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在老百姓看来,生老病死,不过是个自然规律,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可犯人死了情况就不大一样,就算无病无灾老死在监狱,犯人家属总是要闹,犯人家属一闹,检察院也就得闹,这倒不能责怪检察院,因为这是他们的工作。更何况犯人不是老死的,是吊死的,而且是用鞋带在床头吊死的。

当晚值班民警首当其中要受到处罚,其次是当晚监区值班领导,后面依次是分管改造的副监区长、监区长,监狱分管副监狱长,监狱长。

蒲忠全郁闷了,这个月来他都在监狱本部这边,那边是一个副职在暂时负责。按理,谁主管谁负责,不管他的事,但是监狱不一样,改造工作跟其他工作不一样,这个工作强调连续性,就是你在外边学习开会,发生了监管事故,也得承担责任。因为上面的思维是,要是平常改造工作抓好了,把罪犯的教育感化工作做好了,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故。换言之,你平常工作就没抓好嘛,怎么不应该承担责任?又比如禽流感、猪流感、非典等大型流行性疾病,实行一票否决,要是在你这个监狱发生了,监狱长首当其冲受到免职的处罚,好像监狱长就是防疫医学专家一般;就算监狱长是货真价实的医学专家,谁又能保证自己的辖区不会发生公共卫生事件?很多监狱长、监区长抱怨,推而广之,要是国家发生了大面积的公共卫生事件,上级主管部门、省部局一把手、国家元首是不是也该实行一票否决?

所以,有人说,在监狱做官,就像在海地维和,随时都可能遇到暗枪。唯有提高警惕,兢兢业业,如果遇到突发事件,那是你运气不好,官运不通,乖乖下台,本本分分做个百姓。看光头、等日头、睡炕头,循环往复,了此残生吧。

调子虽然有些灰色,但是确实是事实。

这个罪犯死在凌晨,头天晚上,由于没有完成挖土方定额,受到带班民警的处罚,勾一个小时,面壁一个小时。

勾,就是弯腰,不过大腿要伸直,手指要触及脚尖。面壁,不是对着墙就行了,而是鼻子肚子和脚尖要贴着墙壁。其实,这也是彭家仲来了规范执法行为之后,民警所采取的不得以的办法。以前很简单,不服管教,打一顿了事;还是不服管教,拿绳子捆上10来分钟;再犯,就扔进禁闭室关上三五天,保证出来后老老实实,服服帖帖的。自从规范执法行为之后,有些土办法是不能用的了,一切都得按程序来,除非是突然性事件,使用警械具都要狱政科审批。监管工作定位为教育感化,而实际工作中,特别是那些面临着经济压力的监区在日常管理中只讲生产效能,教育感化就很低下,所以民警们就把监管规定中某些条款扩大化,使之成为一种处罚手段。比如内务卫生,要求罪犯定期洗澡,那么民警就叫其他罪犯帮着洗澡,不管什么季节,先用水龙头冲刷,等罪犯浑身发抖了,再用热水冲洗;比如规定上说,罪犯吃饭要实行定时定位制度,民警们就在定时上做文章,吃饭不超过5分钟,不管你吃得饱还是吃不饱;又比如晚上就寝要实行点名制度,对于那些反改造分子,就5分钟点一次名,并且罪犯还要回答诸如“我听到你的呼唤”之类的话。

从严格意义上讲,这些都是一些带体罚性质的办法。民警们也叫苦,谁想这样做?我们知道这样做有风险,但是没有办法,上面有任务,完不成就要挨批评,还影响收入,甚至连工资都拿不全。事实上,现在的监狱硬件也达不到,说要教育为主,很多监区连教室都没有,更不用说一些基本的教学设备了;心理疏导心理干预吧,全监狱就那么一两个学过心理咨询的民警,还是司法部组织的那种短期培训班,自己都是个半吊子,怎么给罪犯进行心理干预?

正是由于这个罪犯在吊死之前受到过体罚,所以狱政科认为,罪犯是不堪外劳强度而吊死的。这样一来,就连头一天的两个带班民警、分队长、中队长、分管生产的副监区长都受到牵连,不仅如此,监狱搞外劳也受到质疑,矛头似乎一步一步指向监狱长彭家仲。

彭家仲顶住压力,在班子会上发火:“外劳死个人就不搞外劳,是不是监狱本部死个人就不办监狱了?!”

随后不久,监狱下发文件,要求清理违禁品,将过长的鞋带都列入其中,只要鞋带能绕过脖子一圈,就属于违禁品。

蒲忠全看了文件苦笑:“要是有犯人撞墙而死,估计要用海绵包墙了。”

蒲忠全受到警告处分,监狱长助理的事,也不了了之。

连日来晴好的天气,气温骤然升起来,外劳一监区所有民警的警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领口上一圈汗渍,黑黑的,特别显眼。不仅如此,民警们的手臂、面部、脖子等裸露在外边的部分都被太阳烤成了黑黝黝的颜色,乍看,好像印度人穿上了中国警服。犯人们大多上身赤裸,任由太阳靠晒,许多人脖子、脊背上正在蜕皮,像是患了蛇皮癣一样,令人胃部翻腾。

午后,白晃晃的太阳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歇斯底里的蝉鸣,愈加使人心烦意乱。犯人和民警都只有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民警实在困了,就轮流在遮阳伞下面的椅子上睡觉。椅子是犯人制作的太师椅,可以放下来当床用,尽管如此,睡在上面稍不小心就会翻下来。但是犯人必须上工,只有完成定额后可以在指定的地点休息。

蒲忠全刚吃过午饭,罪犯大组长就在遮阳伞下面把太师椅放下来,然后把他的杯子里茶水倒掉,重新泡了一杯,接着就吆喝其他犯人上工。

蒲忠全躺在椅子上,不一会儿便睡得像死猪一般。

罪犯大组长看见一辆警车远远驶来,忙眯着眼睛看牌照,然后连蹦带跳地跑回去叫蒲忠全:“老大,老大,监狱查岗的来了……”

蒲忠全一咕噜爬起来,迷糊地问:“在哪?”

两个带班民警也都迎了上去,假装大声吆喝着犯人,给蒲忠全示警。

蒲忠全也迎了上去,看见熊晓戈从车里出来。

蒲忠全朝车里看看:“你一个人?”

“……”熊晓戈站着没动,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蒲忠全看他表情有点怪异,就说:“走吧,我们找个地方聊。”

刚上车,蒲忠全就抱怨:“我说,你就离了吧,这么着那是人过的日子?你呀,就是把某些东西看得过重,就算你当了副监狱长又怎么样?成天提心吊胆的,还不如一个带班的逍遥呢……”

“完了完了……我是完了……”熊晓戈趴在方向盘上,喃喃地说。

“究竟啥事儿?”蒲忠全一惊。

熊晓戈抬起头:“秦亚南几天不见踪影……我猜测八成是跟人跑了……”

“什么?跑了?跟谁?”蒲忠全大吃一惊。

“跟犯人……妈的!”

蒲忠全急了:“别胡说!”

这时,蒲忠全的手机响起来,一看是胡玲玲的。

胡玲玲问:“熊晓戈的事,你知道了么?”

“他啥事?”蒲忠全故意问。

“别给我装,我不信他不来找你。”

“他刚到我这里……要不,你……”蒲忠全想让她直接问熊晓戈。

胡玲玲立刻打断他的话:“不了,我刚才接到消息,证实秦亚南的确跟一个叫姚远的满刑犯人私奔了。”

“消息可靠?”蒲忠全还有些不死心。

“消息绝对可靠!你好好劝劝他,啊!”说完,胡玲玲就挂机了。

熊晓尖起耳朵,隐约听了个大概,咬牙切齿地说:“老子要是碰到,非把这对狗男女……”

“姚远……姚远是什么人?啊?那个被王书记和彭监抓过的脱管犯人?”蒲忠全记起来了,“这……这怎么可能呢?这唱的是哪出啊?”

“我哪知道啊?那死狗前几天满刑,随后秦亚南这贱人就不见了……”

“……”蒲忠全想说些安慰的话,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心里暗暗着急,大骂自己笨蛋。

沉默。

过了一会儿,蒲忠全说:“今晚就不回去了,哥俩喝酒去。”

“现在就去,妈的……你找个妞儿来陪我。”熊晓戈揉揉眼睛,猛踩油门。

“要不,我把你先前那位叫出来?”蒲忠全指的是梅开蕊。

熊晓戈边开车边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不要。”

“那……好吧,我试试……喂喂,你开慢点……”蒲忠全无奈地说。

蒲忠全不好开口叫梅开蕊帮忙找一个小姐,只好到洗手间给杜萌打电话求助,杜萌说他马上来。

不一会儿,杜萌来了,看见蒲忠全还穿着警服,笑道:“你小子真是色胆包天,泡小妹还穿这身?脱了脱了,人家小妹马上就到。”

蒲忠全刚脱下警服,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带来两个水灵灵的小妹,那男的满脸堆笑,对杜萌说:“老弟,这可是我那里压轴的货色,还有什么吩咐,你给我电话。”然后对两个小姐说,“好生陪,不准乱来。”

一个小姐坐在熊晓戈身边,另外一个小姐连忙坐在杜萌身边。

“怎么着?嫌弃我兄弟不是?”杜萌斜睨着眼睛对坐在他身边的小姐说。

小姐看看蒲忠全,很不情愿站起来。

蒲忠全摇摇手:“别别……你就跟着这位帅哥吧,别浪费了指标。”

“你连女朋友都没得,怎么会浪费指标?”杜萌坏坏地笑,把小姐推到他身边。

熊晓戈恨恨地说:“你们不要,都给老子!”

“好好好,今天你是主角,当当皇帝。”蒲忠全故作轻松地笑。

“皇帝?我这辈子算是到头了,皇锤子帝!”熊晓戈面无表情,发泄内心的怨气。

杜萌举杯:“两位,我们今儿个难得相聚,只谈风月,只谈风月。人生几何?醉酒当歌……来来,干!”

这时,熊晓戈的手机叫起来,他看看号码,一下挂断:“我日,就不让人清净一下?”

一杯酒下肚,手机又嗷嗷直叫。

熊晓戈看看号码:“啥子事嘛?!”

紧接着,熊晓戈不耐烦的表情消失了:“好好……嗯……我马上回来。”

他很不情愿地说:“我得马上赶回去了,二小,这个就交给你了。”边说边把小姐推给蒲忠全,“还是你小子有福气,不想当皇帝也得当……”

说完,匆匆走了。

杜萌看着他背影:“这小子……”

蒲忠全拿出两张钞票,递给两小姐:“你们可以回去了。”

两小姐连连摇头:“我们不能收,不能收。”

“这位哥叫你们拿你们就拿着。”杜萌说。

“不不,要不老板会开除我们的。两位哥,我们去开房间吧,进了房间,我们就是你们的奴隶,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要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一个小姐搂着蒲忠全的胳膊,嗲声嗲气地说。

“你们拿着钱走吧,我们还要谈点事。”蒲忠全推开她说。

两位小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央求道:“这样回去,我们真不好向老板交待……要是二位看不上我们,我叫老板再……”

“我给你们老板打电话说明情况,你们走吧。”杜萌不耐烦地说。

两位小姐迟疑了一下,乖乖地走了出去。

“说我怕开除丢掉饭碗,还说得过去,她们干这行也怕开除?我真晕,这世道……女人就这么不值钱?”蒲忠全想起秦亚南,自言自语说。

杜萌拍拍他说:“什么东西只要一泛滥都不值钱……”

“是啊,我们都不得不面对,但是熊晓戈恐怕就难翻过这道坎儿了。”蒲忠全担忧地说。

杜萌说:“这小子在大学的时候都心比天高,现在呢,把自己的升迁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要是他自己看不破某些东西,我们说什么都是白搭,看看吧,或许只有时间,才能医治他这块心病。对了,你的那个啥监狱长助理真没戏了?”

“早就没戏了。”

“不是你的,再折腾都那样,是你的,躲都躲不开。”杜萌又拍拍他。

“在监狱做官,跟朱镕基总理评价中美关系一样:好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呢,就算当个基层带班的民警,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何必操那些心思呢?”蒲忠全淡淡地说。

“你这样想就对了,就像我,刚开始领导同事都瞧不上我,工作呢?自我评价也很一般,不好不坏吧,哈哈,也就像总理说的中美关系一样。可谈了个女朋友,哪知道她老爸是市中区副区长,还是个省人大代表,局长知道了,一句话,嗨,我就变成副所长了。你说这啥事?老子才不管啥副所长不副所长的,照旧,该干嘛就干嘛,不叛党不叛国,对得起工资,就成。”

“哈哈……英雄所见略同!”蒲忠全开怀大笑。

“你?我?英雄?”杜萌指指自己,再指指蒲忠全。

“那就群众呗,群众还是创造历史的真正主人呢。”

两人一起笑起来。

女警同满刑的犯人私奔,在双河监狱历史上,可谓是闻所未闻,有人说我们双河监狱的历史翻开了屈辱的一页。一时之间,不仅监狱上下议论纷纷,而且当地政府、省厅局都传得沸沸扬扬的。彭家仲先前的好多同事都打来电话,还有一些地方报纸的记者,也不断打电话到监狱办公室请求采访。

由于姚远是郑怀远家族里的一个远房亲戚,人们的议论中夹杂着对郑家的鄙夷。郑怀远坐不住了,想办法联系上姚远家里人,姚家人就让秦亚南给郑怀远解释。秦亚南说,私奔也罢,出走也罢,随便他们怎么说,反正我是不回那山沟沟了,至于离婚,我一年前都提出离婚,可熊晓戈不同意,我已经委托律师跟熊晓戈谈,如果他不同意,就到法院起诉。

不久,就有小道消息说秦亚南给了熊晓戈一大笔钱,怕是这一生都用不完。

有人说,这个姚远家是经商的,上千万的家底儿,难怪秦亚南那婆娘见利忘义,在姚远服刑期间就勾搭上了,还打过胎呢。

还有人说在姚远家所居住的那个城市遇到过秦亚南,人家现在不仅仅是小康了,一身名牌,珠光宝气的,比以前漂亮多了,开着宝马,我们王书记坐的车都没有她的高档呢。

又有人说徐文馨找了熊晓戈谈话,要熊晓戈离婚,只要他答应离婚,再给10万块钱。这个熊晓戈就是牛,死活不答应。人们开始同情熊晓戈,说就一个破鞋,能值10万,倒贴给我,我都不要。离就离呗,白得那么多钱,按照他现在的条件,找个黄花闺女都成。

再后来的议论有些变调了,有人开始同情秦亚南,有人佩服她,有人羡慕她,一个劳改警察身份而已,值几个钱?不要也罢。

虽然监狱出文开除了秦亚南,但党委成员们都保持了沉默,没人在公共场合提及这事儿,不过不久,监狱进行了一次大的女警岗位调整,把直接或者可能接触到犯人的女警调出来,代之以男性民警,并发文件要求所有的女性民警不得从事接触犯人的工作和临时性工作,如果非要接触到犯人,必须由男性民警陪同。

借这个事件,从监狱高层传出,机构改革势在必行。

跟熊晓戈一样最感到难堪的是王福全,出了这么一个丑闻,他这个党委书记怎么面对厅局领导和兄弟单位领导。然而,让他担心的是民警的议论,从批判秦亚南到同情羡慕她,这个舆论的转变,深深地刺痛他的心,难道一个人为了钱真的可以不顾身份不讲廉耻了吗?这样的队伍能做到“执法为民,立警为公”吗?还有战斗力吗?连日来食不甘味,夜不能寐,苦苦思索,企图找到一个解决方法。但是总觉得没有好的办法,像是走进了死胡同一般,甚至他固执地认为,现在处在这么个偏远的地方就发生这样的事,要是真搬迁到了城市,那里物欲更加横流,诱惑更加形形色色,还不知道会出啥爆炸性的事件来呢?

他有些力不从心,没精打采,苍老了不少。

彭家仲和马洪扣来到他办公室。

他正找顾卫国说事,见他们来,就说:“你们来的正好,最近这个秦亚南事件,搞得我们在上上下下很被动,你们听到了一些议论了吧?很多人对秦亚南还很同情、佩服甚至羡慕,这样的队伍是很危险的,我正和卫国商议如何加强民警队伍建设,你们也发表一下看法。”

马洪扣问:“卫国有什么好办法?”

顾卫国说:“这事儿很敏感,道德上问题,还涉及到郑监和熊晓戈,不能大张旗鼓地批判,也不能组织针对性的讨论,所以目前很难办。但是,我想我们是不是从建设监狱文化着手,比如组织讨论双河监狱精神,征集表述语,围绕监狱精神举办一些文体、绘画、摄影等弘扬主旋律的活动,寓教于乐,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

“嗯,这个办法可行。”马洪扣说。

王福全似乎还不满意,问彭家仲:“家仲,你看呢?”

彭家仲说:“其实呢,这事儿很正常,也很自然,不必大惊小怪,也不必过分紧张。人嘛,虽然是高等动物,但还是动物,所以每个人都具有动物的本能,只是人在社会关系下,一些本能是潜在的,只有在一定条件下才能表现出来。回头想想自己的一生,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吧。”

“那就听之任之?”王福全沉声问。

彭家仲说:“作为公务员,作为执法者,当然不能纵容一些有违道德或者法律的行为。我讲这些,是要明白一点,我们的民警也是人,他们会比较,与前后比,更侧重与横向比。都是公务员,为什么我们这么要这么艰苦?办公条件还不及镇政府公务员,收入也不及他们?这一比就出问题了,思变思走,人心不稳,有前者就有后继者,这样下去,这只队伍就垮了。谈何执法为民?谈何立警为公?”

王福全点点头:“家仲分析很透彻啊。”

“从长远来看,卫国说得对,我们要加强监狱文化建设,就从监狱精神入手,我们监狱是全省历史最悠久的监狱,几代人的奋斗创业,才有今天的规模,可歌可泣,这段历史值得我们好好总结提炼。但当务之急,我们要让民警逐步建立起职业荣誉感,怎么建立?一要引导他们树立信心,二要拉近与地方公务员的收入差距,等我们的收入超过了地方,职业荣誉感就建立起来了。”彭家仲继续分析说。

马洪扣插话:“就目前国家对监狱的政策来看,这恐怕很难。”

“是很难,并不是说就是幻想。如果我们加快搬迁步伐,加速产业调整,就完全有可能实现。我考察了省外其他几所搬迁转移的监狱,前次出去考察,有的领导和同志也到过其中几所监狱,他们体会很深。”彭家仲说。

马洪扣和顾卫国频频点头,王福全却在沉思。

王福全说:“你们来找我,有事?”

“我跟家仲反复讨论,觉得在监狱实行招标采购已经势在必行,不能再拖了,近段时间,罪犯闹伙食的问题又有所抬头,我实地去看了看,大米虽然是白花花的,但是煮出来的饭明显一股陈味,据监区反映,有时候还带有霉味。老书记,这几年监狱都发生罪犯闹伙食的事情,这不是偶然的,我们不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恐怕哪天真会出大事。”马洪扣说。

“哦……”王福全没有表态。

“招标采购,这是好事,也是大趋势,我坚信老书记绝对不会有利益关系,但你为什么一直反对呢?我很纳闷。”马洪扣单刀直入,把问题摆明了。

王福全被逼到死胡同,不说明不行了,他目光炯炯:“你是怀疑我卷入其中吧?我以党性担保,我王福全没有卷入任何利益格局!”

大家都不说话,看着他,

“你们不知道监狱这个采购系统复杂性……我们监狱的粮油、肉类、药品等大宗物资的供应商,不是局里某些领导的亲属,就是他们的委托人,你说我怎么办?我就要退休了,我怕什么?他局党委还不会把我怎么样!但是,我们如果来得过猛,触动了这些人的利益,后果则由你们这些年轻的来背,我于心何忍?我是想,只要不出大问题,还是容忍一些好。”王福全显得很无奈,也很无辜。

这时,电话响了起来。

他拿起话筒,继续说:“有些事情,不是你们和我能控制的,急不得。”

然后才对着电话问:“哪位?”

对方说:“老爷子,我只是一个供应商,就是说出名字,你也不认识。”

“有事找职能部门吧。”王福全说。

“别急,耽搁你1分钟,我只说几句话,有几张照片放在你门口,你看看……”

王福全起身,在门口发现一个信封。打开一看,他吃了一惊,快步走回来对着话筒厉声说:“你究竟要干什么?”

“老爷子别生气,我呢,只是想保住我供应商的份额,不管你们招标还是不招标,当然,我绝对保质保量,年底给你拜年。”对方说。

王福全啪地把话筒砸在座机上,信封扔给马洪扣,震怒地说:“你马上调查,严肃处理。”

接着他愤怒而鄙夷地说:“拿这个来要挟我,风风雨雨几十年了,啥没见过?哼!”

马洪扣把照片拿出来,几个人立即面面相觑。

原来是几张王亚敏和一个罪犯在拥抱的照片。

这两天蒲忠全又接了几个挖土方的活儿,对方都催得很紧,加上原有的还没有做完的活儿,只好把人分成七个小组,这样一来,警力就相当紧张。下午4点,其中一个工地活儿干完了,需要把罪犯调配到其他工地,分队长说:“老大,这60个人需要调配到三个工地,我们只有两个人,怎么办?”

蒲忠全对随同他来的王亚敏说:“你带20个,就带张景然他们那一组。”

魏德安忙说:“监狱刚发了文件,不准女民警带犯人,现在正在风头上,要是再出问题,恐怕……”

蒲忠全知道他是在担心自己的前程,淡然地说:“这不是非常时候吗?我现在首先考虑的是把我们自己养活,其他的嘛,顺其自然吧。”

分队长也劝:“蒲监,魏老爷子说得在理,我们还是小心一点。要不我先把一队带过去,回来再带一队。”

“这一来一往,还做不做事?”蒲忠全抱怨说,“你们在监狱呆了这么多年,还不知道监狱是个啥情况?机关那些老爷们整天就知道出文件,把责任全部推到基层。出了事,翻开文件说我们是制定了管理措施的。于是乎,文件就越出越多,基层的压力就越来越大,犯人苦,民警也受罪……”

魏德安他们几个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王亚敏还不住地跟蒲忠全递眼色,蒲忠全以为王亚敏提醒他当着罪犯的面不要说这些,于是说:“不说了不说了,越说心里越添堵。你们也别说了,就这么办,亚敏你带15个人去李家兴那里。”

王亚敏连连摆手,动作幅度很小,蒲忠全这才意识到有问题,转身一看,原来是马洪扣站在自己身后。

原来,马洪扣早就走了过来,示意魏德安他们不要声张,蒲忠全的牢骚他听得一清二楚。

蒲忠全尴尬地笑:“马书记……”

“你小子越来越长见识了?”马洪扣面无表情,“跟我走。”

蒲忠全忐忑不安地上了车,车子开了一段,蒲忠全发现车子似乎直奔监区,心里更加惶恐,一些工作上违背监狱规定的片段飞速地在脑子里闪过,甚至连几年前偷羊的事都复制了出来,他还是不确定马洪扣来究竟为啥事而来,实在憋不住了,小心翼翼地问:“马书记,我犯啥事了?”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马洪扣的回答像一阵寒风在蒲忠全背脊上嗖嗖地刮过。

马洪扣直奔值班室,叫值班民警把最近半个月的出入监纪录拿出来,就坐在值班室慢慢地翻看,蒲忠全诚惶诚恐地站在外边等。

马洪扣亲自查,说明不仅出事了,而且事还很大。蒲忠全借上厕所,打电话询问熊晓戈。熊晓戈说他也不清楚,也没有听到什么议论。

半个小时后,马洪扣把其中一本出入监纪录装在公文包里,来到蒲忠全的办公室。

马洪扣拿出几张照片,递给蒲忠全,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蒲忠全一看,脑袋嗡地炸开了。

双河监狱一个女警刚刚跟满刑的犯人私奔了,紧接着又一个女警与一个尚在服刑的罪犯谈恋爱,而且,这个与罪犯关系暧昧的女警还是党委书记、政委的女儿。就像捅了马蜂窝一样,各种各样版本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肆无忌惮,如同瘟疫一样,侵扰着每个人的神经。监狱上下、地方和省厅局几乎在同一时间咀嚼着这两件事,如果说前一件事情只是一个偶然,就像古代那个孔雀东南飞一样,极端而又极端的个案。但是紧接着的这件事,难道还是偶然吗?论家庭,苗正根红;论地位,她父亲还是一个县处级一把手;论经济条件,再怎么廉政,也有个几十万百把万吧?

人们再一次困惑了,难道我们的女警察就这么不值钱?何况这两个女子,虽然算不上绝代佳人,但是穿上警服,那也是英姿飒爽。

领导考虑的角度就不一样了,两件事连在一起,那不亚于一个政治炸弹,在司法行政系统将引起轩然大波,甚至影响全省整个政法系统的形象。对于双河监狱的班子的两个一把手来讲,特别是对于王福全来讲,这事儿就是给他的政治生涯画上一个耻辱的句号,他以后将如何坐在主席台上对全狱民警职工开展道德教育?如何面对同行?又如何面对厅局领导?

刘德章要秘书卢川打电话,证实一下消息的真假,卢川就直接给王福全求证,王福全不客气地说:“难道我女儿的私事也要通过组织向厅里汇报?”

卢川碰了一鼻子灰,但从王福全这句话中只能推测出有这回事,总不能给厅长汇报说这是推测吧?只好又给彭家仲打电话。彭家仲听了后大笑,随后带批评的口吻说:“小卢呀,你怎么给他打电话?你这不是往他伤口上撒盐么?这是起码常识,要是犯这种低级的错误就不值得了……”

“师兄批评的是,我以后三思而后行。”卢川对彭家仲一直很恭敬,接着抱怨道,“厅长指示我问问有没有这事儿,也没说是他女儿嘛,我寻思政工工作嘛,该问问他,所以……算啦算啦,就当我今天倒霉吧,哎!师兄,究竟有没有这事儿,我好给厅长回话。”

彭家仲说:“有这么一回事,你给厅长说,我随后给他汇报。”

马洪扣回到监狱,来到彭家仲办公室。

“事情很糟糕……”马洪扣一进门便说,他接了一杯水,喝了一大口,“这个罪犯叫张景然,青州市人,洗钱罪,七年,后年8月满刑。据王亚敏本人说,他们三年前就确定了恋爱关系。那天她带张景然出去买灯泡,然后两人就在滨江大道散步。不过,签带的出入监纪录齐全,从程序上没有违反什么。事发那天,监狱还没有出文件禁止女性民警签带罪犯。”

彭家仲问:“王亚敏的态度呢?”

“很坚决,等张景然一满刑,她就辞职。”

“这个蒲忠全,难道他就不知道?”彭家仲带着责备的口吻问。

马洪扣欲言又止。

彭家仲看着他:“还有情况?”

“蒲忠全只是说王亚敏是他的女朋友,这些照片一定是捏造的。”马洪扣说。

彭家仲心里暗暗叹息,这个蒲忠全,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现在想保全王福全父女的名声,为时已晚了。不过,他还是很感动,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蒲忠全要是保全了王福全父女的名誉,也就保全了监狱的名誉,当然,也就保全了他的名声。

“那怎么?”彭家仲忧郁地问。

“这个事儿没法变通,必须按照纪律严肃处理。”

彭家仲问:“关键是,如何确认王亚敏和张景然是在谈恋爱?就凭那几张照片?”

马洪扣恍然大悟:“是啊,这样也不能确认王亚敏和张景然就是在谈恋爱嘛!”

彭家仲会意地笑笑,抓起电话,给刘德章厅长作了汇报。刘德章好像再给他说什么事情,彭家仲嗯了几声,脸色就变了。

放下电话,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王书记准备给厅党委打了辞职报告!”

“啊?!”马洪扣轻轻地惊叫,随后用力地摇摇头。

“走,我们去王书记那里。”彭家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