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姣蕉,明天去秋游好吗?”周末回家,曹海向女儿发出邀请。

“爸,明天不用五加二、白加黑啦?”自从征地拆迁开始后,挂职干部常常白天连着黑夜干,双休日也不保证,于是便有了五加二、白加黑的形象说法。

“怎么,不想去?”曹海逗她。

姣蕉偎着曹海撒娇道:“你还记得讨我们母女欢心?说吧,带我们去哪儿玩?”

“要说那个地方呀,太有意义啦。”曹海故弄玄虚:“如果再不好好玩玩,以后有天大能耐也别想再去。”

“爸,别卖关子,究竟去哪儿?”姣蕉催道。

“紫来村。”曹海说出地名,见姣蕉迷惘,解释道:“这里马上会被淹没,趁它还没变成龙宫之前务必到此一游,以免留下千古遗憾。”

“原来陪你去上班呀!”姣蕉恍然大悟。不过她并非不情愿:“好吧,我说过要为治水出力,我跟你去。妈,你也去啊!”

曹海说:“这事还非请你妈出面不可。”

出了棺材照的事,只要提起紫来村,皇甫柳莺便不寒而栗,发誓再也不去那个鬼地方。

皇甫柳莺不去不等于拆迁可以停止,曹海主动揽下这块硬骨头。曹海想,老婆婆不搬肯定是有原因的,必须搞清原因才谈得上做工作。如何让老婆婆道出实情?曹海虽然不信佛,但他相信心诚则灵。

曹海得知老婆婆年轻时喜欢看越剧,觉得正好可以发挥冬妹特长,助自己一臂之力,于是策划了这出举家秋游。

去紫来村要路过紫来洞。这是一个石灰岩坍塌形成的山洞,每逢雨过天晴紫来洞会升起袅袅云雾,远远望去似云蒸霞蔚、紫气东来。不知哪朝哪代,这里的祖先留下不走,把洞命名为紫来洞,村庄叫作紫来村。山下种地,山上栽茶,经过数代人精心培育,产出一种名唤云雾的绿茶,成为百姓养生长命的甘露和养家糊口的摇钱树。

曹海一家绕过紫来洞,拾级来到老婆婆居住的半山腰。极目眺望,只见山不高连绵环抱,坞不深曲里拐弯,在这里建小型水库可谓天造地设,地形十分理想。曹海向老婆婆介绍了家人,老婆婆嬉笑道,这里没风景,就她一个孤老太婆。曹海夸赞这里清静,不似景点人山人海,反倒淹没了风景。

“冬妹,你不是想唱戏吗?我看这地方好。”冬妹说是想唱呀,就怕干扰了老婆婆。曹海说我帮你问问。夫妻俩一唱一和,演起了双簧。曹海征询老婆婆,老婆婆爽快应道:“好呀,这地方没人打搅,尽管唱吧,我老太婆喜欢听越剧。”

冬妹唱了一曲《我家有个小九妹》,唱腔纯正,身段轻盈,功夫不减当年。老婆婆毕竟见过世面,一听就知道是个角儿,听得如痴如醉。“我没猜错的话,这位小嫂子一定是戏班子出身,十多年了没听到过这么正宗的袁派唱腔呢。”

“胡乱凑合,请老婆婆别见笑。”冬妹谦逊道。“老婆婆如果喜欢,想听什么自己点,我们是来放松放松、唱唱高兴的。”

“我不客气啦。”老婆婆狡黠一乐,喜滋滋点了一曲《十八相送》。

由于缺一个小生,冬妹一忽儿唱祝英台、一忽儿演梁山伯,小生戏、花旦戏轮番上场,还借老婆婆门前这方场地,边走边唱,且做且演,唱得声情并茂,演得逼真自如。

既然是老婆婆点的戏,便一定是她的最爱。曹海注意观察她的反应,发现老婆婆不仅听得入迷,而且感同身受,入戏了。随着剧情发展,姣蕉扶着老婆婆站起来、走动、驻足、凝望……直到冬妹唱完“梁兄你花轿早来抬”才松口气,自得其乐倒在躺椅上。

“老婆婆,还想听什么?”冬妹轻声问了两遍,见她没反应,好像睡着了。毕竟上了年纪,像婴童一般说睡就睡。冬妹替老人盖上毛毯,怕她着凉。

秋日的山野,林木参差,树叶缤纷,煞是好看。

“曹海,你过来,这是什么?”冬妹沿着门前平地转了一圈,当来到东南角时,她指着一棵虬枝峥嵘的枣树,好似有所发现。

曹海看到枣树半人高处有一圈二三个手掌宽的树皮特别光滑,显然是长年累月被手摸出来的,从光洁度越往下越呈加重的迹象看,好像树长高、人变矮,可见时间久远。脚下石头留着两个明显印痕,也像天长日久磨出来的。这里除了老婆婆没别人,她在望什么呢?

“望夫,望她的男人回来!”冬妹太有同感,能让老人望眼欲穿的肯定是丈夫!冬妹以女人的同情凝视着老人:她的内心一定比这棵枣树还盘根错节,好想猜透她的心唷!

“啊,睡着啦。”老婆婆一忽醒来,不好意思抿抿嘴:“梦里还听见小嫂子唱,真好听。”

“想听吗?”冬妹接连又唱了几段。

“够了够了,老太婆饱耳福啦。小嫂子喝口茶歇歇气,唱戏蛮累身子的。”

曹海一家与老婆婆围坐着喝茶。拣个机会,曹海问道:“老婆婆,你家有人出远门吗?”

老人眯起眼睛,盯着曹海看了一会,狡黠地一笑:“你这同志上得山来,我就知道是工作组的。不过,你比那位女同志明理,小嫂子戏唱得好,孩子孝顺,一家人都好,我喜欢跟你们打交道。”老婆婆停了停说:“我是快入土的人啦,在这里等了他一辈子,你们就让我等完,不差这几天!要是眼闭了,他回来找不着我,怪我不得;要是没闭眼独自离开,他回来找不着我,无法向他交代啊!”老人渗出了泪花。

“老婆婆别激动,我们替你想办法。”曹海劝慰道。

“要有办法早有啦,哪会等到现在?”老人吐口气,道出了埋藏胸中的秘密。

那是1948年秋,新婚不久的丈夫和村里几个青壮年沿着徽山古道去皖南做秋茶生意。茶叶脱手后,他说要去宣州城里买水东蜜枣——新婚妻子爱吃甜食,谁知这一走便失去音信。直到江南解放前三天,那是1949年5月1日——老人记得特别清晰。半夜传来敲门声:“风荷、风荷,我是涌金,快开门!”果然是失踪的丈夫回来了。涌金穿着一身军装——他被国民党73军714团二营五连抓了壮丁,当伙夫。涌金告诉她部队从皖南撤往闽东路过,驻扎在山下,天亮开拔。风荷不让他走,说父母知道也绝不放他!涌金说抓壮丁的事千万别告诉父母,他这次能回家全靠班长开恩,门外还有火夫跟着,若当逃兵,不光他要被枪毙,全家难逃一死,还会连累班长。风荷抱着涌金不知如何是好。涌金故作轻松告诉风荷,他在壮丁册里的名字叫钱十三,没填真名。

说到这里,老婆婆孩童似的乐了,她说丈夫也喜欢越剧,说梁(两)山(三)伯(八)十三点,书童四九十三点,两个十三点当然猜不懂女人心!不过他喜欢梁山伯心无旁骛,同是读书人唐伯虎心思太花。“取十三做名字,亏他想得出,真是只呆头鹅。”一股甜滋滋的嗔意溢出老人嘴角。

这一夜,他们有了唯一的儿子。归队的时刻分分秒秒逼近,涌金捧着风荷的脸,似自言自语:“什么时候能相见?”风荷箍着丈夫的肩膀不撒手:“你要回来,一定要回来!”涌金说战争总会结束,他在炊事班,打赢了冲锋上前线轮不到自己;打输了最多当俘虏。还说解放军优待不杀俘虏,一定会活着回来。分别的时刻,涌金说这一路撤退亲眼看见很多村庄毁了,房屋烧了,他怕日后相见找不着,便留下生死约定:要风荷到紫来洞寻一棵古树,用红头绳系一个蝴蝶结。他若回来,看到蝴蝶结表明她在,他会系同样的蝴蝶结,她若看见蝴蝶结成双结对,表明他回来啦。幸亏他有先见之明,后来自家房屋虽然没有毁于战火,但土改时换过房子,儿子成亲时又换场地造过房子;村庄也多次更名,还跟其他村子并来拆去,他要真回来,祖屋早已物换星移。

刮风下雨,红头绳会褪色;风吹日晒,红头绳会变腐。老人不断取旧头绳换新头绳,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蝴蝶结一刻没有离开过古树,好似开在古藤上一朵艳丽的蝴蝶花。

全国解放,涌金没回来。后来,她知道国民党军队都去了台湾,她盼解放军解放台湾,救他回来;盼涌金像其他赴台人员一样,通过第三国辗转回来;改革开放后,更盼他堂堂正正探亲回来……这辈子,她唯一期盼就是等他回来。由于外人只知涌金是做茶叶生意失踪的,或许被打劫谋财害命,或许病死他乡无人报信,反正这个人从此消失不见了。

台湾老兵开始往返大陆走动后,老人终于把父亲被抓壮丁的事告诉儿子,这才变孤身一人为全家一齐等待。这样又等了二三十年,蝴蝶结始终没有成双结对。儿孙们由期待而失望最后变死心,又剩老人一人等待,只有她答应过生死约定,所以无论如何必须守信,除非她死!

为了这个约定,老婆婆整整守了六十六年。这个中国版的黄手帕故事,让冬妹感动得热泪盈眶。曹海终于明白,老婆婆是怕水库淹了紫来洞,斯人回来找不着蝴蝶结,以至于寻不见故土亲人才不肯搬迁的。老婆婆情深似海、信守约定的举动令人嘘唏,可如今毕竟是信息时代,有的是办法手段。临走之前,曹海给老婆婆约定:“我们一定想办法帮你,等我们消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