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清明过后,风一下子温柔起来,不论天色,总像一双芊芊素手抚摩着面颊,一场春雨之后,山色澄明起来,偶尔的一树樱桃花在墨绿的山弯里怒放,带来令人心跳的惊喜。杨柳早已展开嫩黄的新叶,摇曳着精灵灵的水珠,也摇曳着无数的遐想……

这几天彭家仲心情很好,好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五监区人员分流并没有像有些人担心的那样出乱子,进行得异常顺利;蒲忠全和华文虎拿到了青州市电厂11万吨电煤合同,目前已经开始发运,七万多吨库存煤炭可望在丰水期来临之前销售出去;在省不良资产管理公司的运作下,煤矿以现金和土地置换的方式成功处置,监狱获得青州市郊区80亩土地和3000多万元的补偿,受到厅局领导的高度评价;水泥厂改制效果初显,产量大幅度提高,市场价格回暖,炼铁厂租赁合作良好,炼焦厂运行平稳,监狱一季度赢利5万元。赢利虽然不多,但这是监狱近5年来首次扭亏为盈,所以颇具象征意义;纪委和政治处联合就搬迁问题进行了大规模的调查,结果令人鼓舞,有8成以上的人支持;省厅多数领导和部门对监狱搬迁的态度已开始明朗化,还向司法部和省委打了专项报告;青州市将新一轮城市规划中甚至将双河监狱监管区用地也规划了进去……

早上一上班,彭家仲就来到王福全的办公室。

刚进去,郑怀远正在汇报工作。

郑怀远见他进来,便打住话题。

彭家仲说:“你们谈,我等会儿再来。”

王福全连忙说:“家仲,来来来,我们一起听听。”

彭家仲只好坐下。

郑怀远自从上次在会上被他不点名批评后,这两个月来很少找他汇报工作,他也听到一些传闻说他俩之间的矛盾已经公开化、白热化,为此,他找过王福全交换意见,希望这位在双河监狱德高望重的老领导能从中调解一下。王福全却安慰他说,郑怀远这个人我是知道的,人本质没有什么问题,政治上品质还是过得硬的,不必担心,你也不要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放开手脚搞工作。

郑怀远对他笑笑,有些勉强,算是打招呼,然后说:“彭监,你的事情重要,你们先谈,我一会儿再来找王书记。”

“怀远,这就是你不对了,班子之间成员有分歧很正常,但是如果把这种分歧情绪化,影响工作,影响团结,那就不好了。”王福全皱皱眉头,不客气地说。

郑怀远忙赔笑道:“王书记批评的是……我对任何人特别是对彭监没有个人恩怨。您放心,我绝不会把分歧情绪化,这一点政治品质我还是有的,要不当年您就不会提拔我了,呵呵……”

“都是为了工作,为了监狱的发展大计,认准了这个出发点,什么分歧呀矛盾呀都可以化解,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家仲,你说是不是?”王福全微笑着说。

彭家仲心里在想:“好像是我彭家仲把矛盾情绪化了?”

心里这么想,但嘴上却说:“王书记说得是。”

王福全似乎对他们两个的态度很满意,起身亲自给彭家仲泡了一杯茶:“怀远,你继续说。”

“其实,我刚才已汇报完了……那我再简单地说说?省局狱政处邢处长给我打电话,要我们接受一名罪犯,原青州市市中区副区长,叫谭振洋,这个人我是知道的,以前因工作关系还见过几次面;还有一件事情,县委一位领导想给他在我们这里服刑的侄子办个保外就医,看报还是不报?还有就是上个月省局召开狱情分析会,会上通报我们监狱罪犯减刑幅度是最小的,有关领导要求加强与市检察院的联系,马上又要办理罪犯减刑了,请示一下两位领导,要沟通的话,要不要封红包?封多少?”郑怀远说。

王福全问彭家仲:“你的意见呢?”

彭家仲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呷了一口茶水,啧啧嘴说:“这茶……”

王福全见他似乎话中有话,便问:“怎么?”

“清香无比,韵味无穷,嗯,这茶不错,好像是西湖龙井……王书记这是什么茶?”他问。

“呵呵,看来大机关来的是不一样,这是过年时郑志军送来的,说是西湖龙井。我喝了一辈子茶,就熟悉当地老鹰茶的味道,其他喝起来都一个味儿,没劲道。”王福全呵呵直笑。

“是啊,就是真的西湖龙井拿到你这里,你都觉得没有老鹰茶好,王书记,你这叫暴殄天物,哈哈……”彭家仲也笑起来。

“哈哈……”王福全也放声大笑,“我们党员领导干部,有时候还是要暴殄天物的,要不怎么保持艰苦朴素的革命传统?怎么筑牢拒腐防变的防线?对了,家仲,难道西湖龙井还有假的不成?”

彭家仲说:“据茶叶专业人士估计,市面上80%的龙井都是假的。真正的西湖龙井一年的产量就那么几十多公斤。”

“那么少?那得多少钱一斤呀?”

“50万左右吧。”彭家仲说。

王福全吃了一惊:“喔?要是我这茶是真货,哪得多少钱?1两5万,我这有2两吧,那不就10万?”

接着,他沉吟:“要是真的,我这岂不是真的暴殄天物了吗?”

突然,他抬起头,目光灼灼,问彭家仲:“这是真龙井还是假龙井?”

彭家仲摊开双手,耸耸肩笑着说:“我不是茶叶专家,不敢下结论。”

郑怀远听他们的对话,如坐针毡,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手心微微冒汗。过年的时候,郑志军也给他送了两斤,他又分装成4袋,送给省局领导,自己一两都没有留。当时郑志军说要给王福全送一点,他还告诫他说老爷子不好这口,也不识货,送了等于白送,还不如给他弄几条麂子腿管用。如今被彭家仲一语道破,这台阶可不好下了,绝不能说是真的,但是也不能说是假的啊,给领导送点东西,还是假的,这领导面子上过不去,传出去也是他们郑家的笑话。

彭家仲接着说:“据说现在很多商家用上乘的茶叶假冒龙井,价格也就是几千块钱甚至几百元一斤。虽说不是真的龙井,茶叶的品质却还是一流的,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也不算假货,顶多就是冒牌货。我推测郑志军八成上当了,卖了这种冒牌货,来胡弄你。怀远,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呵呵……”

郑怀远不得不佩服这位监狱长心思技巧,又打又拉,运用自如,既做坏人又当好人,面不改色,眼目下还是尽快脱离这个话题为妙,于是赔笑说:“彭监分析得透彻,一个小小的中干,哪有能力去买真的西湖龙井?”他转移开话题,“对了,两位领导,别光顾着论茶道啊,我的事情你们还是给个指示吧。”

彭家仲说:“检察院方面情况你比王书记和我都熟悉,你酌情去办,其他的不是有法律规定吗,依法办理就是了。王书记,你看呢?”

傻子都知道前两件事情有不合法定条款的地方,郑怀远心头嘀咕,我之所以请示,就是怕独自承担责任。但是这个彭家仲却把这个皮球又踢给我,王福全原本就是谨小慎微的人,自然很乐意彭家仲把这个皮球给我,就算事儿没办成,有开罪省局领导和地方政府领导之处,他还有回旋余地。

但是,他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看着王福全。

果不出他所料,王福全说:“家仲同志是监管改造第一责任人,就这么办吧。怀远呀,以后这方面的事多跟家仲同志沟通,最近有人说你们矛盾白热化公开化了,由此推断班子不团结,我不相信。家仲是厅局下派下来的,思想新,创新意识强,有开拓能力,你呢,是从基层一步步起来的,经验丰富,熟知双河监狱的情况,你们两个要是携起手来,那我们监狱的事儿就解决了一半。”

说到这里,他看着郑怀远问:“你说呢?”

“谣言,纯属谣言!”郑怀远站起来,语调昂扬,“要么就是别有用心,不就是前次党委会上彭监批评了我吗?有的人就大做文章,设个圈套让我们钻,我才不会上当呢。王书记你不是经常告诫我们党委成员,同志之间有分歧只要控制在党委会以内,那是正常的。彭监,我当着王书记表个态,我在工作上是支持你的,过去是,现在也是,将来还是。”

“嗯,你有这个态度就好嘛,坐坐坐……”王福全很满意地点点头。

彭家仲不能没有个态度,于是说:“有王书记坐阵,双河监狱的班子永远是团结的。怀远同志,正如王书记所说,这里的情况你比我要熟悉得多,你的基层工作经验比我强得多。按理,这监狱长应该由你来做,说实话,我至今都没有弄明白厅党委怎么会派我来……”

郑怀远忙说:“彭监……”

彭家仲摆摆手说:“都是班子成员,你我就不要客套了。但是我想既然我来了,就好好干,做一点成绩出来,就公对得起双河监狱的百姓,就私为我回省城打下一点资本。当然,也许在一些问题上我们沟通少了点,但至少我们不存在沟通上的障碍,对吧?只要班子团结,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家仲这些话言重了,不过确实掏心窝子的话。”王福全微笑着说,“好了,我们就不再说这个了。对了,家仲,你有要紧的事儿吧?”

“那我先告辞了。”郑怀远说。

彭家仲说:“你也听听。王书记,通过拍卖程序和最后谈判,前几天我们和不良资产管理公司以及竞买者达成协议,煤矿资产转让我们得到了3000万和青州市郊区80亩土地,资金已于昨天到帐,土地手续正在办理之中,预计本周即可完成交割。这80土地已闲置2年多,还有2个月就要被政府收回去,我去市上的时候,书记市长都提到这块土地的问题,要我们尽快拿出方案,我初步想法是修建民警住宅,想听听你的意见。”

王福全眉头微皱,想了想说:“80亩能修建多少套住房?”

“初步测算,可以修建200套。”

“200套房子吧?家仲,我看这个事儿先放一放,200套房子,只卖给民警?那工人怎么办?我们总不能出文件说工人没有资格买吧?”王福全担忧地说。

200套房子确实只考虑到民警,但王福全这个担忧确实存在,彭家仲一时也为难起来。

“不可否认,搬迁和产业结构调整得到多数人的拥护,但我们党委的工作是不是可以就此开展?我看还是慎重一些好,就算有90%的人支持,如果忽略那10%,也是会出乱子的,前次老干部和工人闹事就是教训啊……”王福全说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王福全的语调很慢,也很沉重,彭家仲眉头紧锁,而郑怀远则目光从王福全脸上移开,似乎在躲闪着什么。

连续不断的群体性事件,令彭家仲有些力不从心,尽管这些事件不代表双河监狱大多数民警职工的意愿,万幸的是没有闹到省上去,但每当深夜醒来,想起来还是不由得冷汗淋漓。不过冷静地分析,却显得很蹊跷,就像最近这一次,头一天晚上党委会才决定关闭煤矿,第二天早上就有二十几个老干部来讨说法。他刚刚走到办公楼下,就被围住,老干部们七嘴八舌地质问他为什么要把他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卖掉。彭家仲请他们到会议室,他们说就在这里说。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马文革熊晓戈跑了过来,拿着烟一支一支地递,左一个大爷右一个大爷,点头哈腰地把他们劝到会议室。一会儿王福全、马洪扣、顾卫国都来了,令彭家仲惊讶的是连郑怀远都来了。

王福全沉脸严厉地说:“你们都是老革命,最讲组织纪律性,关闭煤矿,是党委的决定,你们把彭家仲监狱长围住,这算什么?”

彭家仲又颇感意外,这不是王福全对待老干部的一贯风格。不过,彭家仲更多的是感到欣慰,也心存一丝感激。

老干部们似乎也第一次遇到他发火,也感到很是意外,刚才还唧唧喳喳的,这下都沉默了。

他继续说:“今天我不讲,家仲和洪扣也不讲,让郑怀远副监狱长给你们讲讲。”

这又让所有人出乎意料。

彭家仲愈加纳闷,不经意地瞧瞧马洪扣,马洪扣面无表情,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郑怀远很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身子,先读了一个司法部关于退出高风险行业的文件,然后从这次煤炭事故引申到以前的事故,详细算了直接经济损失,条理清晰,有理有据。

“还说个球?!”一个老干部站起来大声抱怨一句就往外走。

其他人都纷纷站起来。

这时候,郑怀远的父亲老红军郑三旺屁颠屁颠走进来,径直走到熊晓戈跟前:“把烟拿来抽一支。”

其他老干部见郑三旺进来,都驻足观看。

熊晓戈连忙递给他一支软玉溪。

郑三旺接过来低头辨认。

“老爷子,别看了,好烟,软玉溪,极品呢。”马文革笑着说。

“这烟,我抽过,贼贵,还没劲……我说你们这些当官的平常就拿这烟抽?我说彭家仲,你也太浪费了,太不注重节约,这烟,一年得花多少钱?想当年我们打仗的时候,连马尿都喝不上……”郑三旺看看王福全他们说。

熊晓戈把那支烟抢过来,连声说:“拿错了,拿错了……这烟是我自己买的……”说着从衣袋里摸出一包蓝娇子,“老爷子,这才是公家的招待用烟。”

大家都没有料到熊晓戈会当着郑怀远的面这般对待他父亲,都冷眼观望。

郑三旺看看蓝娇子,又送到鼻子边闻闻,央求地说:“这烟没有那烟好,熊家二娃子,把你的烟给我一支吧……”

老干部们都哄笑起来。

郑怀远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对郑三旺低声喝道:“你又来搅和什么?”

马文革连忙走过去挽住他的胳膊,边拉边说:“老爷子,你儿子正在主持开会呢,走走走,到我那坐坐。”

郑三旺咕嘟说:“就是开会嘛,我家二娃子叫我来的嘛……”

马文革吃了一惊,连拉带拽地出了门。

安顿好郑三旺,马文革来到厕所旁,给郑志军打电话:“老兄,你娃在玩火,你叫你家老爷子来掺和个啥?”

“他也是老干部嘛,怎么就不能去了?怎么样?你那里热闹?”

“热闹?是热闹,你知道今天的对话会是谁在主持吗?是你哥!”马文革说完便挂了电话,自言自语地说,“这么个整法,迟早要完蛋……”

“什么完蛋?”

马文革抬头见是彭家仲,大吃一惊,连忙说:“没啥,没啥……”说着,快步离开。

走了几步,他有一种想把刚才的事告诉彭家仲的念头,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停下来,而是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彭家仲上完厕所,来到马洪扣办公室。

“老马,你不觉得奇怪吗?”

“有啥好奇怪的,不就是他郑怀远一点小动作么?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马洪扣说。

彭家仲说:“我很担忧,班子这么不团结,以后还能干什么事情啊?”

“这个嘛……我们也不必太担忧,王书记这个人这点好,无论亲疏,只要触及稳定这根红线,他就毫不客气,也毫不含糊。”

此时,郑怀远也正在王福全办公室作自我批评:“老书记,这事情是郑志军干的,事前我真不知道,但是我还是要作自我批评,我回去好生管教管教,要不给他个处分也行?”

“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处分能给吗?算啦算啦,回去好生批评批评,你要记住,双河监狱不容许任何人胡搞!”王福全依旧冷面冷语。

“是是是……老书记,你就不要再生气了,这样对你身体不好,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今天还得感谢你,要不是你最后几句话,好像今儿的事就是我挑起来的。”

王福全听到有老干部来讨说法,心里就明白了几分,他给马洪扣打电话,叫他通知郑怀远主持对话会,并强调要他主讲。马洪扣立即明白,但他不好说破,只有用这招请君入瓮,给郑怀远敲敲警钟。而通过马洪扣出面去通知,表明没有商议的余地。郑怀远心里七上八下的,慌忙找马文革要资料,尽管老爹来出了丑,但还算顺利地把事件平息了。王福全最后讲话说明为什么叫分管改造的副监狱长郑怀远来主持今天的会议,那是因为要向双河监狱的民警职工们表明,监狱党委决定关闭煤矿是所有党委成员举手表决的,不是某个人的决策。尽管这个理由很牵强附会,但也算是给了郑怀远台阶下。

与王福全商议没有个结果,彭家仲闷闷不乐地回到办公室。

五六个村民模样的人坐在沙发上抽烟,熊晓戈正陪他们聊天,满屋子烟雾缭绕。

他不悦地对熊晓戈说:“我这里成什么啦?农贸市场?”

熊晓戈连忙解释说这都是附近几个村的村书记和村主任,是来协调春季插秧用水的事,我叫他们在会议室等,可他们坚决不干。

“插秧用水?”彭家仲扫视了他们一眼说,“这事儿不是去年我刚来的时候就做出决定了吗?我们监狱没有责任也没有这个义务给他们提供什么支农资金或者其他物资!”

“彭监狱长,我们只是来要点水,帮助我们渡过春旱,你看这天色,都一个月没有下雨了,村民们就等那点儿水插秧呢……”一个人客气地说。

“我说了,我们没有这个义务!”彭家仲语气很坚决,随后对熊晓戈说,“请他们离开。”

“什么我们我们的?你是国家干部,难道我们这个干部就不是国家的?你在我们地盘上,你还耍横?要耍横都耍横,看你横还是我们横!”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指着彭家仲气势汹汹地说。

彭家仲本来心情就不高兴,被他这么一激,也一下子火了:“出去,请出去!”

“你叫我出去就出去?老子们偏不出去,你怎么着?”另外一个人也叫嚣起来。

其中一个人叫嚷嚷地打电话:“傅主任吗?你组织一些人,把水泥厂给老子堵了……劳改队水泥厂嘛,还有哪个水泥厂!你给他们说,去的30块一天,不去的以后别想村上给他办事儿……你怎么那么啰唆,管他大人小孩,按人头点就是了。”

彭家仲和熊晓戈这下都傻眼了,愣愣地没有回过神来。

马文革进来,一把拧住打电话那人的耳朵:“好个刘三,又来找事!”

“哎哟哟……马哥,马哥,松手松手……”那个刘三叫起来,“先松手嘛,其他好说。”

马文革松开手:“赶快把你的村民撤了。”

“不解决问题,凭什么撤?”那个络腮胡子说。

马文革怪笑道:“你是五村的村主任吧?刘主任的人撤回去,你把你的人派来堵,越多越好,怎么样?”

这下轮到这几个村干部发愣了。

马文革补充说:“或者你们几个都派人来,那你们就是我们的活菩萨,阿弥陀佛!”

刘三愣了好一会儿才说:“这杂说呢?我就不信你们硬起来了?”

“你等等。”马文革走了出去,一会儿拿着一份文件回来递给刘三。

“啥子哟?”刘三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份省政法委关于某个监狱遭到驻地村民冲击的通报。

几个村干部都凑过去看。

看了一遍又一遍,刘三泄气地说:“也没个啥嘛。”

“这通报只是说地方政府和监狱管理局各自善后,对相关责任人进行处理,没有说处理结果,对吧?”马文革说。

“是啊是啊……”几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这中间的弯儿你们不明白吧?”马文革嘿嘿奸笑。

“啥子弯儿?快说快说。”几个人热切地看着他。

“啥叫各自善后?那次事件,村民出动100多人,大都是妇女老人,监狱出动罪犯200多人,都是强壮劳力,结果你们可想而知,村民伤60人,其中重伤6人;监狱方罪犯轻伤10几人。”马文革说。

刘三又叫嚷起来:“是不是啊?”

“省政法委的文件,假的?要不你先去县政法委把这文件找出来看看?”马文革不屑地说,“你娃算是要倒霉了,可惜可惜,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刘三又瞟了一眼手上的文件,对络腮胡子喝道:“你个狗日的……”接着,他马上打电话叫人把村民撤回去。

络腮胡子满脸尴尬,呐呐地说,不知道说些什么。

“你娃还算识时务,我给你透露一点秘密,先说,出了这个门,我马文革啥子都没说!”

“啥秘密?”

“这所监狱出动的罪犯多数是强奸犯……现在,那些受到骚扰的妇女有苦难言,明里不好说什么,但他们的亲戚老表们暗地里跟村干部对着干。”

“走了,没得水插秧,镇长书记都不管,管我们屁事。”刘三抱怨一句,率先走了。

其他人也垂头丧气地走了。

马文革请示彭家仲:“彭监,这些都是地头蛇,能维持就维持一下,你看是不是在合适的时候请他们吃顿饭。”

“嗯……你看着办就是了。”彭家仲看着马文革,满意地点点头。

“哦,对了,熊主任,郑监刚才找你,说要写一个什么讲话稿。”马文革对熊晓戈说。

熊晓戈心里嘀咕:“奶奶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叫我写?”内心不满,但嘴上却说:“那我去问问。”

马文革问:“彭监,是不是修建民警小区出了点麻烦?”

彭家仲点点头:“你似乎有什么好的办法?”

“不知道行不行?”马文革没底气地说。

“说说看。”

“我们不妨换一种说法,就说给老干部修建的,先满足老干部购买,然后民警工人都可以买……”

马文革本来还想说现在这些老人基本上都跟儿女住在一起,老干部买了,就等于我们一部分民警买了,有几个子女的家庭,老爹老妈都住到那边了,加之监狱迟早要搬迁过去,他们还不考虑买?至于两口子都是工人的家庭,能有几个有这个经济能力?但他打住了,他深知上下级关系的微妙,任何事情要是说透了,有时候就显得喧宾夺主,领导会采纳你的意见,却不会给你好脸色看。

果然,彭家仲赞许地看看他,然后匆匆走了出去。

两天后,马文革被任命为老干部青州小区建设领导小组副组长,这虽然是个临时机构,组长是王福全和彭家仲,但是副组长只有他一个是科级,其他都是副处级,这在双河监狱历史上是第一次,这无疑提高了他的政治地位。

一个月之后,在这块土地距离被政府收回去只有3天,双河监狱老干部青州小区举行了盛大的开工仪式。在彭家仲和胡玲玲的斡旋下,青州市吴市长破天荒地出席了开工典礼,省局蔡复晨局长和厅里一位副厅长也如约而来。除郑怀远留守外,其余监狱领导都来了。

简短的仪式之后,吴市长说:“我期待出席你们监管区的开工典礼。”

彭家仲说:“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带给我们的民警同志们。”

“这可不得了,你们的民警比我们市辖三区的公安民警还多。”市长乐呵呵地说。

“我还有个不请之请,吴市长能不能陪我的两位老领导去看看监管区那块地?”彭家仲趁机说。

市长问秘书接下来是什么安排,秘书说计划去高新技术开发区的一个服装厂调研,市长说那就往后押一押。

看了青州市划给的双河监狱监管区的土地后,蔡复晨突然问:“吴市长,全国监狱布局调整工作即将进入试点阶段,我们也在全省摸了摸底,很多州市都对监狱搬迁到大中城市周边有所顾虑,你怎么看?”

“说一点都没有顾虑那是假的,我们也有常委持反对意见。就GDP而言,监狱的贡献确实没有那么大,但是从长远来看,一个城市要提升品味,首先就要文化的多元化,人员结构的多元化,这才是开放、文明城市。我们青州没有一所监狱,这不符合我们青州在不久将来成为特大城市的身份。来联系的也很多,我们最终同意双河监狱,是因为我们看到这个监狱的管理能力。人还是那些人,产业还是那些产业,但是班子一变,双河监狱就像换了一个人,不仅在短短半年扭亏为盈,而且在没有财政保障的情况下,积极思变,不等不靠,力图搬迁,实现历史性的大转移。”

吴市长说到这里,指指王福全和彭家仲强调:“我们就缺这样的领导干部。”

王福全有点受宠若惊:“市长言重了。”

双河监狱并不是青州市的辖区,但是他对这里的了解,比监狱管理局的领导都要深,这让所有人都感到吃惊,都觉得双河监狱选择青州市是正确的。

吴市长又寒暄几句,最后拉着蔡复晨和司法厅副厅长的手说:“福全同志、家仲同志,两位省上领导第一次到青州,中午给我个机会,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这不仅让王福全彭家仲大为困惑,而且蔡复晨他们也颇感意外,一般而言,地方政府一把手出面接待监狱管理局和司法厅的,除非以前在一起共过事有深厚的友谊,否则,你就是给钱都请不出来。

彭家仲忙说:“还是我们做东,吴市长能参加,那是我们监狱莫大的荣幸……”

吴市长拍拍彭家仲低声说:“说不定哪天我还得求你彭监狱长办点事呢?呵呵……何况,目前你们还没有正式搬迁到青州市,你们还是客人嘛。”

彭家仲有些愕然:难道市长有亲戚在我们监狱服刑?

午饭之后,蔡复晨临行的时候说:“看来你们选择青州市是选对了的。”

待蔡复晨他们走后,彭家仲立即将情况给厅长刘德章汇报,刘德章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知道了。

刘德章的态度给彭家仲浇了一盆凉水,他百思不解,最后他给刘德章的秘书打电话,要他帮着留意或者探探厅长的态度。

王福全兴致却特别高,说了不坐1号车,要和大家一起坐那辆百泉车,还主动说了几段笑话。彭家仲也只好不坐2号车,陪着他坐百泉车。随行人员难得见领导这么高兴,也都使出浑身解数,素的荤的段子一个接着一个,一路上爆笑连连,好不热闹。

彭家仲却显得忧心忡忡,偶尔跟着大家一起勉强地笑。

马洪扣问:“有心事?”

彭家仲便低声将刘德章的态度说了。

马洪扣沉思说:“你也别太在意,万一你打电话的时候厅长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解决呢?”

一句话令彭家仲豁然开朗起来:“咦,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呢?”

“你是对搬迁工作太上心了……不过……”马洪扣吞吞吐吐地说。

“你话中有话啊……”彭家仲看看他说。

马洪扣想了一下,慢慢说:“最近我听到了一些传闻,说煤矿那么好的资源就这么便宜地处置了,而今煤炭价格一路上扬,眼睁睁地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流到别人腰包,还有说的更难听……”

“怎么说?没事,说吧。”彭家仲见他打住话,催促道。

“说你彭家仲是败家子,汉奸,卖国贼……”马洪扣淡淡一笑,试图淡化这些话的贬义色彩。

彭家仲陷入了沉思。

“当然这些话并不代表大多数人的意见……”马洪扣想安慰几句,却找不到更多的词语来,这几天,他就收到了几封实名举报信,要求纪委调查在处置煤矿资产中的腐败问题,矛头直指彭家仲。他在纪委工作这么多年,还真没有接到过监狱民警职工实名举报监狱领导的信件。他拿着信件找王福全,王福全也颇觉为难,不查吧,对方是实名举报;查吧,怎么对班子说呢?王福全思考了半天,最后说先压一压,抽个合适的机会与彭家仲沟通一下再说。

他觉得现在有必要告诉彭家仲,于是说:“我收到几封关于你的举报信,反映你在处置煤矿资产中有腐败问题,你看查还是不查?”

彭家仲似乎没有听见,扭头看窗外的景致。

王福全说:“你们的彭监狱长怎么没有说个段子?请他也来一个,大家说好不好?”

大伙都说好。

彭家仲笑笑:“那我就说一个?……工作搞不好的根本原因不外乎三个:一是没关系,像寡妇睡觉,上面没人;二是不稳定,像妓女睡觉,上面老换人;三是不团结,像和老婆睡觉,自已人老搞自已人。”

车里短暂的平静之后,爆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

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在不经意间就过去了。望着不远处的监狱办公楼,很多人都有一种余兴未尽的感觉。

郑怀远在大门口站着,朝他们挥手。

车队停下来,郑怀远跑步到1号车前。

王福全打开车窗,伸出头问:“怀远,什么事?”

郑怀远又跑过来,紧张地说:“王书记,出事了……”

“又啥事儿?”王福全的兴致被打断,有些不满。

“你们刚走,一些老干部就要去青州市,声称要去请愿,我好说歹说,总算把他们拦下来,现在在会议室……”

“怎么不打电话?”王福全一下子警觉起来,责问道。

“我怕影响奠基典礼,所以没有报告。”

华文虎抱怨:“这些老人也是,给他们修房子,他们还闹什么闹?”

郑怀远瞄了一眼华文虎说:“你华文虎的老爹闹得最凶。”

华文虎一言不发,走到车门口,几乎是跳了下去,径直朝会议室走去。

大家都知道华文虎跟他老爹一样是个火暴脾气,他这一去,这对父子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来。王福全和彭家仲连忙也跟着下车,都招呼华文虎停下来。可华文虎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反而走得更快了。

其他人跟着下车,都朝会议室走去。

马洪扣说:“办公室和老干科的留下,其他的都回家。”

大家却不回家,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议论。

蒲忠全也随车回来选调几个犯人,因为华文虎是他哥们,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进了会议室。

果然,华文虎一进会议室就跟他老爹干上了。

老头嗓门没有儿子大,也说不过儿子,气急了脱下布鞋劈头盖脑地打。华文虎没有躲闪,任由他打,可嘴里不饶人:“监狱哪一点对不住你?你缺吃少穿?监狱勒紧裤腰带为你修房子,你还闹什么闹?上次要不是王书记、彭监和马书记,你儿子恐怕也进监狱了,就算拿骨头喂一条狗,它也给你摇摇尾巴,你可倒好,不但不领情,反而来闹事,我看你是老糊涂了……”

老头越听越生气,只管用力打,华文虎脸上立即青一块紫一块的,鼻子也被打出血,弄得满脸都是。

马文革和蒲忠全几乎同时从左右两边夹住他的胳膊,不停地劝他冷静。

华老头却不买账,叫嚣说:“你俩放开,我不认识什么政委监狱长的,老子打儿子,你们党委也管?再不放开,老子连你们也打。”

马文革和蒲忠全无奈,只好放开他,他又上去打。

马洪扣一把抓住他的鞋严厉地说:“老子打儿子,只要打错了,不仅组织上要管,法院也要管!”

华老头一怔:“你说啥?”

“要不要我去把何老红军请来评评理?”马洪扣一字一句地说。

华老头一下焉了,但嘴上依旧不饶人:“谁怕谁呀?”

马洪扣扶着他坐下说:“你是老革命,上战场的时候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但是老革命最怕一样东西,那就是一个理字,你说是不是?你先把鞋子穿上,免得着凉了,然后我们慢慢听你们讲,再听听我们怎么讲,如果你还认为你有理,你不仅可以打华文虎,也可以打我马洪扣。”

“这话还中听。”华老头咕嘟地说,把鞋子穿上。

待大家安静下来,王福全问:“说吧,又什么事?”

“你们修的老干部宿舍,有几个老干部买得起?听说报名要购买的老干部不到六分之一,我们想当面问问局领导,这个房子究竟该不该修?”华老头说。

华文虎说:“我给你和妈定了一套。”

下面一阵窃笑。

“谁要你买?我不住!”华老头说,“你是监区长,有钱,其他人呢?”

“你儿子是监区长就有钱,我贪污腐化,对不对?”华文虎质问他父亲,随即对马洪扣请求,“我请求马书记立即冻结我家庭所有成员的帐户,再把家抄一遍,然后进行公示。”

马洪扣笑道:“这个我没有这个权力,除非你老爸实名举报你,我报告给上级纪委和检察院同意立案。”

又是一阵窃笑。

老子为了论证自己观点的正确性而公然隐射儿子贪污腐化,在场的人都觉得好笑。

一个老干部劝道:“华书记,你这也太离谱了,话题不要扯远了。”

彭家仲说:“修建老干部园林式住宅小区,是监狱党委今年最重要的一项惠民利民措施,监狱老干部多数是赞同的,职代会全票通过。工会主席当时给我讲,职代会全票通过只有在文革时候出现过,这说明全监狱民警职工都非常关注你们的生活条件的改善,同时也得到了上级党委政府的肯定,局长在今天的奠基典礼上还强调,就是要让那些为双河监狱奋斗了一辈子的老同志有一个更优美的生活场所,分享我国改革开放的成果。这个小区位于青州市三环路以内,空气好,环境好,就医、交通、购物都非常便利……”

“哼,你说得那么好,我问你,有法养猪养鸡没得?有法种菜没得?”一个老干部打断彭家仲的话。

彭家仲一愣,压根儿没想到他们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作答。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嘛,我的老前辈们……”马文革怕冷场,又把烟拿出来给大家发。

“你说什么年代?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毛主席教导我们自力更生,丰衣足食,要戒骄戒躁,始终保持艰苦朴素的优良作风。种地咋啦?养鸡又咋啦?我们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你们看看我们监狱,多好的一块一块的土地,尽栽些莫名其妙的花花草草,不能吃,还贼贵,我看就是汪庆书开始把我们监狱风气搞坏了的……”另外一个老干部气嚷嚷地抱怨。

王福全、彭家仲、马洪扣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马文革赔笑着递给这位发话的老干部一支烟,随口说:“苟老爷子现在还养着多少猪?多少鸡鸭?”

那位姓苟的老干部接过烟,瞪了他一眼:“你问这个干嘛?”

“打土豪分田地呗!”蒲忠全接过话题笑嘻嘻地说,“我蒲忠全摸这些可是出了名的哟。”

“你娃敢!”

“嘿嘿,苟老爷子承认他是土豪。”马文革嬉笑说。

下面一阵大笑。

“你个马猴子,拿我开刷噻。”苟老头发怒了。

“老爷子别生气嘛,开个玩笑。”蒲忠全过来打圆场,“《开国大典》你看过没有?”

“没有。”

“这是一部歌颂伟大领袖毛主席丰功伟绩的电影,监狱给每个老同志发了票的哟,老爷子是不是只顾着养猪了哟。”马文革语气很平和,但听起来还是有些阴阳怪气的。

苟老头自知理亏,底气不那么足了:“这是哪儿跟哪儿?我们在扯住房问题,跟什么电影有啥关系?”

蒲忠全接着说:“电影里有一个镜头,在没有进京之前,毛主席他老人家住的是窑洞,骑的是马,穿的是补丁了又补丁的棉衣,吃的小米饭,连回锅肉都没得吃。可他老人家一进京之后,住中南海,地上铺的是豪华地毯,坐进口小车,吃的是大米饭回锅肉。我们能说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就失去了艰苦奋斗的作风了吗?”

蒲忠全马文革两个一唱一和,把对话的调子弄得颠三倒四的,这下轮到老干部们傻眼了。

华文虎的老爹说:“我们不谈这个,等他们修,我到要看看有多少人去买?哼哼,我问你们,这煤矿是咋回事?现在煤炭价格一路上扬,每吨涨了80多块了,我们煤炭现在每年产24万吨,这是多少钱?2千多万啊,你们卖才卖了多少?3千多万,加一块60亩土地,那破土地能值几个钱?我们这里到处都是,自己抗起锄头挖几锄,那就是你的,谁来和你争?”

“是啊是啊,一年赚2千多万,一年半就是3千多万,这不是败家子是啥?”

“不是自己的孩子,不知道心疼。”

“简直是双河监狱的罪人!”

“这中间肯定有腐败问题!”

“现在又拿卖煤矿的钱继续搞腐败工程……”

……

下面一片哗然。

彭家仲站起来。

会议室渐渐安静下来,都看着这位监狱长。

“我只讲一个问题……”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呼吸,似乎在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刚才马书记跟我讲,说接到了举报我彭家仲的实名举报信。”

会议室一下子沉静起来。

“我在这里表个态,请马书记按照纪委程序办理,该上报的报,该立案的立案,该查的坚决查,如果查出我有一丝一毫的问题,严格按照党纪国法处理!”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在桃花和映山红烂漫之后,树叶日渐丰腴起来,所有的一切都像青苹果一样,有点酸涩,懵懵懂懂的,亦如那不知所措的风,忽东忽西地轻飞……

一个月之后,监狱纪委召开中层和老干部代表参加的情况通报会,通报对监狱长彭家仲实名举报的调查结果。当然,与会人员不用猜也不用想,基本上都知道调查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但是令很多人没有想到的是局纪委书记和厅纪委书记竟然双双坐在主席台上。

高规格的通报会还了彭家仲的清白,但是在很多人心中还是有点堵,这么大的一座煤矿,就卖了3千万,按照现在煤炭的价格,光价格上涨的效益一年就是2千多万,这个账连文盲都算得来,怎么监狱党委就算不来呢?怎么王福全彭家仲就算不来呢?如果没有猫腻,那只有一个解释,王福全彭家仲是十足的傻子!

这,可能吗?

当然不可能,那么这个通报会多多少少有作秀的成分,如果彭家仲真没有问题,那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厅局领导有问题,彭家仲只是替他们背黑锅而已。

……

猜测在蔓延,抱怨也随之蔓延,人们的生活像突然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工作的坐标,混乱而烦躁,双河监狱又一次出现了信任危机,大有来势汹汹的样子。

“问题有点严重,也很复杂。”马洪扣对彭家仲说。

资产处置之初,煤炭市场很不景气,几乎所有的国有煤矿都处于亏损状态,在那个时候拍卖,不可避免地受到市场因素的影响,尽管在当时看来,3000万外加一块80亩的土地已经不错了,但是在今天煤炭市场回暖之后看,这个价格确实偏低。这就是市场经济,就这么无情,正如马克思所言,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拽着你,你却看不见摸不着,你使出浑身解数,使出浑身力气,最后也许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而市场还是市场,依旧嘻嘻哈哈地在那里运转着,不会为你流一滴眼泪。

彭家仲可以在班子里这么说,也可以在省厅局汇报时这么说,却不能这样对双河监狱的人这么解释,但是事实确实就是这样的。

不能解释就不说话,彭家仲在这个问题上选择了缄默。

“问题有多严重?难道他们还要追究监狱班子的决策责任?叫他们去法院起诉!”彭家仲心里很乱,心情糟糕透了,生气而意气地发泄说。

马洪扣和顾卫国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这时,彭家仲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司法厅厅长的秘书卢川打来的。

“老领导,你哪里是不是又出状况了?纪委今天说,收到几封举报信,说是监狱管理局和司法厅某些领导在你那个煤矿资产处置中有违法乱纪行为,厅里局里有些领导很生气,说一个小小的双河监狱都搅到厅局领导头上来了,搞什么搬迁嘛?真是没事找事,这个监狱要是真活不下去,干脆撤掉算了,还有的说把你调回来……”

“厅长的态度呢?”彭家仲急急地问。

“厅长倒没有说什么,但是这些天老绷着脸,我也不敢问。哦,对了,前次厅长对青州市领导很热情接待司法系统的态度很冷漠,我也旁敲侧击地问了问,厅长说有点反常,平常心待之。我也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斟酌吧。好了,我去忙了。”

因为彭家仲接电话提到厅长,马洪扣和顾卫国便看着他。

彭家仲把手机重重扔在桌子上气呼呼地说:“你们双河监狱人怎么这爱告状?现在都告到厅局领导头上了!”

马洪扣顾卫国都觉得他这话过分,把自己同双河监狱分开不说,还一棍子打死所有人,就连他俩都包括在内。

顾卫国说:“彭监,究竟咋回事?”

“咋回事?先是告我彭家仲,现在查了,没问题,就拿厅局领导说事,说什么在煤矿资产处置上彭家仲没有问题,那肯定是厅局领导有问题,要求上级纪委查。你们说说,这是哪跟哪呀?简直是无中生有……”

彭家仲端起杯子猛喝,然后继续发泄:“搬迁为了谁?为我一个人?我捞政绩?难道我想当厅长、省长、国家主席?现在可好,厅局有些领导认为一切皆由搬迁而起,双河监狱要是真活不下去,干脆关闭撤销算了。你们说说,这工作以后还怎么做?”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关闭,撤销,把民警和罪犯在全省分流,工人留下,这条路简单直接,但要是真走这条路,受影响的还是民警。实在不行,就这么走吧,免得费力不讨好!”

马洪扣和顾卫国这才觉得问题比想像的更严重,但一时之间却思绪纷乱,理不出头绪来。

“本来,我们可以做得更好,更快,可我们班子总是达不成一致意见,班子如此,想想下面这么乱也在情理之中……”彭家仲发泄完毕,感慨地说,像是自言自语。

“我想这是个别人或者极少数人……”顾卫国肯定地说。

“关键是,就是这少数人把局面搅扰得一团糟……”马洪扣若有所思。

“能不能采取一点组织措施?”顾卫国建议说。

彭家仲也想到这个,只是不好在马洪扣面前提出来,所以听了顾卫国这句话后,立即看着马洪扣。

“这个……申诉是宪法赋予每一个公民的基本权力……”

“批评教育总还是可以吧。”彭家仲说。

“当然,在找他们谈话的时候,可以委婉地批评一下。”

“那就是说,我们拿这些人没有办法?”

“也不是没有办法……”马洪扣犹豫地说。

“说嘛,我这里又没有窃听器。”彭家仲说。

“……”马洪扣依然欲言又止。

顾卫国挪揄地笑笑:“彭监,马书记,你们谈,今天政工考核,我得下监区去。”

马洪扣看着他说:“顾主任,别多心,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这小部分人连续不断地找事?而且这部分人中很多人每次都参与了闹事,这至少可以说明两点:一是表明并不是顾主任的工作没有到位,二是有人在为这些人撑腰……”

“你的意思我们党委有人指使?谁?”彭家仲打断他的话。

“这……这种事不好找证据,所以不好说究竟是哪一个。”马洪扣忧郁地说。

“你那里有没有名单?”彭家仲问顾卫国。

“有,我现在去拿。”

顾卫国匆匆出去了。

“家仲啊,一说你也明白我说的是谁……我的意见做两件事,一件是跟王书记作汇报,王书记这人我知道,他尽管有亲疏之见,但是他把稳定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只要谁触及这根红线,他绝不含糊的;第二,我们还要采取些措施转变一下这些人的思想观念,让他们中一些人自觉自愿地站到党委一边来,从内部分化他们。”

“看来你已经有办法?”彭家仲心情大好,笑道。

“省局要求每年要派中干到其他监狱交流吗?我们也就搭个便车,分线派出考察交流学习,甚至可以选派一些比较优秀的工人,让他们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别人是怎么干的。”

“嗯,这个办法好。”

这时,顾卫国走进来,把彭家仲上任以来闹事的人员名单交给他。

彭家仲飞速地看了一遍,然后提笔伏案圈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们看看这些人和哪个家族有关系?”

马洪扣只是瞟了一眼,顾卫国看都没有看。

“看来你俩都知道……”彭家仲心里有些添堵。

“我想你也知道……”马洪扣说。

顾卫国笑而不语。

“走,我们都去王书记那里……”彭家仲忧心忡忡地说。

王福全盯着名单看,眉头皱成一团,很久没说一句话,只是瞪着那些名字。

他慢慢抓起电话:“郑怀远同志,你到我这里来一下……”

突然,他提高声音,生硬地说:“我不管你开什么会,就是暴狱,你现在也得来!”

说完,他重重地放下电话,靠在椅子上眯着眼睛,但不停地摇晃着椅子。彭家仲他们也不好说走,于是只好默默地坐在那里等。于是屋子里很寂静,也很压抑。

几个中干找王福全签字,在门口发现屋子里气氛不对,也没敢进来。

郑怀远气吁吁地进来:“呀,几大员都在?有厅局领导来检查?”

王福全把名单扔给他,敲着桌子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郑怀远拿起那份名单看了又看,愣愣地问:“这……怎么了?”

“你还装?你就装吧!”王福全发怒了,“你不是天天在我面前讲如何如何保稳定,这些人反反复复的闹,都是你的亲戚,你究竟要干什么?!”

“王书记,我……我真还不知道……我一定好好做做他们的工作,好好沟通沟通,你知道的,我的亲戚是多,但好多我都没有来往了……”郑怀远一惊,慌乱间说话也结结巴巴的。

这种处理方式让彭家仲感到意外,但看到马洪扣和顾卫国神情自若的样子,心里明白也是王福全一贯的作风,也说明了他在原则问题上的态度,这让彭家仲心里有底,也有些欣慰。

“你回头好好教育一下这些人,我先吹吹风,要是再出问题,我拿你没法,但是这些中干我有办法。”王福全说到这里,语气放缓,“怀远同志,你是有大局意识的,家仲同志刚来的时候我就说过,你有能力,有魄力,政治品质过硬,年富力强,正是干事情的时候,如果因为家族几个不明事理的而耽误前程,得不偿失吧?”

“是是是,王书记批评的是,我马上去落实,落实……”郑怀远唯唯诺诺地说完就退了出去。

连续不断的大雨后,双河监狱流动着难得的清新,山色翠微,云淡风轻,只是,东西溪交汇的亮水凼变得混浊起来,站在监狱那条金光大道上望去,南溪像一条土黄色的绸带,在两山之间一摇一晃的,不知道是在兴奋地跳舞,还是喝醉了踉踉跄跄地走……

没有人再质疑五监区资产处置,没有人再质疑修建青州市老干部住宅小区,关于省厅局领导在资产处置中的暧昧的猜测的流言也似乎销声匿迹……

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彭家仲也感觉推动搬迁的工作阻力明显减少,几次党委会讨论青州市老干部住宅小区的相关议题,质疑和反对的声音基本上没有了,包括工人在内的所有人都接受了所谓青州市老干部住宅小区实质上就是搬迁后民警生活小区这一事实。

然而,按照彭家仲预想的方案,在青州市的民警住宅楼的设计图纸出来后,监狱决定按照青州市目前的房价600元每平方米招标。对于民警购房,监狱不予补贴,先缴纳房价的30%,其余以后监狱出面搞公积金贷款按揭。不料民警的积极性不高,400多套房子2个多月来才预售了不到150套。

修建住宅小区的资金短缺的问题一下子凸显出来,前期资金都是监狱拿流动资金垫付的,财务科长郑宝团已经3次向他陈说厉害,其实彭家仲心里很清楚,在本已捉襟见肘的监狱流动资金中大量垫付小区工程款项,将会把监狱本部拖死。

这个工程可不能停下来,一旦停下来,彭家仲实在拿不准会出现怎样的情况。

马文革是老干部青州小区建设领导小组副组长,其他副组长都是副处,日常工作当然只有他这个科级副组长担当起来。彭家仲询问究竟是怎么一个情况,马文革把购房的名单拿给他看,指着花名册解释说:“登记有意向要购房的有450多人,但到现在为止缴纳30%购房款的只有147人,也就是说还有253户尚没有卖出去。这其中,监狱级领导中有一人没有购买,科级干部中有93人没有购买。”

彭家仲目光在那些没有购房的中干名字上一一扫过,心里泛起星星点点的寒意,这些人竟然与监狱某些大家族有关,包括现任副监狱长郑怀远的郑家。

然而,郑怀远三兄弟都是购买了的,这意味着再拿他说事儿绝对没有道理的。

令彭家仲还感到困惑的是,熊晓戈、蒲忠全、胡玲玲都没有购买。

他有些恼怒地摆摆手,叫马文革离开。

马文革刚走,恰好胡玲玲来汇报在省发改委和财政厅活动情况。

彭家仲看了她一眼,打断她:“你怎么没有买房子?”

语气很生硬。

胡玲玲似乎早就预料他会质问她,坦然一笑:“我一个单身女子买房子做什么啊?何况我早在2年前为我老爸老妈在县城买了一套。我老爸是就业人员,住在那里吧,也不是不行,但多多少少有负面心理影响……”

彭家仲说:“你继续说说发改委和财政厅的事。”

胡玲玲发现他压根儿没有在乎她的汇报,直到她汇报完毕,他只是简单地嗯了几声,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从监狱长办公室出来,胡玲玲寻思了一阵子,把熊晓戈叫到一边问:“你买房子没有?”

熊晓戈苦笑,没有说话。

“你俩还在闹?”

“一言难尽……”

“我想还是买一套?就算支持彭监的工作吧。”

“……”

“你心里究竟是咋想的嘛?”胡玲玲带着责备的口吻问,但马上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又以关切的口气说,“这段时间你一直萎靡不振的,究竟出啥事儿啦?”

“我怎么不想买?就算以后搬迁流产,我也想支持彭监的工作……但是……我没钱了啊。秦亚南背着我把房产证抵押给银行,贷了款,贷了好多,这些贷款究竟用在什么地方了,我一概不知,唉……我现在是布尔什维克,裸奔的无产者。要不是还有这份工作,我连躺在大街上的乞丐都他妈的不如!”熊晓戈垂头丧气地说。

“没想到你俩搞成这样……购房的事,你看着办吧。”

“你借给我首付,我马上就订购。”熊晓戈很期盼地看着她。

胡玲玲迟疑了一会儿:“那好吧,走,我们现在就去。”

胡玲玲一共付了3套房子的首付,一套是她自己的,一套是借给熊晓戈的,还有一套是给蒲忠全垫付的。

郑怀远本来想找几个贴心的下属去喝酒,权衡了又权衡,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中午下班回家,闷闷不乐地坐在沙发上看央视1台新闻。直到30分钟的新闻播放完毕,徐文馨才回来。

他气恼地说:“你一天到晚忙啥呢?”

徐文馨别了他一眼,就给民警食堂打电话,吩咐他们送两个人的饭菜来。

不一会儿,饭菜就送来了,四菜一汤,徐文馨问:“多少钱?”

送饭菜的工人缩手缩脚地说:“团长说他收账,不准我们摸钱。”

郑怀远拿了一瓶酒,独自一杯一杯地喝。徐文馨诧异地问:“今儿个怎么的啦?工作上又出问题了?”

“什么又不又的,我的工作经常出问题?怎么说话的?难道我就这么没能力?”郑怀远哼哼道。

“说说,究竟啥事?”

郑怀远举杯一饮而尽,长叹一口气:“你老公的前途估计也就这个样子……”

“你呀,别做白日梦了,我说句公道话,人家彭家仲就是比你强,识大体顾大局,这不,昨天他还主动询问我为监狱寻找室内加工项目的事来呢。你就安安稳稳地做你的副监狱长。副监狱长还是监狱长呀,天大的事儿还有政委、监狱长撑着,有什么不好?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嘛?……”

“妇人之见,人家给你个糖,你就把别人当上帝?毛主席说过糖衣炮弹,啥叫糖衣炮弹?就是明里一套暗里又是一套,我看你脑子进了水。”郑怀远不屑地看看她说。

徐文馨警觉地问:“他背地里使坏?”

“这次全省监狱系统处级领导干部大调整,公推公选,新提拔60多个,其他监狱都有推荐候选人,就我们监狱一个都没有,要是没人从中作梗,怎么说也会给一个候选人的名额吧?谁有那么大的能量?除了他彭家仲还有谁?他这是把我往死里整,压着你,还囚着你。奶奶的,老子也不是好惹的……”郑怀远举杯猛喝,重重地将杯子放在桌子上。

“喔……”徐文馨沉思了一会儿,“要不再去活动活动?”

“算了算了,你说我们还送少了吗?可那些人就像喂不饱的狗,哼,他妈的还不如一条狗,狗嘛,你给它一根骨头,它还给你摇摇尾巴,可这些人呢,吃了你的,拿了你的,屁都不放一个。该唱高调的依旧唱,永远一副廉洁从政的样子,看着就不爽。既然不让我走,那老子就陪你玩玩,哼……”郑怀远连连冷哼。

“我说,适可而止哈,别到头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所以女人永远就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你知道今天党委会决定了什么吗?从下月起,米面、食用油、肉开始招标采购,我看你那公司要倒闭了。”

徐文馨这才着急了:“他彭家仲不至于连局里领导面子都不给吧?”

“局里领导?他的后台是厅长,我的同志!何况局里领导会为你这些事儿给他打电话?你呀,就是瞎忙乎,忙到头自己得了多少?还不是为个别人打工,说不定人家还不领情……”

“你别得了好处还卖乖哈,要不是我,你能那么快提升为副监狱长?你在监狱系统最年轻的副监狱长这个名号上稳坐了好几年,难道你忘记了?名义上是王福全提拔你的,真正内幕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徐文馨反驳说。

她说完,放下筷子,匆匆走了。

郑怀远也没有食欲,倒在沙发上就睡。一觉醒来,看看时间,已是下午4点过,便夹起公文包,慢悠悠地朝办公楼走去。

他依然有些微醉,走路时而轻飘时而沉重,有些摇晃。一阵风扑面而来,他来不及掩面,尘土打在嘴唇上,用舌头一舔,涩涩的,连连吐口水,嘴巴里依旧是涩涩的感觉,只好用手使劲地抹抹嘴巴。

“妈的,啥都欺负我,老子就是那么好欺负的?”他心里乱骂,不得不躲着风头拐着弯走。

他没有到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径直去了王福全的办公室。

王福全正在看报。

“喝酒了?”王福全看看他问。

“心里闷,喝了点。”

“是不是为招标采购的事?小徐中午已找我说了。”王福全谈谈地说,并没有表明他的态度。

“我不关心这事……”他突然意识到这样说不妥,忙改口说,“我的意思是不全是……”

“噢?”王福全放下报纸。

“王书记,这次全省选任60多个领导干部,其中10多个监狱正职,其他监狱都分配的有候选人,我们监狱一个都没有,你觉得这其中没有文章吗?”

“噢?!”王福全加重了语气。

“在老书记面前,我承认我想再上一格,但从全局上讲,就算给我们监狱分配一个副职候选人指标也好,至少表明省厅局认可我们双河监狱工作嘛,认可我们双河监狱的班子嘛,而副职候选人都没有一个,这说明什么?这不是对以你为首的监狱党委的否定吗?”郑怀远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王福全坐直了身子,眉头皱了起来。

“我怀疑有人作梗……”

“什么意思?”王福全警惕地问。

这时,电话响了起来,王福全抓起电话不等对方说话就说你等会儿打来,便放下话筒。

“老书记,你想想,按照我们监狱的规模和人才储备量,没有理由一个都不给吧?否定监狱工作,就是否定监狱班子,否定监狱党委,班长是你,党委书记是你,司马昭之心啊。”

王福全沉思了一阵,突然问:“你对招标采购怎么看?”

郑怀远心里暗喜,这说明王福全把他刚才说的放在心上了,于是诚恳地说:“在党委、行政会上我不便发表意见,因为目前我老婆他们公司采购额比例很大,但在你面前,我实话实说,我对实行招标采购持保留意见,至少目前实行还不成熟。我们监狱所在地是一个镇,按照招标采购意见书上所规定有资质的就镇上粮站,最近的就是县城,也有十多公里,这样一来,肯定就是镇上粮站中标无疑。但目前粮食价格现实是,我们采购的比他们低,无疑会增加罪犯伙食费成本,实物量相应就会降低。加之各监区甚至中队都在罪犯食堂上做文章,到时候实物量怕是降得比我们想像的要低。”

王福全点头,隔了好一阵子才说:“这个罪犯食堂的规范问题……你得抓一下。”

“老实说,这个顽疾恐怕我们这一代都解决不了,就连外省一些监狱实行的是统一作业、统一配送,都还存在这些问题。我一个保定培训班的同学给我讲,招标采购、统一食堂都不能很好地彻底解决这里面的问题。比如说采购猪肉,只有养猪场才有资格投标,要是甲养猪场中标,监狱长可以叫这位中标者把指标原价卖给另外一家没有中标的养猪场,中标者如果不听,那么你提供的产品说不定很难经过监狱方的验收。当然堤内损失堤外补,监狱长会给这个养猪场谋一点其他活儿,于是就有搞电子产品的公司突然搞起了装修,搞装修的突然搞起了绿化,搞绿化的突然搞起了粮油副食,杂七杂八,无奇不有。”郑怀远侃侃而谈。

“嗯……你讲得很透彻,看来我们要加强学习了,学会适应形形色色的市场经济运作模式,增强防腐抗变的能力。”王福全由衷地说。

郑怀远心满意足地走了。

他刚走,王福全的电话又响起来:“现在忙过了吧?”

“啊?!是蔡局长啊,对不起对不起,刚才……”

“我是理解你的,客套话就不说了,我听说你们房子卖得不怎么样,怎么一回事?”

王福全意识到问题有些复杂和严重,于是说:“我们正采取措施……”

“解放思想是第一位的,思想不解放,什么工作都推不开,你们得在这方面做做文章嘛,让那些老同志出去走走看看,不要坐井观天嘛。”

“好好,我马上落实你的指示……”

“我希望这个工程能建成一个民心工程!那好吧,你也要保重身体,啊!”

蔡局长挂了电话,王福全半天还是愣愣的。那么多头头脑脑参加了这个工程开工仪式,而直接会影响声誉的,就是蔡复晨,所以房子卖不出去,抑或工程停下来,都是大事。彭家仲提出让各阶层民警职工和老革命出去换换脑子,他没有同意,这个涉及面太大,更主要的是没有标准,谁去谁不去,说不定又是一个不稳定的因素。但是现在,他不得不同意了。

“这个彭家仲,有什么不好商议的?非得要搞得满城风雨的。”他心里嘀咕。

他立即叫马文革通知在家监狱领导到他这里来开会。

马文革疑惑地问:“不在会议室?”

王福全顿了顿,拍拍额头说:“那只叫彭监狱长和马书记来。”

在彭家仲的提议下,方案很快敲定,在职的由政治处根据去年的考核拟定10名中干、10名普通民警、10名工人,老干部20人由离退休管理科组织老干部民主投票产生。中干、普通民警和工人组合分成两队,分两批出去,老干部为一队。

末了,王福全问彭家仲:“这次省厅局选拔领导干部结束了?”

彭家仲问:“应该结束了吧?王书记有推荐人选?”

“没有。”王福全用简单又干瘪的口气说。

彭家仲三人出来,马洪扣边走边说:“这次省局这么大的干部调整,我们监狱连一个副职名额都没有,王书记恐怕为这事上心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回到办公室,彭家仲心里总觉得很沉,于是给厅里要好的同事打电话询问,对方说厅政治部的拟任名单中有双河监狱的马洪扣和郑怀远,而且马洪扣被拟任为省城周边的一所监狱任政委。但是到了党委会上,有人提出,双河监狱班子不团结,连续不断地出现群体性事件,这次就不考虑了。

彭家仲立即到马洪扣那里,把刚才打探的情况说了。

马洪扣说:“老郑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关键是把你也给耽误了……”彭家仲歉意地说。

“这倒没关系,就算这次我能上半格当个政委,难道还能当局长厅长?要是真把我调到省城周边,我连房子都买不起,那真叫流离失所了,哈哈……不过,我担心你和王书记之间会产生误会。”马洪扣说。

彭家仲说:“刚才他问我就表明误会已经产生了,所以请你在合适的时候把情况给他说说。”

四个考察组陆陆续续地出去了,分别由王福全、彭家仲、马洪扣和郑怀远带队。

马洪扣负责的是老干部考察组,顾卫国随同。计划在省城考察两个社区,一个现代化高档社区,一个是某政府部门为本系统修建的老干部小区。当晚在入住宾馆时,麻烦就来了。宾馆保安看到一个穿着黄色老式警服的老干部背了一个背篼,还有两个提着蛇皮口袋的,马上把他们拦下来。

几个老干部很生气:“凭什么不让我进?”

保安说:“这是宾馆,高档场所,要拣垃圾到别处去。”

老干部一听,肺都气炸了:“老子打天下的时候,你小娃娃还在爪哇岛呢。”

旅游公司的导游连忙去说明情况,保安不屑地说:“他们是老干部?鬼都不信!”

顾卫国忙把大堂经理找来,说明情况后,大堂经理满脸困惑地把这群大多身着没有标志的黄色警服的老干部打量了半天,叫保安放他进来。

保安咕哝说:“老干部?我爹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老干部……”

原来,这位背背篼的老干部一直在偏远的五监区工作生活,最远也就到过县城。老婆是家属,没有工作,日子过得很拮据,把自家房子一面墙拆了,办了一个小卖部买些零碎副食香烟以补贴家用。到县城进货经常背个背篼,这次免费考察,老人想要到省城,那里的货一定比县城还便宜,于是把背篼背上,想顺道带点货回来。老干科科长、顾卫国和马洪扣都给他做工作,他死活都要背上背篼。

胡玲玲负责安排老干部们的生活,她皱皱眉头:“怎么还有提蛇皮口袋的?”随后对马洪扣开玩笑说,“马书记,你看你的这只队伍,要是到市政广场一列队,绝对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还靓丽个啥?说不定保安、巡警都误认为是哪里的游击队来了呢。”老干科科长说。

马洪扣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吩咐说:“给那两个提蛇皮口袋的买一个旅行包吧。还有,包括我在内,现在开始处于一级战备状态。特别要注意的是,别让他们单个行动,出去迷路了回不来,那事儿可就大了。”

顾卫国说:“马书记,只买两个旅行袋,其他人恐怕又有话说了。”

“那就一人一个。”马洪扣说。

“我建议以旧换新。”胡玲玲说。

大家都笑起来。

马洪扣说:“告诉他们,新的是他们的,旧的也是他们的,我们只是暂时帮他们保管着。”

第二天来到一所高档社区,物管公司经理亲自接待,带领老干部们到处转悠。这小区环境真不错,小桥流水,亭台香榭,绿草茵茵,繁华似锦,宛如公园,但又比公园更加幽静安宁。

物管公司的经理边走边介绍,着重介绍了小区的功能,正说在兴头上,一位老干部突然问:“我说你这绿化搞得不怎么样!”

经理错愕地看着他:“我们这里可是全国生态工程之一呀,老先生有什么见教,我洗耳恭听。”

“这花花草草有啥好看的?现在国家耕地这么紧张,这么大块大块的土地你们就这么糟蹋?要是把这些地利用起来,种上葱蒜、黄瓜丝瓜什么的多好,既绿化又实在。”这位老干部说。

很有一些老干部随声附和。

经理愣愣了好一会儿,认定是几位老干部开玩笑,随后笑着说:“老先生真逗……呵呵……要是那样的话,我们这个小区到处都是脏乱差的,岂不跟农村一样,就没有什么品味了……”

“我说年轻人,什么品味不品味的?农村人就没有品味?你这思想要不得!毛主席说,艰苦奋斗,自力更生。我们继承和发扬革命传统,品味就低了?”

经理这下真懵了,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一位衣着朴素但很干净、头发稀疏而花白的老人杵着拐棍走了过来,动作虽然缓慢,但目光炯炯有神,让人感觉到一种威严。

他把这几位老干部打量了一下,问对物管经理发难的那位老干部:“你是哪个部队的?”

那位老干部说X军的。

胡玲玲介绍说:“这位老革命曾是X军7师师长。”

有几个曾在7师干过的老干部立即立正,敬礼:“首长好!”

“我现在就住在这里,你在我楼下栽蒜苗,我又在哪里栽呢?”

老干部尴尬地说:“我不在首长楼下栽……”

“在这里哪个地方也不能栽!”首长说,“我听你们单位的人给我说,你们为党的事业奋斗一生,有的连飞机火车都没有坐过,我很感动,正是由于你们的无私奉献,我们国家才渐渐繁荣富强起来,我为你们感到骄傲。”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毛主席曾经讲过,进城是一门大学问,城里有城市的规矩,我们不能把在山沟沟里那一套搬过来,要是都像你们这样,省城大街小巷都栽蒜苗,北京也栽,中南海也栽?”

“首长,我们不栽了……”一个老干部低声说。

首长说:“你们单位为你们在青州市专门修建小区,体现党和政府对老革命的关心,让我们老同志分享改革开放的成果,这样做很好嘛。但是听说你们中有一些同志想不通,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呢?喜欢城市的,就搬过来,喜欢乡村的,依旧可以住在那里,有什么不好呢?我看,小平同志说的解放思想,不仅仅针对在岗在职的,对我们这些离开工作岗位的也有指导意义。”

一群老干部不再闹了,像小学生听老师讲课一样,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

原来,胡玲玲给马洪扣建议,通过省老干局专门在所考察的两个小区各找了一位从军队退下来的高级干部,给双河监狱这些老干部们洗洗脑子。这一招还真管用,在随后的考察中,这些老革命们思想观念着实改变了不少,有些甚至打电话回去要家人到监狱办公室订购房子。

四路考察人马陆陆续续回来了,彭家仲叫他们都写出考察报告,原本期望通过这次考察学习,让他们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双河监狱与外面的差距,真真实实地体念一下城市生活,并通过他们的宣传,让全狱民警更加认识到搬迁的重要性与必要性。然而,四个组形成的考察报告,彭家仲和马洪扣是一个调子,但是王福全和郑怀远却是另外一个调子。王福全那个组的报告重点介绍的是监企分离和纯工人厂的管理经验,郑怀远则除了介绍其他监狱的狱政管理经验,还重点介绍了一所位于大山深处的监狱如何自力更生、艰苦创业、建成花园式生态监狱的历程。

直接的结果是房子的订购问题,马洪扣他们考察回来后,老干部买房子的多了一起,但是没有买房子的在职的民警包括那些还没有买房的中干们依旧没有什么动静。监狱只有继续垫付小区的建筑资金,关键是,要是修成了,入住率还不到二分之一,怎么向上级交代,又怎么向双河监狱的民警职工解释?

大风之后,暴雨铺天盖地而来,坐在办公室里,盈入耳鼓的是噼噼啪啪的雨声,时间似乎凝滞了,就算是白天,外边也好像是黄昏,灰蒙蒙的,反倒是办公室的灯光显得很明亮,照得人有些浑浑噩噩的。

整整一个下午,彭家仲脑子里全是房子的事,临近下班,他依然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一股无名涅火在心头滋生起来,来到王福全的办公室,气冲冲地把考察报告往他桌子上一甩,说:“王书记,连你都不支持我的工作,我没法干了。”

王福全虽然在官场多年,但是监狱长这样和政委直接翻脸的还是头一回,他愣了几秒,马上反应过来,快步去把门掩上,招呼他坐,然后给他泡了一杯茶,自己端着杯子坐在他对面,一副交心谈心的架式。

“家仲同志,究竟怎么回事?”

“这次考察目的,事前我给你汇报了的,我们也是作了沟通的,你看看你和郑怀远同志这两个组的考察报告……”

“嗯?我看了,有什么问题吗?”王福全反问。

是呀,有什么问题吗?彭家仲沉吟。说有问题,那是基于他想统一搬迁工作的思想,但是如果他们出去看到的学到的真是报告里那些呢?何况报告里那些东西确实也是很先进的经验。

王福全见他迟疑不语,于是真诚地说:“家仲,我们共事将近一年了吧,说实话,我们还真没交过心,今天我们有啥说啥,不怕说错,不怕尖锐,怎么样?”

彭家仲见他这样,点头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一直觉得你不仅不支持搬迁工作,还在其他工作上给我设置障碍,给我的工作带来很大的阻力。”

王福全说:“比如呢……”

“我提出搬迁,你没有点过头,没有说过一句话。”

“但我也没有说过反对的话。”王福全看着他说。

“你是没有明确表示过反对,但是你不公开表态,就给很多人想像空间,他们明里暗里抵触甚至公然设置障碍,也没有得到你的批评,这样一来,搬迁工作的阻力只会越来越大。我也是这样理解的,你反对搬迁,但是碍于我是监狱长情面,抑或为了给我这里省里派来的干部台阶下,就让我折腾几次,等折腾出问题,自然要被调走。”彭家仲冷冷地说。

王福全仰头靠在沙发上,似乎在思考什么,过好一会儿,才坐直身子说:“你的这种分析是错误的。对于你来我们监狱任职,我开初是有意见,还给厅长交换过。但我是一个党培养多年的老干部,我知道为政之道,作为党委书记、政委,我明白我应当干什么,所以我没有干预你的任何工作。搬迁?说实话,凭你和我是承受不起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这样说,并不是我就反对搬迁,相反,你提出搬迁,我从内心里表示赞同,在我离开这个岗位之前,能为双河监狱做这么大的事,那是光耀一生的大事啊……但是,监狱的首要工作是什么?稳定!搬迁不仅是个钱的问题,而且涉及到方方面面,甚至是既成利益格局的重新调整。作为党委书记,我不得不从大局着想,全盘考虑……”

彭家仲对他的这种说法很不理解,打断他的话说:“搬迁就一定会影响稳定?如果抱着这种想法,再过50年,双河监狱也搬不出去。”

王福全心里有些不快:“家仲同志,你这个说法有待商榷,双河监狱还不至于无路可走了吧?”

“说到底,你就是反对搬迁。”彭家仲说。

“话不能这么说,我只是觉得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稳妥一点有什么不好?”王福全继续解释说。

“所以你不表态,不同意也不反对,任由我和其他人争论、甚至斗争?从行政上讲,我也是一把手,我一个一把手天天同副职争吵?而你呢,在旁边看,偶尔和和稀泥,这算什么?是,稳妥一点没什么不好,但是像你这么个稳妥法,那要到何年何月?就像中央说的,无限期维持现状就是台独。”彭家仲语气越加生硬,情绪有些波动。

“家仲同志,你别激动嘛。你可以这么理解,那是你的权力,但是作为党委书记,我考虑的角度不一样,必须权衡各方面的利益关系,要不然,我们双河监狱这点成绩将会毁于一旦,到那时,恐怕我们都会灰溜溜地离开,造成终生的遗憾。”王福全依旧坚持自己的主张,没有一点让步的意思。

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了,王亚敏站在门口,怔怔地看了看王福全,然后从门口消失。

女儿有一年没有来办公室了,王福全追到门口,王亚敏早已不见踪影。

他有些懊恼,怏怏地回来坐下。

沉默。

彭家仲摇摇头,知道多说也没有什么效果,打算起身告辞。

这时,他俩的手机几乎同时响起来。

“报告,四监区方向发生泥石流,与四监区联系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