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中康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要干了坏事，再狡猾的狐狸总有一天会露出尾巴。
四十六
五月，江南，少晴多雨。
在南集，只要是低洼地方就能装水，霎时塘水满、库水满、河水满，多余的雨水顺着南集河流入长江。
母亲河长江也开始猛涨，夜涨一尺日涨一寸。
长江进入防汛季节。
九曲回肠的长江流经南集境地二十三公里。南集也在备战长江。
防汛是天大的事，谁也不敢马虎。南集地委、行署召开全区防汛工作会议，布置任务，明确责任。桂为民亲自挂帅，任全区防汛指挥部政委，林汉水任指挥长。书记、专员还具体分工，桂为民具体负责版江湾十一公里的江堤，林汉水负责天州大坝十二公里江段。分工明确，各就各位，劳力、物资全部上堤。
六月底，江水猛涨，长江进入危险水位。
桂为民、林汉水联名向省委、省政府汇报，请求增援。
省委书记邓中康、省长江山仁随即视察南集段江堤，看到江水离大坝只有一米的距离，按照现有的涨水速度，不出三天就要爬到坝上。邓中康、江山仁立即向国家防汛总指挥部告急。
国家防汛总指挥部传达国务院的指示，要不惜一切代价守住江堤。中央军委随即命令两支野战部队进驻南集。
人民军队开进南集缓解了南集紧张的气氛。
老天爷还是没有晴的意思，仍然是大雨不断，加之上游四川、重庆的雨水奔腾而至，长江下游江水骤涨，很快就涨到与大堤等高。沿江军民日夜奋战，加高大坝。大坝上出现一道子坝，子坝成了生命坝。
危险，长江告急。在这个紧要关头，中央领导亲赴南集视察汛情。省委书记邓中康把桂为民介绍给领导。中央领导握住桂为民的手，问他保堤有没有信心，桂为民拍着胸说：人在堤在，信心十足。领导满意地点头。随后桂为民陪同中央领导在大堤上巡视，领导边走边问情况，桂为民对答如流。
人民群众见到中央领导亲赴一线，顿时士气高涨。中央领导也停下来与群众握手交谈。
桂为民示意群众不要多讲，他担心领导安全，毕竟江水是由子坝拦住，危险性很大。
领导还要去其他险段视察，临上车前桂为民向中央领导再次拍胸：请领导放心，我脚下的这条大堤不说是铜墙铁壁也称得上固若金汤。
中央领导还是有些不放心，要桂为民提高警惕，特别要防止管涌，因为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
领导走后，桂为民立即在版江湾大堤召开全区防汛指挥部成员会议，传达中央领导指示，再动员，再部署，亮出人在堤在的标语口号，誓与长江洪水决一死战。
进入七月底，按往年惯例，长江不再有大汛。偏偏今年特别，八次洪峰刚过，九次洪峰马上要来。一次洪峰比一次洪峰凶猛……
桂为民累了一天，晚饭后在版江湾镇大院竹沙发上躺了一会儿。明天就是八一建军节，他在考虑如何为抗洪的解放军官兵们过节。孙秘书把手机递给桂为民，是省电视台一位记者朋友打来的电话，告诉他，今晚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要播他的新闻。他顿时来了精神。地方官员能上中央电视台不容易，他想看一下自己在新闻中的表现。
电话铃又响，这一次是版江湾前线指挥部电话，报告他发现一处管涌。他问翻沙了没有，回答没有。那就没问题。管涌冒清水没有危险。他叮嘱对方密切注意事态发展，他等一会儿就到现场。
等一会儿是多长时间没有标准，桂为民所说的等一会儿就是新闻联播过后，也就是七点半之后。他实在想看新闻，至于有没有自己形象还是次要。
电视画面上出现桂为民的形象，黝黑的脸上是严肃而坚定的表情，所说的话句句铿锵有力——誓与版江湾大堤共存亡，人在堤在……
他会心地笑了，对自己在新闻里的言行、在全国观众面前的表现很满意。由于心情好，他决定把新闻联播看完。由于是防汛关键时期，新闻联播延长了。正在这时刘祠更打来电话，第三次建议把版江湾镇群众撤至安全区，以防万一。桂为民立即发火了。他讲过多遍，群众不能撤走，撤走群众就动摇了防汛大军的军心，要让人民群众看到地委、行署防汛的决心，看到地委、行署战胜洪水的信心。
刘祠更碰了一鼻子灰。
桂为民的好心情也没有了，走，上大堤去！他命令司机开车。
小车向发生管涌地段开进，突然听见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不好了！桂为民脱口而出。随即看见人群纷纷往后撤退。
决口了！决口了！快跑！
在桂为民前方五百米处，长江大堤发生溃口。溃口是由管涌引起。江水冲不垮大堤却从大堤脚下冒出。起初是手指粗，之后是碗口粗，再之后是脸盆粗，再再之后就控制不住了。一条黄龙从管涌处腾空而起，十米高，二十米高，三十米高，四十米高……堤边的杨树被连根吹起，抛向空中……堡垒硬是从内部攻破，洪水像脱缰野马般怒吼奔腾，霎时决口处的村庄被夷为平地……
只听得到江水的怒号，却听不见群众落水的呼救声。
桂为民傻了眼，狼真的来了。版江湾五十年没有决口，到了他手上决口，如何向全国人民交代？
刘祠更指挥一艘满载石头的机动船开向决口处。他们想沉船堵口，没想到水的速度比船的速度要快，一会儿工夫决口的宽度就超过了船身，船也被水冲翻，打了几个滚消失在洪水中。
空军某部高炮团接到增援命令迅速开赴版江湾。这支两百多人的部队由省军区政治部主任周少坤少将带队，火速向版江湾集结。周将军的三菱吉普车走在最前面，他还不知道已经决口。当车队进入版江湾大坝，见到老百姓乱冲乱撞时，周将军预感到情况不妙，想到迅速赶赴前线。
部队没有多做停留，继续往前开进。
洪水已经逼近这支部队。
肆虐的洪水发出既哭又吼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周将军命令停车。他登上吉普车顶棚，向战士们作战前动员。没有时间容他多讲，洪水已向战士们席卷而来。他只要求会游泳的战士一定要保护好不会水的战士，话还没说完，洪水就冲翻了他的吉普车，顿时一支整体的部队被冲得七零八落……
四十七
桂为民流着泪向省委书记邓中康汇报版江湾决口实情。邓中康立即向中央作了汇报。
救人！
救人！
军队出动了两架飞机，向版江湾投放救生圈。由于天黑能见度低，飞行员在天上看见的都是泽国水乡，不知何处为受灾区。
省防汛指挥部电令版江湾防汛指挥部在大坝上生火，向空中发射信号弹。
某舟桥旅出动几十艘冲锋舟，向版江湾进发。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洪水中受困的人在与生命抗争……
这一夜十分漫长。
天亮了，洪水也安静了，版江湾与长江水相连，两处水位相平，十万亩良田被洪水淹没，七万群众被洪水围困，死伤无法统计。
决口处的豁口有六百多米宽，长江水位全线下降四十公分。
省委书记邓中康、省长江山仁坐着直升机在版江湾上空盘旋。
全国各地报刊、电台、电视台记者蜂拥而至。
桂为民制止了采访，理由是影响营救工作，实质是怕记者添乱。他下令阻挠记者进入溃口区。
活着的群众被陆续从水中救起，落水官兵也被救上船只，唯有周少坤将军不知去向。桂为民感到害怕，和平年代牺牲一名将军如何向全党、全军、全国人民交代。
九曲回肠的长江流经南集境地二十三公里。南集也在备战长江。
防汛是天大的事，谁也不敢马虎。南集地委、行署召开全区防汛工作会议，布置任务，明确责任。桂为民亲自挂帅，任全区防汛指挥部政委，林汉水任指挥长。书记、专员还具体分工，桂为民具体负责版江湾十一公里的江堤，林汉水负责天州大坝十二公里江段。分工明确，各就各位，劳力、物资全部上堤。
六月底，江水猛涨，长江进入危险水位。
桂为民、林汉水联名向省委、省政府汇报，请求增援。
省委书记邓中康、省长江山仁随即视察南集段江堤，看到江水离大坝只有一米的距离，按照现有的涨水速度，不出三天就要爬到坝上。邓中康、江山仁立即向国家防汛总指挥部告急。
国家防汛总指挥部传达国务院的指示，要不惜一切代价守住江堤。中央军委随即命令两支野战部队进驻南集。
人民军队开进南集缓解了南集紧张的气氛。
老天爷还是没有晴的意思，仍然是大雨不断，加之上游四川、重庆的雨水奔腾而至，长江下游江水骤涨，很快就涨到与大堤等高。沿江军民日夜奋战，加高大坝。大坝上出现一道子坝，子坝成了生命坝。
桂为民亲自坐木船寻找。
周将军被洪水冲得晕头转向，不一会儿就与战士分散了。冥冥中他感觉到大水把他带到好多地方……他的身体不知什么时候被一棵老杨树给挂住了。求生的欲望使人清醒，他顺势用力，爬上了杨树，居然便抱着杨树熬过了一夜。
这一夜他不敢睡觉。
从死亡边缘走过的人更加懂得珍惜生命。天亮后周将军看到脚下就是洪水，不时有漂浮物——木板、西瓜、冬瓜从脚下流过，猪和蛇在水中寻找着陆点。在他周围不远的其他杨树上，全都挂满了人，就像树上结满果实一样。有一位女孩紧紧抱着树桠一动不动。
大家知道，天亮就有救了。
冲锋舟在湖面上游弋。有树的地方就有人，树就是小岛，就是陆地；这是生命之树。
终于桂为民发现了他们，周将军得救了。
桂为民激动得去拥抱周少坤。将军却黑着脸指着桂为民的鼻子骂道：妈的×！骂完后转头就走。
几天后统计数字出来，版江湾溃口造成经济损失4000万，47名群众丧生，19名解放军官兵牺牲。
四十八
统计数字出来后桂为民松了一口气，邓中康和江山仁也松了一口气。桂为民原来估计有上万人丧生，没想到人的求生能力比任何动物都强……群众自己救了自己，也救了他桂为民的政治生命。
部队领导骂人也让他松了一口气，和平年代一下子死去了十九位战士让人心疼。十九位战士除了一位连指导员是三十二岁外，其余都在十八岁左右，花一样的年龄。有些小战士入伍还不到一年，将军梦还只是刚刚开始，就不幸夭折。
惋惜！让人痛心。
溃口毕竟不是一件光荣事，邓中康、江山仁也不想南集在全国出名，于是开始找客观原因。
桂为民把南集水利专家召集起来分析，很快找到溃口原因，共三点：一是百年不遇的大水。长江水位超历史，版江湾水位超长江沿线；二是江水长时间浸泡，造成大堤土质松软。浸泡时间前后长达三个月，历年只有十七天；三是大堤下土质为沙基础，经受不住高水位的压力。
桂为民亲自修改意见，将第三条略作改动，加上这样几个字——因历史原因。这样润色就没有一点他的责任；责任在天、在历史、在过去。
邓中康和江山仁随后安排省水利专家及长江水利委员会专家进行会诊。专家同意南集意见，并以省委、省政府名义重新写了一份内容相同的意见上报国务院、国家防汛抗旱总指挥部。
上次来视察的那位中央领导在这份意见上作了批示：
不是说铜墙铁壁吗？不是说固若金汤吗？我看是豆腐渣工程，祸国殃民。
中央领导的这个批示经媒体传播后，过去中央领导对版江湾是一个不放心，现在是两个不放心。一是对江堤整险加固质量不放心；二是对大灾之年人民群众生活安排不放心。他决定到版江湾实地看一看，时间选在大年初一，中国人的传统节日春节。
这一天，中央领导在省委书记邓中康、省长江山仁的陪同下来到版江湾，向受灾的群众拜年。
兴奋的灾民把领导围住，告诉中央领导大灾之后的生产生活情况，感谢党中央和政府对他们的关心。
中央领导挨家挨户拜年，一家一家走访。所到之处总要问：过年了，有没有肉吃？全国各地支援的物资发到位没有？政府的救济款领到没有？学校恢复上课了没有？小孩有校上没有？
领导的关怀如一股暖流，流进版江湾受灾群众心坎上。
桂为民一直跟在领导身后。今天站在中央领导面前的他，就没有第一次见到领导时那么神气和活跃，而是有点缩头缩脑。
见领导只跟群众讲话，他就知趣地跟在江山仁后边游动。
中央领导要走了。
在与地方党政领导握手告别时，邓中康在一旁介绍桂为民。
中央领导说：我认识他，咱俩上次也是在这个地方见的面。
桂为民想说几句客气话，怎奈领导的手已经抽出，在与林汉水握手。
当晚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播发了这条新闻，大家在电视画面上没有找到桂为民的身影。后来才知道，由于他在版江湾得罪了各大新闻媒体的记者，媒体私下订了一条协议——封杀桂为民。
四十九
版江湾溃口没有处理一名干部。
作为省委书记，邓中康考虑问题有他的道理。不处理干部说明这次溃口是客观因素造成的，是人力所不能避免的灾难。退一万步说，要处理干部那么处理谁？这么大的事故，处理镇长、书记解决不了问题，处理桂为民最恰当。可是桂为民是地委书记，地委书记犯错误省委也应有一定的责任。这无疑是引火烧身，不处理是上策，但是不处理并不等于没有动作，不处理心中的闷气憋着不舒服。
从中央领导在版江湾视察的态度来看，桂为民不再适宜任南集地委书记。
他把桂为民找到办公室，首先肯定他在担任地委书记一年零四个月的成绩，然后把自己的想法与桂为民提出来。
桂为民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要他下课。版江湾溃口事件发生后他想到过下课，可过完年还没有人提起此事，他以为此事已经结束了，没想到还是放不过他。
邓中康想让他到省政府当副秘书长过渡一下，毕竟有溃口阴影，重用不可能，提拔更不可能。
桂为民无话可说，也知道说了也没有用。就是有一块心病没有完成，那就是董作为一案还没有结案。他离开南集，董作为肯定会没事，肯定会被放出来。
他在心里说：董作为，是版江湾救了你。
他还是不甘心，对邓中康说，董作为肯定有经济问题，只要查下去，一定会水落石出。
邓中康不想再在董作为的问题上纠缠下去了。查了董作为八个月，规了又规，关了又关，还是找不到铁证……找不到证据就必须放人。放人也并不等于没有事，邓中康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要干了坏事，再狡猾的狐狸总有一天会露出尾巴。
邓中康让桂为民扔掉包袱轻装赴任，董作为的事省委会过问，让他不要操心。
桂为民知道大势已去，趁省委还没有作出决定之前他必须把留下的尾巴割去。华楚天为他卖了力，必须有个交代。他想让华楚天当检察长已经来不及了，检察长是副地级省管干部，还要经省人大常委会任命，没有半年批不下来。最快的办法就是让华楚天当地委秘书长。这个职务是地委管干部，并且只要当上秘书长就能当上地委委员，就能进地委决策班子。
需要他割的尾巴不少，只有只争朝夕。
他要走的事还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林汉水。邓中康在与他谈话的同时，林汉水也被通知到省委常委会议室恭候。他谈完之后邓中康接着与林汉水谈。邓中康想让林汉水当南集地委书记，要他有思想准备，目的是为了新老书记的衔接。
省委的正式通知没有下来之前，桂为民、林汉水都闷在心里装着不知道。
桂为民要开地委会议研究干部。林汉水虽有些不乐意，但也必须参加，这是原则。
委员们坐定后，地委组织部副部长为每一位委员准备了一份拟提拔的人员清单。好家伙，一下子要提拔八十人。林汉水眉头紧皱，这不叫突击提拔又叫什么？林汉水望着桂为民，希望桂为民收回成命。
桂为民没有理会他，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稳坐在会议室中央。
这份清单是桂为民事先草拟的方案，组织部只不过是把清单打印出来。
如果再不站出来讲话，会议就会通过这份名单。林汉水来到桂为民身旁，示意他跟他出去一趟。
桂为民跟着林汉水走出会议室。他已经猜到林汉水的不满，但他是决不会轻易让步的。
林汉水知道，跟桂为民讲道理等于是与虎谋皮。他的脾气已经生就——我是一把手我说了算。
桂书记，省委邓书记已经跟我谈过话，这段时间仍以你为主，我绝对服从。林汉水点中要害，但又说得含蓄。
桂为民没有想到被调走的事邓书记跟林汉水也谈了，顿时害怕落个突击提拔干部的罪名。桂为民无奈地说：林专员，我俩的合作时间虽短但还算默契……实话实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的确有做好事的想法。多提一点干部总是好事，大家跟我跑了这么多年，盼的就是这一天……我走了，他们会骂我不关心干部。
林汉水感谢他说出心里话，但是不能拿原则做交易。
我看能提的可以提，不能提的就放一段时间，考察一段时间也好。林汉水作了一些让步，也算是给了桂为民一个台阶下。
桂为民很是感激。其实他最关心的只有华楚天等几个人，其他人放一下就放一下。
达成一致意见两人双双进入会议室。
桂为民说：刚才我和林专员商量过，认为今天讨论的干部太多，有些同志还需要考察一段时间。今天只讨论华楚天等五名同志，其他同志放到下次地委会上研究。
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桂为民的霸道作风他们都曾领略过，只有别人将就他，没有他将就别人，今天……难道事出有因？
五个就五个，没有人提出异议，很快通过。这些委员平时在各自分管领域威风凛凛，上了会议桌还是桂为民说了算。
与此同时，省委常委会也在进行。会议通过免去桂为民中共南集地委书记、委员职务，任省人民政府副秘书长；林汉水同志任中共南集地委书记。
第二天省委分管组织的副书记黄量和及省委常委、组织部长吴家时莅临南集，宣布省委的决定。
原来如此。众人这才大梦方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