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狼园惊魂

一大堆材料堆在郑春雷面前。有公安局报来的,有检察院反贪局报来的,也有省纪委陆续转来的。

郑春雷有点透不过气。

他没想到,局面会是这样。原以为,随着连环杀人案的侦破进程,罩在彬江上空的沉重雾霾会渐渐散开,天空会泛蓝。更可怕的,有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楞是在刚刚显出的那抹蓝中再次涂抹上沉沉的色彩。

上午召开的全市反腐倡廉及社会综合治理专项工作会议上,市长范宏大突然发力,对彬江市审计局的工作提出严厉批评:“如此长的时间,到底审出了什么?审计之前,都说这也有问题,那也有问题,让你们真刀实枪地去查,去审,结果呢,到现在一件也落不实。我们再三强调,审计不是走过场,不是完任务,一定要配合全市经济工作的重心展开,一定要把这些年经济发展过程中因各种原因结成的沉疴找出来,要痛下猛药,要冲顽症动手。手术刀在你们手里,权力也在你们手里,但是长达五个多月,你们到底做了什么?除了捕风捉影,除了制造一起起恐慌事件,真正拿出真凭实据的,又有多少?”批完审计局,范宏大又把矛头对准公安:“一起震动全省乃至全国的案子,到了你们手里,拖了多长时间?如果都按这个速度办案,彬江的社会安定还怎么保证,社会稳定与经济繁荣的大好局面怎么形成?犯罪分子得不到应有的惩处,受害者家属得不到及时抚慰,我们这个政府还怎么取信于人民?”

范宏大讲得振振有词,郑春雷听得阵阵发毛,这可是连环杀人案发生以来范宏大第一次公开在会上发难啊,不能说他的批评没有道理,也不能说他不该发这个难。但发难的背后,又藏着怎样的隐情?或者说,他今天这番慷慨陈词,原动力到底来自何处?

是中纪委调查小组突然撤走,还是省城那人峰回路转,突然间又柳暗花明?

还是范宏大真就那么清白,彬江所有的黑幕,都与他无关?

郑春雷陷入了深思。

电话响了,郑春雷拿起话筒,里面传来柄杨书记低沉的声音:“想清楚了没?”

郑春雷说:“没有。”

柄杨书记实话实说:“我也觉得离奇。”

两人在电话里聊了一阵,柄杨书记说:“要不你上来一趟吧,我们再分析分析。”

柄杨书记的办公室在六楼,郑春雷搁下电话,往楼上去。路过其他办公室时,他留心观察了一下,不知是他心里有鬼,还是气味真的发生了变化,郑春雷发现,市委办公大楼的气氛不一样了。

他揣着惴惴不安的心来到六楼,柄杨书记正盯着一份报纸看,郑春雷没急着说话,他在留心观察柄杨书记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柄杨书记抬起头,把报纸递给他:“你看看,又是一个窝案。”

郑春雷接过报纸,是南方一家大报,上面用醒目的标题写着:“X州再爆土地窝案,巨额利益诱惑多名官员涉案”,这条新闻郑春雷两天前就注意到了,是沿海某市在“土地廉政风暴”中爆出空前的土地窝案,十二名官员相继落马,问题不只出在土地违规交易,还包括棚屋改造、农田征用、工业园区开发等,特别是在“兰庭、新天地安置房”工程中,该市市长与开发商勾结,挪用安置房用地近二十亩,用以建造单身公寓,非法获得上亿元。

“触目惊心啊。”柄杨书记沉沉道。

郑春雷合上报纸,如果留心观察这段时间的时政要闻,类似的案件会有很多,看来,中央是真正要下决心了。然而,问题的另一面是,这些案子决非一日两日所为,为什么一定要到积重成灾时才挥刀斩腕,平日的监督哪去了?

“谈谈你的意见。”柄杨书记合上手头另一份材料,道。

郑春雷将报纸放到案上,心情沉重地说:“还能有什么意见,这盘棋下得有些窝囊!”

柄杨书记出乎意料地笑笑:“不要那么悲观嘛,我看形势还是挺好的嘛。”

“好?”郑春雷眉头一皱,“眼看就要打蛇打到七寸了,哪料想……”

郑春雷没把话说完,有些疙瘩系在他心里,还没解开。自对梁平安采取措施后,纪委和反贪局联手侦查,对近年来争议较大的二十六宗土地包括龙嘴湖进行了详细调查,不是说没查出问题,问题一大堆,哪一件都让人触目惊心。问题是,这些违规交易最终都落到了梁平安一人身上,所有的合同都是梁平安签的,手续也是梁平安办的,包括脏款、黑钱都是梁平安一人经手的。特别是对国土局小金库的再次审计中,办案人员惊愕地发现,数额高达六千多万的国土局帐外资金,居然由梁平安一人支配,梁平安权力大得无边,大笔一挥,一千多万就出去了。

局长钱焕土在调查中连连声称,国土局有这么多钱,他从没听说过。

这可能吗?

梁平安一边交待,一边喊冤,说那些钱根本不是他能掌握得了的,他只是奉人之命,具体经手而已。

“奉谁的命?”

“还能有谁,你们动动脑子啊!”梁平安近乎歇斯底里。

动脑子是不顶用的,法律讲究的是证据,明知道梁平安没这么大能耐,办案人员却也无可奈何,他提供不出有力证据啊!只是说哪天接到过电话,有人让他往某个帐上划拨五百万,哪天又接到指示,让他把投往股市的两千万抽出来,暂时挪借给腾龙云等等。

电话,指示?都是些不留痕迹的东西,郑春雷需要的是铁证!

梁平安的嗓子都喊哑了,“双规”到现在,写出的材料长达六百页,交待出的资金已高达七千万,违纪违规事实一百六十多件,但没一件他能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

对几家房地产公司的调查也是如此,包括黄金龙在内,只要一提土地幕后交易,就指名道姓说是梁副局长一手操作的,好处费也是梁副局长收的,至于梁副局长后面还有谁,他们不知道!

梁平安这时候才知道,头衔多了不是什么好事,除副局长外,这些年他还担任着土地交易中心主任,拍卖中心主任、合同审查委员会副主任,土地评估委员委副主任等等。

更气恼的,昨天纪委调查小组两名工作人员兴冲冲找到他,说龙嘴湖B6、B9两块地不是梁平安批的,将这两块地以低价违规出让给开发商的另有其人。

郑春雷大喜,还以为调查人员真在百密中查到一疏,兴奋地问:“谁?”

调查人员吞吐半天,也没敢说出具体人名,只是将拿到的原始材料轻轻往他面前一推,郑春雷一看,差点没晕过去。

龙嘴湖出让价最低的两块地居然是常务副市长邱兴泽在没有经过任何会议或任何竞标程序下代表市政府直接批给了开发商!

更加惊讶的是,拿到这两块地的不是别人,是死去的华英英!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春雷啊,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听到这些事实,我心里也很难过。我们对兴泽同志寄予的希望过高了,其实不只那两块地,他分管土地和城建这些年,还干过很多法律和政策不许的事。这个人,太有两面性了,估计再查下去,还会牵出很多问题。这是我们事先没想到的,不过感情取代不了法律,事实面前,你我得做最坏的打算。”柄杨书记忧心忡忡道。

“你是说?”郑春雷真的接受不了,一度时期,他还把希望全寄托在邱兴泽身上,看来,自己还是不成熟啊。这一刻,他真希望自己听错了,但柄杨书记说的确实是实情,相关的报告,他案头上已摆了不少,大家都在等他和柄杨书记做决定。

“没有办法,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兴泽同志的问题,我已向省委汇报,省委对此很重视,省纪委已经派人,很快就要介入,这样也好,你跟他共事多年,免得尴尬。”

郑春雷心里再次泛上一层难过,这个世界,真是看不懂,连邱兴泽这样的人都能卷进去,还有什么不可能?他叹了一声,道:“是我们太疏于防范了,权力一旦失控,后果很可怕。”

“你说得有道理,但也不全对,拥有重权的人很多,但也不见得都滑到了泥坑,关键就看我们怎样理解权力。春雷啊,权力是人民赋于我们的,不是哪一个人对我们的恩赐和施舍,兴泽同志错就错在过分地夸大了个人在权力场中的作用。他的问题就交给省纪委吧,到时你们全力配合。今天找你来,还有一件事,连环杀人案已经逼近真相,你这盘棋,是不是该收场了?”

“你是说……”郑春雷抬起目光,再次盯住柄杨书记。

“当初你跟我立下军令状,说要从连环杀人案入手,步步逼近真相,依我看,时机差不多了,该收网就收网吧。”

“可……”郑春雷犹豫了,他心里还有个结没解开,现在收网是不是为时过早?

“有些人藏得很深,单凭连环杀人案,估计是伤不到他的。他执意要藏,就让他藏着吧。我还是坚信那句话,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甭忘了,连环杀人案后面,彬江还有一起命案,我相信,随着向树声案的水落石出,该显原形的,一定会显原形!”柄杨书记语气坚定地说。

郑春雷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好吧,该收网时就收网。”他道。

“下一个目标,你们要集中围剿腾龙云,他是关键中的关键,我相信,所有的谜底,都会在腾龙云身上揭开。你们动作要快,行动要果断,而且一定要注意安全。还有,要注意保护好相关证人。”

“是!”一提腾龙云,满腹心事的郑春雷精神突然一振。

捕前动员会议很快召开,抓捕腾龙云毕竟不是一件小事,这人穷凶极恶,什么事都能做出来,郑春雷想把准备工作做得再细点。

钟涛先是向大家汇报了最近几天寻找腾龙云的情况,他说,腾龙云于三天前失踪,专案组兵分几路,四处寻找他的去向,但都没有确切消息。昨晚十一点,陶陶她们在夜审罗素素时,意外地从罗素素嘴里得知,腾龙云在乌山脚下还有一山庄,叫狼园,平日戒备森严,外人很难进去。罗素素是一次跟光子偷情时听光子说的,光子当时说话的表情很骇人,好像狼园跟地狱一般。昨晚十二点,钟涛亲自带人摸到乌山脚下,还在远处,钟涛便听到奇怪的叫声,似呜,似鸣,又似嗥,仔细一听,果然是狼声。

钟涛他们在狼园四周寻视了一番,看似不起眼的一座小院落,周围的戒备与防范却令人咂舌,青砖砌成的围墙上,密布着厚厚一层钢丝网,钟涛试了一下,上面竟然有电!再往砖墙下一瞅,杂草和绿茵掩盖着的,竟是一条状若护城河的一米宽的深沟!

“看来,他是在狼园费了心思的。”郑春雷叹道。

“不只是费心思,他是把狼园当成了自己的王国。”钟涛道。

“一群狼,还有藏獒,他是想当万兽之王啊。”郑春雷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觉得离题远了,话题一转道:“先甭管他想当什么王,大家商量一下,怎么才能让他束手就擒?”

专案组成员你一句我一句,开始商量起抓捕方案来,郑春雷发现,一向说话积极的陶陶,今天突然没了声,表情阴郁地坐在那儿,闷闷地发呆。郑春雷瞥了她一眼,感觉有点异常。等别人说得差不多的时候,他点名道:“陶陶,怎么不说话,谈谈你的意见吧?”

心事重重的陶陶像是被郑春雷惊醒,打了一个激灵,脸突兀地一红,张惶失措地说:“哦,我……我没什么意见。”

郑春雷越发纳闷,偷偷瞥了一眼钟涛,发现钟涛并无异常,心里说,不对呀,陶陶不应该是这样的,她今天?

陶陶大约也觉出了自己的失态,站起来道:“郑书记,有个情况大家都没谈到,我怀疑苍儿现在在腾龙云手上,很可能关在狼园。”

一句点醒了郑春雷,对啊,苍儿失踪已经多天,一直找不到下落,依腾龙云的性格,他不会对一个有负于自己的人坐视不管,特别是跟他有过肉体关系的女人。

据专案组调查,苍儿跟腾龙云发生不正当关系已经三年,三年里,苍儿就像二奶一样被腾龙云包养,名义上是龙腾房地产公司的售楼员,其实她一套楼房也没售出。她深居简出,金丝鸟一样被腾龙云养在笼子里。

据钟涛讲,在对邓超的审讯中,别的方面都没收获,邓超缄默不谈,独独对苍儿,邓超说出了一个事实。抄手买通了苍儿,原计划要在腾龙云跟苍儿偷情时让光子他们伺机下手,抄手让光子送给苍儿一包类似于兴奋剂的春药,想让腾龙云在云雨中熬得精疲力尽,谁知苍儿往饮料中加药时被腾龙云发现,这个计划才不得不中止。

苍儿一定在腾龙云手里!

吴雪,苍儿,这么说腾龙云手里就有两个人质,如何才能在抓捕之前安全地将她们营救出来,这成了一个大难题。

但是不管怎么,抓捕战必须打响,他们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

钟涛他们还是晚了一步。

就在行动小组将要出发时,省厅罗处他们突然到了。罗处带来了抄手,同时也带来一条不好的消息,他被意外地抽到了另一个重案组,明天就要出发,前去广州。

“没办法,关键时候总是有人出来干预,我已习惯了。”罗处脸上挂着灰色的笑,语气里充满无奈。

“到底怎么回事?”钟涛惊问

“还能怎么回事,有人害怕拔出萝卜带出泥呗,明着不好干涉,只能借口工作需要把我拿开。”

钟涛无语,类似的经历在他身上也发生过,就在连环杀人案侦破过程中,局长庞壮国还在不时地打着他的主意,如果不是郑春雷,怕是他早被拿开了。

钟涛嘿嘿一笑,算是对罗处的理解。

“没工夫跟你闲扯,我把抄手交给你,这是我最后一点权力,把她押在省城,我不放心。”罗处道。

钟涛会意地点点头,罗处也真是敢作敢为,这种违犯纪律的事,弄不好就会授人以柄,轻者挨批,重者会被清出公安队伍。但特殊时期特殊策略,罗处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好在已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抄手跟连环杀人案有染,以此理由把她移交给彬江警方,法律程序上倒也说得过去。

等他们办完移交手续,将抄手羁押到第二看守所后一同往乌山赶时,抓捕腾龙云的大好时机已经失去。

遗憾往往就是这么来的。

有人抢先一步,闯进了狼园!

错还是出在省厅罗处身上,本来,钟涛是不想让他来的,接收完抄手,钟涛就让罗处他们回去,罗处听说钟涛他们晚上要行动,抓捕腾龙云,信心来了,非要一道参加。尚大同这晚负责整个行动,一听罗处要参加,犹豫了一会,点头同意道:“好吧,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就这么着,他们出发了,如果按平时的速度,他们应该能在江武和何叶越过围墙时赶到狼园。如果那样,情况就会是另番样子,但路上,罗处忽然接到来自省厅的电话,说何叶失踪了,四处找不到。在省厅,何叶只跟罗处和另外一名副处长联系,她是省厅从百余名特警中挑来的,为了彻底查清当年发生在彬江的那起大案,以及找出当年放走江武的幕后人物,省厅通过特殊渠道,将她安插在江武身边。谁知她跟江武到了彬江,意外地发现,江武竟跟市长范宏大有染。这一发现立刻引起罗处等人的警觉,罗处怀疑,向树声裸死案,跟江武有关,跟市长范宏大也有关。为了拿到确凿证据,罗处要求何叶,在不暴露自己身份的前提下,尽量诱惑江武,力争拿到江武跟范宏大苟且的证据。两天前,何叶突然向罗处报告,说她终于找到跟江武单线联系的那个人,何叶说出的名字吓了罗处一跳,那人居然是谭伟!

何叶失踪,会不会跟谭伟有关,是不是谭伟嗅到了异常,或是察觉到了何叶的真实身份?一连串的问题跳出来,迫使罗处做出决断。几分钟后,罗处跟钟涛说:“你们先去狼园,我回彬江,我必须找到她!”

钟涛当然不放心:“彬江这么大,你上哪儿去找?”

“放心,我自然有办法。”尽管这么说着,罗处心里还是没底。何叶在彬江的行动,完全由她自己决定,省厅不会干涉,这也是她作为卧底最起码的保证。

两人争执了一会,钟涛派两名警员跟着罗处返回彬江,隔十分钟向他汇报一次。

这一耽搁,半小时过去了,就在钟涛他们快要接近狼园时,罗处打来电话,说何叶有了消息,一分钟前她向罗处发了求救短信,从短信判断,她就在狼园,情况十分危险。

钟涛说:“我马上冲进去!”

罗处命令:“你们谁也别动,必须等我赶到。”

钟涛他们焦急地等在黑夜里,这个时候的狼园已在钟涛视线里,他甚至能听到里面传来的隐隐的说话声。又是半小时后,罗处赶到,几个人简单分了工,然后才向狼园发起攻击。

腾龙云刚想冲跟班男人发话,猛听得院外传来一声吼:“都别动,你们被包围了!”紧跟着,就有数盏强光灯朝狼园射来,刺目的灯光逼得腾龙云抬不起头,凭感觉,他好像看见院墙上站满了人。

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察!

娘的,一夜都不得安稳!腾龙云恨恨道了一声,整整衣衫,从从容容往台阶下迈了两步。

说话间,钟涛跟罗处已跃进狼园,再高的围墙,再厚的铁丝网,都是挡不住他们的。只是,他们没想到,十余盏强光灯加上他们过猛过快的动作,突然间就惊了睡梦中的狼跟藏獒。瞬间工夫,狼的嗥声跟藏獒的嘶叫混杂在一起,震彻了整个乌山。

世界陷入声音的海洋。

罗处刚说了声不好,就见铁笼里“太子”猛地一跃,伸出锋利的前爪,扑向江武。江武眼见着来了救星,哪想到“太子”会在关键时候取他性命。

“腾龙云,你狠啊——”江武边抵挡“太子”,边发出绝命的哭骂。

罗处再想救江武,已经迟了。“太子”是不能被激怒的,刚才那十几道强光,等于是逼它发出吃人的信号。它也意识到主人遭遇了什么,这个时候,它是想为主人尽忠的。于是,在数十名武装警察的眼皮底下,在数十把冲锋枪的威慑之下,“太子”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了锋利无比的牙齿。

铁笼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叫,“太子”的长嗥跟江武的绝命声混在一起,一下就把狼园的夜晚扯到了极高的天空中。

那是多么悲壮的声音啊,几个月以后,钟涛想起来,仍然忍不住双腿打颤,毛骨悚然。

后面冲进来的陶陶一看铁笼里跟狼决斗的是江武,惊起嗓子就喊:“他不能死,他是华英英案的凶手!”

华英英三个字刺激了腾龙云,他挪动了一下步子,扭过身子,用一种别人无法看透的目光盯住铁笼,盯住江武。这一刻,腾龙云忽然明白,江武为什么会来彬江,他又怎么能从容地来到彬江。

是范宏大!

他也同时明白,范宏大让江武来彬江的目的。

是让江武解决华英英跟向树声!

那么,江武关于妹妹小山子的种种偏见还有武断,就一点也不奇怪了。腾龙云笑了一声,五子啊,让我怎么说你呢,认贼做父,你这种人,还有什么脸活下去?!

他掉过身,耳朵里突然就清静,清静极了,任凭铁笼里杀个天翻地覆,人仰狼翻,他是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了。

哦,小山子!他喃喃地叫了一声,眼眶里突然就滚下一行老泪来。

江武死了。

死对谁来说,都是无法更改的结局,但这种死法,却让人不敢面对。

“太子”意犹未尽,瞪着一双血红的大眼,警惕地扫视着这些深夜闯进它家园的人。

罗处举起枪,控制不住地要射向“太子”。钟涛一把拦住他,小心走火!

所有的枪口都对准腾龙云。刺目的灯光下,腾龙云一动不动,看不出他是想反抗还是想投降。钟涛试着往前走了两步,见他没反应,又疑惑地顿住。

“腾龙云,认输吧,跟我们回去,把该交待的都交待出来。”钟涛道。

腾龙云仍然站在那儿,他像是置于另一个世界,狼园的一切都惊扰不了他。

钟涛又往前走了两步,陶陶不放心地跟上来。

腾龙云依旧稳稳地站在那儿。

就在钟涛确信腾龙云已无反抗之力,决计上前为他戴手铐时,腾龙云忽然一个闪身,弯腰起身只在瞬间工夫,钟涛还没看清他做了什么,就见他怀里突然多出一个人来。

“来吧,有种就冲我开枪!”

腾龙云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跟“太子”发出的长嗥一般,让所有的人都惊了一惊。

他怀里多出的,是一直躺在地上被人忽略的卧底何叶。

“腾龙云!”钟涛惊恐中发出一声怒。

但是不顶用,什么声音也吓不住他,他的枪已顶在了何叶头上。这天的何叶,一点卧底的样子都没,更看不出她曾当过特警。不怪她,她要是知道,断她手脚的跟班男人最早曾在金三角一支秘密部队里干过,后来又在马来西亚给人家当过雇佣军,那么她受这点伤,就一点也不为怪。

腾龙云挟持着何叶,高声叫道:“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再敢惊扰老子睡觉,老子一枪让她脑袋开花!”

钟涛跟罗处迅速交换了下眼神,情况特殊,他们只能往后退。

“滚出去,我数三声,如果哪个胆大的还敢站在院里,我的枪子不长眼!”

干警们把目光投向钟涛,这个情况谁也没料到,局面一时有些僵。

钟涛头上起了层冷汗,脑子里迅速做着判断,从他站的地方开枪,很难击中腾龙云。腾龙云刚才从台阶上迈出的那几步,看似随意,实则是算计好了的。一则,他现在站的地方离刚才何叶躺着的地方很近,何叶又在树荫的掩映下,钟涛他们没有及时发现,这就让他很容易地拿何叶做了人质。二则,他借那棵大树掩护了自己,钟涛枪法再准,要想避开树枝射向他,很难。

怎么办?

腾龙云已经喊起了数字:“一、二……”

“等等!”一直立在边上的罗处突然开口:“腾龙云,拿女人做人质算什么本事,你腾龙云也是江湖一条好汉,一夜三条人命,大手笔。把她放开,我做你的人质,要玩就玩大的!”

钟涛心一惊,罗处用眼角的余光扫扫他,示意他别讲话。

罗处往前跨了一步,又喊:“腾大老板,怎么样,我的命至少比她值钱吧。”

腾龙云侧了侧身子,他本是不想理罗处的,他算什么鸟,敢跟他讨价还价?又一想,多一个垫背的也无所谓。于是道:“姓罗的,算你有种。把枪放下,抱着头过来!”

所有的目光都盯住了罗处,大家全都为他捏了一把汗。罗处一秒钟也没敢犹豫,举起手,将枪高高亮在空中,然后弯腰放下。这样做,是让腾龙云彻底放心,免得他突然变卦。然后,罗处按照腾龙云说的,双手抱头,一步步的,朝腾龙云这边走来。

狼园的气氛唰地变紧。

腾龙云阴阴笑了笑,他已算好,罗处到他这儿需要十二步,避开那些树枝,他能准确射击罗处的距离应该在六步内。他暗暗抬了抬手腕,屏声静气,数罗处的步子,一步,两步,只要走过六步,他手里的枪就会毫不客气地射响。

打死一个算一个,打死两个算一双。腾龙云已经不在乎自己处在什么境地了,他的结局早就清清楚楚写在那里,用不着怕,也用不着遗憾。这一刻,他脑子里再次传来一个声音,是小山子的。

“腾哥哥,我哥走了,现在小山子就你一个亲人了,你一定要……”

小山子!

腾龙云的手腕又抬了抬,枪口已准确地对住罗处的心脏。

躲在一边的跟班男人似乎猜中了主人的心思,他用胳膊肘暗暗捅了捅歪在地上的老狗,老狗极为会意,两人躲在暗处,一直在等主人的暗示。腾龙云抬起手腕的空,他们两个也抬起了手里的家伙,两挺美式机枪!

这一切,都没逃过尚大同的眼睛。

罗处跟钟涛带人跃入狼园的时候,尚大同没有一同跳进来,他带着五个人,选择另一个方向,绕着狼园围墙来到了后边。一方面,他要防止腾龙云及其手下从后面逃走,另一方面,也是应对不测。刚才狼园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到了,歹毒至极,这种人死一万次都不为过!此刻,尚大同紧握着狙击步枪,目不转睛地盯着腾龙云。腾龙云手上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难逃过他的眼睛。同时,他命令其他两位狙击手,死盯住躲在暗处的老狗他们。

罗处已迈出了第五步,干警们身上全起了汗,就在罗处抬腿迈第六步的时候,陶陶突然喊了一声:“小心!”

几乎同时,腾龙云手里的枪响了,老狗跟跟班男人的机枪也响了,仿佛他们都在等陶陶的命令。

枪声大作,狼嗥声再次惊起。但在瞬间,一切又归于寂灭。

罗处中了枪,不过他早有预防,第六步跨出的时候,他已瞅好侧身倒地的地方。腾龙云那一枪,正好击中他的右小腿。老狗和跟班男人的机枪却全打歪了,不是他们枪法不中,是有人先他们扣动板机之前解决了他们。两挺机枪冲天响了一阵,最后熄了火。

死得最惨的,要数腾龙云。尚大同的板机几乎跟他是同时扣响的,子弹正中他的后脑勺,然后从左眼飞出来。但是他没倒,他就那样站着,站了足有一分钟,尚大同的枪声再次响起时,他才扑通一声倒地。

尚大同第二枪差点飞过去,打在钟涛脑门上。

腾龙云倒地的姿势也很特别,没学老狗那样爬下,也没学跟班男人那样仰面朝天,他一头磕地,双膝弯曲成跪的姿势,手里那支枪,还稳稳拿着!

但是,腾龙云死了!

他用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罪恶的一生。

狼园再次响起狼的嗥叫,还有藏獒久长的呜咽声……

听到腾龙云被击毙的消息,一直沉默着不开口的抄手突然大叫:“谁让你们杀了他,他不能死,不能死啊!”

抄手疯狂地撕扯自己的头发,像是要撕开一张鱼网,一边撕,一边还在嘴里叫:“他不能死,我要亲手杀了他,他是毒蝎,不,是恶狼,我要亲手杀了他,亲手杀了他!”

陶陶想上前阻止抄手,钟涛暗暗拽拽了她衣角,两人走出审讯室。

“她疯了。”陶陶说。

“都是些丧心病狂的人。”钟涛说。

“你说,她会招么?”陶陶不放心地问。

“会的,她没有理由再撑了。”钟涛肯定地说。

正说着话,尚大同来了,问他们情况咋样,钟涛想了想道:“放心吧政委,抄手崩溃了。”

抄手的确崩溃了。

按说,抄手早就该崩溃,从周晓芸的中海地产在竞争中溃败那一天,她就该崩溃,她精心谋划的一场大戏以惨败而告终,非但没能将腾龙云的龙腾实业损之毫毛,自己反而赔进去几千万,这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啊。可抄手不死心,她一直抱着幻想,想在某一天,在某一场地皮争夺战中,给腾龙云以沉重打击,让他尝到兵败的滋味。抄手甚至还想,要凭借她的种种资源,种种手法,让腾龙云这个彬江地产界的霸王一步一个跟斗,栽得头破血流,栽得……

我要一刀一刀割了他!

我要看着他死去!

只有这样,我才解恨!

无奈得很,抄手步步出招,狠招,招招皆败,到现在,她还没有一招打在腾龙云命门上。更惨的是,她在上海又栽了,险恶的万黑子将她逼到了死亡的边缘。几路输下来,抄手已没了一点力量,只能在心里,一次次拿起剑,复仇之剑,砍向腾龙云!

现在,腾龙云突然死了,抄手空举着剑,发现茫茫世界,竟然没有砍下去的地方。

为什么?!抄手呐喊了一声,颓然溃败。

她交待了一切。

周晓芸是她派人杀的。没有别的办法,我必须杀了她。抄手说。其实我不想杀她的,如果她知趣一点,不跟我作对,或者,不投靠到腾龙云门下,她也不会死。抄手又说。

抄手收买谢三,意在为她网络杀手,至于网络到杀手做什么,抄手没想好,但她坚信,终有一天用得着。钱立勇是谢三替她网络的,她略施小计,就牢牢套住了钱立勇。光子也是谢三介绍过去的,这人不比钱立勇,这人天生就是做杀手的料,几乎不用栽培,他就具备杀手的野心还有狠劲。后来抄手又发现了邓超,都是些她需要的人,她对他们真好。

一开始,抄手安排给光子跟钱立勇的任务,是杀掉腾龙云。周晓芸在地产界连连溃败,让她失去了耐心,也怀疑依靠某个人或某几个人来打败腾龙云,这种想法太天真。长痛不如短痛,与其一次次跟他斗,不如一刀解决掉痛快。将任务安排给光子后,抄手又收买了苍儿,计划做得天衣无缝,她就等着坐收胜利果实了。这时候抄手突然听到一个消息,是范宏大告诉她的,说周晓芸正在想法设法跟腾龙云套近乎,一心要投靠到腾龙云门下,想借腾龙云来拯救自己。

“这女人,背信弃义啊!”范宏大沉沉道了一声。

“婊子!”抄手骂了一句,当下就改变主意。5月20号上午,她打电话给光子,将杀害腾龙云的计划取消,命令光子:“明晚十一点,周晓芸会在儿童公园出现,你带人过去,先把她解决了。”

“老板,怎么又变成了周晓芸?”光子结结巴巴问。

“不该问的少问,只管做事拿钱!”

第二天晚上,抄手一直坐在电话机前,等光子电话,脑子里,却一次次浮出周晓芸的面孔,想起跟她的初识,跟她的熟知,以及后来的合作。直到凌晨一点,光子打来电话,说事情办妥了。她才长长舒口气,道:“别怪我,是你要背叛我的,投靠谁都行,怎么偏偏就要投靠他呢?”

也许是老天帮她,光子办完事第二天,抄手都要安排手下给他钱了,说好的价,杀周晓芸比杀腾龙云翻一倍,临时决定的嘛,她不想听光子讨价还价,花钱买个痛快,她觉得值。谁知手下突然告诉她,就在周晓芸被做掉的这晚,彬江还发生两起血案,地产商程浩清跟刘嘉伟也被人做了。抄手大喜,禁不住狂呼,天助我也!

不用猜,她就能断定,这两人是腾龙云做的,她心说,腾龙云啊腾龙云,既然你比我狠,一次做了两位,我就再成全你一次,三个都算你的吧。于是,她命令手下,只给光子二十万,让他远走高飞,其余钱,等事态平息后再给。

抄手原想,三起血案,三条人命,警方一定会很快送腾龙云去该去的地方,哪知,腾龙云有如此巨大的能量,居然能将连环杀人案牢牢捂住。有那么一阵,她沉不住气了,来到彬江,想借范宏大和贾成杰之手,给彬江公安施加压力。未曾想,范宏大变得底气不足,嘶哑着嗓子说:“这案子,能拖还是拖吧,逼得太紧,会鱼死网破。”到贾成杰那儿,贾成杰也是同样的口气,抄手这才作

等待过程中,光子那边又发生意外,因为没拿到钱,光子隔段日子就要骚扰她一次,后来索性威胁她,如果不把说好的钱全额给他,他就把真相说出去。

他能做得到。钱立勇做不到的事,光子能做到!这是抄手最基本的判断。给还是不给,抄手犹豫了好长一阵,后来她突然又冒出一个想法,利用光子,再逼公安对腾龙云出手。于是,她安排手下,找到邓超,让邓超跟光子单线联系,以拿钱为诱饵,将光子骗到吴水,然后让一枝花做掉光子。

一枝花就是那晚陪邓超去吴水的那位女杀手,她是抄手从香港请来的。这女人来也一阵风,去也一阵风,没人能留下她的踪迹。抄手到现在,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邓超不过是个诱饵,是专门用来迷惑警方的。

怪不得呢,钟涛他们多次审问邓超,除了那几句话,邓超就是要白粉,别的什么都不说。原来他是什么也不知道啊。

这个女人真是老辣。

不过再老辣的江湖,也有翻船的一天。还是那句老话,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抄手一缴械,接下来的工作就容易多了。尚大同将钟涛他们分成六组,对朱万金朱万帮等涉案人员进行不间断的审讯。铁的事实面前,这伙人终于明白,再顽抗下去只能是罪上加罪。尤其朱万帮,当得知腾龙云被击毙后,他在看守所里抽了一夜烟,直抽得嘴唇发黑,第二天一早,他主动要求坦白,并请求宽大处理。

朱万帮承认,程浩清是他杀死的,尸体也是他碎的,抛在清江大桥附近的下水井里。那只据说价值连城的玉凤,藏在他老家地窖里。

彬江“5。21”连环杀人案终于告破,但是,办案人员脸上无一丝快意。特别是钟涛跟陶陶,两人的心事似乎比抓捕腾龙云以前更重。

庆功会结束后,陶陶跟钟涛结伴来到清江边上,望着涛涛不绝的清江水,陶陶心事重重地说:“他怎么到现在还稳如泰山?”

钟涛知道她说谁,没有急着回答,这些天,他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按说到了这时候,谭伟应该发急,至少应该露出慌张之色,可是没有,他表现得相当镇定。就在下午召开的庆功会上,谭伟仍然谈笑风声,该说什么照旧说什么,他甚至举着酒杯,来到陶陶面前,向陶陶表示祝贺。当时钟涛有意识地走过去,跟他碰杯。谭伟皮笑肉不笑地说:“祝贺你啊,钟大队长,又让你抢了头功。”

“那你就抢二功吧,别忘了,还有一桩命案呢。”钟涛说。

“放心,这功我不会让给你的。”说完,谭伟举着酒杯,找副局长张晓洋干杯去了。钟涛楞楞地瞪着他的背影,望了很久。

难道他们怀疑错了?

不可能!

钟涛再次记起,一月前陶陶拉着他,到清江大街去盯梢的情景。那是陶陶发现谭伟跟江武的秘密不久,也就是第三天吧,陶陶突然神秘地说:“我发现一个可疑情况,一定吓死你。”

“没那么严重吧,我钟涛啥情况没见过,至今还不是活得好好的。”钟涛打趣道。

“别油腔滑调,跟我走。”那晚陶陶神秘极了,一路都不告诉他要去哪,见谁,直到车子停在地下停车场,两人并肩往清江大街去时,她才半是提醒半是命令地说了句:“到时只管看,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要声张。”

结果,那晚他看见了江武,跟江武神神秘秘坐在酒吧深处谈话的,是二大队大队长谭伟。

他们怎么在一起?

也是在那晚,等江武跟谭伟走后,陶陶带他去了另一家酒吧,在忧伤而又缠绵的音乐里,陶陶终于向他说出了那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