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色掩没了小镇的凌乱,月亮像一块晶莹的圆玉挂在深蓝色的天空中,水润剔透。偶尔有几缕揉碎了的云孤单地从月亮上晃过,又慢慢地消散,没有留下让人记忆的痕迹。小镇没有路灯,从居民窗户或者还在营业的店铺里透出的隐隐约约的灯光,消融在朦朦胧胧的月光里,小巷子顿时变得幽深而又沧桑。微微的风中,浓密葱郁的榆树枝摇曳着在小巷里投下零零碎碎的阴影……

彭家仲到了监狱招待所之后,没有让马文革陪同,独自一个人在小镇上转悠了一圈,找了一家清静的小店吃过晚饭,已是夜色迷茫。彭家仲走在镇上这些七拐八拐的小巷里,一边走一边仔细打量着在省城难以看到的小镇夜色。

凉凉的风不时从小巷里掠过,一阵阵山区早早的秋寒穿透他的胸膛,他不由得紧了紧衬衫的领口。小街上行人很少,偶尔能听到狗叫的声音。他心头萌生一些害怕,回头望望,又朝前面瞅瞅,青石板铺就的小街在他的后面和前面延伸着,很快就隐没在清冷的夜色里,似乎是没有尽头的样子,给人留下一些想象空间。他一下子感到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的陌生,像是穿越时空来到另外一个时代,没有朋友,没有亲友,没有家人,面临的是一个好人与坏人加起来有1万余人的相对封闭的小社会,在这个小社会里,既有你死我活的敌我矛盾,还有错综复杂的内部关系,稍有不慎,这里将会变成埋葬他的“火药桶”。

他仰起头,在幽远的天空找了又找,没有找到北斗星,只好把目光挪到四周的山峦上,但是那些山峦除了如怪兽一般诡秘地横亘在不远处之外,几乎没有别的什么差异。他失望了,有些悲凉的情绪,因为,他连自己的家在哪个方向都分辨不出来,脚步失去了刚才的坚定与从容,变得零碎和踌躇起来,继而,他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像是一位异乡客,在这个偏远的、陌生的小巷里踽踽独行。

他开始动摇,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开始想念妻子和女儿……

妻子王卿是坚决反对他来双河监狱任职的。

昨天晚上一回去,彭家仲就跟她说刘德章给他谈话的事情,还没有说到一半,她就嚷嚷起来,其他厅局到基层任职都是挂职锻炼,不仅不会压很大的担子,而且一般都是在省城或者离省城很近的地方,你可倒好,不走就窝在办公室不动,一走就是几百公里,而且还是高危高险的工作,这哪里是提拔重用,跟古代的流放有什么区别?何况女儿从小体质就不太好,每到冬天就三天两头地感冒,你就忍心把她扔给我一个人?女儿从小就很依赖你,你就忍心把她扔在一边?

王卿的一席话说得彭家仲心里酸酸的,但刘德章那番知心知己的话更使他心神不宁,更重要的是,自己实在是想换个环境,不就是偏远一点艰苦一点吗?说不定艰苦的地方更容易施展自己的才能,更容易体现自己的价值,何况干满一届还是要回省城的。彭家仲想跟她作进一步的沟通,哪知道妻子却马上封住他的口,说:“这个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不同意,趁还没有上党委会,你赶快取找找刘德章,如果你觉得为难,我马上就给他打电话。”

彭家仲知道王卿说这话是有把握的,早几年她就是财政厅预算处的处长,虽说在省城一个处长也算不了什么,但只要是吃财政饭的,她还是可以说得上话的。一般而言,只要不违背大的原则,不管是地方政府还是省局级部门还是要买账的,所以,她要是出面坚决不同意他去双河监狱的话,估计刘德章会充分考虑她的意见的,刘德章在找他谈话时候就充分体现了这一点,所以,彭家仲坚决不同意她给刘德章打电话。

到了这个时候,王卿明白他是铁了心去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当着女儿的面她不想跟他吵,便气鼓鼓地睡觉去了,直到第二天早晨彭家仲收拾好简单的行李跟她道别时,她也没有说一句话。彭家仲很是无奈,轻轻推开女儿的卧室门,来到女儿的床前,习惯性地拉拉被子,看着女儿酣睡的样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感觉视线模糊起来,连忙起身走了出去,强忍住泪水不让它掉下来。对于女儿,只要是合理的要求,他都会满足她,所以,女儿周末想到哪里去玩,大多时候都是他带着她去的。在这个家庭里,他反而像是妈妈,所以女儿从小都依赖他一些。昨晚女儿还缠着他今天要去海洋公园,不知道她今天去了没有。

想到这里,他心里涌动着浓烈的内疚来,他突然在家里消失,不知道女儿会是怎么的反应。他停下脚步,掏出手机,正要给家里拨个电话。前面一个黑影急匆匆朝他走来,并在他的面前放慢了脚步,似乎在打量着他。他有些诧异,也警惕地打量着这个人。

“呀!彭监,我终于找到你了。”那人语气很惊喜,还夹杂着些微的喘息。

原来是马文革,彭家仲一惊:“出什么事了?”

“没有没有,彭监请放心,没出什么事。我去县城给你办理了一张手机卡,回来在招待所等了一阵,因为这双河镇晚上治安不太好,所以就来找你了。”

彭家仲看到他瘦瘦的身板微微向前躬着,一副彷徨、迟疑、小心翼翼的模样,微微一笑,说:“马主任,完全没有必要这么急嘛,不过还是得感谢你。我们回去吧,明天你也用不着陪我,有要紧的事情我会给你联系的。”

马文革对彭家仲平淡的语调感到很是失望,他努力回味彭家仲刚才的话,话语中虽然表达了感谢之意,但是他感觉这位新监狱长批评的意味要多一些,一种被遗弃的落寞情绪浮在心头。他发现彭家仲已经走出了好几步,连忙追赶上去,一直保持着和这位新监狱长身边半步的距离,小心谨慎地走在他身边陪护着。又走了10来步,他又意识到他和这位新领导居然没有说话,气氛显得很沉闷,于是努力地想找个话题,但是此时的脑袋却一片混乱,越是想找话题,越是心慌意乱,直到走到了招待所的门口,这位可怜的主任依然还在寻思着找个什么样的话题来。

彭家仲跟他挥挥手,算是道别,然后径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马文革机械地挥手,望着彭家仲的身影,心里像放了一块巨大的冰块。原本要给新监狱长留下好印象,却没有想到自己的热情和辛苦换来的却是这般平淡的态度。在马文革的官场理念中,第一印象往往是决定成败的关键。因为现在敢于承认自己错误的领导太少了,不仅不会承认自己的决定有错误,而且就是明知道错了,只要文件发下去了,无论如何也得要下面先执行一段时间,还振振有词地说要保障政令畅通,要不威信就要打折扣,以后就会出现政令不畅,下面执行力就会减弱。正是这种政治气候占了上风,所以一到主要领导变化的时候,有的人就千方百计创造条件试图给新领导留下一个好印象。其实,官场就是一个博弈的所在,矛盾冲突无时不在,为了适应这种特殊的环境,有的刚直不阿,恪守道义良知;有人见风使舵,消极求得自保;还有人趋炎附势,靠阴谋诡计求得升迁……低调也罢,奴才也罢,用金钱和美女堆积也罢,还是靠真本事也罢,都是一种博弈的手段罢了……

“哟,原来马大主任在这里给新老大站岗?难怪连我的电话都不接!”

马文革被人冷不防从后面推了一下,吓了一跳,从患得患失的心境中醒过来,忙转身一看,原来是供销公司总经理郑志军,忙掏出手机看,3个未接电话全部是他打来的,就陪着笑脸说:“确实没有听见,还请郑总海涵……海涵……”

“看样子你气色不太好啊,这位难伺候?”郑志军指指招待所,很关切地问。

马文革耷拉着脑袋,连连摆手,那意思是说别提了,一言难尽。

郑志军又指指招待所,问:“在里面?他那里有人么?”

马文革说:“刚回来,现在应该没有人在他那里。”

“兄弟,外来的和尚都难伺候,哪像我哥哥那么平易近人啊?好了好了,别郁闷了,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去给这位新老大请个安就出来,一会儿我请你到县城去消遣消遣,新老大给你加压力,兄弟我给你舒缓舒缓压力,嘿嘿……”郑志军边说边拍拍马文革的后背以示安慰,然后走了进去。

大约10分钟左右,郑志军就出来了,亲热地把着马文革的肩膀低声浪荡地说:“你是叫你老相好出来陪你呢还是我给你叫个‘鲜货’呢?”

马文革立即来了精神,和郑志军说说笑笑地钻进供销公司的警车,直奔县城而去。

彭家仲回到招待所,便将马文革给他办理的手机卡换上,给家里打电话,家里的座机和妻子的手机都没人接,估计妻子带着女儿散步去了,手机撂在了家里。他洗漱完毕,刚要准备又给家里打电话,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他打开门,来人自我介绍说叫郑志军,是供销公司的经理,接着又显得非常歉意地说这么晚打扰领导休息,实在不应该,也很不好意思,但是确实想给您汇报一下思想。

所谓找领导汇报思想,那只是一个托词或者说幌子,其实就是来摸摸领导的态度,要么告某人的状,要么表明自己能胜任某个职位,还有就是被撸下来了诉诉苦,虽然彭家仲深谙此道,要是在平时他便要推辞,但是此时他却毫无办法,毕竟自己刚刚来到这个单位,只好很热情地招呼郑志军进来,还给他倒了一杯水。

郑志军很识大体,将公司的运行机制、上半年工作成绩和下半年的打算简明扼要地作了个汇报,在汇报下半年工作打算时特别提到公司的工作重心将转移到开发新片区上来,特别是开发西北片区,目前那里只有一个业务人员,计划设立办事处,加强力量云云,前后加起来就10分钟左右,待彭家仲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后便起身告辞。彭家仲送走郑志军,准备给家里去个电话就休息,奔波了一天还真有点困了,哪知一些中层领导一个接着一个地来找他汇报思想,他只好硬着头皮强打精神听他们唠叨,一直到晚上10点30分左右依然还有人在外面晃动。他实在是挺不住了,就把招待所所长叫来,叫他把那些来找他的人挡一下,告诉他们有事情星期一到办公室说,他要休息了。招待所所长唯唯诺诺而去,他等了一会儿,果然没有人再来,才抓起手机给妻子打电话。

彭家仲被此起彼伏的鸡鸣声吵醒,起身拉开窗帘看看天色,窗外还是灰蒙蒙的一片,便又倒在床上,想到今天是他到双河监狱上班的第一天,就怎么也无法入睡,索性起床洗漱,看了一会儿电视,估计招待所食堂已经开饭了,便拿上饭盒去吃早饭。走到食堂外面,就听见马文革正在训斥招待所所长。听了几句,他就弄明白了,就走了进去说:“马主任,是我要求他们收的,不关所长的事。”

马文革没有想到彭家仲突然进来,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有点结巴地说:“彭监……这才六点半,8点才上班,还早……早着呢,哦哦……他们不懂规矩,是我没有管理好……”

“吃饭给钱,天经地义嘛,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彭家仲有些不悦地说。

马文革清醒过来,立即附和说:“彭监教训的是,我们马上改正。”他转身给所长说,“开完早餐后你组织大家开个会,马上落实彭监的指示,以后无论是谁,在招待所食堂吃了饭住了宿,一律按照监狱定价收钱。彭监都带头了,我看哪个敢不给!”

彭家仲有些奇怪,问招待所所长:“还有人到你这里白吃白住?”

这位所长也是郑怀远他们家族的,要说白吃白住,首当其冲当数郑家屋里的人,所以所长看看马文革,显得局促不安的样子。

马文革当然明白个中缘由,却假装看不见所长那求助的眼神,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立刻对所长说:“你比我了解情况一些,你如实向彭监汇报,在彭监面前不要有什么顾虑。”

所长只好说:“确实有个别人在这里占公家便宜……”

彭家仲见所长吞吞吐吐的样子,明白从他那里是无法了解真实情况的,于是便不再询问下去,便招呼马文革一起吃早饭。

所长如逢大赦,咋咋呼呼地张罗给监狱长和马主任上早餐,弄得食堂里的气氛一阵紧张,其他几个来食堂吃饭的人不停地朝彭家仲张望,其中一个60来岁的老头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彭家仲。

彭家仲也发现了这位老者有点异样的目光,便迎着他的目光朝他礼节性地点点头,哪知这老头立即走过来,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

老头的举动令在场的人都始料未及,食堂的气氛似乎凝固了,彭家仲更是没有想到上班的第一天就遇到这样的事情,一下就懵了。

“你是新来的监狱长,请你高抬贵手,可怜可怜一下我这把老骨头,给供销公司打个招呼,把欠我的货款给我吧,我从去年春上要到今年秋天,来来回回跑了4次了……”老头开初是恳求的语调,说了两句就呜咽起来。

马文革正要动手将老头拉起来,哪知彭家仲比他抢先一步把老头扶了起来,说:“老人家,有事慢慢说,来来来,就坐在这里……告诉我怎么回事,欠你什么货款?金额有多大?”

“我是广安市乡下来的,广安市你知道吧,那可是伟人邓小平的老家啊……前年冬天我来这里推销扫帚,供销公司的人说可以买你的货,但是钱要欠一段时间。我心想这里是监狱,监狱总不会像其他企业一样垮了吧,欠一段时间也没有关系。于是按照他们的要求送了5000元的扫帚来,去年开春时来了一趟,因为这扫帚是我发动村里的老弱病残扎的,你不知道,我们农村开春就要用钱,种子、肥料、农药,哪样不需要钱?可是他们说要等资金计划,下个季度吧。我只好下个季度又来,就这样前前后后跑了4趟了……”老头拉拉杂杂地诉说着,思路还算清晰。

彭家仲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脸色凝重得可以拧出水来。

马文革见状,立即招呼所长:“给老人家来一副碗筷。”然后打断老头的话说,“老人家,你看我们先吃饭,然后到我办公室,哦,我叫马文革,是办公室主任,有什么事先给我说说,相信我一定会妥善处理好的。我们彭监狱长今天上第一天班,事情很多……”

彭家仲阴沉着脸打断马文革的话:“马主任,让老人家说!”然后和颜悦色地对老人说,“老人家,我们边吃边聊,你慢慢说,啊!”

接着,他给老人剥了一个鸡蛋,双手递给他。马文革连忙给老人盛了一碗稀饭。

老人颤巍巍地接过鸡蛋,再朝马文革点点头,表示感谢之后,才继续说:“你知道从我那里来这里一趟不容易啊,5000元的货款,光4趟路费和在这里吃住都耗了将近700多了啊。这几天又听说双河监狱要垮了,我急了,找他们闹,他们说民警连工资都发不齐,哪里有钱哦,要不,你上法院告我们去?你说我5000元钱再上法院一闹腾,还剩几个呀?我昨天晚上才听说来了个新监狱长,原本住在镇上便宜的旅店里,咬咬牙搬到这里来住,就是希望能见到你……”老头说到这里,把手上的鸡蛋放在桌子上,扭头问彭家仲,“双河监狱真的要垮了吗?”

彭家仲在马文革的陪同下,远远地看到二十几个人堆在办公楼一楼的门口和走廊里,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肆无忌惮地高声说话。

他皱皱眉头问:“他们是什么人?”

马文革说:“是要账的供货商,彭监,你还是躲躲吧……”

彭家仲看了他一眼,加快了脚步。

突然一个人喊了一声:“新监狱长来了。”

那些人立即停止了讨论,把目光齐刷刷地丢在彭家仲的身上,随即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向彭家仲讨要货款,有诉苦的,有乞求的,有乱骂的,还有威胁的,场面很混乱。此时,正值上班高峰期,刚走到楼下的民警远远地旁观,有的则绕道从后门上楼,有的从窗户伸出脑袋来朝下瞅。

马文革一个一个地把他们推开,想给彭家仲开辟一条路来,但是他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于是抓狂似的挥舞着双手,大声吼:“你们是来要账的还是来抢人的?还让不让监狱长解决你们的问题?你们先到我办公室,然后一个一个地去找彭监,你们看怎么样?”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让开一条路来,只有个别人带着煽动和威胁的口气说:“那好嘛,我们也先礼后兵,要是今天再拿不到钱,我们不仅都停止供货,而且把厂里的工人都喊来……”

彭家仲走了几步,慢慢停下脚步,他意识到就是按照马文革所说的那样做,二十几个人一个人说上半个小时,整天都说不完,那他还做不做其他的工作?一行人见他突然停下来,都纳闷地看着他。

他扫视了一下,然后挨个挨个地迎着这些人的目光看了看他们的眼睛,虽然脸上还是挂着微微的笑意,但给人一种威严感,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压抑,好些人不再瞪着他,把目光挪向别处。过了一会儿,他才不紧不慢地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是我今天是第一天上班,还不了解情况,以前究竟是怎么安排资金的,至少你们得让我了解一下吧。在这个礼拜之内,就礼拜五吧,我会给大家一个交待,所以,今天到礼拜五之前,我不会接待任何一个客户。我感谢你们以前对双河监狱的支持,也希望我们以后合作愉快,如果你们一定要在今天解决,那么我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你可以拿起法律的武器来维护自己的利益。”

他说完,大踏步上楼去了,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马文革和随后赶来的熊晓戈的连哄带劝下,差不多都散了,只有三四个还不死心,嚷嚷着要堵监狱大门。马文革没法,叫熊晓戈去请示彭家仲,彭家仲先给熊晓戈布置了一项任务,叫他立即拿着那位在食堂给他下跪的老人的单子去供销公司核实,才对他说:“你去告诉马主任,叫他给郑志军打电话,让他来协助处理。”

熊晓戈刚走,郑怀远就进来了,说:“彭监不愧是省里下来的,水平就是高。原来汪庆书在礼拜一基本上不敢在办公室呆,你几句话就把这帮人打发了。”

他边说边坐在彭家仲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把手里的一大叠发票放在彭家仲面前,继续说:“彭监,这是上个月省里安排我去南方监狱考察学习的费用,请您签审一下。对了,这次考察学习还是厅里组织的,说不定还是您起草的文件呢,呵呵……我要说明一下,这些费用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蔡复晨蔡局长和其他几个处长的……”

彭家仲点点头,微笑着说:“嗯,考察学习的事还真是我起草的文件。怀远同志,我对监狱工作可以说是一知半解,你可是老监狱了,监管工作可得仰仗……”

当他看到总额是7万3千元的时候,脑袋嗡了一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昨晚那个叫胡玲玲的与蒲忠全的打赌一下子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原来,胡玲玲的二婶在半路上遇见正在边走边看的彭家仲,寻思他是外来的,十有八九是来双河监狱要账的,所以就邀请他到自家的饭店吃晚饭。彭家仲见她提着一瓶茅台,很是惊讶,便很怀疑地问她既然你那里是大众饭馆,怎么还有客人喝这么贵的酒?二婶解释说是自己的侄女这几个月跑销售赚了钱,请几个好朋友吃饭,非要喝这玩意儿。彭家仲便跟着她去了,哪知无意之间把胡玲玲、蒲忠全和熊晓戈三人的谈话大体都听了去。开初他并没有把胡玲玲与蒲忠全打赌的事儿放在心上,但是,眼前这7万多的帐单实在是给他出了一个难题:签和不签,都会造成不小的后果。

郑怀远见他沉吟,便带催促的口吻说:“怎么?为难?那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先把我的那部分差旅费报销了吧?”

彭家仲回过神来,笑着说:“你这么说就见外了,监狱资金很紧张,刚才的事情你也看见了,我答应他们礼拜五给个说法。这样吧,我先了解一下财务状况,如果能够解决,我马上就签字,如果确实有困难,就先缓一缓,等我解决了眼前的危机再说。怀远你可别放在心上闹意见,啊。”

打发走郑怀远,彭家仲立即把财务科长郑宝团叫来,问:“总共欠供应商多少钱?目前帐上有多少钱?”

郑宝团将近50岁,秃顶,再加上不多的几根头发都灰白灰白的了,看起来像是要退休的人,动作说话都是慢条斯理的,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他说:“应付帐款有500多万,目前帐上只有40多万,其中还有13万是承兑汇票呢。”

“上个礼拜西北片区不是回来了100多万吗?”

郑宝团没想到彭家仲还没正式上任就这么清楚,就老老实实地说:“是有150万,其中还有我刚才说的13万的承兑汇票,不过,在你来之前,郑监签字支付货款了。”

“你保守估计到礼拜四销售上会回来多少钱?”彭家仲暗暗吃惊,心里泛起一丝忧郁。

郑宝团想了想才小心地说:“这个……要销售上才大体知道,不过,按照以前的数额,这是月初,估计不会超过60万吧……”他知道眼前这位监狱长要解决刚才货款的事情,于是吞吞吐吐地提醒说,“监狱长,就是……把所有的资金……全部付货款,也恐怕……”

彭家仲抬起头看着他,鼓励他继续说下来。

“我们的应收帐款是3000多万,应付帐款才500多万,资金机构严重失调,所以我从财务角度认为销售公司的重点应该是回笼货款而不是支付供应商的货款,况且马上就要发工资了,全监狱工资总额是180万,眼下缺口是140多万啊……”郑宝团担忧地说。

彭家仲有些纳闷,问:“这个月省局没有拨付工资吗?”

“拨了,今年省财政按照民警工资总额的60%拨付,我们民警工资约120万,每月有70多万的拨款,都在月初的第一个礼拜到帐,也就是上个礼拜到帐的,当时炼铁厂、焦化厂、水泥厂、煤矿原辅材料告急,当时主事的郑怀远副监狱长为了保生产,每个单位支付了一点,就这样被挪用了。”郑宝团似乎意识到这种说法欠妥,赶忙补充道,“也不是郑副监狱长才这么做,其实我们监狱挪用工资的事情经常发生,目前还欠着民警职工400多万呢……”

“还有几天就该发工资了?”彭家仲眉头紧锁,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

“还有2天就该发工资了。”郑宝团觉得眼前这位新领导有些可怜,就提醒他说,“当然,推迟到二十几号也没有什么关系的。”

“两天?两天……140万……”彭家仲低声说,像是对郑宝团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时,分管生产安全的副监狱长杨志刚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彭家仲望了他一眼,没有什么表情。郑宝团想起昨天宣布班子的时候杨志刚在外边出差,忙给彭家仲介绍,彭家仲站起来,上前几步同杨志刚握手,然后陪着他一同坐在沙发上。

郑宝团说:“彭监,你和杨监有事要谈,我先告辞了。”

“郑‘保长’你别走,我汇报的事儿与你有关。”杨志刚说。

郑宝团一直在双河监狱搞财务工作,很坚持原则,爱认个死理儿,要是党委分工监狱长管财务,那么他只认监狱长的签字;如果明确是一位副监狱长管财务,就是监狱长签的字他都不认,一定要管财务的那位副监狱长签字了,他才会办理。其他人别想从他那里透出一个子儿来,于是给人一种一毛不拔的印象。正因为如此,有的人给他取了一个“保长”的外号,可能是取王保长爱财如命之意吧。

郑宝团意识到今天又要挨杨志刚的批了,很不情愿地坐了下来。

胡玲玲刚到供销公司,郑志军就把她叫到办公室说:“你昨天怎么不接我电话?”

“单位又没有给我报销电话费,我在星期天凭什么接你电话?”胡玲玲白了他一眼,说。

“公司不报销我给你报销嘛。”郑志军色眯眯地盯着她的胸脯,说,“你去找几百元的招待费票拿来,我给你签字。”

胡玲玲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说:“这可是你说的,我这里就有,刚好800元。”

说完,她从手提包里摸出钱包,从里面拿出几张招待费发票,放到郑志军面前。

郑志军似乎没有想到她来这一手,有些迟疑,胡玲玲哼了一声,说:“怎么?连郑总经理也在乎这几个小钱,看来我们双河监狱真没希望了。”

郑志军没法,只好给她签了。胡玲玲抓起发票,樱桃一般的小嘴对着发票吹了一口气,然后嘿嘿地笑着说:“小女子谢过郑总了,不过办事处的事情嘛,免谈,你爱找哪个去就找哪个,别找我就是了。”

“先不说办事处的事情,你说你要谢我,先说说怎么个谢法儿。”郑志军嬉皮笑脸,看着胡玲玲的小嘴,似乎在咽口水的样子。

胡玲玲诡秘地笑:“郑总怎么瞬间记忆这么不好,不会真老了吧?我刚才说的是小女子谢过郑总了。”

郑志军一愣,随即把脸拉下来,说:“既然这样,办事处的事情由不得你了。老实告诉你吧,我前天晚上就给新来的彭监狱长作了详细的汇报,彭监完全赞同,今天你必须把合同和客户资料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胡玲玲微微一怔,但马上恢复了妩媚的笑脸,美目楚楚,在郑志军脸上游走一番,说:“既然你郑总铁了心要弄死我,那我也只好按照你的决定办了,不过你说的是今天之内,上午我有事,下午来办。”

“弄死你?我可舍不得,何况我这身板也弄不死你哟,哈哈……”郑志军浪荡地说,话音没落,就伸手来搂她。

胡玲玲迅速转身拉开门,在门口嫣然一笑:“郑总挑的可不是时候。”

郑志军望着她袅袅婷婷的背影,心里骂道:“本来就是她妈个婊子,还给老子装处,哼,我倒要看看你要装到什么时候!”

胡玲玲怕夜长梦多,所以一阵风似的来到财务部,将郑志军签的招待费报销了。她一边数着票子,一边往外走,差点和一个人撞上,她抬头一看,原来是熊晓戈。

“咦?小二……”她觉得在这里叫他“小二哥”不妥当,于是立即改口,“你不侍候监狱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熊晓戈见她攥着一把钞票,笑道:“你拿这么多钱在手里,显摆呐?不怕被人劫财又劫色?”

胡玲玲连忙把钱塞进手提包,哂笑道:“这大清早的,你说这些?弱智啊你?”

她把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嗨,彭监在办公室没有?”

熊晓戈看看她,说:“你今天最好别去找他,他正烦着呢。告诉你吧,他吃早饭的时候,一个要账的给他下跪,这不,一上班他就叫我来核实。”

熊晓戈说着,扬扬手中的几张破旧的单子。

胡玲玲一把夺了过去,看了看,撇撇嘴嘲笑地说:“扫帚钱,5000元,还前年买的,本来就是大笑话了,还给监狱长下跪,这要是传出去,哪个供货商还敢供货?”

“所以,我看他的脸色很难看,我劝你这时候最好别去招惹他。”熊晓戈拿过单子,说。

胡玲玲大咧咧地说:“就是天王老子,我也要去找找他!你不知道,刚才那姓郑的给我下死命令了,要我今天之内把合同和客户资料交出来。好了,你去忙你的吧,我走了。”

杨志刚接着对彭家仲说:“我是当兵出身,有啥说啥,说话嗓门大,您可别见怪……我是昨晚赶回来的,连家都没有回就想来给您报个到,见那帮小子在你门外排着队,所以就回家睡觉去了。今天刚进办公室,我就听说你把那帮要帐的全部赶了回去,而炼铁厂、焦化厂、水泥厂、煤矿都给我打电话说再不进原辅材料就要停产了,炼铁厂的铁矿石只有5天的库存了,焦化的洗精煤只能维持3天,水泥厂的石头只有2天的用量,煤矿因没有原木掘进今天被迫停下来;电厂因欠运费,那些车主们大都不运渣煤了;而我们自己的车队呢?30辆汽车因无钱加油停摆了半个月了。那些大宗供应商也接二连三给我打电话,说我们监狱不仅不讲诚信,还像犯人一样对待他们,他们要停止供货。这样下去都要停下来,我这个管生产安全的副监狱长还管个屁的生产安全!”

杨志刚也是“监狱子弟兵”,下过乡,当过炮兵,复员后又回到监狱来,说话办事直来直去,从来不留情面,连老书记王福全也忌惮他三分。虽然杨志刚对彭家仲说话还算心平气和,但话语中对彭家仲把那些供应商堵回去很不满意,认为开罪了他们,将会导致原辅材料供应更加困难,生产面临全面停产的可能。

他对财务科长郑宝团就没有那么客气了,几乎是严厉而硬邦邦的语气批评:“销售上每个月回来几千万,这些钱都用到哪里去了?连简单生产都保不住,你这财神爷是怎么当的?”

他对郑宝团发了一通脾气后又对彭家仲说:“彭监,我看推迟几天发工资,给那些供应商多少支一点,先稳住他们,保住生产再说,你看呢?”

彭家仲看了看一脸委屈的郑宝团,沉思了一会儿才说:“志刚同志,你别着急,我先了解一下情况,在中午下班之前我们再碰头,好么?”

杨志刚站起来,说:“那好吧,我在办公室等着你。”

目送杨志刚匆匆而去的背影,彭家仲感到额头上在冒汗,肩上的担子比他想象的还要沉重得多。到这间为某些人梦寐以求的办公室不到两个小时,遇到的问题全部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此时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深知他必须解决眼前的问题,否则他将无立足之地。

“你说说目前应当怎么办?”彭家仲看着郑宝团,充满期待地问。

很显然,这位财神爷没有预料到他会这么问自己,满脸的无辜被慌张所替代,不自觉地抓抓脑袋,语无伦次地说:“我……但是……真还没有……想过这个……”

这时,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彭家仲一抬头,只见一位衣着时尚而前卫的女子走了进来,大大方方地站在他办公桌的对面,说:“请问你是彭监狱长吧……我叫胡玲玲,是供销公司的业务员,我想打扰你一下,找你反映一个问题,顶多就几分钟,不知道可不可以。”

彭家仲感觉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株带着露珠和朝阳的芍药,把办公室的压抑、沉重、郁闷的氛围一扫而光,代之以清新、阳光和愉快的气息,他顿时感觉到清爽起来,朝她点点头,指指郑宝团身边的椅子,示意她坐下来。

郑宝团又正想告辞,却听见彭家仲说:“小胡,你在给我反映问题之前,先给我说说,如果在两天之内要收回140万货款,有没有这个可能?”

郑宝团心想看来这位监狱长是有病乱投医了,这应当问供销公司经理郑志军,怎么问这个颇有争议的胡玲玲呢?她做销售也才几个月,就算是她拿回来150万之多,但是她对整个市场并不知晓呀……

胡玲玲更没想到她与这位新监狱长谈话竟然是这般开始的,她纳闷地扑闪着她那对迷人的狐狸眼睛,在彭家仲脸上慢慢游走,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些信息来。然而,又使她没有想到的是,彭家仲并不像其他男人那样回避她的眼神,而是坦然地迎着她的目光,脸上反而露出微笑,对她说:“看来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你大胆地讲吧。”

胡玲玲心头又是一惊,没想到彭家仲有如此的洞察力,不由得对他肃然起敬,于是很认真地说:“理论上是完全可以的。”

“怎么讲?!”彭家仲与郑宝团异口同声地发问。

彭家仲开心地笑起来,说:“看来,财神爷跟我一样着急嘛。”

“这么大的摊子,开门一天就要耗费30万,又不能像那些开铺子的,想不开门就可以不开,哪能不着急啊。监狱长,我这财务科长真难当,花钱是你们领导的事,可没钱了反倒成了我的事了!什么钱用到哪里去了啊,资金安排不科学不合理了……唉……小胡,你尽管说,我知道你们那里水很深,一定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与你父亲还是有交情的,相信我吧,啊!”

虽然郑宝团是在发牢骚,但是彭家仲此时很感激他,只是不明白他最后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郑宝团也是郑怀远他们家族的?

诚然,郑宝团是郑家子弟之一,胡玲玲本不想多说,但是见他说得如此诚恳,加之先前彭家仲作的保证,于是心下释然,笑道:“郑叔叔这么说,好像我真要在彭监面前告状一样,不就是140万的事儿吗?多大的事儿呀,呵呵……我说理论上完全能办到,意思是看彭监要下好大的决心。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中国的市场经济并不像西方那么重合同守信用,在经营中掺杂的人情因素太浓了,我们的业务员哪个没有几个要好的客户?让他们把应付的资金计划调整一下,先给我们付,完全能做到嘛。郑叔,我们给供应商付款,一定也有这样的情况吧?但是,这要销售上所有的业务员特别是供销公司的领导都要努力才行,所以,只要彭监你给郑志军下个死命令,我拿脑袋担保绝对能完成!何况水泥销售旺季就要来了,他们不是每年都在几千吨几千吨地收预付款吗?”

“嗯,这预付款的事,我有所耳闻,这可是很典型的吃里扒外,需要下决心整顿。”郑宝团插话说。

“你把预付款的事儿说明白一点。”彭家仲心头掠过一丝阴影,对胡玲玲说。

胡玲玲继续说:“每年冬季都是水泥销售旺季,旺季当然随行就市要涨价了,有时候每吨比上半年上涨100多元呢。那些与公司领导要好的客户就在旺季到来之前按照淡季的价格购买几千吨水泥,但是不出货,等到了旺季价格涨起来了才出货,就算每吨差价是30元,1000吨是多少?10000吨又是多少?”

彭家仲明白了,心里有些愤怒,但是脸上却看不出来,但是他此时心里有底了,于是对胡玲玲说:“谢谢你,小胡,你的事情……”

胡玲玲打断他的话,说:“彭监,郑叔不是要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吗?我还没有说完呢。不过,我得讨口开水喝……”

胡玲玲昨晚与蒲忠全他们喝了些酒,今天早晨起来还觉得口干舌燥的。

郑宝团忙说:“玲玲你给监狱长说,我给你倒水。”

“不过,这种死命令的法子用多了就不灵了,最好不用。虽然我们国家现在的市场经济掺杂了太多的人情世故,但是毕竟还是市场经济,也要遵循市场经济规律,所以,在经营上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朋友。我认为还是按照合同要求对方履行付款义务,如果不按时履行的,就用法律手段解决。我们监狱很多人包括一些监狱领导怕打官司,很多人既怕得罪供应商,也怕得罪购货商,认为会影响到采购和销售,影响到监狱的声誉,作为执法单位,这样的认识简直就是绝妙的笑话。其实哪里是这么一回事,合理的利益关系才是稳定供销关系的决定要素。彭监你看看我们的应收账款就明白了。”

胡玲玲说完,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哪知道被呛着了,直咳得脸通红,连忙跑了出去。

郑宝团望着她的身影,喃喃地说:“这小妮子,还真有些见地……”

马文革和郑志军好说歹说总算把那四、五个大宗原材料供应商安抚走。

马文革低声问:“这出戏是你老兄导演的?”

“马主任,这话你可别乱说,自从汪庆书出事后,要账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全监狱人都看到的嘛,何况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嘛。”郑志军坚决否认。

马文革想了想,才说:“老兄,论交情我们不浅,我劝你一句,有些事情可不能操之过急,弄不好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

“既然你给我讲交情,那好,我也表明我的态度,不管他是哪里来的猛和尚,强龙还压不过地头蛇呢。在双河监狱,你马主任掰着手指头算算,我们郑家有多少人?恐怕你都数不清楚,这些人又有多少担任了中层领导?他彭家仲如果不和我们搞好关系,他这本经也不好念!你和他相处才多久?不就半天时间吗?你就觉得心累,他同你是一路人吗?你省省吧。”

郑志军一席话,说得马文革心惊肉跳,看来自己估计的没有错,这出要账的戏与他有莫大的干系。

郑志军看到他发呆的样子,脸上流露出一丝满意的笑,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兄,别站在这里傻冒了,走吧,我们去给这位彭监狱长汇报一下,要不到星期五以前他恐怕连觉都睡不安稳。”

这时,胡玲玲满面春风地从楼上下来。

马文革立即来劲了,嘻笑着对她说:“哟?我说眼前怎么一亮呢,原来是监狱第一美女驾到,是不是来找你马哥哥我的呀?”

胡玲玲朝他呸了一声,也笑嘻嘻地说:“瞧你这排骨样,一看就是从非洲来的,还是叫你老婆给你炖几十只老母鸡补补身子再说,何况,你不怕我头儿掐死你?嘿嘿。”

说完,她朝郑志军妩媚地笑笑,一阵风似的从他们身边飘过,留下令人陶醉的香。

“你小子真有艳福,搞到手了吧?”马文革羡慕地问。

郑志军苦笑一下,使劲摇头说:“你听她乱说?老子连她的气味都没有闻到。这小妞浑身带刺,反正我搞不定了,你去试试?”

“真的假的?你小子舍得……”马文革看见财务科长郑宝团走了过来,立即住口不说了。

郑志军满不在乎,继续侃道:“古人说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我怎么能让我兄弟裸奔呢?哈哈……”

马文革也跟着笑起来。

郑宝团皱眉说:“什么骡蹦?哪里来的骡子?彭监都急得不行了,你们两个还有心思在这里说笑?彭监叫我来喊你去开会。”

“是叫我开会还是叫马主任开会,老叔你说明白点啊。”郑志军问。

“是叫你,赶快去,他在办公室等呢。”郑宝团对郑志军说了一句,又匆匆走了。

马文革与郑志军对视一眼,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办公室。

   

胡玲玲在外面咳嗽了一阵,好不容易缓解下来,拍着胸口又回到监狱长办公室,彭家仲抬起手腕看看手表。

胡玲玲立即嚷嚷起来:“我的事情还没有跟你说呢,你不会赶我走吧?”

彭家仲说:“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讲两点意见,仅供参考,一是……”

“等等,彭监,你是不是听郑志军给你说的?”胡玲玲打断他的话。

“不是,是我无意中听见你和熊晓戈和什么‘蒲二小’谈话知道的……”彭家仲脸上露出微笑,“只是可惜,我没有喝成茅台。”

胡玲玲惊讶而兴奋地睁大眼睛,连连点头:“啊……明白了,明白了……下次我请他们喝茅台,也请你。你说,你说,我听你安排。”

“不是安排,也不是指示,仅仅是供你参考的意见,一是西北片区开发不易,你要好好守住,如果公司安排你出任西北片区主任,你愉快地去上任,并且把其他业务员尽快培养起来,至少都能独当一面;二是公司调你离开西北片区的时候,你来找我,那时我给你安排工作。我再强调一次,这仅仅是供你参考的意见。”彭家仲说得很慢,语调很轻,如同兄长般真诚。

“OK!”胡玲玲转身走了出去。

这时,王福全打来电话说这几天县上的四大班子的领导只有今天下午都在,下午你就不要安排其他的工作,我带你去见见面,以后便于开展工作。彭家仲说听你王书记的安排,我正想来你办公室给你汇报一下,我准备马上召集个会议,解决一下眼前生产经营上几件急需处理的事情。王福全说那是你份内具体的工作,你办就是了。一会儿市上综合治理检查组的要来,我还得去应付一下。如果你那里走得开,最好也来一下。彭家仲说我尽量来。

于是,彭家仲就叫郑宝团去通知杨志刚和生产科、供销公司、企管办的科长来他办公室开会。

不一会儿,人都到齐了,彭家仲又把熊晓戈叫来。

他看了看在座的,说:“今天是我上班的第一天,发生了很多事情,相信大家都知道了,我就不多说了。”

他停顿下来,把手里的一份报表扬了扬,说:“这是我今天收到的一份供销公司的月报表,我给大家念几个数字。发出商品1142万,回笼货款872万,供应各项支出总计961万。供应支出比回笼的货款多91万,这说明了什么?收支不仅没有平衡,而且监狱还用其他资金多支付了91万采购款;另外,到目前为止,我们的债权是5200万,而我们欠供应商的是多少呢?530万,这两者有是一个什么概念?郑科长,你把供应资金付款明细拿给志刚同志看看。”

杨志刚接过郑宝团的报表就埋头看,彭家仲端起茶杯,才发现没有水了,熊晓戈连忙接过他手里的杯子给他接满开水。

郑志军脸色一下子挂不住了,不停地左右瞄瞄,看看其他科长们的反应。

其他科长则面无表情,像木偶一样。

杨志刚快速地浏览完,一拍大腿,大声责问郑志军:“大宗原材料付款达90%,还买不回来?郑大经理,你是干什么吃的?”

郑志军嗫嚅地说了一句,大家却都没有听清楚。

彭家仲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说:“我刚才和王书记通了一下气,作出以下决定,一是供销公司在3天之内必须回收货款150万;二是从本月起,供应上按照收支平衡制定采购资金计划,由财务科审查后,报志刚同志审核,最后由我批准,财务科执行就是了,如果每一笔都层层签字,我这监狱长还做其他工作不?三是生产科和供销公司联合组成一个考察组,对分承包方的资格按照质量保障体系要求重新审查,不合格的坚决中止合作。我讲话完了,你们有意见现在就提出来,没有意见就马上去落实。”

“这个资金计划是应该整顿整顿了,只有生产上才明白哪些原材料是急需的,哪些不是。你们看看,这么高的付款率,那些供应商还闹什么?我完全赞同彭监的决定,也全力完成任务。不过,3天之内要供销公司回收150万,我看有点悬……”杨志刚没有想到彭家仲扩大了他的权力,加之这几条中只有第一条他认为有些偏颇以外,其他还真是切中了问题的要害。

郑志军正愁怎么回复彭家仲,不料杨志刚这么一说,他马上就拈着他的话说:“彭监,我个人完全服从你的指示,但是正如杨监所说,3天……恐怕有些困难……这样做,也不符合市场经济……”

他觉得还是不能顶得过死,于是吞吞吐吐地不说了。

“也不符合市场经济规律,是吧?那么我们的债权债务这个构成难道就符合市场经济规律?他们对我们讲规律,那我们为什么不对他们讲讲规律呢?郑经理,我看你要解放思想。我呢,先把话撂在这里,你回去马上开会动员,如果哪个片区完不成任务,你先撤了那个片区的办事处主任。没有党委的授权我不能随便撤销你的职务,但是作为监狱长,也作为分管供销公司的领导,我有暂停你的职务、让其他人暂时主持供销公司工作的权力。”彭家仲说到这里,又扫视了一下在场的人,特别在郑志军脸上停留了几秒,“熊晓戈马上起草会议纪要,今天就下发到监狱各部门和二级单位。散会。”

虽然这么安排下去了,但是彭家仲心里依然不是很踏实,想了想,便给厅长刘德章打了个电话,将目前面临的困难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最后说厅长你放心,我有信心解决经济上的困难,但眼下得先把队伍稳住啊,所以我只有找老领导解决问题了,借给我150万,把民警职工的工资发了,是借,顶多1个月我一定还。刘德章说这钱的事你别找我。彭家仲死缠烂磨地说你是我老领导,我不找你找谁啊?何况你还是我们全省监狱的总书记啊,要不,我还是回来给你当秘书吧。刘德章笑骂说你小子真行啊,才下去一天就学会讨价还价了,你小子还没有被我骂够,还想回来做我的秘书?我可给你提个醒,要不把双河监狱给我治理好了,你就别想回来。

彭家仲深知这位老领导的脾气,知道他同意借钱了,连忙把郑宝团找来,指令他马上去找刘德章,把150万拿回来。他对郑宝团说:“郑科长,这事关系重大,暂时保密,现在暂时只有你和我知道。我给你派个车,现在就走。”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拜托了!”

郑宝团郑重地点点头,转身就走,回家拿了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品,揣了几百元钱一阵小跑来到机关大楼,小车已经在那里候着。郑宝团一看是监狱长坐的1号奥迪轿车,才感到这次任务的分量非同一般。当车子发动的时候,他才想到一个很关键的问题,难道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去找厅长借钱?正要下车,熊晓戈大步跑过来,把一份报告和一部手机交给他,说:“彭监叫我把他的手机拿给你,卡是他在省城时候用的,如果有电话就叫对方拨打他现在的手机号码。对了,这张纸条上写着他的新号码。”

郑宝团默默地接过手机,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自参加工作以来,兢兢业业,几十年如一日地干,在自己快要退休的时候终于混上了正科级干部。在人们的印象中,他郑宝团是凭借资历混上去的,死板地坚持原则,刻板地工作,就如同一个平衡运转的机器,机械而呆板,除了把钱袋子捏的很紧以外,没有做过一件令人们难忘的事情。所以,人们叫他保长,除了说他爱钱如命以外,还隐含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宝里宝气。他心里突然对彭家仲有了一种相遇之恩的感激……想着想着,他原本就浑浊的目光更加模糊起来,把彭家仲的手机像握着一个鲜活的生命一样握在手心里,过了好一阵子,才小心地放在衣袋里,不时还在摸摸衣袋,还是不放心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将手机拿出来,放到胸前的衣兜里,然后把纽扣扣上,才抄着手养神。

彭家仲安排郑宝团走后,又来到党委副书记、纪委书记马洪扣的办公室。根据昨晚听胡玲玲他们议论和上午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他感到有必要进行清产核资,现在他不敢说存在巨大的潜亏问题,但是他可以断言的是至少没有宣传中说的那样好。无论清理地结果怎么样,他都要还原一个真真实实的双河监狱,对监狱全体民警职工负责,也是对省厅、上一任和自己负责。但是,他不能牵头做这项工作,想来想去,只有马洪扣最适合。然而,这项工作是一个费力不讨好的工作,不知道这位三把手愿意不愿意,便来探探他的口气。哪知马洪扣还没有等他说完就全力赞同,说:“这几年我们监狱在监管改造、队伍建设特别是生产经营方面都在省厅捧回来了很多奖杯,监狱也在全省系统里赫赫有名,但不争的事实却是流动资金越来越紧张、生产难以为继、民警职工的生活没有得到改善,是应该摸摸家底了。我知道你的来意,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说吧,怎么个清理法。”

彭家仲为他的气节所感动,说:“马书记言重了,也不必过于担心,不是还有王书记和我嘛,真要下地狱,我彭家仲陪着你。不过,这事儿我还真不便在公共场所发表过多的意见,你牵头进行就是了,有什么问题你请示一下王书记。”

从马洪扣那里回来,熊晓戈已经在办公室门口等他。原来,熊晓戈已经将会议纪要写好,来请他审阅的。他接过纪要文本,埋头认真地看了起来。熊晓戈不安地站着,眼光不时在他脸上偷偷地游动,很紧张的捕捉他的神情,这是他第一次给这位秘书出身的监狱长起草文件,恰好又是一个急件,要是不合他的意,恐怕自己真的要下基层带班了。然而,彭家仲看得很慢,也很仔细,偶尔用笔在上面改动一下。熊晓戈觉得时间似乎停滞了,时钟的秒针发出的嘀嗒声刺激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他额头上在冒汗,感觉手心和背心都在发烧……

正在这个时候,马文革带着5个人进来,熊晓戈看见彭家仲抬起头放下纪要,心里立即轻松了许多,他暗自感谢马文革和这几个人。

马文革介绍说:“彭监,这5位是我们监狱周边村子的村委会主任,他们今天来要支农费。”

说着,将5张收据双手递给彭家仲。

彭家仲翻翻收据,上面写着“支农费”2万,并盖着村委会的公章,一共10万元。他打量着这5个人,皱着眉头问:“什么支农费?”

“就是支援农业生产。”马文革解释说。

很显然,彭家仲对这个解释不满意,他追问:“支援农业生产费?”

其中一个40来岁的村主任说:“彭监,这支农费历史悠久,是监狱和地方紧密合作的产物,表明了监狱对地方工作的支持,以前我们5个村每个村才1万,现在1万能做什么事情?所以汪庆书监狱长上任后就给我们每个村追加了1万,因此,这几年厂社关系很好,没有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不过,这3年来啥都涨了,你是不是多少也给我们多少涨点?”

“你们谁能给我说一下这个支农费的来历?”彭家仲继续问。

马文革看看几位村主任,又一个说:“来历我们都不太清楚了,但是我们同监狱有协议。”

彭家仲纳闷了:“既然有协议,怎么不知道来历呢?”

“是这样的,这个原始的协议是在大跃进超英赶美时期签订的,是一个支农协定。每年春忙和秋忙时期都要支付一定的资金支援当地农业生产,同时,大队保证农民不到监狱来滋事,保障监狱安全稳定。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监狱曾中止这个支农协定,但是后来又与这5个村子重新鉴定了支农协定,这其中有很多原因……”熊晓戈说。

虽然熊晓戈没有把话说完,但是彭家仲弄明白了,对5个村主任说:“请你们先到监狱办公室休息一下,我马上处理这事儿。”

待他们走后,彭家仲把收据还给马文革,说:“这是一笔不明不白的资金,我们有必要支付吗?何况我们作为国家行政执法机关,安全和稳定是他们能够保障的吗?乱弹琴!你去告诉他们,从今年开始,监狱不再支付什么支农费。”

马文革瞄了一眼熊晓戈,闷闷不乐地走了。

彭家仲把纪要交给熊晓戈,说:“你的事情我知道,不要背什么包袱,汪庆书事件与你没有什么关系,安心工作。纪要写的不错,马上印发下去。”

马洪扣下午一上班,就在各部门抽调精干力量组成清产核资小组,召开动员会。由于他一贯坚持原则,办事不偏不倚,又不留情面,现在又是党委副书记,名副其实的三把手,各部门自然高度重视,行动迅速,要人出人,要力出力,在家的监狱级领导和各部门的头头都参加了会议。彭家仲随王福全去县上与地方党政大员们见面,便叫马洪扣代王福全和他在会上对清产核资小组成员们问好,希望他们克服困难,加班加点,尽快按照要求完成清产核资工作,为监狱下一步发展奠定坚实的基础云云。

动员会结束后,马洪扣又将纪委和监察科的人员召集起来,关起门又开了一个秘密会议,给他们布置另外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在协助、督促各清产核资小组搞好工作的同时,重点清理各单位的小金库。小金库的问题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这些年每年都在清理,但是你清理你的,他吃他的,根本没有达到清理的目的,从中队到监区,从基层到机关,吃喝之风屡禁不止,民警职工深恶痛绝,反映很大,干群关系有进一步恶化的趋势。但是使他很纳闷的是,在每年的清理中,几乎没有查处任何问题,这钱是哪里来的?更有甚者,一些中队领导喝醉酒后,竟然在公共场合宣称,他们中队连奥迪都买得起,影响极坏。去年他曾在党委会上建议把清理范围扩大到中队一级,但是包括汪庆书在内的其他几个班子成员认为基层可是保障监管稳定的中坚力量,既然监区没有什么问题,就不要扩大化,免得引起基层不稳,还是以教育疏导为主。所以,他想利用这次清产核资的机会,将这块心病解决掉。本来他应当给王福全和彭家仲通通气,但是又怕像以前一样夭折,加之这项工作也可以看成是清产核资的一部分,所以便下决心先斩后奏。

3天之后,郑志军如期完成了彭家仲下达的任务,收回货款150多万,双河监狱民警职工3年来第一次按时领到了工资,成为监狱一大新闻;礼拜五来要钱的只是一些配件、低值易耗品供应商,而那些礼拜一在监狱机关围着追着彭家仲要钱的大宗原材料供应商一个都没有来,他们不仅继续为监狱供货,还忙着应付监狱派出的人员对他们分承包方资格的重新评估;人们还没有从惊喜中回过神来,郑宝团在礼拜五下午又从局里带回来150万。人们似乎看到了希望,彭家仲成了茶余饭后被谈论的热点人物,全狱民警职工的精神为之一振,对这位“外来和尚”刮目相看的同时,又在热情地讨论他什么时候会将拖欠的工资补发给大家。  

彭家仲走到哪里,中层领导们都爱与他聊天,纷纷建言献策。不到10天,他走访了除四监区以外的所有监狱和机关科室,心里更有底了,对监狱下一步怎么走也逐渐在脑海里形成。他踌躇满志,万事俱备,只待马洪扣主持的清产核资工作一结束,他就可以站在一个新的起点上大展抱负,带领双河监狱人走出阴影,走出困境,走向新生。

清产核资各个小组在马洪扣的带领下,没日没夜地干了半个月终于完成了,彭家仲原本有思想准备,但是还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摆在他面前的是这样一个摊子:固定资产9200万,流动负债6600万(其中欠银行4500万),长期负债540万,历年潜亏1320万,拖欠民警职工工资和上级有文件的各种补贴1407.7万,负债总额9867.7万,负债率达107.8%,急需要投入的生产性资金缺口达700余万元。更使他震惊的是,全监狱清理出小金库资金达150万,其中五监区最多,竟然有60万之多。五监区不仅小金库问题突出,而且今年虚报增高成本达260万。

彭家仲接到报告后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抬起头反复问马洪扣:“这是准确的吗?这真的是准确的吗?”

不过,马洪扣觉得他有点大惊小怪了,于是对彭家仲说:“彭监,这个结果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估计也在其他监狱班子成员的意料之中。”

彭家仲望着王福全,王福全对他点点头。

“那么,为什么去年还上报赢利90多万?”彭家仲发怒了,手指使劲地敲着桌子质问。

王福全和马洪扣都不回答,屋子里一下子出现了可怕的沉默。

其实,作为班长的王福全是很清楚这件事的,在汪庆书刚上任的第一年年底,亏损已成定局,但是汪庆书给他做工作说,今年预计亏损200万左右,如果我们如实上报了,那么局里考核下来,我们监狱班子成员目标奖泡汤之外,其他工作也将陷入被动。像我们这样大的生产规模,亏200万和赢利200万,在盘存上做做文章,都是举手之间的事情。虽然你是班长,但是对经济工作负主要责任是监狱长,有什么问题我承担就是了。你想想啊,我们在这偏远的山里含辛茹苦没日没夜地干,就算你我不图什么,但是也得名正言顺地给其他班子成员谋点奖金吧。我们明年好好抓一下管理,补回来就是了。

王福全终于打破了沉默,问马洪扣:“有烟吗?”

王福全是不抽烟的。

马洪扣摸出一包红塔山,给他发了一支,又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然后拿出一支朝彭家仲比划几下,彭家仲虎着脸直摆手,他只好自己点了一支陪王福全抽。

抽了一会儿,王福全说:“我是要承担责任的,明天,我亲自把报告送到局里厅里……”

马洪扣把烟使劲地在烟缸里摁灭,对王福全说:“我不同意你这种说法。”然后转头看着彭家仲,“我们平心而论,这能怪汪庆书吗?能怪老王吗?监狱本来就不是企业,只是为罪犯提供一个劳动改造的场所而已,法律上和执法要求上只有劳动量的规定。但是目前的财政保障呢?今年才60%,以前更低,基本上是监狱自己养活自己。所以,从法律和执法的角度,老王没有什么责任,如果说有问题的话,那只是没有如实向上面报告而已。试想把监狱长政委当成企业老总来考核,合适吗?说句不该说的话,不仅不合适,还不合法!”

王福全好像没有听马洪扣说话,只顾抽烟,烟雾缭绕中,他显得更加苍老和消瘦。

马洪扣看看彭家仲,又拍拍王福全的膀子,接着说:“老彭,我知道你心里急,这副担子压在谁身上,谁都有可能承受不了,1000多民警和2000多工人要吃饭啊,还有几千随时可能会出现突发事情的犯罪分子,而眼前这个摊子呢?按照企业的说法,病入膏肓了,早就该破产了。但是监狱又不能像企业那么洒脱,所以,我们只有团结一心,想办法维持正常运转,不要发生安全事故,把罪犯改造好,达到打击犯罪、预防犯罪的目的,这,我们已经是对国家作出了巨大贡献了,就是因为经济发展问题被撤职了,我也问心无愧,心安理得!”

彭家仲心情慢慢恢复了平静,有些歉意地看了一眼王福全,说:“王书记,我说话有些过了,你别介意。我有两个想法,一个是成立法律事务中心,主要是协助供销公司催收货款;二是把各单位的财务权统一收到监狱来,既可以刹住吃喝之风,又可以集中有限的资金用在刀刃上。把这两个工作做好了,期望能保障工资按月足额发放,我们再也不能欠民警职工的工资了,再欠也欠不起了,再欠我们就是罪人了。”

彭家仲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王福全把烟头灭了,说:“我完全赞同,目前,监狱工作千头万绪,群众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信心,可不能又夭折了。我这身体也不太好,也老了,你有什么办法,尽管大胆去干,我给你做好后勤工作。”

马洪扣说:“我跟王书记想法一样,支持你。”

“那好,明天我就着手这两项工作,管理上先整顿运输市场,我们30辆汽车可在车库里睡觉,而那些三无黑车呢,垄断了我们所有产品的短途运输,现在,连长途运输也被他们经营的其他车子抢占了。更有甚者,为了独霸运输市场,在我们监狱门口欺行霸市,殴打我们客户请来运货的司机,造成很不好的影响,已经影响到了我们的产品销售。”彭家仲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带着愤怒的语气说。

王福全说:“这个事情的确是个问题,不过阻力很大,你要周密部署,一定要寻求地方政府的全力支持。你就大胆的开展工作吧,我明天还是要去省厅局一趟,可不能让你来背这个黑锅啊。”

彭家仲有些感动地望望他,刚才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

黄昏时分,一阵阵狂风在隆隆的雷声中夹着雨点铺天盖地而来,雨点很稀,却如豆子那么大,雨点打在地上,噼里啪啦地闷响,堆积在路上的厚厚的尘土四散扬起,空气中顿时弥散着窒息而呛人的气息。正在监狱那条金光大道上散步的人们一阵骚动,有孩子的一把抱起孩子慌乱地寻找可以躲避风雨的地方,叫家里人收衣服的喊叫声,此起彼伏地在风中回荡。当人们跑回家门或者站在楼道、小商店、小饭馆等着风雨来临的时候,雨停了,风住了,愈加闷热的气息夹着呛人的尘土味儿在蔓延。人们又迟迟疑疑地走出来,望着天上的乌云,猜测暴风雨是否还要来临。过了一阵子,乌云渐渐散去,西边的山巅上映射出一抹红霞,人们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纷纷咒骂这“雷声大雨点小”的鬼天气。

彭家仲从办公室出来,慢慢地走在监狱的金光大道上,听到人们对天气的咒骂,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神经,他低着头,加快了脚步,回到招待所重重地把自己扔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

今天上午在生产调度会上,为了使相关部门有个心理准备,也为了让那些卷入三无黑车的个别领导和一些也在经营着黑车的民警职工们有个心理准备,他在总结讲话时候,把监狱下决心整顿运输市场的决定作为讲话的重点,阐明了党委、行政的态度,要求与黑车有瓜葛的,不管是领导干部还是普通民警职工、家属都要主动地退出来,否则将按照相关规定予以重处。同时要求相关部门和各监区提前做好准备,在监狱的领导下,根除这个困扰监狱几十年的顽疾,为生产经营工作开创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为了表明他本人的态度,他反复强调说,古人云“新官上任三把火”,整顿运输市场就是他彭家仲烧的第一把火。

与会人员经久不息的掌声使他更加坚定了信心,哪知在下午的监狱长行政办公会议上,这件事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阻力。这次的行政办公会除了王福全到省厅送清产核资报告去了没能参加外,其他监狱级领导都参加了,生产、经营、政工以及后勤线的部门领导和各监区监区长都被叫了来。他刚讲完整顿运输市场的必要性和重要性,郑怀远就发言表示坚决拥护他的这个决定,并表态要全力以赴协助他打赢这场攻坚战。

但是,郑怀远话锋一转,说只是现在整顿运输市场条件尚不具备,难度非常大。为什么历届党委都想规范又无能为力呢?这中间涉及到的利益厉害关系的人不仅仅只是我们监狱的民警职工和家属,其实我们监狱的人也只是占很小的一部分,大部分是地方村、乡镇干部,甚至县上的领导干部都卷入进来。众所周知,双河镇派出所和交警中队哪个民警不在经营黑车?说句耸人听闻的话,武警的个别干部也在经营着呢。

彭家仲听得有些冒汗,看看其他人,都频频在点头,他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郑怀远继续说,前年,汪庆书下了那么大的决心,终于说动了县上交警大队,派交警来协助整顿,尽管那些黑车主们把各个监区生产区大门堵住,交警大队的人来了又怎么样?他们说这些人没有开车来公路上,他们就爱莫能助了,他们总不能先把人抓起来再审问他们有没有黑车吧?结果呢,不了了之。而且还有人告到市里和省厅,说双河监狱发生了群体性事件。你们说这是个什么事儿?现在,彭监你来了采取了一些措施,稳定了民心,民警职工的精神风貌刚有起色,如果此事处理不好,可以说就会功亏一篑啊。

郑怀远这么一说,与会人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大抵就是以马洪扣为首的一些人坚决主张整顿,以郑怀远为首的一帮人则主张谨慎行事,以免激化矛盾,造成群体性事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彭家仲心里很不是滋味,就是自己拍板坚决整顿,但是在意见思想没有高度统一的前提下,他实在不敢确认整顿是否能达到预期目的;另一方面,他又很不甘心,自己上午才表态说这是他上任后的第一把火,可是火还没有点燃就这么熄灭了,他以后的表态还有谁信?

会议一直就这么争论着,到了四点半的时候,熊晓戈突然跑进来在他耳边说:“彭监,生产监区办公室都打来电话,说不知道为什么那些黑车主们突然罢工,聚集在生产区门口叫嚷着要你给他们一个说法……火车转运站连续打电话告急,说还有4个火车皮没有装,怎么没人运输了?火车站可不等人啊……”

彭家仲脑袋一下子就懵了,他意识到整顿是不可能的了,这里还在开会,而那些车主们却都知道了。他与马洪扣低声交换了一下意见,沉着脸宣布:“这个工作暂时放一放,郑志军,你去给那些人解释一下,叫他们马上恢复运输。”

彭家仲待众人走出会议室,靠在椅子上,浑身乏力,昏昏欲睡。

此时,他望着单调的天花板,感觉自己很可怜,也很孤单,他突然想回家,于是抓起手机,给妻子王卿打电话,本来想诉诉苦,可到嘴边的话却变成了这样:“我刚从办公室回到招待所,工作还顺手,山里的人就是单纯,比城里的人好管理一些,你就放心吧……”

打完电话,他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这时候,手机又叫起来,他看看号码,便接听说:“你好……”

“郑怀远在县城请监区长们吃饭,说是要在半年之内把你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