任,教授。在南州市委党校流传着一句话:“浓缩就是精华”,指的就是吕专。甚至有些人在背后就直接称呼吕专“精华校长”。

吕专下了车,却并没有与丁安邦打招呼,而是站在车门边,等着马国志下车。

马国志先是探出了一只脚,然后又探出一只。从去年党校的综合大楼落成后,马国志的腿脚就不太灵便了。马国志身材中等,见人脸上总是挂着笑。丁安邦走到车子边时,马国志的笑容已经冲到了眼前。

“准备好了吧?”马国志问。

丁安邦点点头。

吕专这时候已经到了第二辆车子前,车门开着,康宏生书记却没有下来。吕专喊道:“康书记。”

康宏生正在看手机,没有抬头。马国志慢慢地走了过来,扶着车门,说:

“康书记,请!”

王伊达也下车了,走到前面来,看着康宏生书记下了车。丁安邦上前喊道:

“康书记好!”

康宏生点点头,马国志问:“康书记是先看看校园,还是……”

“先看看吧,党校嘛,啊!”康宏生说着,王伊达道:“那就转一圈吧!”

党校范围很大,如果全部地转一圈,可能要一个小时。这当然不可能。丁安邦看了眼马国志,马国志正同王伊达说着话。他便稍稍思考了下,觉得还是看看主体教学大楼和图书馆以及教工食堂比较好,这些有代表性。他往后放慢了一步,正好走在马国志的前面,整个身子比吕专稍稍向前一点。这样,就形成了整个队伍是随着他走的态势。

康宏生是北方人,身材高大,来南州前是省委的副秘书长。到了教学楼前,康宏生指着楼前的雕塑,问:“这是……”

“啊,这是刘风烈士,党的南州首任书记。”吕专道。

丁安邦瞟了眼吕专,也没说话。康宏生在塑像前停了下来,神情庄重,端详了会儿。马国志拉住丁安邦,问:“天浩校长呢?”

“他刚才上去有点事,马上会来的。”丁安邦答道。

马国志就朝办公大楼那边张了张,王伊达问:“国志啊,脚好点了吧?”

“不行啦,关键是不能走路。”马国志叹道。

王伊达看着马国志将一只脚往前一停,然后又将后面的一只脚往前一甩,整个动作就像个木偶似的,便也叹道:“还是得注意啊!好好休息。”

“是得休息了。不过也快了,想不休息也不行了。”马国志说,“我已经拟定了一个三年恢复计划,要通过系统的锻炼来逐步恢复。”

“这很重要。”王伊达肯定道。

转过教学大楼,马国志回头又看了一眼。前面就是综合大楼了。南州市委党校的综合楼总投资7000多万,整个工期两年。从建综合楼开始,就不断有人向上举报,说马国志在其中搞了些名堂。后来,周天浩负责综合楼建设,又几次被人民来信给缠上了,好在都有惊无险。纪委也正儿八经地查了几次,结论是“没有问题”。综合楼建成后,就在年前,党校有十几个职工联名向省纪委举报。这次举报的是马国志和周天浩两个人。省纪委责成市纪委调查。一个月前,市纪委专门成立了一个调查组,在党校调查了一大圈。结果是基本没见着马国志的面,卷宗一摞,问题全无。丁安邦清楚,这些不断举报的人中,带头的就是政治学部的主任吴旗。吴旗早年毕业于北大,比吕专早一年分到党校。这人性情耿直,眼里容不得沙子,党校的历任校长几乎都被他“告”过。当然,也几乎都没有告成功。正所谓“屡告屡败,屡败屡告”。不过这人有一点却很奇怪,在党校人缘极好。很多人跟他吵过,但吵过以后却又成了朋友。

丁安邦走在前面,不知怎么的,突然感觉有些不太对劲。他朝综合楼四下扫了眼,这时候,他知道为什么感觉不对劲了。

吴旗正站在综合楼的门厅里,看着康宏生一行人过来。他脸上表情麻木,在下午的光线里,显得有些冷峻。

马国志也愣了一下。丁安邦已经走到前面,站在吴旗的边上,看似不经意地用身子挡着吴旗。康宏生同王伊达说着话,马国志走在最后,通过了门厅。整个过程,吴旗一直站着,没有说一句话。等到大家都走到后面的走廊,丁安邦才转过身,对吴旗笑笑,说:“在这有事?”

“没事,就等着你们。”吴旗道。

丁安邦又笑笑,说:“老吴啊,干嘛呢?回去吧。”

吴旗回头望了望走廊,康宏生正和马国志站在走廊尽头,马国志正用手指着什么,好像在给康宏生介绍。吴旗挪动了步子,朝走廊走去。丁安邦立即拦住了他,“老吴啊,这事你看……就别再……”

“丁校长,你放心,我不针对你。”吴旗继续往里走。丁安邦看再拦也不可能了,只好让他往前。

吴旗到了走廊里头,喊了声:“您是康宏生书记吧?”

康宏生回过头,有些吃惊,马国志更是恼怒地盯了丁安邦一眼。吕专插了上来,说:“康书记,这是政治学部主任吴旗教授。”

“啊,吴教授好!”康宏生伸出手,吴旗却没接。康宏生的手半伸在空中,吴旗道:“康宏生书记,我要向你反映党校综合楼的腐败问题。”

康宏生先是一愣,接着很快道:“是吧,反映问题?国志啊,这是……”

马国志朝吴旗瞪了下,答道:“吴教授一直在向各级反映综合楼的问题,市纪委已经调查过了。”

王伊达也道:“上个月刚刚查结束,没有原则性的问题。”

“康书记,我想单独地给您汇报一次。”吴旗表情依然是冷峻的。康宏生点点头,说:“很好,这样吧,明天到我办公室去。”

“那好,我不打扰了。”吴旗说着,就转身快步走了。

马国志心里窝着气,丁安邦小声道:“怎么?怎么……唉!”

吴旗这一搅和,康宏生书记再看的兴趣没有了。王伊达便提议到接待室坐坐,听听党校的工作汇报。丁安邦瞥了下康宏生书记。康书记的脸有些黑红,基本看不出喜怒。

接待室在办公室楼二楼,到门前,周天浩和汤若琴正在门厅里迎接。王伊达笑着说:“小汤啦,更见漂亮了嘛!啊!”又转过身,对康宏生道:“这个小汤,是黄同同志的儿媳妇,党校办公室主任。”

“啊,好,好!”康宏生握了下汤若琴的手,又同周天浩握了下。大家上了楼,进了接待室,马国志说:“康书记,我得检讨,刚才……”

“检讨什么?群众上访是正常的嘛!”康宏生转过头问王伊达:“纪委的调查材料你看了吧?让他们明天给我送一份过来。”

“看过了,确实没……好吧,明天让他们送过去。”王伊达说着,喝了口茶,道:“今天呢,宏生书记亲自到党校来调研,主要是了解一下新形势下党校工作的开展情况,当然,同时,也了解一下党校班子的建设。”

丁安邦心里一颤,但表面上还是微笑着。他看了看吕专,吕专正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周天浩则正望着汤若琴,那眼神里竟有……

“国志啊,是不是先请党校这一块汇报一下?”王伊达说完,马国志笑了一声:“哈,啊,其实呢,伊达书记你是党校的第一校长,你清楚。我最近腿脚也不太方便,一直在家休息。今天是因为两位领导要过来,才到学校来。党校的日常工作,一直都是由3位副校长主持着。我看就请……先还是请安邦校长汇报吧,伊达书记,你看……”

王伊达点点头,丁安邦清了下嗓子。这也是一种掩饰。其实就是现在不太带班,当过老师的人,嗓子还是没什么问题的。他摊开笔记本,开始一一地汇报起来。康宏生书记一边听着,偶尔在本子上记上一笔。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中间,也仅仅是马国志手机响了一次。整个接待室里,除了丁安邦的声音,竟是出奇的静。

最没有秩序的会议,就是级别基本上差不多的人在一块开会;而最有秩序的会议,一定是级别相差较大,甚至有一种“内在的威严”的会议。今天这就是。虽然人不多,可是级别上差得很远。市委书记,可是600万人口的南州大市的一把手。党校虽然也是副厅级机构,可是平时与市委书记接触毕竟很少。何况刚才吴旗又出了那么一招,气氛本来就有些沉闷。丁安邦汇报着,感到身上有些燥热。他伸手松了下领子,自己也觉得脸上竟突然开始发烧。对于一个在讲台上站了好几十年的党校副校长,这显然不太正常。他一边汇报,一边极力克制着。在汇报完最后一个小问题后,他抬起头。康宏生正望着他,他笑笑,说:“我汇报的,也许还不全面,请国志校长,还有其他两位副校长补充。”

“很好嘛,很全面。”王伊达先说了。

马国志也道:“党校就是现在这么个状况,关键的问题,其实就两块,一个是经费,一个是人才。但归根到底,还是经费的问题。经费一解决,什么事都好办了。刚才安邦同志也汇报了,整个一个党校,除了人头费外,一年的业务经费才200万。这与我们党员干部教育的现状,十分不相符啊!”

“我来说两句。”吕专瞅着马国志说话的空当,插话道:“经费问题确实是困扰党校的一个大问题。但是,我想提个不成熟的建议。今天正好康书记和王书记都在,如果不妥当,就当做……”他笑了下,继续道:“党校的将来,应该是除了正常的党员干部教育之外,一定要开门办学。我们现在基本上是封闭的。门一打开了,什么都好办。”

这不是……丁安邦朝吕专望望,又望望马国志。吕专又道:“怎么开门办学?这里面我想了想,一是利用党校的人才优势,为经济服务,也就是为企业服务;二是在党校内部建立良性的竞争机制,比如课题的竞争,人才的竞争。换言之,就是要让所有的人都动起来。这样,我想……”

吕专停了话头,康宏生笑着点点头,说:“很好嘛!党校是党的理论阵地,就要有创新精神。我看吕校长的意见可以考虑。伊达同志啊,你说呢?”

“当然。不过,党校有党校的特殊性,它不同于一般的高校。它的首要任务还是服从于政治需要。因此,可以有步骤地进行改革,进行创新。至于经费嘛,一是要节流,二是要开源。市财政也会争取多解决一些的。”王伊达这话说得原则,但是有分量。一个老资格的市委副书记,说起话来,就有一股子内在的底气。

汤若琴起身,给康宏生书记续了点水,又走到王伊达边上,王伊达笑道:“国志啊,小汤也是个人才吧?怎么就……”

“啊,今天……”汤若琴没等马国志说话,先解释了:“今天办公室搞会务的同志孩子生病,请假了。”

“啊!”王伊达笑笑,指着汤若琴,对康宏生说:“这小汤,黄同同志可是很看重的。”

康宏生朝汤若琴望了下,没有说话。周天浩这时开口了:“刚才几位校长都汇报得比较全面了,我也没什么补充。我还是想说说综合楼的事。”

马国志咳了声,周天浩却没有停:“党校综合楼的建设,是我分工负责的。现在,楼盖成了,可是……刚才康书记和王书记也看见了吧,一些同志不断地在搞各种小动作。这很不正常。因此,我想借这个机会,请求市委在市纪委调查的基础上,正式作一个公布。国志校长也快到龄了,我想也不能带着这问题,回……”

“天浩啊,这事宏生书记已经指示过了,就不说了吧。个人的事情是小事嘛!”马国志抢过了话头,道:“宏生书记,伊达书记,汇报就……”

“好,就这样吧。”王伊达又问康宏生:“宏生书记,你看……”

康宏生低头喝了口茶,王伊达就说:“这样吧,宏生书记还想单独了解一下情况。我看,先就国志同志吧。”

马国志把茶杯子端了起来,又慢慢放下。丁安邦和吕专,以及周天浩,还有汤若琴,谁都没有说话,起身出了门。到了走廊上,丁安邦对汤若琴道:“食堂那边是不是还要去看看?”

“好的,我就去。”汤若琴甩了下长头发,下楼去了。

吕专站在走廊的东头,正拿出支烟,点着火。党校四个副校长中,只有吕专抽烟。确切点说,只有吕专现在还在抽烟。马国志、丁安邦、周天浩从前都是不折不扣的烟枪,后来陆续戒了。而吕专,压根儿就不曾戒过。他烟瘾很大,一天要两包多。不过,他对烟的档次要求不高,中华可以抽,五块钱的双喜也可以抽。听说有时,有些班的学员给他送上一两条好烟,他往往会拿去换低档一些的。他的妻子黄小雅,原来在市医院工作,前几年辞职跟人做生意,结果据说赔了一大笔,现在连人影也难见着,到处躲债。吕专平时很少回市里的家,经常一个人住在党校老宿舍楼里。私下里,党校有些老师说,吴旗到处告马国志就跟吕专有关。当然,丁安邦是不相信的。一个堂堂的党校副校长,怎么会……

丁安邦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吕专下午怎么会跟马国志一道回党校了呢?是碰巧,还是……

马国志这个人,虽然也是老师出身,但是城府极深。即使丁安邦这样跟他共事了好几十年的老同事,也很难摸清楚他的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以前,马国志没当常务时,经常和当时还是部主任的丁安邦他们在一块打牌、喝酒、聊天。马国志擅长说段子,而且说起段子来自己一点也不笑。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冷幽默”。后来,市里要提常务副校长时,马国志就凭借着丁安邦这样一批好哥们儿,硬是击败了市直要过来的一位一把手,自己坐上了常务的交椅,并且创造了党校从副校长中直接提常务的先例,也直接导致了王伊达的表态。在官场上,谁都希望自己的朋友能上,多一个朋友上了,就更多了一条路。可是,事实往往是,朋友上了,就不再是朋友了,至少不再是以前那种交头割肉的朋友了。距离决定一切!级别上的相差,其实就是最大的距离。

康宏生书记今天来,听汇报可能只是一个形式,现在才真正地进入了正题。马国志会说些什么呢?马国志现在的话,应该是有分量的。从党的用人方针来看,没有哪一个领导愿意用“有病”的干部,或者无能的干部,甚至是不放心的干部。出发点都是好的,只是后来的操作上,或者说后来人的发展太不能让人操控了。康宏生来,也恰恰说明了在市委书记的心里,党校常务的配备,已经提到了日程上。并且,他心里对人选已经有所考虑,但是举棋不定,甚或举棋难定。既然大的方向已经明确了,在现有的三个副校长当中产生人选,那么……

丁安邦想着,心里突然一凉。按照任职年限和年龄,都应该是……可为什么不能定呢?市委书记还亲自来过问。这说明了什么?只能说明情况并不是按照常理来进行的,而是……

周天浩大概知道自己是最后一个谈话的,因此早早地下楼去了。在楼下,他稍稍转了圈,又上了楼。在二楼,他看见丁安邦在发呆,吕专在抽烟。他也没停,径直上了四楼,在财务部门前停了会儿。他没有朝里看,而是轻轻地咳了声。接着,他听见里面也传来轻轻的咳嗽声。这是他和祁静静之间的信号。除了他们两个,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推开门,祁静静已经站在门口了。

“不是开会吗?听说市委书记来了?”祁静静上前用手环住周天浩的脖子。

周天浩低头亲了下祁静静的额头,说:“在个别谈话。我就来找你‘谈’了。”

祁静静脸一红,嗔道:“就知道贫嘴。都两个星期了,也没见……”

这两个星期,周天浩一直在忙着博士论文,天天和妻子吴雪一道泡在图书馆里。这些年,虽然也在党校教书,但说老实话,知识的更新已经太慢了。读中央党校的在职博士后,他还真的学了些东西,至少思想观念上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夫妻两个泡在一大堆资料里,边读边摘,边摘边讨论,竟然……上次和祁静静一道到市里,是两个多星期前了。祁静静前年从复旦大学分配过来,她的叔叔是南州市财政局的副局长。财政是老爷,要解决侄女儿的就业问题,就不是难事。祁静静分来后,先是在公务员培训部待了半年,然后就到财务部来了。财务部现在一共四个人,主任徐风,副主任空缺。还有两个,一个是快退休的老王,基本不上班,另一个就是祁静静。整个财务部的工作,事实上是祁静静承担着。祁静静的办公室是一个两间连体的套间,外面一间是她和老王的办公室,里面一间是财务储藏室,同时也是祁静静的午休室,室里放了一张小床,铺了素净的青花床单。对于这床单的气息,周天浩是很熟悉,也是经常回味的。但是,办公室毕竟是个人多眼杂的地方,不到万不得已,或者安全无误,周天浩是不会进这小套间的。

周天浩用劲抱了下祁静静,然后回过身,开了门。

祁静静脸还是红的,显然她是有所期待的。可是,周天浩已经把门打开了,她便道:“喝水不?”

“不喝。”周天浩望着祁静静,心里却想着康宏生书记在底下,现在是不是正在和丁安邦谈话。而丁安邦,又会说些什么?对于即将开始的这次人事变动,周天浩从内心里来说,是对自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的。三个副校长当中,自己年龄虽然最轻,但另两位,相对于副厅级职位,也不算大,甚至正合适。从资历上,他就更没有竞争的实力了。丁安邦和吕专,都在他之前提的正处。上周末到岳父家,岳父还问到这事,周天浩说不想太参与了。当然,如果有可能,也绝不放弃。吴昌茂说这态度很好,年轻人嘛,就得拿得起放得下。你有优势,绝对不能放弃。但是,考虑到目前的状况,也没必要去死争。这位前任市委副书记,最后语重心长地对女婿道:“不参与不等于放弃!这事我适当的时候跟伊达同志和宏生书记说说。弄清楚了,再考虑下一步,切切不可盲动。”

祁静静问:“这次是提常务吧?”

“大概是。”周天浩答着,手机响了。是丁安邦,让他下去,说轮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