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王平东紧急报告:施雄杰忽然失踪,不知去向。

时假日刚过,施雄杰去省城看病,从那里消失不见了。警察在第一时间发现施雄杰失踪,如此及时并非出于碰巧,是由于密切注意。市“两会”召开在即,须谨防各种隐忧,叶家福特地交代道林区公安分局局长王平东注意施雄杰的情况,王平东布置相关人员一两天就给施打个电话,问问治疙谈谈案件。这种联系很要紧,因为施妻过世,施本人遭袭,其子施小辉由外公外婆即林庆国夫妻带,施本人成了孤家寡人,加之未到单位上班,警察不跟紧一点,出了事还真是一时无从得知。结果施雄杰一失踪,第二天警察就发现异常:无处找人,手机关机,不知去向。

王平东立刻报告叶家福。叶家福指令赶紧查。警察一查,发现施雄杰是去了省城,然后在那里消失的。警察找到施雄杰看病的医院,查到他住宿的旅店,确认他在看完病,结完旅店账目后离开,没有返回本市。

叶家福要求:“立刻联系当地警方,请求协查。”

那时还不能断定施雄杰是否只因为某种私人缘故临时自我隐迹,更不能确定该人员失踪与重大案件有涉。叶家福觉得宁可无事白忙,不能掉以轻心。他让王平东迅速应对,自己也向市委书记赵荣昌报告了情况。

“我让他们同时注意郭启明的动向。”叶家福说,“可能会有关联。”

“是不是你说过的那个人,”赵荣昌询问,“什么荣字三条腿那个?”

叶家福说:“就是他。”

赵荣昌点头认同,要叶家福继续注意。

那天赵荣昌恰有兴致,他留叶家福在办公室坐坐,两同学聊了会儿天。赵荣昌说,蔡波、叶家福都是他的同学,这一次让蔡波上,让叶家福配合,是他力主,也得到市里其他领导赞同,但是外边肯定会有些说法,他不担心那个。他跟省里沟通时态度非常鲜明,提到关键在弓乞气是否可用,是否合适,而且是否当下需要。赵荣昌去年才由市长转任书记,他希望自己主政之后能迅速开拓,有一番新气象,特别需要一种人,类似于战场上的敢死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无条件冲上去。蔡波是这样的人,叶家福同样也是,还有一些人也可倚重,都非常难得。赵荣昌说蔡波与叶家福两人个性不同,蔡比较外向,更为开拓,叶相对内向,稳重可靠,两种性格的人都是事业发展需要的,当前先要蔡波这样的人去主攻,以后还要叶家福这样的人去稳守。

叶家福说:“我知道自己不行,有毛病。赵书记这么信任,心里很踏实,这就够了,其他不会多想。”

赵荣昌还是那个观点,人都有毛病,有的毛病可以容忍,有的不行。

他给叶家福讲了一个历史故事。说战国时期某国王设晚宴宴请一批将领,让自己的美妾给将领们斟酒以示奖赏。那时忽然风起灯灭,有一个将领鬼迷心窍于暗中动手动脚,国王美妾偷偷剪下那人的胡子,向国王告发。国王在灯火重明之前,宣布他不追究此事,吩咐全体与会将领都割下一络胡子,这就无从辨别,让肇事者放心。后来发生一场战争,有一位将领冒死杀敌救主,事后他向国王承认自己就是那个肇事者。

“明白我的意思吧?”赵荣昌问。

叶家福说:“明白。”

显然赵荣昌不希望叶家福耿耿于怀于蔡波的类似毛病。

“还有件事,我要安排这个干部,你去办。”赵荣昌说。

叶家福略略吃惊。赵荣昌为政一向大气,掌大权管大事,小权小事通常并不过问。叶家福到政法委好多年,去年开始主持工作,有了管事之权,此前此后,赵荣昌从未往他那里安插过人,这一次例外。

赵荣昌给了叶家福一张纸。叶家福当即看了一眼,竟是常志文的简历。赵荣昌在简历上批了一行,非常明确:“请政法委研究调入。”

“是她!”叶家福不禁抽了口气,“蔡波跟赵书记又说什么了?”

赵荣昌不讲蔡波如何,只问叶家福,这女交警素质很好,工作表现也不错,是不是;叶家福对这女交警其实有些感觉,但是已经有一段不联系了,是不是。叶家福承认确实如此所以赵书记这一指令不好办。赵荣昌说没什么不好,他特地找交警支队领导了解过情况,觉得可以,所以这么考虑。调过去,多些接触机会,可能有利。否则叶家福这种性格,有心理障碍加上不主动,缺乏交流,难免无果而终。所以要考虑一点办法。现在不是亲属,不需要回避,以后不管谈成谈不成,都可以再调走。

叶家福感慨,说赵书记这么关心,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就快去办。”

叶家福说,这个事情容他再考虑‘下。

“可以给你几天时间。”赵荣昌又问,“组织部找你了没有?”

叶家福问赵荣昌是什么事。赵荣昌说,叶家福的考核情况很好,但是还需要补充一些材料,包括健康情况。他们本来打算通过保健部门找叶家福近期体检资料充数,这才得知叶家福近两年从未检查过身体,所以让他抓紧时间去一下。

叶家福不禁发笑:“又不是来真的,何必这么麻烦?”

赵荣昌眼睛一瞪批评:“什么叫不是真的?”

叶家福即检讨,承认自己错误,说漏嘴了。

“都是真的,没有假的。”赵荣昌说,“快去做。”

叶家福忙说:“好的。就去。”

当时他心里有一丝异常感。

隔天下午,王平东报告,通过省城警方全力配合,他们在一段监控录像里发现施雄杰离开旅馆时乘坐的出租车,现在正在追查。

“很好。”叶家福询问,“郭老板有什么动静?”

郭老板一切如常,近日天天找人喝酒,盯着几个新项目的招标。

真是说鬼鬼到,当天晚间,郭启明忽然给叶家福打来个电话,请安问好。叶家福一了解,郭老板果然在酒桌上。他告诉叶家福自己请招标办几个朋友吃饭,大家议论即将召开的人大会议,提到叶副书记,个个夸奖,都说是好人清官,上这种官,干部群众没意见,包工头也没意见。所以他借着酒兴,打个电话向叶领导表忠心。

“咱们打算一起努力,把叶副书记做成叶副市长。”他嚷嚷,“没有问题,做得成的,只要叶副同意,发一句话。”

叶家福说郭老板喝多了,不必讲那么大的事,他只关心自己家乡坑垅公路的土方。郭启明在电话那边拍胸脯,表示绝对没有问题。他说人代会前配合蔡助理树形象搞突击,接下来就要全力以赴配合叶副家乡修公路,保证不耽误乡民热闹。要是叶副同意让大家做成叶副市长,他就不管蔡助理了,今晚亲自运钩机进山帮叶副挖土方。

叶家福把电话挂了,不跟他胡扯。

这个郭启明不是一般人物,口口声声自称包工头,实际上大有来历。当年他在长兄郭启东庇护下,一度春风得意。在当派出所副所长时他就不安于从警,显示出对经商的浓厚兴趣,先是利用职权,为一些企业主提供方便和保护,自己混干股拿佣金,后经郭启东赞同,索性停薪留职,下海办企业。当时郭副市长手握重权,却明白大权之中有大利也有大风险,让弟弟从商可能比跟他从政为好。事后证明郭副市长很有远见。郭启明有他罩着,又有郭金城的资助,亦官亦商,做什么都顺,迅速致富。郭启明的商务活动也为其兄郭启东提供特殊服务,一些相关人士求郭副市长办事,大笔贿款礼金通过郭启明这条渠道流通,以生意往来为表象。两兄弟一政一商,相得益彰。不想后来泰极否来,郭启东郭金城两郭案发,郭启明也受牵连。这个人很敏感,案发前一年就己退出公职,他在从警经历中积累了许多侦查与反侦查经验,特别不好对付,案发后他的案子取证困难,屡经反复,最终免以刑事追究。

恢复自由后,郭启明曾有一段时间销声匿迹。待案件影响稍过才又重现商场。郭启明的长兄郭启东虽入狱,但盘根错节留有许多旧关系,于暗中发挥影响,郭金城虽被处死,其亲友仍拥有一定经济实力,被打掉的黑社会团伙残存人员也还潜藏着,郭启明左右逢源,经营这些资源,加上自己在本市政商两界早有的基础,于前埔人特定的地理人际纠葛中很快又崭露头角,渐渐成为本市工程施工方面一个举足轻重的老板,同时也是本地前埔人物中的一个要角。由于其特殊经历,此人的兴趣不止于经商,他对自己涉案以及兄长郭启东的落马始终耿耿于怀,曾经在酒桌上以所谓“测字”方式发表他的地方政治见解,他说赵荣昌书记是强势领导,有来头,气魄大,一下手重,但是立脚并不牢靠。看赵荣昌的名字就明白,赵荣昌三字中的第一和第三,即“赵”“昌”两字写来字相平稳,看来难以撼动,但是中间那个“荣”字有破绽,下边是个“木”,木有三条腿,砍掉一条就站不稳,会整^)L倒掉。

郭启明如此释字,科学上自然毫无道理,要是让测字界的算命先生来评判,肯定也属漏洞百出。郭启明其实只是在表达自己的感情和愿望。他对赵荣昌有恨,因为赵荣昌力主坚持打击,让郭金城郭启东一死一关,他郭老板本人也吃官司。他希望赵荣昌垮台,整个儿倒掉,但是人家难以撼动,这就指望找到足以把赵荣昌拖倒的薄弱环节,砍他一条腿,让他支撑不住,轰然倒塌。

如果真有那么一条腿,那就是蔡波了。蔡波是林庆国女婿,林庆国也是前埔人,查处两郭案时,蔡波在道林区任职,并没有直接参与打击两郭。但是他是赵荣昌的同学兼爱将,对赵荣昌忠心耿耿,死心塌地为之效劳,从不为前埔人说话,顾及前埔人利益,为此受到赵荣昌的器重,所以当砍。如果蔡波被砍倒,重用他的赵荣昌必然要承担用人失察之责,会被追究是否结党营私,在本市恐怕就很难再呆下去。

以一般逻辑分析,郭老板确实很值得怀疑,这个人广泛结交,到处插手,不止在承包工程上,他可没把自己只当个包工头。叶家福早在这人当派出所副所长时就认识他,以往却没有打过什么交道,直到近来才因为家乡修路有了些联系。郭老板挺有自,借这个项目跟叶家福拉扯,东说西侃,真真假假,胡说八道。叶家福注意到他对即将召开的新一届市“两会”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关注。这人关心的当然不是市长的人代会工作报告有几千字,他注意的是谁上谁下,显然该老板对地方政务兴趣浓厚,也有渠道四处打听消息。他的热心颇让叶家福警惕,尤其是他很可能是隐身在章春木后边的人,与施雄杰被袭,极可能也与旅行袋失窃案有关联,格外不能小视。叶家福向赵荣昌汇报过这个人的情况,却一直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有待相关案件取得突破。

人代会前夕,施雄杰失踪案终告突破,他被警察找到,安然无恙。

施雄杰居然是被从精神病院挖出来的。这家精神病院有一个很时尚的名称,叫“心理卫生康复研究中心”,是一家私立医疗机构,位于省城北郊的一座小山上。这个人的失踪与早先他的被袭一样异常诡异,警察找到他的过程也十分曲折:他们通过旅馆附近一家银行的监控录像发现施雄杰上了一辆出租车。千方百计找到该出租车后,了解到施雄杰是去了公园广场,有一辆猎豹越野车停在那里等他,出租车司机恰巧记得越野车的一些特征。警察核对那一时段省城四周通道的交通监控记录,发现一辆疑似越野车通过一个收费站口,前往省城北部山区,于是在那一带排查,发现该车曾停留于那家“心理卫生康复研究中心”门外。警察查对了精神病院那一天新入院的病人资料,施雄杰剃着光头的头像赫然而现,他被换了一个名字,以一个假身份证入住该院。

医院方面说,病人是其家属送来的,附有一份病例,表明是狂躁型精神病患者,家属支付了大笔款项,让病人住进特别护理单人病房。病人入住后表现正常,没有特殊反应,几乎不说话,医生认为可能处于狂躁症发作的间歇期间,这种病人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一旦爆发就特别危险,有很强的伤害性。病人入院时做了身体检查,医生发现病人左脚伤残,不能正常行走,胸部及腿部还有多处伤痕,亲属称均为病人自伤,因发现情况严重,所以才送精神病院。目前医生还在对病人进行观察。

警察让医生看了带去的几张照片,确定把施雄杰送入精神病院的所谓病人亲属之州就是匿迹多时的章春木。奇怪的是施雄杰本人在入院过程中始终一言不发,未提及自己的真实身份和真实的健康状况。从他入院到被警察找到己经历时一周,一周时间里,他居然没有任何反应,从不谋求离开,只是一天到晚呆在他的病房里,向真正的神经病人学习,独自发呆。在被警察找到之后,他故态复萌,有如上一回被殴打断脚筋时一样,不予合作,不说到底是谁干的,究竟怎么回事。警察迅速办理相关手续,把他从精神病院领出来,带回本市,临时安置在市郊环境僻静的林业局招待所,请他协助办案。施雄杰一回到本市就提出一个要求,他要见叶家福,声称耽误了会出大事。

那天叶家福在市政法委开会,接到道林区公安分局局长王平东电话后,他临时把会议交代他人主持,自己即动身前往林业局招待所。两人厂‘见面,施雄杰什么大事都没有了,只要求叶家福发话让他离开,他是市劳动局的现任处级干部,他没有犯法,是受害者,警察没有权力限制他的人身自由。

叶家福说,此刻需要施雄杰协助办案。警察把他安置在这里,不是要限制其行动自由,是保护他的人生安全。施雄杰如果拒不合作,一切后果自负。

“不要吓唬我。”施雄杰说,“我见过世面的。”

叶家福让他说说此番离奇失踪住进精神病院的过程,他拒绝,说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可能是医生给的药量过大,脑筋吃坏了。

叶家福追问:“身上伤谁打的?章春木吗?”

施雄杰说章春木是王八蛋,有朝一日这家伙会让人活活吊死。但是章春木跟他没有关系,自从住宅装修质量发生争端后,他没见过章春木。

叶家福说,章春木早年因盗窃入狱,结交了一批恶徒,有黑社会背景。施雄杰跟这个章春木纠缠不清,还不配合警方办案,有朝一日怕是他自己给人活活吊死。

“那还要你们政法委干什么?养这么多警察干什么?吃干饭吗?”施雄杰攻击。

叶家福冷笑,说能从省城那边“心理卫生康复研究中心”特护病房把施雄杰挖出来,可见警察不仅会吃干饭。现在警察已经掌握了一些证据,开始通缉捉捕章春木,待抓住这个人,情况自会清楚。为了施雄杰的安全,今天还请施暂住在这里。晚上好好想一想,也许精神病药片的药效会过去,他会想起一些什么。想不起来明早尽管回去,没关系,自己小心一点就行。捉拿章春木的消息己经出去了,那些人听到风声,会认定是施雄杰告发的。可能他们己经为施雄杰准备好了绳子。

“不要吓唬我!”施雄杰大叫,“我不怕!”

叶家福说:“我还要开会。”

这就走人。

不待过夜,当天下午施雄杰就垮了,一五一十说了一些事情。

他还是那句话:死的不能白死,打了不能白打。

确如警察所推测,两起案件都是章春木干的。挑断脚筋是章指使恶徒作案,把施送进精神病院则是章春木亲自所为。施和章的纠纷始于两年多前,章为施装修房子,号称用了十五万,搞得不像个样子,施雄杰拒绝付款,提出打折也不付,要么一笔勾销,要么重来。双方相持不下,章春木忽然拔腿走人,既不返工,也不讨钱,事情不明不白拖了下来。过了大半年章春木刁汉冒出来找施雄杰要钱。施雄杰说房子装修得不鬼不怪,弄得他夫妻反目,老婆去跳水库,家破人亡,他还找章春木要赔偿呢。章春木心黑手狠,为逼钱叫人挑了他的脚筋,现在又把他骗到省城精神病院关起来,说是让他尝尝厉害,学乖一点。如果他老老实实,一个月后,他们会把他从医院接走,放了他。如果施雄杰闹到警察那里,大家鱼死网破,施雄杰非死不可。

叶家福摇头:“施雄杰,别拿鬼话哄人。事到如今,你还是都说出来好。”

“叶副你是要人死啊。”施雄杰叫唤。

当天下午,叶家福跟施雄杰翻来覆去交谈,在施雄杰真真假假的述说里挑出破绽,挤牙膏般一点一点挤出内情。施雄杰称自己被挑脚筋是因为装修款纠纷,叶家福认为不可信,施一定隐瞒了要害。施磨蹭了半天,终于承认确实另有缘故,居然是牵涉到迎宾山庄旅行袋案。施雄杰并没有卷入那起案子,却因为其贪婪、多疑与聪明,在与章春木的装修纠纷中意外窥视了案子的一点痕迹。

事情其实很简单,简单到通常会为人们忽视:省考核组旅行袋失窃时,施雄杰刚巧跟章春木为装修闹得不可开交,忽然章春木不争了,工也不返,钱也不讨,一声不吭拔腿走人,让施雄杰大出意外。然后他听到山庄出事的消息,把两件事放在一起联想,他推测案件可能与章春木有关,因为章曾跟施夸口,称迎宾山庄总经理康良才的私宅也是他装修的,因为康把山庄几幢别墅的装修活交给他做,他为康装修私宅大大优惠。章春木有偷窃前科,加上熟悉山庄别墅,手下有几个不法之徒,作那个案对他们是小事。章春木忽然跑得不知去向,一定是案发后发现风声特紧,担心被查获,这才走为上,躲到外地去了。施雄杰一向自认聪明,如此窥视推测,确实是聪明。

“然后你拿自己知情来吓唬他?”叶家福追问。

施雄杰承认。大半年后旅行袋案风声稍平,章春木又冒出来向他讨钱。他告诉章春木不要把他逼恼了,他知道旅行袋是怎么回事。章春木装傻,称自己不知道什么旅行袋。没多久施雄杰就遭到暗算给挑了脚筋。

显然这是警告,让施雄杰闭嘴。作案者显然为黑社会渣滓,下手残忍,绝非善良之辈,他们为什么不索性把施雄杰弄死以绝后患,如他自己曾经屡屡提及的“杀人灭口”?可能因为施雄杰对旅行袋案只属推想,并没有掌握确凿证据,这个案子虽然很特殊很为外界关注,却没有牵动人命或巨额资财,不算大案重案,没必要为掩饰该案而杀人,一旦发生人命,必引起警方高度重视,打击力度倍加。那些人知道权衡,他们只给施雄杰一顿暴打,废一只脚以示警告。

“为什么你住院时又为他通风报信,不让警察找到他?”叶家福问施雄杰。

施雄杰不承认通风报信。叶家福提到电信部门记录,他无言。末了他说,章春木害他,他恨之入渭”但是要私下解决。要是警察抓住章春木,章肯定乱咬,对他施雄杰没有好处。毕竟眼下只是副调研员,还是希望进步。

“怕他乱咬你什么?”

他冷笑:“比如咬我装修不付钱。”

“章春木那么一个小工头,偷考核组的东西对他有什么用?”叶家福问。

施雄杰说旅行袋里的东西对章春木一文不值,屁用都没有。章春木后边肯定有人,出大价钱让他做这起怪案,偷下来,再原封不动奉还。考核组的要紧东西被偷,上边肯定特别恼火。这是故意制造舌吁,给蔡波难看,也给赵荣昌难看,绊他们一脚,让他们摔跤,上不去。这个人跟他们有仇。

“会是谁呢?这么深仇大恨?”叶家福问,“跟郭金城郭启东有关?”

施雄杰冷笑,让叶家福不要套他,他不想谈这个。他只跟章春木有瓜葛,章春木后边是不是还有谁他不知道。

让施雄杰这种人说实话真是不太容易。叶家福有经验,他不急。他断定施雄杰与章春木以及章身后的人物之间,不仅只有乱七八糟的装修款和旅行袋,他们肯定还另有瓜葛。所以施雄杰才会在挨打伤脚之后,依旧玩火,很消极很被动地对待警察,很积极很主动地跟那些人纠缠不清,以致再次发案,被人家弄进精神病院。施雄杰一如既往地不说实话,继续抵挡,称自己跟王八蛋们没其他事。叶家福让他仔细想想再说。

“你不是聪明过人吗?你老婆不能白死,你不能白挨打,你是不是想跟人家做一个大交易?”

施雄杰说:“不知道叶副讲什么。”

叶家福伸出一只手掌,.让施把东西交出来。施还说他不知道叶副要什么。叶家福说,施雄杰说过,他手里有一个东西,对蔡波很不利,对赵荣昌很不好。这东西于大多数人而言不如卫生纸,确实一钱不值。对想利用它的人则可能价值连城。是吗?显然施雄杰为它找到买主了。但是报价太高,人家不能接受。

“没有的事!”

“会搞清楚的。”叶家福说,“让警察搞清楚,跟你自己说出来不一样。”

施雄杰问:“叶副这么看重,是不是准备协助解决我的领导职务?”

叶家福说那个他管不着,他主要处理法律方面的问题。施雄杰此刻心眼不要太大,谋官或者发财,此前可以做梦,此后也可以想想,眼下需要考虑的却是紧迫问题。施雄杰己经两度遭灾,所谓事不过三,再玩这种危险把戏,接下来只会更危险,哪怕最终死不了,也可能得在轮椅上过一辈子,从此让儿子替他擦屎把尿。如果希望安全,那么只能跟警察合作,协助捕获伤害他的违法犯罪分子。把某几个王八蛋送进监牢,也算老婆没有白死,自己没白挨打。

施雄杰几经抵挡,最后终于低头。

叶家福推测没错,施雄杰跟章春木以及章后边的人确实有一个交易,就是他老婆生前写下的那个东西。施雄杰己经用它为自己讹得一些好处,但是没有满足,他认为它应当更有大用,因此就想到章春木。如果章春木真是迎宾山庄旅行袋案的作案人物,他后边的六厂一定会对施雄杰手中的东西感兴趣。这东西涉及他老婆的若干隐私和一条命,关系几位重要官员的声望与起落,自然不能轻易出手,只能提供给最大买家。类似黑暗生意总是很有风险很有挑战性,施雄杰与章春木的快乐游戏收支不太平衡,先后接受两番暴打,付出了一条脚筋,还有“心理卫生康复研究中心”的一次传奇性游历,他得到什么了?迄今为止,一无所获。

叶家福把手再次伸出去:“东西在哪?”

已经不在了。这回他被章春木骗到省城,弄到乡下一个偏僻地方“玩玩”,然后章猛烈施暴,打得他实在受不了,最终松口,把东西交了出去。章春木一伙送他进精神病院去“教乖”,保证会放他走,如果施交出的东西有用,到时候还会给他好处,论功行赏。如果施雄杰告发他们,实际上就是披露自己的丑行,后果会很严重,不仅仅是老婆白死,自己白挨打。于是施雄杰默不作声。

“章春木背后的人是不是郭启明?”叶家福直截了当问。

施雄杰有感觉,可能是。当初他跟郭启明提出房子要装修,是郭叫章春木来做的。有一些知情者告诉他,郭章两个关系不一般,郭当警察时章就是他的线人,郭下海后也罩着章,章从他那里要工程,也为他办事,当他的打手。郭启明身边,这样的人不止章春木一个。

“郭老板很厉害,从不跟我多说。”

只问到这个程度。叶家福让警察把施雄杰送回家,采取相应措施保护他的安全。

当晚赵荣昌开市委常委会,叶家福守在会场外的休息室,待会议结束后紧急求见赵荣昌。赵荣昌见到叶家福时点了点头,讲了两个字:“定了。”

叶家福没问领导们定了什么。他汇报了施雄杰一案的进展情况。赵荣昌只问了一句:“你认为他们会拿它干什么?”

叶家福摇头:“现在还看不出来。”

施雄杰被骗送精神病院,施氏叫价昂贵的收藏品被章春木等人以暴力手段夺取己近一周。除了继续收藏,未见异常动作。王平东密切注意郭启明的动态,郭老板一如既往地活跃于各种场合,在他的各个工地跑来跑去,与各方面人士交流频繁,包括与怀疑是郭老板一伙人关注中心的蔡波蔡助理。

当天下午,郭老板在工地上碰到蔡波,郭老板当众再次向蔡副市长表示祝贺,蔡波则当众应答,说不能那么称呼,因为还有待选举。郭老板笑称选上了才叫就迟了。他让蔡副市长不要忘了两人的约定。蔡波装傻,问他们约过什么。郭老板大叫,说酒桌早就订好了,蔡副市长不能一跳脸就变。

彼此开玩笑,相处很祥和。叶家福不免疑惑,不知自己是否冤枉好人,人家郭老板很无辜,早已不计前嫌,不再算计“荣”字的一条腿?当然也可能J坏疑不错,迎宾山庄旅行袋失窃和章春木对施雄杰施暴,幕后人物就是这位郭老板。但是人家已经不搞短期捣乱活动,决定从事收藏,掌握若干证物,捏蔡短处,改事长线政治投资了?

当晚叶家福接到常志文一个电话,感觉挺意外。

常志文说,蔡波助理给了她一个地址,是机关宿舍大院十号楼601室。蔡助理要求她上门看望叶副书记,原因是她向蔡助理报告,说叶副书记近来可能比较操劳,脸色显黑,神情疲倦。蔡助理指定她上门慰问,她不敢擅自做主,所以先打电话请示。

叶家福说:“你不要听那个人的。”

“那么就听你的?”

叶家福说事情可能得倒过来做。等这一段忙过了,他要约一个时间去慰问常志文。

对方笑了:“叶副今天很亲切。”

她说她为自己想了很多理由,包括表示祝贺。叶家福笑,说祝贺什么,不知道怎么回事吗。常志文也笑,说她当然知道,但是给叶副打电话总是需要一个理由。叶家福表态,从今以后,常志文同志打电话无需理由。

类似交谈已经有些温暖。

除了常志文,还有几个人分别给叶家福打来电话,表示祝贺,其中当然少不了郭老板。他们祝贺什么呢?数小时前,赵荣昌在会议室外告诉叶家福两个字“定了”。说的是领导们定了一个事项,这个事项传播很快,已经为人们所知并引发贺电。经研究决定,在马上就要召开的新一届市人民代表大会上,叶家福将通过法定程序被提名为副市长候选人,与蔡波等其他人选一并提交代表选举。

他与他们的情况有所不同。

本届市政府副市长职数为六名,蔡波等六位候选人已经经过上级研定,批复提名,叶家福不尽相同,以另外方式提名。按照相关制度安排,市长一般为等额选举,副市长则采取差额选举方式产生,按差额比例要求,本届必须七选六。这就需要推出另一位候选人,人们习惯地称之为“差额”人选,该“差额”也必须符合任职条件,通过规定程序产生。前些时候上级两位处长前来考核叶家福等人,就是准备这个安排。所谓的“差额”人选在法律上与其他候选人无异,代表们如果把足够的票投给他,其当选有效。

因而郭启明以此为据,真真假假,在电话中除了祝贺,再次提议把叶家福“做”上去。他提请叶副发话,说大家不管差额不差额,应当给谁就给谁。现在只差一句话。

叶家福说:“不许乱来。”

郭启明说的事情并非独创,时下一些选举中,所谓的“差额”人选抓住机会一搏,极力活动,最终选上,而原拟上的人则被选下来,这种情况时有发生。叶家福哪里能干这种事。他很清醒,知道赵荣昌不顾外界可能有什么看法,提议他上,让他“承担一些责任”,就因为他可靠,没有升瘾,不会昏头昏脑据以谋私。

他刻意低调,碰到熟人同事,从不谈论,哪个知情者向他打听,他一定要说明自己是“差额”,半开玩笑地说那不是真的,只是一种制度安排。这种话讲起来相当累人,但是他一丝不苟,反复强调。

为本市各界人士关注的新一届市“两会”日期临近,叶家福一边忙碌,一边密切注意动态。那些天施雄杰平安无事,章春木踪影不现,郭启明没有动静。.叶家福惴惴不安,寝食难安。以他的直觉,似乎不该这么平静。

二月下旬,市“两会”如期召开。

事情果然出在人代会上,在大会的最后一天,那天的主要议程是大会选举。

本次人代会议程安排了五天,叶家福是人大代表,又有职责在身,五天里不清闲,一边参加会议,一边还得密切注视会场内外,提防各类突发事件。出事当天清晨他早早赶到会场,查看各安全保卫细节,未发现有何疏漏。在代表用餐餐厅匆匆吃过早饭,叶家福从宾馆大堂下走过,原打算出大门即前往会场,却在出门那一刻停下脚步。

大堂上有两个人,从胸前工作牌看,是两位人大代表。叶家福饭吃得快,这两人比他更快,大多数代表还在餐厅里用餐,他们已经回到房间,拿着他们的会议文件袋走出来,如叶家福一样准备上会场去。叶家福发觉这两个人的动作很一致,表情都有些异样:他们一人拿着一份红色烫金请柬,站在大门边欣赏,神色古怪。

叶家福非常敏感,立时感觉有问题。他走了过去。

“有事吗?”他问。

其中一位代表认得叶家福,立刻把手中请柬塞给他:“这什么呀。”

真是很奇怪。两位代表手中各持一份请柬,是用普通信封邮寄过来的,信封里没装其他东西,就是这份印制精美,有如恭请出席婚宴的红色烫金请柬。打开请柬,里边没有某先生某小姐某月某日设宴某处之类文字,却印着一封信,用的是非常小的字号,密密麻麻印满请柬内页对折两面,没头没脑,不起标题。请柬是寄给某人大代表的,内文信的内容却与该代表风马牛不相及。这封信不是别个,就是施雄杰收藏多时企图高价出售终被章春木抢走的那个东西,由林琳写给蔡波,包含有他们婚外情的回顾描述及对蔡绝情绝义的谴责。

叶家福意识到出事了。有人假冒请柬,私信公开,以此发难。叶家福看了看信封,请柬是寄到市宾馆,收信人为市人代会道林区代表团某某代表。叶家福心知不好。

他和颜悦色,伸手向另一位代表要请柬,拿过来看看,与这一份一模一样。他说这封信有些问题,需要查核,他要先留下来。两位代表点头,没表示异议。叶家福跟他们握手告辞,掉头到了总台,让总台通知宾馆总经理火速赶到。他直接在总台调兵遣将,紧急处置。几分钟后宾馆服务员和大会相关工作人员汇集,叶家福以政法委领导身份,直接安排,让服务员与工作人员一起进入每位人大代表房间,以最快的速度,趁着大部分人大代表还在用餐,尚未回到房间之机,把己由服务员分发到各房间的类似请柬信全部收回。

十几分钟后行动结束,回收同类伪请柬四百余份。整个行动迅速准确,时间恰好合适,有十数位用餐麻利的人大代表较早回房,看到了该邮件,其他人茫然不觉。叶家福下令将所有回收的伪请柬转交公安部门暂存。

上午大会之前,叶家福向赵荣昌紧急汇报。赵荣昌问:“全部控制了吗?”

“绝大部分。”叶家福报告,“政协大会那边也查了,没有发现类似信件。”

赵荣昌点头:“是看准了,冲着今天选举来的。”

赵荣昌询问东西怎么会分发到代表房间里。叶家福说,代表的信息无须收集,报纸上有,会前报纸依例公布全体市人大代表和代表团编组名单,掌握一份报纸,名单就都有了。只要知道代表团入住的宾馆,填上宾馆和所属代表团,贴上足够邮资,信就能如期寄达。会议期间,宾馆强化服务,要求在第一时间,依据编组和代表住宿具体安排表,把人大代表的信件、报纸分送各个人的房间,此间邮递员每天送信送报一次,都在清晨,伪请柬寄发者看准了这个时机。他们时间掌握得恰好,如果早一天寄达,大会方面发现清况,会紧急做工作消除影响,放在今天寄达,反应时间已经没有了。如果他们得逞,人大代表们在看完伪请柬内容之后,紧接着就要拿笔画票,后果难以料想。幸好及时发现,局面已经控制住了。相关部门正在安排追查邮件来源,同时加强防范,目前没有新的情况。

赵荣昌肯定:“好。”

一次精心准备的突袭在叶家福主持下被有效排除,绝大多数代表对会前发生的事情浑然不觉,当天上午的选举波澜不惊,平稳进行,未显异常。

叶家福在投票后离开会场。这一段时间属自由活动时间,大会工作人员紧张计票,代表们无事可干,会场上放电影,让大家等候结果。叶家福在会场了解了‘下,没有进一步情况,他利用这个时间,让驾驶员开车送他到市医院。几天前他按赵荣昌要求去那里做了一次体检,因为紧张忙碌,无暇顾及,今天有点空,赶紧前去取单。

却没有取到。保健科工作人员查核子清况,说叶副的单子两天前就被人取走了,是组织部干部科的人取的。“为什么?”

他们说都是按规定办的。报告单是装进档案袋,封好,盖了章。安全没问题。

叶家福笑笑,称自己不担心那个。

他非常敏感,当下就察觉不对。联想起赵荣昌让他去做体检的情形,越发觉得里边必有缘故。他去了内科,找常为他看病开药的内科主任了解情况。主任一看叶副书记挺认真,知道不能含糊,只能一五一十,说明了来龙去脉。

叶家福这才知道事情与常志文有关。两年前叶家福身体不适,检查发现异常,这位主任建议他做进一步检查以便确诊。叶家福说自己心里有数,没事,让主任不要声张。主任考虑叶家福这种身份的人比较敏感,应当尊重其个人意见,只能交代叶家福注意身体变化,如有不适一定及时就诊。而后一晃两年。两年里叶家福再也不做体检,只是时而找医生开点清热解毒保肝药。这件事除了叶家福和主任两人外没谁知道。不料前些时候常志文在医院偶遇叶家福,觉得他脸色不好,听说是胃有毛病,她感到不放心,就私下里找主任了解情况。主任知道她跟叶家福有交往,把自己对叶家福身体的担心告诉了她。常志文听罢非常着急,去找了蔡波,蔡波又去报告给叶家福,叶家福不留形迹地安排了这次体检。

“检查报告我看了,差不多就那样。”主任闪烁其辞,“也不是绝对的,最好是到北京上海大医院再检查一‘下,那边设备好,检查结果会更可靠。”

叶家福笑,还是那句老话:“没那么复杂,我心里有数。”

他离开医院,没回会场,直接去了办公室,在那里继续控制调度。市公安局领导打来电话,他们己经查实,伪请柬的寄发地是省城。目前正在与省城方面联系,了解情况。市宾馆和大会会务组也打来电话,经过核对,回收的邮件件数与人大代表名额相差几份,现已查实,其中有八份没有分送,是因为代表请假,没有安排房间,邮件暂留,现已找到。另外四份己被代表自己取走,现在也都找到。

叶家福要求继续注意。

他给组织部程副部长打了个电话,打算问‘下体检报告的情况。按键没按完就把电话放了,因为觉得没有必要,算了。放下电话后他开始收拾东西,把桌上的文件归档,略事整理,然后拉开抽屉,清点里边的个人物品,装进一只塑料袋里。

他问自己有必要这么急吗,这个问题他自己无法回答。此时此刻他确实需要做点什么,于是就清点,如果真有麻烦,就权当开始为自己料理后事。

十一点来钟,他的手机铃响,一看显示,是蔡波。

“现在该叫蔡副市长了吧?”叶家福问。

是的,现在可以了。蔡波告诉叶家福计票已经完成,选举结果刚才已经在会上宣布。蔡波顺利当选,掉了二十几张票,不算完美,却在预料之中。叶家福也得了三十多票。这显然是代表们体谅叶家福,票给多了也许反而不好。

“本来很可能是另一种情况。”蔡波说,“那就该叫你叶副市长孔”

“瞎说什么。”

蔡波己经从赵荣昌那里知道了伪请柬邮件的情况,所以特地给叶家福打电话,用这种方式示谢。他说的是实话,如果不是叶家福及时发现处置那些东西,选举很可能会发生大逆转,代表们不把票投给蔡波,叶家福是印在选票上的唯一替代人选。

“那也没什么不好。”蔡波说,“你应该上。”

叶家福却不对蔡波示好表示回应,依旧公事公办。他让蔡副市长不必客气,他只是按照职责和领导的要求,该干嘛干嘛。

“过两天,把寄给我的那份找出来给我,可以吧?”蔡波问。

叶家福说:“可以。”

伪请柬已被叶家福下令全部收缴,包括蔡波名下那份。既然蔡波有兴趣,他准备奉还该领导名下那份,不是要帮助蔡副市长从事收藏,或者提供纪念,是想协助牢记。这封信原本就是写给蔡波本人的,但是直到今天,在写信者亡故多时之后才以这种曲折方式传递而至。信件原件还珍藏在某面目不清者之手,今后也许它还能制造出其他一些故事。类似物品都具有很强的时效性,在关键时刻出现,它会产生巨大冲击力,就像今天选举之前。在其他一些时日里它往往只能在街谈巷议中,以真假莫辨方式发挥一点影响,随着时日远去会日渐褪色,不再为人叮门注意。但是有一个人无论如何是不应当忘记的,这就是蔡波。

“今晚有个活动,一起去吧?”蔡波问。

什么活动呢?郭启明的酒席。这一桌酒已经相约多时,今晚商定兑现。这么急,是因为今天下午人代会闭幕,明天蔡波到省里出席一个经贸活动兼谈项目,郭老板则拟近期到新加坡办事。所以双方只有当晚都在。当晚人代会闭幕会餐,蔡波作为新出炉的副市长必须出席,蔡波以此为据,让郭启明拖些日子,另行安排。郭启明却坚持要请,说也就是表示一点心意,过了这个时候再请客就没意思了。他建议蔡波先赴公宴,完了后再吃他的私请,能不能再吃下东西并不重要,到场举举杯够意思就行。蔡波还想推辞,郭启明大叫,说蔡副市长不能言而无信。于是就定了下来。

“郭启明跟章春木、施雄杰有关系,你知道吧?”叶家福当即提醒,“我怀疑今天的请柬跟他有关。”

蔡波冷笑,称自己一清二楚。所以才愿意赴一赴鸿门宴,看一看郭老板还要玩什么把戏。他想请叶家福一块出场,不是要叶家福帮着给郭老板搜身上手铐,是有意督促郭老板尽快推动坑垅公路施工,.不要有损叶副在家乡乡亲中的形象。

叶家福说:“谢谢,免了。”

“实话说,是我要谢你。”

叶家福说不用谢,他只是公事公办。当然他也非常希望自己做得值得。既然蔡副市长提起这些,他也想借机表白‘下,如果今后又出了什么不该出的事情,他照样也会公事公办,不会放过。

这话说得有些不敬。彼此是老同学,此前可称同僚,现在已经算是上下级了。

蔡波有一阵子不说话,末了问:“你什么时候放过了?”

叶家福没回答。好一会儿,他感叹,…说彼此也许没太多机会说话了,到时候怕会隔天隔地,再也够不着。只能提醒蔡副市长今后好自为之。还是那句老话:世事纷繁,人心有谱。

“这是生离死别吗,要这么语重心长?”蔡波觉得奇怪。

叶家福说:“生离死别其实也很平常。”

同一桌宴席,叶家福又接到了一个邀请电话,由郭启明出面。郭老板在电话里嚷嚷,很为叶家福抱不平。他说叶副书记也真是,何必呢。本来稳稳当当是叶副市长了,又不是自己折腾的,是人家老天爷白送的,为什么要自己把自己搞没掉。

叶家福追问:“你说什么?谁告诉你什么了?”

郭启明称自己虽然只是个包工头,毕竟当过警察,朋友不少,有些渠道,事情他都知道。他早就说过,只要叶副发话,大家一起努力,真是可以做出一个叶副市长的。他说得没错吧,只差一点就做成了,怪叶副自己。

“这么说是你做的?”叶家福穷追不舍。

郭启明笑,说自己什么也没做。但是有些疑问,收缴公民邮件会不会涉嫌侵犯通信自由。叶家福说那是两回事。故意干扰、破坏选举是违法行为,不能听之任之。如果郭启明觉得自己的通信自由受到侵犯,他可以找个律师,提供事实依据,提请诉讼。郭启明大笑,要叶副不要无端怀疑,别总想弄死他。不是他,他真是什么也没做。

“也许郭老板知道是谁做的?”

郭启明知道被收缴的请柬涉及蔡副市长的小姨子,也就是施雄杰的已故妻子,他还知道施雄杰被打伤后,警察在查一个嫌疑人章春木。施雄杰章春木他都认识,但是不清楚他们跟那些事还有今天的请柬是否相关,据说章春木只要有钱什么都敢干,听说还搞过偷渡,认识一些“蛇头”。一看风声不对,转眼可能跑美国去了。

“郭老板跟他打过不少交道?”叶家福追问。

郭启明请叶家福晚上一起吃饭,到时候他好好汇报。今晚上他在江山大酒店小做安排,请的人不多,主要就是蔡副市长,还有叶副书记。小聚一下,报告工地情况,汇报企业发展,请求领导关心支持,为本届市人代会圆满结束敬上两杯酒,一杯祝贺蔡副市长荣任,一杯表达对叶副书记的敬意。本市有不少领导被他请过,叶家福却屡请不到,这一次能赏脸吗?这顿饭很有意义的,说不定会让叶副记住,认为很值得。需要的话,他去印一份红色烫金请柬,郑重其事寄上。

叶家福当即拒绝。

“叶副不能这么看不起。”郭启明不服,“包工头不只会玩钩机,也还有点其他用处。即便事到如今,照样还可以再做一个叶副市长上去。信不信?”

叶家福说免了,他不感兴趣。

当天下午四点,施雄杰离开他的住宅,一瘸一拐,出门跟人喝茶去了。施雄杰连遭两灾,案件尚在侦查,加之有伤,警察出于保护其安全考虑,劝他这段时间安静为上,尽量少出门,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虽然脚筋无望再长,毕竟有助身心伤口愈合。这个人看来很难耐寂寞,无声无息在家里藏了几天,不行了,太无聊,于是不惧风险,不顾伤痛,又冒出来活动。并且洲如既往地表现出对危险游戏的痴迷。

他找吴琦喝茶,吴琦是郭启明的亲外甥。

王平东向叶家福报告情况,叶家福要他们多加注意。叶家福说施雄杰不是一只好鸟,他还是一只怪鸟,什么出格的事都可能做。叶家福特地交代王平东当晚小心一点。因为今天是个好日子,上午人代会选举,突然来了几百份请柬,晚上可能再来一个什么,热烈祝贺人代会圆满结束。所以不敢松懈,任何异常迹象都要严加注意。

“城北方向要特别留意,有什么情况一定要及时说。”他吩咐。

王平东点头:“我明白。”

叶家福对王平东提到城北,并非有何预感,只出于一种下意识的不安。郭老板在江山大酒店请客,该酒店位于城北。叶家福对该包工头非常警惕。

当晚人代会代表会餐,叶家福注意到蔡副市长满面笑容,一直坚持到最后,待晚餐完毕才离席,迅即登车,奔郭老板的鸿门宴而去。

叶家福去了办公室,继续整理私人物品,权当料理后事。大约晚间十点,他离开办公室步行回家。」口毛分钟后他在家里接到了报案。

是施雄杰。

“我举报他缥娟!”他嚷嚷,没头没脑。

叶家福问施雄杰这是讲谁。施雄杰说还能有谁,蔡波。

“你们的蔡副市长。早上当选,晚上缥娟。什么东西!”

叶家福让施雄杰讲具体点。施雄杰称自己己经掌握准确情报,他可以告诉叶家福具体地点:江山大酒店,1224房间。“谁在那里?”“你去看。”

施雄杰挂了电话。

叶家福没有一秒钟耽搁,立刻找蔡波。蔡波手机关了,无法联系。叶家福略略考虑,即转挂郭启明,电话很快接通。

“叶副一定有好事。”郭启明一边说话,一边打哈哈。

叶家福问郭启明在干什么,是否还在喝。郭启明报告已经散伙。今晚喝得非常尽兴,可惜叶家福不能亲自参加。叶家福问蔡波此刻在哪里。郭启明称蔡副市长今天上午当选,那叫做高兴,但是还得拿着捏着,不好得意忘形。晚上上了酒桌就不一样,那叫做惊喜,惊喜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好比闪电当头一劈,眼睛直了,嘴巴歪T,整个人往后一倒,几乎不省人事。叶副书记知道为什么吗。

“郭老板给领导灌毒酒?”

“包工头敢吗?是人家领导自己要喝毒酒。蔡副市长近来官场得意,情场却属失意,压抑多时了。今晚挨着小姐,那是干柴烈火,一碰就着。所以一杯一杯喝,爽啊。喝到后来全乱了,跟人家小姐抱头痛哭,好比生离死别。那个惨烈啊,真是激动人心。”

“什么小姐?”

原来当晚郭启明特地找了几个漂亮女郎陪领导助兴,蔡波喝到末了特别动情,醉眼迷离,把其中一位小姐误当成女鬼,以为人家是请了假,由阎罗王特批放回来陪他喝酒,祝贺荣升的。人家原本姓张,桑拿小姐,有时客串礼仪,蔡副市长咬定不是,命令她不许姓张,必须姓林,就是林琳。

叶家福立刻想起那次剪彩,想起一位看来眼熟,眉眼挺媚的年轻小姐。当时蔡波也很注意该小姐,碰杯时曾特加询问。小姐自称姓张,来自湖北。原来是这个!此刻叶家福忽然明白张小姐为什么让他觉得眼熟:这女孩跟施雄杰己故妻子林琳的脸形真是有几分像,只是比之年轻。

“郭老板,”叶家福喝道,“你都干什么了!”

郭启明表示自己没干别的,就是为领导服务。老板和小姐为领导服务,这个天经地义。服务到位不容易,需要很留意很用心很费神,例如注意领导干杯时问哪位小姐贵姓。这很好玩。

“他到底在哪里?”

郭启明不知道,知道了也不敢说。他要叶副书记放心,他从事过执法工作,明白轻重,蔡副市长的隐私他会妥当保护,防止别有用心的坏人窃取牟利,以大钱发售。

叶家福只觉浑身发抖。他把电话扔了。

只过了几分钟,王平东电话急报。

有人报案,称江山大酒店发生恶性伤害案,有客人于1224房间被杀。110接警已紧急出动,刑警也一起上了。王平东记起叶家福特别交代注意城北方向,便于警察动作同时,在第一时间紧急报告江山大酒店案发。

叶家福只回答一句:“知道了。”

放下电话,叶家福看着窗外夜色,一声不吭。他在心里估算时间,从王平东的道林区公安分局到江山大酒店,通常有十二三分钟路程,加上到达后的处置安排,估计十五分钟左右可以进入现场。这就是说,他需要咬紧牙关,撑住十五分钟。这以后一切都结束了,就此画上句号。

他看着墙上的挂钟,看秒针一格格走过。最终他没有撑住。

赵荣昌来了电话,来得非常及时,在叶家福得知案情的五分钟之后。“蔡波跟你在一起吗?”赵荣昌问。叶家福说没有。

“他明天到省里,还有件重要事情让他去办。”赵荣昌说,“帮我找找他。”

叶家福说好的。

“今天上午你处理得非常及时。很好,难得,我没看错人。”赵荣昌在电话里表扬,话音里有一种喜悦,“人代会圆满成功,可以说很完美。我们有一个好的开始,可以希望好的后续。”

赵荣昌一定打过几个电话了,查无蔡副市长,这才找到叶家福这里。他没谈及叶家福的体检事项,肯定是情况还没报到他那里,否则他自有表示。此刻不需要他多说什么,几句话己经足够,叶家福被他这个隐含信任和友情的电话彻底击倒,放下电话后长叹了一声。

他给江山大酒店总机挂了电话,让他们立刻接通1224房间。电话铃响了好长一段时间,似乎此房无人,几乎到了最后一秒,电话被拿了起来。

“喂。”

是女声,嗓音略有些哮,有气无力。显然此地并无凶杀,可能有男女。

“让蔡波听电话。”叶家福下令。

“蔡?什么蔡?”女声显得慌张,“没有啊。”

叶家福说:“告诉他,公安马上就到!让他给赵书记去一个电话。”

叶家福把电话一丢,走出了房间。几分钟后他上了楼顶天台。

此刻天色浓暗,头上全无星光。初春时分,露天高台夜间温度很低。叶家福捂紧大衣,低着头,挨着天台沿的矮墙站着,眼望下方。夜深天冷,楼下格外空叭罕有行人,只有暗淡路灯照着一片寂静。

他心里滚滚翻腾。也不知站了多久,他听到一个异常响动:格格,格格。

“谁!”

“叶副,是我。”

常志文黑糊糊一团,从天窗探出半个身子。叶家福不觉发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呆站着看她慢慢爬上天台,站在他的面前,那时真是恍然如梦。

常志文给叶家福连打几个电话,家里办公室都没人接,手机开着,也没人接,她感到担心,所以连夜跑过来看看。叶家福这才想起刚才自己电话一丢就出门上了天台,没带手机。估计那手机已经快打爆了,不止常志文会一遍一遍地找他,可能还有施雄杰、王平东,甚至蔡波本人,找的可能会是同一件事清。

他闷声道:“咱们走,散步。”

两人在天台上,就着冷风,沿着天台四周的矮墙缓缓散步。矮墙有齐腰高,挡在天台的外围。默不作声走了好一会儿,叶家福忽然打破沉默,指着矮墙告诉常志文,这座住宅楼下边,南北两面是通道,东边下方有一个自行车棚,西侧是一面围墙,比较僻静,围墙边有一小块荒地,是公共空间,楼下住户利用它摆些小花缸种花。今夜他站在这里观察下方,选中的是楼下西侧这面矮墙,他问自己是不是应当从那一边跨上墙,直接跳下去。

常志文给吓住了。她嚷:“叶副说什么呀!不是那回事!”

她称自己去问过主任了。主任认为叶家福的病情还不能完全断定,需要再检查。哪怕断定了,也不是没有一点办法,还有希望。她相信会是这样,否则太不公平了。

叶家福感叹:“你最让我感动。”

原来她是为了这件事来的。今晚她从主任那里知道叶家福去医院取体检报告单时发现情况异常,感到非常不安,担心叶家福起疑心,受不了,几经踌躇,决定打电话找叶家福,电话异乎寻常地无人接听,吓得她立刻赶了过来。

叶家福告诉常志文他不在乎这个‘两年多前让医生折腾过一次,他己经认了,从此不检查,不管,无论如何,听天由命。碰上了有什么办法?最终还必须能够看开,这个没问题。但是有些事不行,心里过不去,感到特别内疚,对自己非常失望。人都生活在一个场合里,不可能超越身边现实,但是也不能把什么都推给外边环境。世事纷繁,人心有谱。人不该违背心里那个谱。大家坐在一条船上,可以让船往这边开,也可以让它往那边走,并不是不能选择。做得不对无可推托,只能归咎于自己。

常志文不知究竟,张口结舌。叶家福不加解释,只说今晚本来是可以不放过的,可以坚决处置,但是他做不下去,没有撑住。为此很懊丧,感到自己己经接近崩溃。

常志文说:“不对,你不是。”

她说她知道叶家福遇到过很多坎坷,他非常坚强,从没有崩溃。无论如何,他不应当崩溃,因为他是女孔人,还有很多事情要女孔入去做。

黑暗中,叶家福感觉到自己的眼泪落了下来。

常志文说:“咱们下去吧。”

她一定在害怕。黑夜中,天台围墙显得特别低矮,叶家福那样的大个子抬脚就过。

叶家福点点头。

他们下了梯子,进了房间。沙发上,手机声尖锐作响。

叶家福拾起手机:竟是蔡波。当着常志文的面,他几乎想把手机立刻扔出窗外。

最终他还是接了。

“老叶没事吧?”蔡波问,“怎么不接电话?”

这家伙居然如此镇静,居然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蔡副市长在哪里?”

“什么?”

他居然不知道1224。他只记得今天心情很特别,喝多了。然后不知怎么就离开了。不知怎么就进了一个房间,倒头睡觉。现在醒过来了,床上吐了一堆,头特别痛,西装都没脱,是上午荣任副市长时那套正装,沾了一身,以后怕是用不上了。醒来后心里什么都没有,只想一个人,就是叶家福。

叶家福长长吐了口气。

“接着睡吧。”

他关上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