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先是细细密密的雨雪,把悬浮在双河监狱上空的粉尘荡涤得无影无踪,继而雨停了,鹅毛般的大雪铺天盖地而来,一夜之间,掩埋了随处可见的垃圾,也湮灭了监狱破破烂烂的色调,一切的一切陡然变得圣洁起来,静谧而悠远……

彭家仲今天的日程被办公室主任熊晓戈安排得满满的,上午去青州民警生活小区现场办公;检查两个老红军房子的装修情况;去迁建工地看看;下午找市委市府协调给民警小区安装水电气问题,然后赶回监狱参加一个由省局部署的专项活动动员会。

彭家仲听完熊晓戈的汇报,就说那个专题会有王书记参加,我就不参加了。熊晓戈迟疑了一下,说我开初也是这么想的,可郑怀远副监狱长亲自跑来说没有你彭监参加,这专项活动搞起来就有阻力,所以……

此时,郑怀远正好走进来,以请示和讨好的口吻说:“是啊,我可不想给彭监抹黑,这专项活动怎么着也得走在全省监狱系统的前列吧。所以,请你务必抽时间参加一下,哪怕是来坐坐,讲几句就走也成。”

彭家仲很欣赏他的这种态度,于是说:“那好吧,我来讲几句。”

郑怀远满足地走了,走之前还道了一声“谢谢”。

熊晓戈望着他的背影说:“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想当初,彭监你何其艰难,调一个罪犯都不成……彭监,郑家的家族势力土崩瓦解,现在我们监狱是政通人和,政令畅通……”

彭家仲摆摆手,笑道:“罢了罢了,我都是拍马屁出身的,你还来这一套?何况你这拍马屁的功夫也太差劲。”

熊晓戈不好意思地笑:“我不会说话,见笑见笑……彭监,就这么着,我先去喊司机,在门口等你?”

不过话又说回来,能压制住郑怀远这股家族势力,彭家仲认为这是他在双河监狱所作的一件大事。以前,就连前任监狱长汪庆书也只有采取提防加怀柔策略,而王福全呢,则一味采用拉拢与和稀泥的方法,根本撼不动郑家这盘根错节的势力网。自从机构改革以来,彭家仲明显感觉到工作上的阻力减少了,到现在,大事小事,基本上他说了就能作数。在班子里,唯一能跟他唱几句反调的也只有马洪扣。不过,他心里很清楚,马洪扣本质上是站在他这边的,无论怎么样,他的出发点是好的,所以沟通起来也很容易和顺畅。

彭家仲正准备出门,马洪扣走了进来。

“老彭,我问你个事儿……”

“怎么啦?语气这么严肃?”彭家仲笑笑。

“你得给我说实话!”马洪扣沉重的语气中夹杂着关切。

彭家仲估摸着又出什么事情,而且这事儿跟他本人有关,于是说:“你问吧。”

“你跟胡玲玲是不是好上了?”

彭家仲吃了一惊,盯着他发脾气:“这些人一天到晚正经事不干,磨磨唧唧干什么呢?”

马洪扣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站起来就走。

“老马,事情很严重吗?”彭家仲连忙拦住他。

“我不知道……不过,你最好打电话给你老婆,问问……”马洪扣欲言又止,走了出去。

彭家仲拨通妻子王卿的电话,却不知道如何询问此事,于是改口询问女儿的学习状况。

王卿冷笑:“你还记得起你还有个女儿?”

彭家仲这才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出没出事你自己最清楚。”说完便挂了电话。

他又拨电话,王卿却不接了。他看看话筒,自言自语地抱怨:“这啥跟啥呢?无理取闹嘛。”随手抓起公文包,匆匆朝楼下走去。

按照监狱计划,民警小区收尾工程在本月完工,很多民警期盼着今年在青州市过春节,所以必须在下月初交付,而青州市这两年经营城市,大规模拓展城市区域,大规模建房,需要安装水电气小区很多,排队都排到明年4月,如果按照正常排队,民警小区要在春节后才能安装,迁建工程副指挥长马文革上上下下跑了个遍,该交的钱都交了,该送的红包都送了,市府分管城建的领导终于松口,需要彭家仲出面最后协调,同时还需要跟水电气公司的主管领导磋商具体安装日期。彭家仲倒不太在意这些,这些工作好办,一则双河监狱搬迁毕竟是青州市的重点工程,二则就是有些难度,不外乎请请客送点红包就可以办到。

他更关心的是专门给何德才和郑三旺两个老红军的房子装修的问题,这个马虎不得。

在监狱即将铺开搬迁工作之前,彭家仲跟何德才聊了一个上午,终于把他给说动了,监狱不收他一分钱,在那栋坐北朝南的一楼给他留一套房子,门前圈一小块地,权且算作自留地,至于种花还是种菜,由他自己决定。当然也给郑三旺留一套房子,紧挨着何德才那一套。郑三旺是郑怀远的父亲,开初成天找彭家仲闹,说什么也不去青州市,要彭家仲把那套房子折算成钱给他。郑怀远来劝,他脱下鞋就追着郑怀远打,其他两个儿子郑志军、郑永东根本不敢靠近,弄得彭家仲办公室乌烟瘴气的。还是何德才来解了围,把郑三旺训斥一顿。

何德才老红军心气顺了,老干部的思想工作就好做得多,老干部工作好做了,监狱开展任何工作就顺畅得多。

昨天他去红军院,跟何德才又聊了一上午,征求他的装修意见,更主要的是找他聊聊天,虽然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在身边,但老人还是需要监狱领导级别的人陪。彭家仲几乎每个月都要抽出半天时间陪他,每次彭家仲一来,他高兴得像小孩一样,反反复复地跟彭家仲讲过去那些还残留在脑海里的往事。

车子刚出监狱大门不远,彭家仲看见何德才在大雪覆盖的公路上艰难地走,连忙叫司机把车停在他身边,下车扶住他说:“何老,您这是上哪里去?您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我好派车送您啊。这么大的雪,多危险……”

何德才乐呵呵地说:“这有啥危险的?枪子儿我都不怕,还怕大雪不成?”

“来,我扶您上车,到哪里去,我送您。”

“不中不中,我可不能耽误你的工作,你忙你的去吧。这雪啊,下了4天半了,在屋子里闷得慌,我出来随便走走。”何德才说完就要走。

熊晓戈很了解他的脾气,于是说:“彭监今天专门去看看为您装修的房子呢,要不您跟我们一起去看看?”

“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老人有些犹豫。

彭家仲也正有此意,忙说:“哪会呢?”

蒲忠全颇为意外的是马文革也在,站在那里跟王亚敏、张景然忙着招呼客人。看样子客人很多,陆陆续续不停地来。

马文革看到了蒲忠全,朝蒲忠全这边瞄了一眼,走过来热情地招呼:“我说你老弟咋还没来呢?原来去接监狱第一美女去了……玲玲,请请请,你这一来,这个聚会规格就高了一个档次……”

胡玲玲尽管对这个副指挥长没什么好感,但他那献媚的言辞依旧讨人爽心,于是嫣然一笑:“我是送蒲忠全来的,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马文革凑过来说:“罗姨也在这里,还是去吧。”

蒲忠全惊讶地反问:“罗姨也在?”

胡玲玲嘲笑道:“我说堂堂迁建指挥部副指挥长怎么在这里当店小二呢?”

“我这人嘛,只有给像你这样的美人儿和领导跑堂,你要是召唤我,我随时给你提包包,嘿……蒲忠全要是当了副监狱长,我一样鞍前马后地伺候。”马文革丝毫没有被嘲笑的那种尴尬或者不快,乐哈哈地对她说。

胡玲玲伸出大拇指比划:“马哥不愧是马哥,蒲忠全,你小子这点上可得跟马哥好好修炼,要不你这一辈子就是个监区长的命。”

这时,王亚敏出来看到胡玲玲,惊喜连连,拉着她的手激动得眼泪花花的。胡玲玲理解她的心情,拍拍她的头,安抚地说:“你认为值得就成,姐支持你。”

“你说什么?!”蒲忠全惊恐而发颤的声音让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齐聚到他的脸上。

他正把手机紧贴在耳朵上,手也在微微发抖。

他接完电话,看看了在场的人,把马文革和胡玲玲拉到一边,低声说:“彭监出车祸了……电话是熊晓戈打来的,断断续续地说他们在武关垭出了车祸,看样子受伤不轻。马指挥长,你说怎么办吧?”

“马上去救援,还怎么办?我车就在下面,赶快走呀。”胡玲玲焦急地说。

马文革习惯性地推推眼镜,略微一沉思,说:“别急,我看这样,玲玲就留在青州,马上给监狱报告,请监狱马上派人救援。我们这离武关垭近一些,我和蒲忠全带领这里所有的民警赶往出事地点。”

雪停了,夕照点点,风掠过荒芜寂寥的山谷,积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沙沙的声音穿透胸膛,凛冽的寒意便直入肌肤,让人不敢留恋这黄昏中白雪皑皑的画卷,龟缩在屋子里不愿出来……

今夜,将特别寒冷。

郑怀远拖着疲倦的身子刚回家,徐文馨和郑志刚、郑永东都站起来望着他。

“听说……何德才死了?真的还是……假的?”郑志刚很小声地问,声音有些含混,所以又像是自言自语。

郑怀远心头掠过一丝不安,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嗨!你倒是说话呀?”徐文馨坐在他身边,抓住他的肩用力摇晃了几下。

郑怀远被他们吵得愈加心烦意乱,霍地站起来冲着徐文馨发脾气:“你一天到晚瞎折腾个啥?你怎么不问问我累不累?吃没吃饭?”

“哟?你郑副监狱长啥时候缺吃缺喝的了?你掰手指算算,一年有几天在家里吃饭?你冲我发什么脾气?哼……”徐文馨反唇相讥,一点也不让步。

郑志刚连忙把郑怀远拉到另外一个沙发上坐下,对郑永东说:“永东,打个电话叫人送点菜来,大哥心情不好,我们哥儿俩陪他喝几口。”

“不吃了不吃了。”郑怀远然后盯着郑志刚问,“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这事儿与你有没有关系?”

郑志刚一怔,但立即说:“没有,怎么会与我有关系呢?你是知道的,我平常就只是抱怨抱怨,口无遮拦,说些狠话而已嘛,大哥……”

“究竟有还是没有?”郑怀远声色俱厉,把徐文馨都吓了一跳。

郑志刚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没有……”

郑怀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喃喃地说:“没有关系就好,没有关系就好……”

“事情很严重吗?”徐文馨问。

“司机死亡,彭家仲和熊晓戈重伤,你说严重不严重?”

“那何德才呢?”

“这老红军……外表看只是一点擦伤,不过现在都没有醒来,看来凶多吉少……”郑怀远深深叹息。

“那肇事车的司机呢?”郑志军紧接着问。

“出事地点就他们几个人,说明那肇事司机没有受伤或者受伤不严重,跑了。”

郑志军突然喜笑颜开地说:“这下可好了,彭家仲既然重伤,一时半会怕是好不了,要是落得个什么残疾,也不适合再当监狱长了,现在又处于迁建的关键时期,哥你是常务副指挥长,除了你,谁还能做我们监狱的监狱长?”

郑怀远当然明白这其间的厉害关系,但现在这个眼骨节上,处处要低调小心为好,于是严肃地说:“都啥时候了,还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就没点同情心吗?你们都给我记住,我无意当什么监狱长,就是厅里有这个意思,我也不干!”

徐文馨知道丈夫的心思,便说:“你哥说的对,不就一个监狱长么?就是请我们家老郑干,也不干。你们哪,也别再外面胡扯什么,啊!”

郑志军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心不在焉地走了。徐文馨把郑永东也打发走了。

“老郑,这事儿蹊跷……”

“一切等交警队的报告,你可别乱说哈。”郑怀远瞪着她说。

徐文馨点点头,若有所思。

“你想什么呢?”郑怀远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安地问。

“老郑,我担心军子卷入这事儿中……我看呐……这事儿你不上心也得多长个心眼儿……”

郑怀远隐忧的事情终于还是被捅破了,彭家仲推行机构改革,郑志军被撤职,从以前掌管监狱销售、供应两大块的一把手,一下子被降为普通民警,心理落差可想而知。这小子在很多场合扬言要报复彭家仲,前不久,还试探性征求过他的意见。

作为长兄,他既对彭家仲怀恨在心,但又不希望弟弟走向极端,所以只有开导和规劝。郑志军固执地说:“大哥,你想想,只要彭家仲在双河监狱,我就永无翻身之日。我不信他就是圣人?圣人还要搞婆娘呢,我不信就抓不到他的把柄。何况,想整死彭家仲的不只我一人,一招呼保准黑压压一大片,我自有分寸,哥你就放心吧。”

郑怀远不安地沉思:“难道他真的参与了这件事?要真是这样,那是刑事案件,问题就大了……”

“你说,老二要是真搅和进去了,我能去过问?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揽祸事吗?”郑怀远无可奈何地叹息,咬牙切齿地说,“听天由命吧!”

彭家仲先陪何德才去民警小区看了看正在给他装修的房子,吩咐熊晓戈按照老人的意见与装修公司交涉,他则带领马文革去找市府分管领导协商小区安装水电气等事项。下午,在回监狱的途中要到武关垭的时候,何德才提出去看看监狱定点帮扶村的那几位儿女都在外打工的老人。上半年彭家仲去看望他们的时候,把何德才也请去了。彭家仲给郑怀远打电话说下午他就不参加动员会了,叫熊晓戈在路边一家商店买了一些大米菜籽油什么的,冒着大雪进山了。乡亲们知道年逾80的老红军何德才在这么恶劣的天气里来了,都很感动得直流泪。而何德才老人呢?多年没有体验到这种鱼水之情,当然兴致盎然,跟老乡们聊起来就没完没了。天色渐渐黄昏,在彭家仲和熊晓戈的催促下,他才同乡亲们依依不舍地道别。

车祸就发生在从山上下来的路上,一辆车子从前面一段公路的高坡上冲下来,将彭家仲他们乘坐的小车撞飞出去。万幸的是,在距离乡间公路10来米的山坡上有一个3到4米的平台,平台下就是看不到底的山谷。正是这个平台救了彭家仲他们,车子就落在这个平台的边缘,要是被撞入山谷,怕是真要粉身碎骨了。

然而,司机当场死亡,彭家仲和熊晓戈重伤,万幸的是何德才虽然也昏迷了,但只是受到了轻微的擦伤。

最先醒来的是熊晓戈,他双腿剧烈地疼痛,下半身被卡死,不能动弹,上半身还勉强可以活动。其他几个人浑身都是血,他将每个人的名字喊了几声,没有回应,便艰难地摸出手机,给蒲忠全拨了电话。

马洪扣接到电话时,厅局纪委三个人正在他办公室同他商议如何调查彭家仲和胡玲玲暧昧关系的事情。当天刚上班,他就接到局纪委打来的电话,马洪扣问真有那么严重,需要你们出马?局纪委说很严重,有影像证据。厅局同志到达监狱后,给他出示了部分照片,从照片上看,彭家仲和胡玲玲确实关系暧昧,有些照片不堪入目,相当不雅。厅纪委同志说这次调查时厅长亲自部署的,除了这件事情外,还有其他几件事情一并调查,一是双河监狱处置煤矿资产存在侵占问题;二是青州市一些地方人大代表反映双河监狱民警不象民警,罪犯不象罪犯,监狱不象监狱,有损青州市整体形象,有悖于国家法律制度;三是彭家仲滥用职权,任人唯亲,买官卖官,无端撤销或调整监狱100多名中层领导干部。

马洪扣说,关于他和胡玲玲的事情我不清楚,但这几件事我是清楚的,监狱处置煤矿资产存在侵占问题不是已经调查过并作出结论了吗?青州市所谓人大代表反映的问题,实际上就是我们一个监区长带上几个罪犯去收款,欠钱的那位就是地方人大代表,言语之间有些冲突而已,这件事我们党委也作出了处理,也向市委市府市人大作了汇报;至于说彭家仲同志滥用职权,任人唯亲,买官卖官,简直是无中生有,机构调整方案是上报了省局,党委集体研究决定的嘛。

厅局纪委同志说,老马,你是我们纪委的,不要先入为主,你一开始就有抵触情绪,这还怎么查?彭家仲曾经也是我们的同事,在一个院里上班,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们也不想查。但是如果他真没什么问题,害怕查吗?调查正好还他一个清白,更能提高他在双河监狱的威信嘛。

正说着,王福全来电话说彭家仲出了车祸,监狱马上组织营救。

马洪扣问:“调查还要继续吗?”

纪委同志说:“这得请示刘厅长。”

马洪扣说:“那你们先请示,我去救人了。”

说完撂下他们就跑了出去。

一死三伤,而且事故发生在去对口帮扶的路上,经司法厅向省委省府汇报,引起省有关领导和部门的高度重视,分管政法的省委副书记、副省长,省委政法委书记等相继探望在省城最好医院接受治疗的彭家仲、何德才和熊晓戈。监狱管理局和省扶贫办派出要员出席司机的葬礼,地方市县两级党委政府也率领相关部门出席葬礼。

司机被追认为烈士。

省委政法委要求公安机关加紧调查,缉拿肇事司机归案。几天之后,刘德章又陪同分管政法的副省长来监狱现场办公,当即表态支持司法厅把双河监狱建设成全省一流监狱,马上落实省级配套资金。财政厅领导也当即表态回去就下拨专项资金。

紧接着,监狱管理局外宣中心要求双河监狱马上组织专业班子撰写彭家仲等四人的先进事迹材料。省监狱管理局、司法厅、省扶贫办、省委政法委、省政府的简报随即下发,要求全省各级政府、公务员,向彭家仲等四人学习,向双河监狱学习。省委组织部把双河监狱党建工作列为示范窗口,省纪委把双河监狱列为警示教育基地,省扶贫办把双河监狱列为示范单位,团省委把双河监狱列为青少年革命传统教育基地……

荣誉像雪片一样飞至双河监狱,更重要的是解决了困扰监狱两年多的省市两级配套资金问题,这意味着迁建工程即将提速。

司法厅政治部宣布,在彭家仲同志治疗期间,由分管监管执法的副监狱长、迁建工程指挥部常务副指挥长郑怀远履行监狱长职权,主抓迁建工作。郑怀远更加平易近人,每天穿梭在基层各监区现场办公,更多的时间则是泡在迁建工地,事无巨细地亲力亲为。每天晚上他都给彭家仲电话汇报当天的工作,然后亲自到王福全家里汇报请示,偶尔还主动到马洪扣那里坐坐,通报一下各项工作进展。在双河监狱,只要他们四个人意见统一,就代表班子意见统一。在他的督办下,监狱各项工作,特别是迁建工程有条不紊地推进,明显加快了速度。

然而,厅纪委那四个专门来调查彭家仲的人却没有走,悄悄地住在青州市一所普普通通的旅馆里。

待双河监狱稍稍平静了一些,他们把马洪扣叫去说:“我们的调查要继续。”

马洪扣问:“这是厅长的意思?”

“是的。”

“我实在不明白,不就一个生活作风问题吗?就为这个而毁掉他亲手树立起来的典型?就算他彭家仲跟胡玲玲是情妇,那又怎么样?这个问题在相关纪律条文中写的确实很严重,但这些年实际办案中又是怎么操作的呢?你们比我更清楚吧?”马洪扣很不理解也很不满意地说。

“要是没有这些影像证据,厅长会指示调查吗?如果确有其事而我们又没有采取措施,要是举报人把这些资料公之于众,后果会怎么样?”

马洪扣沉思了一会儿说:“在这个节骨眼上,那怎么调查?”

“这个……我们今天找你来,就是商议这个的。厅长指示调查要继续,但是要注意方法。我们……”

“这可就难办了……我看……先找胡玲玲了解一下情况,做做笔录……然后嘛,等吧,拖拖吧,可就辛苦你们了……你们生活上有什么需要,我来安排,包括洗洗脚呀保健按摩呀什么的。”马洪扣慢吞吞地说。

“哈哈……厅长说马洪扣有办法,果不其然。看来你老兄前途无量,祝贺祝贺。洗脚按摩什么的就免了吧,呆在这里我们也快呆疯了,有什么风景点带我们去逛逛就行了。”

很多中层领导、普通民警和老干部想法设法地去省城看望彭家仲,送红包的、送昂贵营养品的,甚至还有送土鸡新米红薯的,来了一波又一波,弄得彭家仲身心疲惫。于是给王福全打电话,请他召开一个中层会议,转达他的意见,谁要是再去看他,就撤掉谁的职务。监狱中层没人来了,但是普通民警、老干部还有一些工人依然还是去探望,来人都多多少少提了些礼品,就算他坚决不收,但他们一般是说上三两句话,放下东西就跑,于是黑芝麻糊呀核桃粉呀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堆了一小山。

胡玲玲没有去探视,不是心里有鬼,也不是不想去,而是怕与彭家仲的老婆王卿撞见。就是王卿拿着那些照片去找刘德章的,尽管胡玲玲不知道那些照片究竟是什么内容,假的也罢,这个时候谁能说清楚?这些天她拼命地跑省上相关部门,终于把副省长表态的配套资金落实了,心里也稍稍安稳了一些。但一想到调查组的人还住在青州市,心里总不是个滋味。她担心的事儿终于还是发生了,马洪扣叫她回青州市。

何德才经过治疗,一个月后出院,回到双河监狱。

熊晓戈伤势也较轻,三个月后出院。

而彭家仲两根肋骨、右小腿骨折,伤势严重,作为妻子,王卿暂时忘记了那些照片,没日没夜地守护在他的身边。随着彭家仲病情稳定,脱离危险,转入慢慢养护和恢复期,那些照片不时从脑海深处冒出来,搅扰得她心神不宁。偶尔看到彭家仲有说有笑地跟监狱那边通电话,心里便滋生出不可名状的厌恶。唯有女儿依偎在他的床边撒娇打闹的时候,才感觉这曾经是一家人。很多时候,她想跟彭家仲摊牌,要么调回省城,要么离婚。但看到他浑身的绷带,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几天的小雨,灰蒙蒙的色调把整个城市笼罩起来,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一位啜泣的流浪汉,寂寥、清冷,无休止地压迫,牵引起心中那一丝丝若有若无的痛,让人想起几千年前某个在冷风冷雨中踽踽独行的书生,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夜色迷离,王卿的心跟着城市一样晦暗,她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家里,把提包随手一扔,摸索着倒在沙发上。她没有开灯,也不想开灯,只想一个人在黑暗中静静地躺着,不工作也不需要吃饭,不思索也不需要应酬,没有丈夫、女儿,更没有同事、领导,让一切的一切包括那些受到这个世俗社会感染而留下的记忆残片,都烟消云散,从头再做一个赤条条了无牵挂的人……自从彭家仲住院后,女儿被送到外婆家,偌大的房子就剩下她一个人。她就这般躺着,躺着……她突然感觉像躺在坟墓里,行尸走肉一般……

窗外零散灯光摇摇晃晃地照射进来,不停地扰乱她的心绪,她站起来,想歇斯底里地吼,但理智却迫使吼声在嗓眼上消散了,她卷缩在沙发上,抱着头,拼命地想驱赶脑海里那些纷沓而至的烦扰,可那些照片一张一张地清晰地在她面前闪过……

“必须调回来,明天就去找他摊牌!”她痛苦地呻吟。

手机响了起来,她漠然地听着在客厅某处手提包里手机发出的尖叫。连续叫了三遍,她才寻声而去拿手机。

“请问你是王卿吧?”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我是王卿。”

“照片收到了吧?”

她一下子清醒:“你是谁?”

“我们希望彭家仲先生能调回省城,你劝劝他,这样的话,我们会把底片寄给你,否则,我们将把那些照片放在网上晒晒。我们也是为你和彭家仲先生着想,你好好想想吧。”那位男子很有礼貌,声音充满磁性,像绅士一般,让人丝毫没有感觉对方是在要挟。

“……”王卿想说什么,但对方已经挂掉了电话。

很明显,这是用公用电话打来的,王卿翻看号码,居然是省城的号码。

几乎就在同一个时段,胡玲玲正在青州市一个宾馆里看马洪扣他们出示的不雅照片。

“这些照片你怎么解释?”厅纪委同志问。

“有的是真的,有些是假的……”胡玲玲说。

“喔?那么……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假的?”

胡玲玲把图片重新分类,把假照片放在一边说:“这些是假的,至于那些真的照片,是彭监和我在协调省上有些部门时喝醉了酒,我扶他上车或者进宾馆房间休息时候被人拍下来的,所有的场景我都可以一一说出来,还可以找到证人。”

“所有的场景你都能一一说出来?”纪委同志显然有些怀疑。

“是的。”胡玲玲坚定地说,“因为,我们宴请领导的地点只有两个地方,狮子楼和红牌房。”

“那么……”马洪扣迟疑地问,“怎么才能证明其他的照片是假的呢?”

胡玲玲知道他是在明知故问,于是说:“我请求厅纪委对所有的照片作鉴定……听说还有其他影像资料,也一并作鉴定。”

“胡主任,谢谢你的合作,我们会调查的。”纪委同志说。

马洪扣说:“已经很晚了,你就在这里住下吧。”

胡玲玲说:“谢谢马书记,我想回去看看父亲。”

胡玲玲给她的父母在青州市买了一套房子,去年夏天一家人就搬了过来。

“那好,路上注意安全。”马洪扣吩咐说。

月华如水,轻轻柔柔地洒下来,被明亮的路灯吞噬,只是在某些阴暗处留下一片片残影,诡异而泛出一丝丝寒意……

胡玲玲心里有了底气,往日沉重的心情一扫而光,步伐也变得轻巧。

“今夜,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她反反复复地想。

手机响起来,她说:“你好……”

一个男性声音:“你好,请问是胡玲玲主任吗?嗯,收到那些照片了吧?我们可以给你胶片,但你得帮我们做一件事,劝你们彭监调回省城……”

胡玲玲一惊,停下脚步机警地问:“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这个嘛,你不必问,我只能遗憾地告诉你,如果你不合作,我们会把你们那些艳照公布在网上……”

胡玲玲立即返回马洪扣他们的住处,把这个情况告诉给他们。

纪委同志问:“有录音吗?”

胡玲玲有些沮丧,失望地走了。

“老马?你怎么看?”纪委同志问。

马洪扣说:“我相信她不会撒谎。”

“那……这个情况值得注意……”纪委同志说,“你心里有线索了吗?”

马洪扣想了想,摇摇头。

其实,马洪扣依旧在费力地思考:“要把彭监赶出双河监狱,一般民警和中层?不太可能,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嘛;罪犯?更没有直接利害关系;班子成员?最有可能的利害关系的……郑怀远……不会,不会,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尽管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是这点党性还是有的。何况他根本犯不着嘛,王书记明年到点,彭家仲也顶多再干两年这一届就满了,明摆着就是我和他接班,而且厅局某些领导早就放出这样的风声,他犯不着这么冒险嘛?”

他理不出个头绪,但是他坚信胡玲玲不可能撒谎。

那么,那么究竟是谁呢?……

“车祸与照片事件有关联吗?……”他自言自语地说。

“嗯,你这个想法很有独到。”纪委同志说。

“下一步怎么办?”马洪扣问。

“我想我们该回去了。”

马洪扣点点头:“我等你们消息,我希望你们能尽快查清楚这件事,双河监狱正处在布局调整的关键时期,经不起闹腾啊。”

一阵风猛烈地刮过窗户,掀起窗帘猎猎地响。

“看样子又要下大雪了,但愿不是暴风雪……”他忧心忡忡地想。

然而,胡玲玲担忧的不是究竟是谁在威胁她,而是对方扬言要把那些有真有假的照片放在网上。对于网络的舆论主导力和杀伤力,包括马洪扣在内的绝大多数监狱领导都没有认识到。他们这一代领导对网络还没有一点基本的认识,不仅如此,绝大多数领导连录入汉字能力都没有。要是对方铤而走险,那就不亚于在光环照耀下的双河监狱扔一颗重磅炸弹,也将引发全省司法行政系统强烈的地震,说不定她和彭家仲为此而身败名裂!

她越想越害怕,就给马洪扣电话,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马洪扣显然觉得她的担忧有点过了:“网络?那玩意儿有我们纪委大?就算是造成了一定影响,最后还有我们纪委澄清事实嘛。”

等到纪委出面澄清事实,早就在留在老百姓心中烙下了阴影,这阴影是驱散不了的。胡玲玲彻底绝望了,凛冽的北风掠过,吹乱了她的思绪,也搅乱了她的担忧。懵懵懂懂地走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好像行走在深渊上,摇摇欲坠的恐惧感充斥着她的心脉,思维也变得迟钝起来,分不清东南西北,就在头顶上的朦胧的灯光一下子遥远起来,仿佛是从外层空间投射下来的一点点萤光,弥散着鬼魅的气息……

“怎么办?”她喃喃地追问。

 “这是哪里?”她环顾四周。

“胡主任?”一个声音从前面传来,吓了她一跳。

原来,她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来到了四监区的外劳驻地,遇到了夜间巡逻的值班民警。

“我去叫蒲老大。”民警说。

“哦哦……”胡玲玲有些慌乱,“不用了,不用了……我只是路过,路过……”

说完,疾步而去。

值班民警疑惑地望着她,随即远远地跟着,直到看着她走到街面上拦下一辆出租车,才返回监区。

纷纷扬扬地雪一夜之间又铺满了大街小巷,天色微亮,罪犯起床的哨声把蒲忠全唤醒,他坐起来望了一眼,然后又卷缩在被窝里。被子有几个月没有洗了,生硬生硬的,还散发出一股潮湿的霉味。寒风不时穿过窗户,搅动着屋子里的潮气,似乎要抽走所有的温暖……

蒲忠全把被子裹了又裹,依旧感觉寒意连连。

“要是有个女人突然钻进来……”他开始想入非非,把认识的女人都在脑海里调出来,一个一个地意淫,甚至连擦鞋的、卖火烧馍的、菜市场卖猪肉的都不放过。

“妈的,尽是些异想天开的事……”他咒骂一句,内心负罪感压迫着他,很是窒息。

“不管美丑,整了就走。”他想起马文革的口头禅,自嘲地笑,刚才的负罪感也一扫而光。

值班民警敲门:“老大,你什么时候吃饭?”

“你叫中队长们先组织人去工地。”蒲忠全说完,又把被子紧了紧。

“还有一件事情……”

“哪里那么多屁事!”蒲忠全骂骂咧咧地说。

“不是……是……胡主任……”值班民警有点慌了,说话也结巴起来。

蒲忠全一咕噜做起来:“什么?”

“胡主任昨晚来过……”

蒲忠全一惊:“哪个胡主任?胡玲玲?”

“嗯啊,就是胡主任。”

他跳下床,打开门问:“怎么回事?”

“她不让我叫你,然后就走了。”值班民警说。

“哈哈……”不远处传来一阵放肆的大笑。

蒲忠全抬头一看,原来是马文革来了。

“哟……领导,稀客稀客……”蒲忠全笑嘻嘻地说,还往外走了一步。

马文革笑道:“你小子亮膘呢?有火力,嘿嘿……”

蒲忠全这才意识到自己只穿了一个内裤,赶紧逃回屋子里,三五两下把裤子套上,转身说:“难得领导起来这么早,必定有啥大事……”

“你就别再涮我了,马上你就是我领导,到时候我还得鞍前马后呢。”马文革掩着鼻子,“你这屋子怎么这么个味儿?”

“怎么?嗅出女人味儿了?”

“女人味?哪个女人敢来你这地儿?”马文革邹着眉头,然后对值班民警说,“你今天找两人,把你们老大的房间整理整理。”

“别别……习惯了,习惯了。犯人整理的房间,阳气太重,晚会睡觉做噩梦。”蒲忠全说。

“那你去找两个小姐来整理整理。”马文革又对值班民警说,然后坏坏地笑。

蒲忠全也跟着笑:“马指挥长不会是来请我嫖娼的吧?”

“嘿,就是请你去,你小子恐怕也没这个胆量!”马文革说,“言归正传,省局成立了规划处,专门管理全省布局调整的,今天处长要来,估计会提出看看你们这里,郑监要求我来通知,上午出工前把环境内务卫生彻彻底底地打扫一下。”

“别别,你老兄千万不要带他们来我这里,这地方你就是用洗衣粉刷一次,也就那个样子,照样给监狱抹黑。我们今天工地任务还重得很呢。”蒲忠全连连摇头。

马文革劝道:“你还是认真落实吧,现在郑监要求比彭监都还高,我们监狱处在布局调整的关键时期,而你呢?又处在提拔的关键时期,要是栽在这上面,得不偿失吧。”

这时候,郑怀远又亲自打来电话,布置打扫清洁卫生的事,然后又叫马文革接电话。

马文革接完电话,耸耸肩说:“你看……郑监说,要我在这里蹲点督促。赶快布置吧,别留几个老弱病残忽悠我哈。”

蒲忠全无奈地说:“你说这啥事儿……郑监又不是不知道这里的情况……唉,扫吧扫吧,那我留一个分队的人交给你,你说怎么打扫就怎么打扫,怎么样?”

“想溜号?你小子想得美,我是蹲点的,别来诳我。”马文革使劲摇头。

蒲忠全笑道:“有你在,我哪敢跑?”

他把李家兴、魏德安和值班民警叫来,布置打扫卫生。

等他们出去后,蒲忠全说:“对了,我问你个事儿,彭监没事吧?”

“什么意思?”马文革不解地看着他。

“噢噢……我的意思是……哎,不瞒你老兄,我听值班民警说,昨晚胡玲玲来过,可又不让值班民警叫我……传闻说,省局纪委还在青州市调查彭监跟胡玲玲的事情,不知道是真是假。现在嘛,你瞧目前监狱这个态势,我担心……”

“杞人忧天!”马文革不假思索地说,“你听说过有领导因为男女关系下课的没有?”

“那我们前任监狱长……”

“那是两码事,性质都不一样。”马文革说到这里,脸上流露出忧虑的神情,“我倒是担心有些人,这么个搞法,恐怕最后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嗯?”蒲忠全诧异地看着他,其实他知道马文革所指的有些人,就是郑怀远他们。

“你小子,别在我面前装嫩。”马文革不满地说。

“老哥,你不提醒,我真没看出这其中的端倪,现在想想,还真有些门道……难道……车祸与艳照门有关联?但是……”

“噢?”马文革压低声音。

“你看我这张嘴,尽胡说……”蒲忠全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你我兄弟,在这个屋子说的话,出门我就忘记了,没事,说说你的看法?”

蒲忠全低头沉默起来,过了好一阵子,连连摇头:“如果这两件事真有关联,那事儿可就大了……不可能不可能!”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事,万般皆不可能,万般也皆有可能。”马文革意味深长地说。

“他们的目的不外乎就是整倒彭监,按理,艳照门应该先行,如果不成再采取极端手段,何况,也没有必要采取极端手段嘛。”

“那不一定,也许这正是他们的高明之处。先来极端的,残了死了就一了百了,没残没死那就打出艳照门,让你身心俱碎,知难而退。”

“那不是欲盖弥彰吗?这也太不符合逻辑了吧?”蒲忠全依旧很怀疑。

马文革说:“欲盖弥彰的事情往往不合乎逻辑,所以更有欺骗性。”

蒲忠全点点头,沉思道:“胡玲玲来找我,而又没有见我,是不是说明那帮人在给她施加压力?而且这个压力几乎是她不可承受的,但是又难以启齿,所以才没有见我……”

“你打个电话问问吧。”马文革建议说。

蒲忠全迟疑说:“合适吗?”

“那就看你是不是怜香惜玉了?”马文革努努嘴,一脸坏笑。

这时,马文革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号码,大吃一惊,摘下眼镜,习惯性擦擦镜片,又揉揉眼睛,戴上眼镜再看。

“是胡玲玲……”他对蒲忠全说。

“快接呀!”蒲忠全催促道。

“马哥,你说我怎么办?”胡玲玲说。

胡玲玲从来都是对他横眉冷眼的,今天一开口就叫一声马哥,马文革一下崩溃了,痴痴呆呆地愣在那里。

“哎哎……你咋回事?是不是出事了?”蒲忠全使劲地推推他,大声说。

“哦哦……没事没事……”马文革跳起来,仿佛一下子醒了过来,然后,对着手机说,“胡主任,有啥事你说,我马文革这九十几斤,全部豁出去了。”

“蒲忠全也在?”胡玲玲问。

“嗯呢,我把电话给他?”

“不用。”胡玲玲说,“现在他们威胁我,要我劝彭监主动要求调回省城,否则,他们就要把那些照片公布在网上。你说,我该怎么办?”

“强盗,比强盗都还强盗!阴谋,赤裸裸的阴谋!妈的,连婊子都不如……”马文革突然骂起来,“这算什么?不就一个监狱长吗?那要是当了省长,那还不闹独立?要是让这种人得逞,我们能有安稳日子过?那是共产党的耻辱!”

等情绪稍微平静了一些,他才说:“胡主任,刚才我还跟蒲忠全分析呢,看来我们猜测的没错,车祸与所谓的照片事件一定有关联,我们得向上级反映。”

从马文革的反应看,蒲忠全证实自己揣测没错,心里泛起一阵愤懑,抢过手机说:“玲玲,我们结婚吧。”

手机里一片寂静,好一会儿,才传来胡玲玲的声音:“谢谢……我想,不用了,刚才马哥说得对,绝不能让这些人得逞,哪怕是身败名裂!”

胡玲玲挂了电话。

蒲忠全脑袋里一片茫然。

王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周身被寒气包裹着,浑身说不出的疼痛,她才意识到在沙发上躺了一晚上。她想坐起来,但感觉似乎没有一点力气,脑袋依旧是浑浑噩噩的,还嗡嗡地响……

座机叫起来,她没有力气去接,也不想去接。

座机不停地叫,就像一个在十八层地狱里无辜的鬼魂。

她挣扎着起身去接电话。

是女儿打来的:“妈妈,你怎么了?你说的,今天下午放学来接我,我想去看爸爸,你可别忘了哦。”

王卿心里隐隐作痛,又呆坐了一会儿,便直奔医院。

彭家仲躺在床上正在电话指示双河监狱的工作,见她进来,示意她坐,继续他的谈话。又讲了好一阵子,什么考评、人员调整、技改、小区绿化、看望生病的老干部等等,一揽子杂七杂八的事,不过看上去他兴致盎然。

“今天怎么来这么早?我现在没事了,你还是回去上班吧,年底事儿都很多。对了,女儿怎么样?住在外婆家习惯吗?今天是礼拜五,下午别忘了把她接过来。”彭家仲说。

王卿面无表情,似乎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这时,又有双河监狱的电话打来,彭家仲又说了好一阵子。

“你怎么就不能消停消停?你现在是病人,管那么多闲事干吗呢?”王卿火气噌噌地往上窜,“不就是个监狱长吗?就算是国家总理,也不至于像你这样吧?你说说,自从你当了那个破监狱长以来,我们好生聊过没有?我们家有清闲日子过没有?……”

彭家仲等她发泄完,说:“你今儿有事要对我说。”

“我问你,你究竟好久回来?”

“这个……你知道,这个事又不是我能左右的……”彭家仲支吾说。

“你现在伤势那么重,医生说至少要修养大半年,现在只要向厅长提出回来,百分之百会批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你那边的工作也可以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老彭,见好就收吧,别窝在那里了。”王卿努力平抑情绪,尽量以委婉的口吻说。

彭家仲说:“我理解你的用心,我也知道你这几年很辛苦,家里家外都是你一个人撑着。你再给我一年时间,我想看到一所现代化的新监狱,真的很想。”

“我跟你说,彭家仲,你必须回来,最迟在年底回来,你不好意思跟组织上说,我去找厅长!有些事,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就行了,如果撕破脸皮,对大家都不好。”王卿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愤懑,语气一下子蛮横起来。

“什么有些事?什么撕破脸皮?你得说清楚!”彭家仲听出她话中有话。

“我说清楚?我能说清楚吗?不是我不说清楚,而是有人要你说不清楚,有人要和你撕破脸皮!”

彭家仲越听越糊涂:“什么?谁?!”

“鬼知道是谁?”

“究竟咋回事?”彭家仲有些焦急了。

王卿啪地一下把一叠照片摔在他床上:“你自己看,非要把自己搞得身败名裂,非要把这个家拆散才甘心?”

说完,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彭家仲一张一张仔细地看,越看心情越沉重。

从厅纪委传回来消息,立即将照片送检,但上级暂时不同意把车祸和艳照门并案处理,马洪扣的心里愈加沉重起来。他理解上级,如果并案,不仅事情变得异常复杂起来,而且还会引发全省政法系统地震,何况现在的证据也不足以证明这两件事情有关联,是啊,按照常理,怎么可能先将彭家仲至于死地然后才在名节上做文章呢?那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正在苦苦寻思的时候,王福全走了进来,他浑然不觉。

王福全关心地问:“你怎么了?”

“哦哦……王书记,请坐……”

“案子很复杂吗?”

马洪扣点点头。

“说说吧。”王福全顿了一下,补充说,“当然,不该我知道的就不要说。”

“王书记,我怀疑车祸与照片事件有关联,建议上级纪委并案处理,但是上级没有同意。对此我有保留意见,正想给你汇报,我跑一趟厅里,看能不能以监狱党委的名义作个专题汇报。”

王福全也吃惊不小,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上级有他们的考量和难处,我们得体谅,也不要妄加揣度。老马,有些事,很复杂,能看得简单一些或许更好。”

“老书记……”马洪扣情绪有些激动。

王福全打断他的话:“老马,上帝要你灭亡,必先让你疯狂。就让这些人再表演表演,他们表演得越精彩,对我们越有利。”

马洪扣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还是老书记看得深。”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的判断是错的。”王福全忧心忡忡地说。

“但愿吧,我何尝又不是这样想的呢?”

马洪扣晃眼看见马文革在门口探头,便招手叫他进来。

“喔?蒲监区长也来了?”马洪扣说。

蒲忠全听马洪扣称他职务,诚惶诚恐地说:“蒲忠全,蒲忠全,‘蒲二小’也成……”

“王二小是送信的抗日英雄,难道我们的蒲二小也是送好消息来了?”马洪扣笑道。

蒲忠全尴尬地笑笑,不知道怎么开口。

马文革说:“老书记、马书记,我们怀疑车祸与艳照门有关联……”

“什么艳照门?”王福全问。

“就是那些不雅照片的事情……”蒲忠全解释说。

王福全与马洪扣对视一眼。

马洪扣问:“基层民警怎么看?”

蒲忠全说:“这个……我只能说说我的看法,我个人认为那些人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方设法地排挤走彭监。车祸是蓄意的,照片事件也是蓄意的。刚出车祸时,民警们都很担忧彭监的伤势,更担忧他不能继续担任我们的监狱长。目前民警们尚不清楚这其中的关联,如果知道了,对他们的思想肯定有影响,但影响有多大,会不会导致一些不寻常的行为,我不敢预测,也无法预测。”

王福全说:“是不是有关联,你们要相信监狱党委,要相信上级组织,你们不仅不能在民警中散布这样的言论,而且还要辟谣,以免引起混乱。”

“王书记,马书记,胡玲玲接到了恐吓电话,说明这事已经很严重了,如果我们不采取措施,恐怕……”马文革说。

“这事我们清楚。”马洪扣说。

“但是……万一对方真把那些照片发布在网上,同样会引发我们监狱,乃至于全省监狱系统地震。”马文革显得有些焦虑。

马洪扣很仔细地审视他,然后才说:“地震?网络真有那么大的影响力,还要我们纪委干啥?你们别太多虑,安心本职工作,按照王书记的指示,做好民警的思想工作。”

马文革知道再说下去也没有什么结果,想了想说:“我们按照两位书记的指示去做……不过,我还是建议,是不是跟公安通报一下,一则拓展一下侦破车祸的思路也未尝不是好事,二则他们可以加强网络监控,那些人真想借助网络造事,也可以查到来源。”

马洪扣点点头:“这个有必要。”

尽管马洪扣认为胡玲玲、马文革和蒲忠全他们对于网络的作用有点夸大其词,但心里还是隐隐担忧。一个月过去了,车祸的肇事司机依然没有消息,案子毫无进展;不雅照片鉴定结果出来了,正如胡玲玲说的那样,有些照片是真的,有些是假的。即使是那些真的照片,看起来也很不雅,如果按照胡玲玲的说法,那些是彭家仲喝醉了酒她扶着他进宾馆时候被人偷拍的,那么也就不算什么,上面说还要做进一步核实,如果核实了胡玲玲说的话,那么究竟是什么人在捣鬼,也需要做调查,所以这件事恐怕还需要时间才能搞清楚。他相信胡玲玲说的,所以可以初步肯定那些所谓的照片事件纯属子虚乌有。更让他欣慰的是,照片并没有流入到网络上,一切都风平浪静,他悬着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也许,再过一段时间,照片风波会淡出人们的视线。”他想。

监管区十六幢大楼外墙已经贴好了瓷砖,三纵四横的宽大的水泥路首尾相连,把监管区宽阔的绿化用地划成很规则的方块,尽管还没有绿化,但站在监狱二大门朝里面望去,使人眼神一亮,视野开朗,气势恢宏。民警小区正式交付使用,监狱还专门研究决定给每个民警家庭20天装修假期,轮流安排装修房子。个别只是进行了简单装修的民警已经入住。坐北朝南的那栋楼的一楼,监狱无偿提供给仅有的两个老红军的房子都装修一新,家具家电一应俱全,还在门口围了一大块地,地也平整好了,连土都是从郊外农田运回来的,其中一块地上已经种上了莴苣、香葱等,另一块地还荒芜着,黄褐色的土地与周围已经绿化了的相比,显得格外瞩目。

那块还没有种蔬菜的土地是给何德才的,他没有搬进来。

礼拜六,监狱党委决定举行一个隆重的仪式,欢迎两个老红军搬家,安居青州市。然而,去接何德才的时候,何德才左看右看,然后问:“小彭呢?他现在恢复得怎么样?”

“正在康复中,现在可以下地了。”王福全说。

 “小王呀,等他养好伤回来,我再搬家。”

王福全知道他的脾气,只好说了几句歉意的话,检查了一下红军院的水电、取暖情况,并责成老干科和后勤科落实整改,就走了。

郑三旺听何德才不搬了,也就不愿意搬。

党委几大要员特别是郑怀远本来兴致勃勃的,结果郁闷而归。

郑怀远心里很不是滋味,原本想借何德才搬家给监狱给自己造造势,提高一下他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没想到却是这么个结局。

“看来,彭家仲不走,我真没有出头之日……”他心不在焉地想。

马文革指着他父亲郑三旺那块地小心翼翼地说:“老大,这莴苣……我找个人在何德才那块地上也栽些莴苣吧?”

郑怀远拍拍他的肩膀:“嗯……好!唉,要是监狱里的人都像你这般有觉悟,那工作就好搞多了。”

“老大,您看我这副模样,走在大街上,哪个都敢骑在我头上拉屎。”马文革恭维地说,“不过,嘿嘿,跟着老大操,不得挨弯刀。”

“你别在我面前装穷卖富的,谁不知道你马文革?双河监狱哪个敢欺负你?”

马文革苦笑:“老大,其他人说这话,我还可理解,但您说这话,我心头委屈啊,你说我好好地办公室主任,怎么就换来个鬼模鬼样的副指挥长呢?表面上看是受到了重用,而实际上呢?我的滋润日子,没了!”

“说得也是……”郑怀远沉思说,“在这一点上,我也觉得老彭考虑欠妥。对了,最近我听说老彭想调回省城,你听说没有?”

“听说了,传闻很凶。”

“你怎么看?”郑怀远试探性地问。

“有可能,明年彭监这一届也满了,他也算是功德圆满,这时候提出回省城,再升一格半格的,水到渠成。”马文革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但这只是我的想法,具体情况谁也说不准。”

“嗯……”郑怀远点点头,“文革,你是个有才干的人,好生干。”

“还是那句老话,跟着老大操,不得挨弯刀。”

郑怀远心情大好:“哈哈……我也还是那句老话,我要是上去了,你就是我的助手。”

马文革乐颠颠地说:“当你助手不敢,不过到时候您把我调到一个很实惠的岗位上,一个月可以报销几次招待费,我就满足了。老大你知道的,我马文革啥不图,就图个女人什么的,弄点经费,要不靠这几个死工资,我只有干瞪眼流口水份儿,生不如死啊。”

郑怀远笑道:“你这小子啥都好,就是这点不好,没政治前途。”

“我这副模样,就是当个副监狱长,坐在主席台也有损党的形象,还是实惠点好,嘿嘿……郑监,今晚我们去乐呵乐呵,我给你找个雏鸟儿?”

这时,郑怀远和马文革远远看见蒲忠全飞快跑过来。

蒲忠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郑监,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