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李西岳回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于佑安一直等他的消息,渴望他在某个时候给自己打个电话或者……

没有,一切平静得很,好像根本就没有过北京那档子事。

这天谢秀文召集文化部门领导开会,议题正是事业单位改制,参加者还有市体改委和市发改委领导。谢秀文先是讲了一通省上的要求,大意就是,省上对南州文化部门改制工作提出了批评,跟南州相比,其他市在这项工作中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尤其是海州。谢秀文说前段日子她专程到海州学习了他们的改制经验,很有启发。

“文化事业单位改制势在必行,这是市委、市政府去年就定了的目标,我们要振作精神,按省上统一要求,力争在七月底前拿出方案,八月份开始动作,分步骤按要求实施下去。有困难吗于局长?”

谢秀文忽然把目光对准于佑安。于佑安习惯性地咳嗽了一声,道:“应该没困难,就算有,我们也有信心克服。”

“这等于就是于局长表态了?”谢秀文原又望住大家。

谢秀文到南州后,跟于佑安关系处得不是特好,不像其他副市长,一来就跟分管部门的领导先搞铁实了。这里面有两个原因,一是谢秀文是女同志,女同志做官有个坏毛病,容易摆谱,摆时还容易摆得离谱,这样就让下面的同志敬而远之了。另外一个原因,谢秀文自己怕想不到,她不是常委,不是常委的副市长跟常委副市长实质上是有距离的,下属对待他们的态度也不一样。谢秀文把关系不密的原因全归结到于佑安身上,认为是于佑安不尊重她,说话就控制不住地要带刺。于佑安早已习惯,听了也不觉不舒服。

于佑安不置可否地笑笑,算做回答。

谢秀文开始点将,她开会的习惯就是让每个与会者表态。于佑安凝起眉,这种会一旦让下面同志发言,就会成了控诉会。

果然,王林德刚一开口,火药味就出来了:“老是改制改制,改制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栽人,还是卸负担?我就搞不明白,文化单位怎么了,文化单位的人一辈子没干革命工作,没为国家做贡献?”

文化单位的人有个坏脾气,就是仗着自己有点文化,把什么也不放眼里,尤其官场这些规则,不管是显的还是潜的,到了他们那里都是废的,不起作用。以前分管文化的副市长是军人出身,管了不到一年,缴械投降了,在市长办公会上说,给我换个口吧,哪怕分管信访也行,这帮文化人,我真是领导不住。结果他就去管了信访,没想还真把信访工作抓出了成果。一个能把信访工作都抓好的领导,却领导不了一帮文化人,可见文化系统这帮人有多可恶。王林德快退休了,更是不在乎,他这人一辈子别的没学到,顶撞领导的本事倒是学了不少,每个领导见他都头痛,每个领导又都离不开他,他在南州,算是文化专家,南州文化方面的事,没有他不通的。从考古到文物研究再到民间俗文化,包括正在开展的申遗,都得以他为中心。谢秀文第一个就点他的将,等于是递给他一只打火机,把会场的不满点燃。

体改委江主任也是个老油子,平时跟于佑安混得腻熟,对谢秀文也有点意见,关键是改制改得他怕了,他家的楼让企业单位职工砸过三次,去年南州设计院改制,几个很有名气的工程师搬到他办公室办公,市里没一个领导出来解决,此后他的工作态度就变了。见会场火候渐佳,江主任悄悄给于佑安递过来一张字条:有好戏看了。于佑安看完,草了几行小字递过去,上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有什么办法?江主任看完,又递过来,于佑安见是有人想拿文化单位当稻草。于佑安大大划了个问号,递过去。江主任刚要写什么,那边的谢秀文猛烈咳嗽一声,目光正视住他,江主任快快收起纸条,一本正经坐在了那儿。

王林德一个人发了二十分钟牢骚,才把话筒递给考古所长。考古所长讲得稍微婉转些,但话里的意思一样,他改不了,谁能改下去,他愿意让出所长这个位子。

快要轮上尚林枫了,于佑安怕尚林枫脑子抽筋,在这样的会上讲出不该讲的话来,暗暗给尚林枫发一条短信过去,提醒他别瞎叫唤。没想考古所长讲完,谢秀文忽然改变了主意,让江主任说几句。江主任瞅了瞅于佑安,接过话筒,冠冕堂皇讲起来。于佑安听着差点没笑出声,老油子就是老油子,听着讲得慷慨激昂,很扎实很坚决,细一嚼,一句有用的都没。

谢秀文并不生气,看来她对会议结果早就心中有数。官当到副市长这个层次,想法其实跟部局领导是不一样的,这点于佑安他们未必能理解。谢秀文开这个会,有她的目的,很多工作并不是看你最终能干出什么成效,重要的是要靠工作来推动你。官场上有些事很虚,有些事又格外实,什么时候虚什么时候实,什么时候又要虚实结合,对每一位为官者来说都是学问。

会后,于佑安拉住江主任,问刚才那话什么意思?江主任明白他问哪句,道:“局长真不知道?”于佑安点头,侧身让过后面的人,等江主任给他揭开盖子。江主任却故意不揭,别有用心地笑了笑道,“不知道更好,你就等着看热闹吧。”

回到单位,杨丽娟居然候在杜育武办公室,听到他开门的声音,杜育武过来说:“杨老师等您一上午了,说有重要事见您,我让她回去,她说非等您回来不可。”

于佑安想想杨丽娟不同于华国锐,再说人家等了一上午,不见说不过去,就道:“让她过来吧。”

杨丽娟进门就说:“姐夫你得阻止老华,不能让他这么干。”于佑安冲杜育武递了个眼色,杜育武带上门出去了。于佑安不紧不慢道,“他又做什么了,整天不上班,瞎搞什么名堂?!”

“姐夫你骂得对,这人就该骂。你猜他怎么着,最近又神神经经去整梁积平请客送礼的材料,还说找到了什么秘密武器,我看他是患上妄想症了。”

“人家请客送礼关他什么事,他总不能以告状为生吧,糊涂!”

“谁说不是呢,我劝他他不听,姐夫你劝劝吧,再这样下去,日子真是没法过了。”杨丽娟说着就要哭,家里有这么一个男人,不整出神经病才怪。于佑安想安慰杨丽娟,但又不知怎么安慰,只能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兴许是倾诉够了,杨丽娟竟然自我调节了过来,情绪不再像刚进门时那样激动。喝了口水,又道,“昨天车市长请他们吃饭,回来后他像吃了药般兴奋,一会说要告倒这个,一会又说要弄走那个,吓得我一宿没合眼,真怕他半夜从窗户飘出去,他怎么能成这样子。”

“车市长请他吃饭?”一直低着头的于佑安忽然抬头问。

“我也觉纳闷呢,老华跟车市长从来没啥关系,车市长怎么会请他吃饭?对了,一道去的还有湖东县的丁县长。”

丁万发?于佑安怔怔地盯住杨丽娟,感觉杨丽娟提供的这些信息很有意思,车树声会请华国锐吃饭,怎么又把丁万发也给扯了进来?

思半天,脑子里忽然闪出一条线。市长车树声在南州过得其实并不如意,巩达诚担任书记的时候,巩和王联手,将南州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市长一角等于是给他们干活的,说话基本没有权力,特别是人事问题上,车树声一点发言权也没。巩达诚出事,车树声本来很有希望挪到市委那边去,可省委不知怎么考虑,又派来了陆明阳,目前情况看,陆明阳到南州后,车树声的被动局面丝毫没有改变,相反,感觉处境比以前更困难了点,也就是说,陆明阳在人权跟财权上把得更紧。一个市长如果失去这两样权,威严和影响力是会大打折扣的。车树声岂能甘心?当一届陪客倒也罢了,连续让他当怕是他想忍都忍不住。上次市委讨论处理华国锐他们的会上,车树声是将过陆明阳和李西岳军的,他说过一句颇有意味的话:“如果因为送礼就撤职处分,这样是不是有失公平,如果我们都能洁身自好,严格要求自己,请问又要有谁愿意去送?”一句说得会场至少降了七、八度温,与会的常委们全都噤了声。不过陆明阳也回答得好,他说,“市长是在批评我们,不过这个批评很及时,也很中肯,我虚心接受。但我也提个问题供大家思考,南州这样的风气是谁带来的,不会是我和西岳部长吧?”这话明显是在还击车树声,你在南州干了一届市长,南州变成这样难道你不该先负点责任?车树声据说在那次常委会上是准备了好多的,可惜势单力薄,又没别人帮腔,只好偃旗息鼓,把不满和恨怒装在肚里。但是这并不表明车树声会认输,官场向来没有认输这一说,大家都在搏,不到最后谁也不会承认自己输。

将华国锐和丁万发联系到一起,车树声这顿饭就很有意味了,一个是刚刚被掳掉的局长,另一个是曾经掀翻巩、王而至今仍被冷落着的反腐表率,这顿饭绝不是安抚宴,定是……

于佑安倒吸一口冷气,感觉华国锐这次真是玩大了!

于佑安的猜想很快被证实,这天下午,他打电话找到华国锐,华国锐刚刚跟丁万发分开,丁万发目前虽是湖东县常务副县长,但县长李响比他年轻也比他能干,没告发王卓群以前,李响跟他关系还可以,巩、王出事后,李响忽然对他警惕起来,很多重要工作都不让他插手,他在县里连普通副县长都不如,人家还有分管部门可供指挥,他呢,听着像是管了许多,可一件事也做不了主,整天牢骚满腹,比华国锐差不到哪里。

两人在一家茶坊见面,于佑安笑道:“不错啊,你现在是发挥出力量来了。”华国锐没听出于佑安是在挖苦他,乐呵呵道,“感觉还行吧,他们打不倒我的。”

“没人想打倒你,除非你自己想摔倒。”于佑安说。

“你这话太虚伪了吧,我刚被毒蛇咬过,伤口还出血呢。”华国锐含沙射影说。这话于佑安听着格外刺耳,感觉在跟一个中学生谈话。华国锐以前也挺老练的,说话虽不能说是滴水不漏,但也绝不会傻到犯错误。一场打击,人没摔倒,智商倒是彻底摔残疾了。

“很过瘾是不是?”于佑安不想兜圈子,他今天来就是尽朋友义务,不管怎么说,不能让华国锐做了一支枪,或者容易变成粉灰的炮弹。

华国锐听出了于佑安话里的嘲笑味,也自嘲地笑了笑,道:“别挖苦我,也别阻拦我,我现在只有一条道黑到底。”

“真想黑到底?”

“想。”华国锐回答得很干脆,见于佑安遭到蜂蜇般痛苦地扭了下表情,又道,“不黑没办法,他们逼的。”

“谁逼你了?”

“佑安你怎么说话,我现在都这样了,还说没人逼,难道是我自找的?”

“是你自找的,不要怪别人。”

“好好好,我谁也不怪,我他妈的贱这总行了吧。”华国锐忽然发了火。华国锐一发火,于佑安反倒没了词,尴尬地望着这位几个月前还意气奋发斗志昂扬的同僚加兄弟,摇了摇头,一脸苦相地坐下了。

华国锐也不说话,俩人像是斗气一般较着劲,后来还是于佑安忍不住,说:“我也不是阻拦你,你得替丽娟娘俩想想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急什么?”

“我急什么,我马上五十了,还有几个青山,这次要是翻不过身,我他妈一辈子白拼了。”华国锐忽地坐下,抱头恸哭起来。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未到伤心绝望处。想想,打拼到今天容易么,风口浪尖,装孙子陪笑脸,战战兢兢处心积虑,到头来却因人家要清正廉明,要证明自己,软软的一刀就把你捅翻了,还让你哭不出声。

“你们不用管我,佑安你们谁也别管我!”华国锐突然站起身,“这次我就是拼上这条命,也要把李西岳陆明阳拉下来,丁县长做到的,我华国锐照样做到,别以为他们做得妙,他们才来南州两个月,贪得不比谁少,胃口远比巩达诚王卓群大,有人一次给姓陆的在海州两套房,有人又送钱又陪睡,为啥拿我开刀,还不是嫌我送得少!”

“……”于佑安彻底无语,华国锐说的前一人他能猜得出,定是梁积平,后面这个听着新鲜,但他再也没心思往实处问了。

周一早上,于佑安主持召开局务会,谢秀文要改制,他就得行动,心里不痛快归不痛快,工作上绝不能马虎,这也是于佑安从政多年的原则,什么时候工作都是第一位的,跑归跑,但你自己必须敬业,必须在工作上有所表现。

局里有三位副局长,思来想去,于佑安还是把改制工作分配给了姓吴的副局长,此人比他年长两岁,以前也野心勃勃想往一把手位子上努力过,可是没成功,于佑安来后,吴副局一直表现得不大配合,个别时候,还要在局里搞点小动作,拉拉帮结结派,给于佑安制造点障碍或麻烦。听杜育武说,他去北京的时候,吴副局往谢秀文那边跑得勤,关于改制,吴副局也提出了很多自己的想法,表现颇为积极,于佑安顺水推舟,将此项工作交给吴副局,要求吴副局一定按市里的要求,尽管将改制工作落到实处。吴副局正在表态,金光耀来了,于佑安走出会议室,说:“怎么搞突然袭击,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金光耀没说什么,示意他快点开门。于佑安感觉金光耀今天来得有些突兀,表情也很怪诞,心想莫不是李西岳那边有了坏消息?

进了门,金光耀一副声讨的口气:“华局那边怎么回事?”

于佑安一怔,陪着笑脸道:“你是说国锐,我跟他最近没怎么联系,怎么,又犯错误了?”

“犯错误倒是小事,我怕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金光耀口气败坏地道。

“怎么讲?”

“你是真的不知还是故意跟我装?”金光耀显然不信,于佑安一本正经说,“过去他是跟我不错,自从出了那档子事,主动离我远了,人家心里有疙瘩,咱也不好硬套近乎,你说是不?”

金光耀叹一声:“真要这样,那我也就松口气了。”

“大秘书这话怎么听着让人心跳,国锐没闯什么祸吧?”于佑安心里一紧。

“他不是在闯祸,他是在飞蛾扑火!”金光耀说着,就把原委讲明了。

原来正是华国锐四处告状的事。金光耀说,市里处理华国锐,本来是想挽救他,陆书记和李部长一心想刹住南州这股歪风,还南州政坛一片清新,可偏是有人逆流而上。“撤职有什么,撤了职还可以复嘛,只要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组织不可能不给机会,可他现在这样子,像是认识到错误么?”

于佑安感觉坐在面前的不是金光耀,倒像哪位大领导做报告,话听着不舒服,刺耳,想挖苦,又觉如此反常的金光耀绝不是代表他自己,装出洗耳恭听的样子,耐心听他把话说完。金光耀又说许多,话题最后落到实处,他要于佑安给华国锐做工作,让他立马安静下来。

“你跟华局的关系大家都知道,部长自然也清楚,我怕华局这么一闹,部长会怀疑到你身上,局长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吧?”金光耀这话说得很直接也很婉转,说完,意味深长地望住于佑安。

于佑安周身麻了一遍,原来是这样啊,正要开口表白什么,金光耀又道:“还有一事,务请局长能做到,我想知道站在华局后边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于佑安头发根都竖了起来,至此他算是明白金光耀的来意了,让他于佑安做卧底,帮李西岳搞清对立面!

“这个,这个……”于佑安内心愤怒着,他虽然渴望着高升,却也还没到为了自己出卖朋友的地步,况且金光耀要他出卖的绝不是华国锐,而是……

“局长有难处?”金光耀探过身子来,阴森森地问。

于佑安忽然哈哈大笑,起身踱了几步,朗声道:“我有啥难处,什么难处也没。谢谢大秘书,这事我心里有数,心里有数啊。”

“好!”金光耀也痛快地站起来,他没听清于佑安笑里的意味,依旧保持着良好的自信说,“那我告辞了,部长还在等消息呢,对了,部长下午去省城,省委组织部有个会议,你的事,我操心着呢。”

2

任何事只要稍一疏忽,麻烦就有了。改制工作于佑安自以为是落实了,局里明确做了分工,也成立了相应机构,抽调专人,并把具体要求传达到了下边,可他恰恰就忽略了一点,没及时跟谢秀文汇报。

这天刚上班,市委那边打来电话,让于佑安过去一趟,陆明阳书记找他。于佑安放下手里文件,整了整衣服,就往市委去。到了陆明阳办公室,见黑压压坐着一屋子人,谢秀文也在,于佑安就感不妙。未等他把脚站稳,陆明阳劈头就问:“怎么回事于局长?”

“是这样的陆书记。”于佑安边回答边想,陆明阳到底在问什么。

“哪样的?”陆明阳火气很大,“你们文化部门是老虎屁股,摸不得动不得,你于局长日理万机,工作忙得不得了?”

一语呛住于佑安,偷偷瞄了谢秀文一眼,于佑安心里有了数,定是谢秀文告了恶状,头垂下来,等陆明阳批评。

陆明阳又道:“工作布置下去半天没行动,你这个局长怎么当的?!”

于佑安赶忙把身子往直里站了站,面色窘迫地望着陆明阳。陆明阳发火的时候,你千万别还嘴,解释也不行,纵是有天大的委屈,你也得忍着。他做出一副可怜巴叽的样子,让陆明阳痛痛快快把肚子里的火发出来。

谢秀文坐在一边,带着欣赏的表情看于佑安出丑,屋子里其他人全都垂着头,脸上肃穆一片。

陆明阳又训了一会,才把火气收起来,道:“文化部门的改制是今年事业单位改制重头戏,于局长你心里要有数,抵制是没有用的,我也不想看到有人因这项工作栽跟斗。还有,你要做好下面部门的工作,别一天到晚正事不干尽捣乱。”说完,目光回到沙发上坐的发改委王主任脸上,“老王你接着谈,刚才说哪儿了?”

不干正事尽捣乱,这话从何而讲?王主任侃侃而谈中,于佑安心里七上八下,乱极了。陆明阳到南州,跟他正面接触的机会不是太多,挨训这还是第一次。就在他局促不安的时候,手机响了,于佑安没敢接,暗暗将电话压了。陆明阳听见了声音,不耐烦地说,“还站着干什么,是不是觉得自己委屈?”于佑安赶忙说了声不是,拿着手机溜了出来。

电话是省里徐学谦打来的,问他最近忙什么,怎么没有消息?于佑安压低声音说:“主任,这阵说话不方便,十分钟后我打给你。”徐学谦嗯了一声,于佑安收起手机,快步下楼。进电梯一瞬,他看见谢秀文也走出了陆明阳办公室。

恶女人!他心里恨恨骂了一声。

回到办公室,于佑安立刻将电话打过去,徐学谦还等在电话边,听见他的声音,笑了笑:“挨批了吧老同学?”

“主任怎么知道?”于佑安好不吃惊。

“我有千里眼顺风耳啊,你在南州的一举一动,我可都掌握着呢。”

“主任别开玩笑了,莫名其妙挨了一通批,我这心都不知往哪放了。”

“是莫名其妙么?”徐学谦收住笑,一本正经问。

“主任的意思是?”

徐学谦顿了一会,道:“我说老同学,怎么现在越来越不会干工作,是不是文化部门呆傻了?”

“主任批评得对,我是有点傻,傻得都不知道脚往哪迈了,主任还是提个醒吧。”于佑安拉着哭腔道。

“早上市府的丁秀才给我打电话,说你在文化部门改制的事上丢盹睡觉,人家谢市长急你不急,这不行啊佑安,你知道这事是谁抓的吗?”

“谁?”于佑安本能地问出一声。

徐学谦说的丁秀才叫丁育庆,市政府秘书长,车树声那条线上的,跟徐学谦关系不错。徐学谦到南州,多是丁育庆接待,于佑安跟丁育庆的关系,就是靠徐学谦拉近的。

徐学谦那边没有急着说,于佑安颤着声音又问:“请主任明示,这件事我真是睡着了,到现在也还没醒过来。”

“我就说嘛,你佑安好歹也算个聪明人,怎么现在变得如此迟钝如此没有灵性了呢。不会是心里只有申遗,其他事不管不顾了吧?”于佑安说跟申遗无关,真的无关。徐学谦笑道,“佑安啊,别老是一根筋,很多事都要跟上,明白不?”

“明白、明白,主任批评得对。”于佑安连声检讨,徐学谦又数落几句,道,“这事是浩波同志亲自抓的,明白了吧?”

宋浩波?于佑安差点惊出一身汗来,文化部门改制居然能惊动常务副省长宋浩波!

“还有,”徐学谦接着道,“我怎么听说,你跟秀文副市长关系别别扭扭的,不拿她当回事是不?”

于佑安连说不是。徐学谦没有客气,直截了当说:“别不承认,你心里那点小九九,我能不清楚?佑安啊,你在政治上不应该这么不成熟吧,甭以为你去了趟北京,西岳那条线能不能抓住还是两码事呢,跟主管领导关系搞不好,我看你这个文化局长当得也差不多了。”

“主任……”于佑安的心快掉到谷底了,一早上连着挨批,批得他晕头转向,心里一点底都没了。好在徐学谦也没想保留,继续道,“问你件事,最近南州炒得沸沸扬扬的这件事,你怎么看?”

于佑安斟酌了下,吃不准地问:“主任是说梁积平?”

“不是他还能有谁,说说吧,你心里有什么想法?”

于佑安一时没了词,徐学谦怎么会想起问这个?梁积平提升副市长,南州众说纷纭,压根辩不清哪是真哪是假。他想说那是胡扯淡,又怕徐学谦骂他没正形,只好道:“南州这边都在传,可能积平局长真的要升了吧。”

徐学谦听他这样一说,叹气道:“想不到你也这么想,佑安啊,情况可能复杂,远不是你看到听到的这些,记住一句话,任何时候,自己都要有判断力,不管梁积平升不升,都不能影响你的工作情绪,还有,你要尽快修复跟谢市长的关系,我这里给你提前透个信,如果不出意外,她可能很快要升常委了。”

于佑安心里再次惊起波澜,谢秀文要升常委,怪不得最近如此反常!

挂了电话,于佑安就不是刚才从陆明阳办公室回来的那个于佑安了。关于梁积平这档事,这些天实实在在烦住了他,说法很多,各不一致。有说梁积平本来已经卷入前部长王卓群和书记巩达诚案,无奈他能量大得惊人,在他手里得过不少好处的地产商周万胜更是手眼通天,在奋力摆平那件事的同时,梁积平又跟省委组织部长谭帅武搭上了关系,谭帅武很赏识梁积平,省委组织部前段日子也确实派员到南州摸过底,梁积平升任副市长的消息正是这么传出来的。还有一说,省里确实有调走谢秀文的意思,不过安排的单位不好,文化厅副主任,谢秀文不满意。谢秀文原来就在文化厅,下面当了一趟副市长,心想怎么也该安排一个好点的单位,比如财政厅或者省委宣传部,既然是回原单位,还是原职,回去有什么意思?后来又听说是梁积平上窜下跳,想让她腾位子,谢秀文越发不干了,较上劲要在南州干出一番名堂。

传言纷纷扬扬,于佑安心里也是纷纷扬扬,直到接了这个电话,于佑安才清楚,自己是被传言搞乱了。妈的,原来是这么回事!他恨恨地骂了句自己,又自嘲地笑笑,徐学谦批评得对,自己真是失去嗅觉和判断力了。

杜育武敲门进来,手里拿一份材料,说是刚才王林德和考古所李所长送来的。于佑安扫了一眼,材料上面三个大字瞬间激怒了他:请愿书!

“谁让他们搞这个?!”于佑安怒恨恨瞪住杜育武,气不打一处来地质问道。

杜育武说:“昨晚群艺馆和考古所连夜召集会议商量对策,听王馆长的意思,还要拉全系统职工签名。”

“他疯了!”一听下属胡来,于佑安有点急,“你告诉他们,不想干现在就可以打报告!”

杜育武没想到于佑安会发火,还以为于佑安是支持王林德他们的,刚才王林德他们送材料来,杜育武还信誓旦旦说:“放心吧,只要局长在,改不了。”又说,“局长是谁,会让你们挨鞭子?”王林德和考古所李所长异口同声道,“不会不会,跟了局长这么长时间,我们最了解他,他是我们的主心骨。”

“还有你,以后少往这是非里搅!”于佑安冷不丁又冲杜育武发了句火,杜育武两只眼睛扑腾着,辩不清于佑安火从何来。

“你草拟一份文件,今天就发下去,后天下午三点召集各单位领导开会,贯彻谢市长意见,同时让各单位准备表态发言。”

“真要改啊?”杜育武不合适宜地多问了句。

“你怎么搞的,现在怎么越来越跟不上趟?!”于佑安这句话,明显带着对杜育武的不满。最近他发现杜育武越来越迟钝,自己迟钝是有理由的,杜育武迟钝就没有理由,身为办公室主任,应该什么事都要先他一步想到,可昨天杜育武居然还信誓旦旦说,梁积平当副市长是铁定了的,真不知道他的聪明劲哪去了。

晚饭是在家里吃的,饭后于佑安跟妻子方卓娅说:“收拾一下,去趟老尚家。”方卓娅凝了下眉头,她天天催于佑安去尚家,于佑安就是不去,今天怎么主动了?

“奇怪,我想去的时候你偏是不去,今天我没准备,你倒是想去了,说,啥风把你的劲头吹上来了?”方卓娅染着笑脸问。

“西南风。”于佑安丢下一句,忙着打扮自己去了。于佑安有个习惯,上班可以穿得随意一点,普通一点,但凡碰到私人聚会或礼节性拜访,就格外注意自己的穿着。以前他没这习惯,是跟孟子歌有了那层关系后,孟子歌提醒他,“上班穿朴素点没关系,那是工作需要,可下班就不一样,特别是到朋友或领导家走动,穿得太过随便,会让人觉得失礼。再者,搞不懂的人还以为您精神不振,出了什么事呢。”前面几句于佑安听了都不觉得有什么,独独后面这句,他认为说得精辟,永远记下了。

听见于佑安在屋子里折腾,方卓娅说:“臭美啥啊,多大年纪了,又不是去……”话说一半,方卓娅自己缄了口。方卓娅发现最近挖苦于佑安挖苦得有点过,不好,女人这张嘴,就爱惹出是非。对自己的丈夫还是体贴点吧,这是她从叶冬梅那里学来的,那天她见叶冬梅一气买了七、八件衣服,全是给老公梁积平买的,心有所触动。男人是疼回来的,把气出去的男人再疼回来,她想起谁的博客上看过的一句话,笑笑,进了卧室,从另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件衬衫,“折腾什么,穿这件吧,下午我就煲过的。”

见是一件新买的格子衬衫,时尚而不花哨,沉稳而又大气,于佑安显得满意。

“还是老婆疼我。”说着在方卓娅额头上亲了一口。

“一边去,也不嫌肉麻。”两口子就是这样,吵时要死要活,闹时一分钟也不想过下去,日子正常了,甜甜蜜蜜也就出来了。“肉麻什么,亲的是我老婆,又不是外人。”于佑安说着又要搂过妻子,他这是故意,想在关系友好的时候多表现一下,男人的小伎俩。方卓娅推开丈夫,又找出一条休闲裤,要于佑安穿,于佑安有点犹豫,方卓娅说,“看好了啊,啥牌子,花了我两个月工资呢。”又道,“那天我见你们车市长穿着一条,挺年轻,就托人买了一条,不过颜色跟他不一样,他穿米色好看,你不能穿那么年轻,还是给我老相一点。”

于佑安看了眼商标,吐了下舌头,老婆也真舍得,这个牌子全南州怕只有车树声和陆明阳才敢穿。不是钱的问题,有些东西讲究身份。犹豫一会他还是果断地放下了。

方卓娅从他脸上读出什么,不再强迫,看来她想问题还是简单了点。

老尚爱喝酒,于佑安让方卓娅提了两瓶茅台,又拿了两条软中华,怕是假的,犹豫一会换了两条特供苏烟。方卓娅又选了一条丝巾,说是给龚姐带上。上次那两万块钱,于佑安跟方卓娅提起过,于佑安的原则是,大钱酌情瞒,小钱必须提,特别像老尚这种人送的,更要给妻子提明。

到了尚林枫家,龚一梅惊得眼都直了,大嗓门一下亮了起来:“老尚,快看是谁来了?局长啊,快请快请,方大夫好漂亮哟,大姐都不敢认了,快请进,真是稀客,怪不得我眼睛一直跳呢,跟老尚说,老尚还不相信。”手伸过来,想接方卓娅和于佑安手里的礼品,又不敢,局促地站在那里。尚林枫闻声从书房走出来,也是一片惊讶。这年头,上级到下属家走动,不感动才怪。

叫豆豆的狗狗从厨房里窜出,冲于佑安两口子一阵汪汪,尚林枫呵斥一声,豆豆还在叫,龚一梅一把提起:“再叫我揍你,不看来的是谁么,局长跟前你也敢叫?”狗听人话,豆豆果然不叫了,吓得缩了脖子,委屈地钻进了卧室。

热情寒喧后,主宾落座。于佑安说:“一直想来,可总也没时间。”尚林枫惊魂不定道,“局长日理万机,哪有闲的空。”龚一梅端来水果,热情张罗着要方卓娅吃,一口一个方大夫,叫得十分亲切。尚林枫亲手泡茶,烫了一壶上好的铁观音,嘴上谦虚,“茶不好,局长将就着喝。”于佑安品了一口,这茶价格绝对不菲,加之尚林枫讲究茶道,烫壶、置茶、高冲、低泡十分娴熟,一看就是老茶客。这也是文化部门的好处,半是斯文半是闲,养下了不少坏毛病。

两人就着茶,东一句西一句闲扯了会,豆豆又从卧室跑出来,这次没叫,像个乖孩子一样在方卓娅裤腿上舔着,一副巴结讨好的样子。龚一梅又担惊又想让豆豆多讨好几下,两只手做着准备,随时准备把豆豆抓回来。方卓娅最烦这种小动物,见了养宠物的人,总是非议大过赞许,认为是吃饱了撑的,连自己的孩子都管不好,还要管畜牲。这阵却显得十分有教养,摸着豆豆的毛,豆豆乖,豆豆真可爱。龚一梅见了,整个身子都放松下来,她就怕方卓娅嫌她家豆豆。方卓娅知道于佑安要跟尚林枫谈正事,抱起豆豆说,“豆豆啊,走,看看你卧室去,看看我们的豆豆晚上是怎么睡的?”龚一梅不解,紧张地站起说,“豆豆脏,方大夫,别把你衣服弄脏了,豆豆快下来,弄脏阿姨衣服你小心!”硬要拉方卓娅坐,尚林枫白了她一眼,她才反应过什么地说,“走吧,我们到卧室去,我家老尚是烟鬼,他一抽烟,满屋子都是味道。”

两女人进了卧室,于佑安道:“今天来,一是拜访拜访,咱俩共事这么多年了,配合一向不错,老尚,很感激啊。”说着喝了一蛊茶。

尚林枫马上道:“多谢局长提携,这些年若不是局长照顾,我尚林枫哪有好日子过,怕是早让人轰下台了。”

“话不能这么说,艺术剧院没有你老尚,真还玩不转。专业单位,就得由专家来领导,这话我在领导面前提过多次了,以前巩、王不觉得,老以为他们那一套能把啥都玩转,这不,艺创中心搞垮了吧。”

艺创中心是巩达诚手上新设立的一个文艺机构,全称叫南州艺术创作研究中心,也是文化局二级单位,后来让一个不懂艺术的人乱折腾了两年,败了。艺创中心的人一半分流到剧院,另一半四处打发了。

“就是就是,巩、王只认钱,哪懂得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尚林枫附和着,殷勤地替于佑安斟上茶。

“另外一个意思嘛,今天来也是跟你透个风,这次改制,势在必行啊。”于佑安谈起了正题。

“有那么严重?”尚林枫正在惬意地遐想着,以为于佑安夫妇会给他带来好消息,一听这话,脸上肌肉猛地僵住。

于佑安很平静地说:“这跟严重没关系,改制嘛,别的单位都在改,为什么文化部门就不能改?以前我们的想法是有问题,再说,文化单位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啊,能不能改出活力来暂先不说,让这些只拿工资不干活的人尝尝改革的味道,也是好事嘛。”

尚林枫结巴着,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难道于佑安今天是为改制来的?

“改制改制,伤筋动骨,不过我相信,再怎么改也伤不到你院长身上,至于下边这些人,我们也真是考虑不过来,你我都不是菩萨,度不了众生啊。”于佑安感叹了一句,要传达的信息分明已含在话里,就看尚林枫捕捉的能力了。说完,身子微微一仰,笑眯眯地盯住了尚林枫。

尚林枫也不迟钝,很快明白过于佑安话外的意思:“局长说得对,太对了,我这脑子总是不够用。”说着冲于佑安虔诚地笑了笑。

那天在会上他还打算迎合王林德跟李所长呢,于佑安那条短信即时阻止了他。这些日子尚林枫也在糊涂,其实改制不改制,他关心得真不多,一门心思想得是,如何才能尽快调到局里去,调局里他就万事无忧了。今天于佑安专程上门,谈的虽不是调动之事,却也令他感动无比,毕竟这样的待遇不是每个下属都有的,想到这,话语里忍不住掺了很重的感情说,“多谢局长提醒,局长您要是不指点,这个弯我可真绕不过来。”

于佑安也不客气,接着道:“文化单位改制也不是南州一个市搞,全省别的地方都在改,这点上我们要理解谢市长,她也不容易啊,文卫口这么多单位,如果都不支持,她工作怎么做。”说到这儿,忽然换了口气,“对了老尚,改天我请谢市长出来,一块吃顿饭,到时你也做陪,加深加深感情。”

尚林枫真的是受宠若惊了,当下站起身说:“局长的提携之恩我尚林枫一辈子忘不掉,哪天请您定时间,其他我来按排。”

尚林枫的意思是说,请谢市长吃饭的费用由他包了。

于佑安倒没往费用上考虑,文化局再穷,一顿饭还是能请得起的,不过尚林枫能这么说,他还是很高兴。下属能做到尚林枫这样也真是不容易啊,如果有机会,自己真是应该替他多美言几句。不过这机会有么?

他摇摇头,话回原题说:“这是小事,让谢市长高兴才是大事。”

“局长亲自出面,她还能不高兴?我也研究过她,这人其实虚,典型的外强中干,局长不用顾虑那么多。”

一听这话,于佑安来了劲,兴致很浓地问:“怎么讲?”

话到这份上,尚林枫也不客气了,正好借此机会再在于佑安面前表现表现,于是道:“谢市长前两年也是受委屈的,现在呢又有人排挤她,当然希望身边的力量多一点,是人都一样,都想自己成为一棵树。”说到这,忽然觉太透了,牵扯面是不是也广了些,忙看一眼于佑安,不安地跟了句,“我这是胡讲,胡讲,局长请喝茶。”

尚林枫的话于佑安算是听懂了,其实这些他早就想到,他所以主动到尚林枫家来,也是想让自己变成一棵树,不过他这棵树,暂时必须先遮到谢秀文那棵树下,是机会就抓,一个也不放过。于佑安笑笑,感觉今天不虚此行。

又聊了一会,于佑安说该走了,就冲卧室叫:“聊够了没,你们哪有那么话?”方卓娅走出来,眉开眼笑说,“就兴你们之间有话说,女人间亲热话才多呢。”豆豆再次跟出来,舍不得似地往方卓娅怀里跳。龚一梅笑呵呵说,“看,看,她就跟你亲,把我都扔一边了。”

客气了一番,尚林枫两口子把于佑安他们送到楼下,尚林枫跑出去叫车,龚一梅硬往方卓娅怀里塞一样东西,方卓娅推辞不要,龚一梅不甘心,两人像打架似地纠缠在一起。

回到家,于佑安开玩笑:“当了一回狗阿姨啊。”方卓娅不满道,“还说呢,弄了我一身狗毛,真是,养啥不好,非要养条狗!”说着脱了衣服,生怕狗毛掉在地毯上。

于佑安问刚才楼下龚一梅送什么,方卓娅道,一条玉镯,没要。于佑安回味着妻子今天在尚林枫家的表现,笑道:“老婆,我发现你长劲不小,行,能当院长了。”

“那你让组织部下文啊,我也过过官瘾。”

请谢秀文吃饭是那天跟徐学谦通话后突然有的想法,于佑安承认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没处理好跟谢秀文的关系,把她轻看了。尽管这方面他有苦衷,他不喜欢那种咄咄逼人的女人,更不喜欢那些动辄就去告状的领导,可有什么办法呢,喜欢不喜欢不是由你说了算,得由人家领导说了算。作为下属,你永远没有选择的权力,只有服从。

于佑安打算请丁育庆出面,他自己请,谢秀文未必给这个面子,弄不好还要冒一些怪声。女人是世界上最难理喻的动物,尤其当官的女人,心理诡异得很,脾气更难把握,于佑安不想碰钉子。

跟丁育庆讲明来意,丁育庆笑着说:“有这个必要吗?”

于佑安忙说:“意义重大,只是我这张面子不够份量,有劳秘书长了。”

丁育庆是那种话不多分量却很重的人,写材料出身,陪过不少领导,号称南州一支笔,现在总算媳妇熬成婆。

“她改你了你才请她,要是不改你呢?”丁育庆带着批评的口吻教训于佑安,这表明他没把于佑安当外人。

于佑安心里一动,讪讪道:“临时抱佛脚吧,谁让我缺根筋呢。”

“你是缺根筋,再这么缺下去,我看你这个局长也甭当了。”丁育庆说完,头又埋到了材料里,一支笔就是一支笔,虽然当了秘书长,成了大管家,市长车树声的材料他还是亲自写,包括临时性讲话,也不容其他副秘书长或秘书插手,这点上他也缺根筋。要不,凭他的苦劳还有资历,可能就调到市委那边升常委了。

“秘书长答应了?”于佑安站在边上,吃不准地又问。

“我答应什么了?”丁育庆抬起头,看着陌生人一样看着于佑安,这功夫也是丁育庆独有的,你很难知道他心里怎么想。

“那……”于佑安一时语塞,虽然丁育庆跟徐学谦关系不错,但他不能错误地借力爬竿子,他得一句一句先把路垫瓷实了。

“你先回去吧,功夫还是用在工作上,该请示的及时请示,该汇报的要及时汇报,别老想着请客吃饭,没什么用!”丁育庆说完,不再理于佑安,于佑安知道再站下去就有些不知趣,说了声秘书长您忙,轻轻退了出来。

开完动员会第二天,于佑安一大早就候在了谢秀文办公室门口。这幢楼上除秘书处几位秘书外,上班时间最早的要数市长车树声,其他副市长来得比车树声稍稍晚些,但绝不会超过二十分钟。这里面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早过车树声,容易让人把你当成市长,太晚,车树声一旦找你,你还没到办公室,情况就有些不大好。其实来早了也没多少事,无非是让那些平时见不到市长的人们能在这特殊的时段里跟市长说上一会话,把要办的事托付给市长或者副市长,该表示的心意也一并表示到。于佑安在楼道里站了不到十分钟,就看到几个影子匆匆忙忙往楼上奔,步态之轻捷熟练,一看就是常客熟客,那些摸不着门道的人,说不定正鼠头鼠脑候在楼下,或者大门口,眼巴巴地候着市长副市长的小车。

七点过四十,谢秀文来了,于佑安赶忙走上前,问了声谢市长好。谢秀文不大热情地嗯了一声,秘书闻声出来,替谢秀文打开了门。于佑安跟进去,他感觉到谢秀文的冷,但他必须热。

“谢市长,我是专门汇报改制工作来的。”

谢秀文将手里东西放下,并没看于佑安,问秘书:“昨天那材料拿给市长了吗?”秘书回答,“呈给市长了,市长看了很满意。”

“你把今天活动调整一下,上午十点我要去大华公司,对了,你通知电视台,让记者十点以前赶到大华。”

秘书嗯了一声,捧过水杯,又等了一会,不见谢秀文有别的事交待,轻步出去了。谢秀文这才对住于佑安:“你是说你们开了会?”

“昨天开的,本来开完就应该给市长汇报,时间太晚,没敢打扰市长。”于佑安毕恭毕敬道。

“怎么样,意见还是那么大?”谢秀文的声音居高临下。

“职工是有些意见,跟别的单位一样,每次改制都会遇到阻力,不过请市长放心,阻力再大我们也会克服,一定按市长要求把方案拿好。”于佑安尽力挑好的说。

“光拿出方案就行了,下一步呢?”

“市长说得对,方案拿得再好,落实不下去还是空的,这次我们会把主要精力放在做好职工的思想工作上,同时对改制中可能出现的问题,各单位先拿预案,免得到时措手不及。”

这话引起了谢秀文的兴趣,谢秀文虽然喊得凶,但怎么改心里也是没底。于佑安如果不配合,这次改革弄不好真会绊住她,这是她不愿看到的。想到这儿,她说:“坐吧,于局长。”

于佑安这才像大赦似地冲谢秀文笑了笑,屁股落在沙发上,心里也没刚才那么别扭了。

“于局长今天态度可跟往常很不一样啊。”谢秀文话里藏话地说了一句,拿起一张报纸,掩饰地乱看起来。于佑安回得也好,“谁说不是呢,以前老是怕这怕那,总觉得牵扯职工的事,不是一页两页就能翻过去的,那天让书记一批,我这脑子开窍了。”

“看来书记的话就是管用,那以后,还得多让书记给你开开窍。”谢秀文听着是句玩笑话,细一品,却又有股酸劲。于佑安迎着她的心思道,“别别别,有错误市长您只管批评就是,再让书记涮,我就不只是吃不下饭了。”

“知道就好。”谢秀文居然找到了平衡,开心地笑出了声。于佑安长舒一口气,第一关总算是闯过去了。要论起来,对付谢秀文也不是太难,几个不是常委的副市长,只要你把态度表到,他们也不会太跟你计较。毕竟谁几斤谁几两,自己掂得最清。

又说了一阵,于佑安起身告辞,顺手从袋子里掏出一罐茶叶,放谢秀文桌上。

“这是做什么?”谢秀文故作惊诧地问。

于佑安说:“朋友送了一斤茶叶,舍不得喝,拿来孝敬市长,市长千万别说我行贿啊。”

“你于大局长也会行贿?”谢秀文很满意地看着于佑安,她知道这罐茶叶意味着什么,那是于佑安的态度。“好吧,就算是糖衣炮弹,我也收下了。”

告辞出来,于佑安冲碧空蓝天长长舒展了下腰,这趟朝拜来得好,把一堵墙给推翻了。他回过身,冲谢秀文窗口动情地望了一眼,感觉来时悬着的心稳稳当当落地了。茶叶是昨天杜育武买的,价值不菲,绝对比办公室配发给谢秀文的要好。他在茶叶罐里塞了一张卡,数额不大,两万块。他觉得够了,再多也没必要,毕竟她只是分管领导,意思到了就行。于佑安没给司机打电话,他想愉快地走走,顺便想想下一步怎么操作?到现在李西岳那边一点动静也没,好像一趟北京白去了。也真是奇怪,怎么就没了动静呢?于佑安想,最近应该去见一下李西岳,可找什么理由呢,想着想着,忽然想到金光耀跟他说过的话:华国锐。旋即他又摇头,不能的,绝不能!

恰在这时,一辆出租车嗖地在于佑安面前停下,差点就撞到他。于佑安吓一跳,刚要发火,车里跳下一人来,竟是孟子歌!

3

一进孟子歌家,孟子歌就把于佑安抱住了。

孟子哥老公在部队上,这个家常年就她一人,以前两人幽会,也多是在孟子歌家里。

“小孟你干什么?”于佑安心惊肉跳地喊了一声。

孟子歌更紧地抱住他:“叫我歌儿。”

于佑安想挣扎,可孟子歌抱得太紧,于佑安推了一把,没推开,反倒让孟子歌逼到了沙发前面。孟子歌有一对爆乳,称美胸更合适,私底下文化部门的人都叫孟子歌“奶霸”,也有人说孟子歌有一对“胸器”。

这阵,孟子歌那对“胸器”就连压带跳地折磨到于佑安胸上了。“小孟你松手,你这是干什么?!”

“叫我歌儿!”孟子歌说话间猛一用力,于佑安就让她结结实实放倒在了沙发上。

所以离开孟子歌,并不只是被方卓娅发现。这里面原因很多,一是于佑安良心发现,觉得跟孟子歌这样,真是对不住方卓娅,男人犯一时糊涂可以,犯一世糊涂,自己都不能原谅。另来,在跟孟子歌好的过程中,于佑安意外发现,能到孟子歌床上的不只是他一个男人,孟子歌虽然不能说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可这女人实在是太风骚,对她动心的男人绝不止一个。于佑安有次陪领导吃过饭,去南州最负盛名的夜总会“红河谷”消遣,就发现孟子歌吊在电力局长的膀子上,两人那个亲昵,让你没法不乱想。龚一梅也婉转地提醒过于佑安,说:“我这个妹妹,别的都好,就一点让人受不了,咋就那么喜欢给自家老公戴绿帽子呢,要说她老公也不赖啊,好歹也是个团级干部。”这话等于是向于佑安交底,她表妹不是什么好货色,让他谨慎点。从那以后,于佑安慢慢疏远了孟子歌,再后来,孟子歌跟电力局长去宾馆开房,被电力局长老婆抓到床上,于佑安就彻底死了这条心。

他不能把自己的名誉毁在不该毁的一个女人身上。

没想……

孟子歌压住于佑安,一边乱叫一边动手解于佑安衣服。于佑安奋力想推开孟子歌,孟子歌声音尖利地说:“你玩腻我了是不,现在想一脚把我踹开是不?”

“我没有,是你自己不珍惜自己!”

“闭上你的嘴,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开始的时候多甜言蜜语,一旦得了手,哼!”孟子歌一边骂,一边又解于佑安裤带。于佑安猛一用力,差点将孟子歌推翻在茶几上。

孟子歌哇一声大哭起来。

她的衣服已脱了一大半,刚才挣扎中,吊带也挣开了,红色胸罩下,一对爆乳近乎全裸出来。那是一对豪乳,孟子歌就是凭这对巨乳出名,一开始人们管她叫大奶妹,后来又叫大波妹,再后来就是巨无霸了。于佑安贪恋她,其实也是贪恋这对巨乳。那对乳捧在手里,真是能让人疯掉,于佑安不止一次吊在那对乳上,不想醒来……

“你们都烦我,都拿我当瘟神,我到底做错什么了?!”孟子歌连哭带喊,声音尖利地能划破人的耳膜。

“把衣服穿好,坐下慢慢说。”于佑安坐直身子,忽然有些爱怜地冲孟子歌说。

“我要死了你知道不,这下你高兴了吧,摆脱了吧?!”

“有病看病,你乱说什么?!”于佑安拿起孟子歌扔在沙发上的外罩递给她。孟子歌居然又猛地压过来,一对裸乳毫不客气地就盖在了于佑安嘴上。

“我不会死,也不想死,我要跟你在一起!”

她疯狂地叫着,动作着,于佑安本来有足够的信心抵挡住她,可是,可是他的身子却慢慢软下来,后来,后来竟没一点反抗的欲望了。

孟子歌大口大口喘着气,于佑安也觉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对乳又让他捧在了手里,他想起第一次触摸到它时的情景,想起第一次抱孟子歌上床时那份激动,还有他们一块洗鸳鸯浴时的颠鸾……

“叫我歌儿!”

“小孟。”

“叫我歌儿!”

“子歌……”

“不,叫我歌儿!”

“歌……儿。”

就在于佑安失去理智颤颤颠颠抱着孟子歌试图进入她时,孟子歌用力一把将他推开。

“你还是伪君子!”孟子歌迅速穿好衣服,一本正经坐在了椅子上。于佑安羞得无地自容。他让孟子歌当猴耍了!

“我找你来是有事跟你说。”平静了一会,孟子歌开了口。

“什么事,说吧?”于佑安也平静下来,让人家羞辱一次也无妨,谁让他管不住自己呢。

“借我十万块钱,我要去看病。”

“什么?”

“你老婆没告诉你吗,我有病,需要医治!”

“歌儿你……?”

“叫我孟子歌!”

“好吧,小孟,有话好好说。”

“有什么说的,我要死了,跟你借点钱不应该吗?”

“应该,应该,不过……”

“舍不得是不?那你拿着钱去北京给别人看病怎么就舍得了?我孟子歌无权无势,不值得你付出,我孟子歌是妓女,你于局长想啥时上就啥时上是不是?”

“子歌——”

“拿钱来,我明天就去北京!”孟子歌起身,抹干泪,一张脸看上去又漂亮又恐怖。

于佑安心里紧急思忖,孟子歌刚才那句话,分明是冲章山母亲说的,也就是说,他到北京的事,孟子歌已经知道。现在她拿这事讹他,该不该就范呢?

“你也别怕,我孟子歌不是你想像的那种人,现在我遇到了难处,要保命,男人不管我,王八蛋们一个也不管我,只能求你了。这钱算我借的,如果我死不了,将来一定还你,如果我死了,你也就自认倒霉吧。”说完,孟子歌又抽抽答答哭起来。这次她是真的悲伤,没人懂孟子歌,至少,于佑安目前不懂。

“你如果不借,我就去找你夫人,反正我是豁出去了。”孟子歌又说。

“别、别,子歌你听我说。”

“说啥也没用,过去我没要你一分钱,图的是你这个人,现在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孟子歌就是一堆粪,你可以为章山做那么多,却不可以……”孟子歌呜咽着,说不下去了。

“好吧,不过这阵不方便,明天怎么样?”

“不行,就今天!”

“……”

于佑安最后答应,下午下班前给孟子歌把钱送过来。孟子歌听了,表情动了几动,试图走过来,给于佑安一点温情。看得出,刚才那番话,她也是被逼无奈说出的。于佑安轻轻推开她道:“等着吧,我不会食言。”然后果决地出了门。

身后传来孟子歌呜呜的哭声。

回到单位,杜育武焦灼地候在办公室门口,看到他,急着走上来说:“局长您可来了,金秘书打过好几次电话了。”

“光耀?”于佑安边说边摸手机,糟糕,刚才在孟子歌家他把手机关了,真是!

“局长手机没电了吧,那部手机该换了,要不我这阵就去……”杜育武还说着,于佑安快速打开门,直奔电话而去。

“大秘书啊,刚才手机没电,实在对不住。”于佑安故作笑声地跟金光耀说。

“局长你在哪,部长找了你一上午,你玩失踪啊。”金光耀的声音很急。

“刚去了趟点上,在忙申遗。”

“申啥也不能关机啊,马上过来。”

于佑安扔下杜育武,就往市委那边去。金光耀候在门口,看见他说:“怎么回事,关键时刻找不到人。”于佑安没多解释,步子紧着往李西岳办公室去。

李西岳神情专注地看文件,听见门响,身子动了下,见是于佑安,放下手里文件说:“于局长来了?”

“部长我迟到了。”

“最近还好吧?”李西岳问了句,于佑安连着说出几个好字。李西岳打开抽屉,拿出于佑安递上去的那份材料说,“不错啊于局长,写得有深度,也很有见解,谈到了根本。个别地方我动了动,你拿回去再整理一下,这材料我要呈给明阳书记。”

于佑安心里就不知是什么味了,盼星星盼月亮,李西岳这边总算有了动静。他伸出手,兴奋地接过材料,想说声谢,嘴唇抖着又说不出,只能满脸感激地看着李西岳。

从李西岳办公室出来,于佑安一头钻进金光耀那里。

“是喜事吧?”金光耀问。

“算是吧,那份材料有回音了,部长说要呈给明阳书记。”于佑安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恭喜你啊大局长,工夫不负有心人。”金光耀坐在板桌后面,面带微笑地看着于佑安。

“光耀你说,我这材料会不会起到作用?”于佑安已经沉浸到某种角色里了。

“材料起不起作用我不好说,但你的一片苦心一定会起作用。部长那天就跟明阳书记谈你呢,好像要把旅游局原合回去。”

“不会吧,这才分开几天?”

“昨天分了也能合,关键看明阳书记啥态度。”金光耀带点卖弄地道。

于佑安说是,但他的兴趣已不在文化局这里,他比以前更渴望着离开文化局,到梦寐以求的规划局去。不改制还能凑合,一改制,指不定要发生多少事呢,到时候怕哭都来不及。“对了,梁积平当副市长的事,现在怎么不吵了?”

“他啊,等着吧,快了。”金光耀颇有意味地说。

“真的?”于佑安心里有几分别扭,不过脸上仍然装出吃惊的样子。

金光耀呵呵一笑,满脸诡异道:“是快了,可能哪天他老婆就该往里面送饭了。”

“光耀你这话什么意思?”

“保密。”金光耀卖了个关子。

临分手时,金光耀又提到了华国锐,言语间有点怪罪于佑安,意思是于佑安没拿上次的话当回事。

“部长可是很看好你的,这事你得有个态度啊大局长,这个机会抓住了,还愁进不了步?”金光耀的话忽然暧昧起来。于佑安怕自己动摇,逃也似地离开了那里。

回到办公室,于佑安急不可待拿出材料来,上面李西岳的确改了一点,但动得不是太多,只是把一些略显夸张的词删了,改成相对温和的,还有于佑安在里面谈到湖东县李家堰篆刻文化,想把它作为一面旗帜打出来,还谈了具体构想,李西岳把这段圈了起来,打一个重重的问号。

什么意思呢?于佑安想半天没想明白。

谢秀文很快召开改制单位碰头会,再次就改制工作做指示,并就改制中有可能出现的问题事先打预防针。会议中间于佑安溜出来,给徐学谦发了条短信,让他提醒提醒丁秘书长,请谢秀文吃饭的事千万别忘了。等半天,徐学谦才把短信回过来,取笑他道,你现在除了请吃送礼,还想到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于佑安冲自己嬉笑着说了一句,原又钻进会议室。

由于事先跟尚林枫通了气,尚林枫会上表现得相当积极,一通发言让谢秀文极为满意,不时将目光对于佑安脸上。于佑安心想今天真是机会,趁热打铁定会事半功倍的。可惜到会完,徐学谦也没回过短信来,于佑安又不敢冒失,揣着一颗呯呯乱跳的心往楼下送谢秀文,边走边看着手机。谢秀文今天也是格外开心,估计是会议效果比较好的缘故吧。快上车子时,谢秀文忽然回过身来,冲于佑安说:“就这么把我们打发了,大局长也不安排一顿饭?”跟在身后的市政府副秘书长权勇也笑着帮腔,“于局长无动于衷,看来他是不欢迎我们了。”于佑安赶忙说,“哪敢,我是怕领导不给面子啊,既然这么开心,就把会议挪个地方,接着开。”

“好注意,文化局长就是比别人有创意。”权勇一边说一边望住谢秀文,谢秀文抬腕看看表,道,“走吧,我请大家吃饭,于局长你这边还有谁,一块去吧。”

于佑安心花怒放,当下就要给尚林枫打电话,谢秀文虽是这么说,但怎么能让她请呢,号拨一半又顿住,回头跟杜育武说:“你也走吧,市长一定还有教导的,你要一条一条把它记下。”

到了酒店,忽然见丁育庆坐在里面,身边还有两位领导,一位是财政局副局长,一位是南州日报方总编,于佑安心里立刻清楚了,这顿饭是丁育庆安排的,不过安排得有点巧妙,满怀感激地握着丁育庆的手,连问几声秘书长好。打过招呼,于佑安请领导们坐,这时他已完全成主人了,杜育武跑前跑后张罗起来。于佑安暗暗庆幸,刚才幸亏没叫尚林枫,要是叫了,怕这阵尴尬就有了。杜育武可以来,尚林枫到了这种场面,就不伦不类了。

饭吃得相当愉快,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彼此扫一眼便会明白各自心里的事,尤其方总编,本来就跟于佑安关系不错,今天更是使上劲为于佑安吆喝。谢秀文虽为副市长,对丁育庆却很尊重,坐位子时怎么都不肯坐主宾位上,还是方总编硬拉她坐下。方总编说了一句既搞笑又到位的话:“今天就市长一位女的,让我们都沾沾光,以您为中心,秘书长为半径,划个圆,把我们全圆进去。”谢秀文也大不咧咧说,“那我可不敢,你们这么多帅哥,我哪能招架住,要不我搬救兵啦。”方总编接着道,“搬多少也没用,您没看今天这几位,个个如狼似虎,多少都能拿下。”说完又补充一句,“秘书长除外。”谢秀文开起了丁育庆玩笑,“凭什么要把秘书长除外,他不是男人?”

“他是男人中的男人。”

“还战斗机呢。”谢秀文一句话就把在场的人全逗笑了。

有了这个过门,气氛很快就起来了,丁育庆看似随意,却拿捏得很有分寸,既婉转地把于佑安的心意表达了,也为以前于佑安的不周之处巧妙做了检讨,听得谢秀文颇为舒服,主动拿起酒杯要跟于佑安碰。于佑安恭恭敬敬喝了两杯,又说了些场面上的话,结在心里的疙瘩算是化开了。

4

金光耀一早打来电话,让于佑安火速过去一趟。于佑安以为那份材料有了效应,兴冲冲就去了。

径直来到李西岳办公室,于佑安问了声部长好。李西岳的脸冰冷着,没有几天前那份热情。于佑安以为他是冲别人不高兴,没怎么在意,满怀希望地站在了那儿。李西岳没看他,冲门外喊了声金秘书。金光耀紧步进来,李西岳道:“你带于局长去把那事办了。”

于佑安一头雾水,李西岳口气不大对劲啊,进了金光耀办公室,忙问:“怎么了金大秘,部长好像……”

金光耀也不吭气,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卡,递给于佑安:“你的钱,二十八万五千二,一分不少。”于佑安脸色蓦地发白,“大秘书,哪跟哪啊。”金光耀仍就面无表情地道,“部长让我还你的,部长还要我跟你道个歉,不好意思啊拖了这么久。”

“别,别,别,大秘书,怎么回事,你先讲清楚啊?”于佑安硬挤出一丝笑,双手推开那张卡。

“我还纳闷呢,不知道你犯哪门子神经。”金光耀完全没了以前的态度,声音变得又冰又冷。

“误会,金秘书这绝对是误会,你听我解释……”

“不用了,你还是赶快走吧,让人看到不好。”正说着,李西岳那边又在喊金光耀,金光耀说了声再见,就请于佑安出门。于佑安稀里糊涂地就被金光耀推了出来,那张卡此时就像磐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怎么回到办公室的,于佑安记不清了。只记得这天的天特别暗,空气也十分的糟糕。他没叫司机,哪还有心思坐车,步子绝望而又乏力地走在街上,看到别人都绽开着笑脸,像有挥霍不完的幸福或开心事,他的心里除了霉气就只剩茫然。凭什么啊,我于佑安怎么了,做保姆都错了吗?恼着恼着,脑子里忽又涌上一迷团,哪儿出了问题呢?

马路牙子上有对小青年抱在一起啃嘴儿,于佑安差点撞着他们,男的受了惊吓,抬眼怒恨恨瞅着于佑安。于佑安近乎白痴一样跟小青年对望,脑子里反应不过发生了什么。他的白痴相激怒了小青年,那家伙猛地伸出手,像要揍他,于佑安慌忙躲开。仓乱中又差点跟一小货车相撞,货车司机探出头来怒骂道,“想死啊,想死找好车撞,老子赔不起你这条狗命!”

于佑安奋力一脚,踢起一块草坪来,声音很悲壮地骂了声:“操你娘,老子就是狗命!”

接连几天于佑安都闷闷不乐,感觉刚打开了一扇窗门又给堵上了,说不出的憋气与窝囊。方卓娅察觉到他心思,连着追问几天,于佑安都不肯说。说什么呢,弄成这样,还有什么脸面可说!

凭直觉,于佑安相信问题还是出在华国锐身上。金光耀一心要让他劝退华国锐,停止那些愚蠢的举动,于佑安劝过,但华国锐着魔似地根本听不进去,后来还跟他吵了起来,骂他是奴才,是李西岳门下之走狗。跟华国锐几次接触中,于佑安越来越能感觉到,华国锐后面是站着别人的,有人在操纵着老华。是不是车树声暂时他不敢肯定,但这人绝不简单。金光耀想让他把这人说出来,当作一种礼物献给李西岳,于佑安暗暗警告自己,这种火绝不能玩,哪怕李西岳这条线抓不住,也不能去出卖谁,出卖不起啊,而且也不符合他做人的原则。

为官之道,有时候跟为人之道是相悖的,官场为官,有很多时候是情非得已的,政治斗争会时不时地将你卷入是非卷入纷争中,逼迫你做一些与你平时言行格格不入的事,但有一个底线你必须牢牢把握住,那就是绝不该伤害你不该伤害的人。或者,你不能不讲原则地卷入别人的斗争中。政治场没有永远的敌人,一切要看双方的利益或政治需求,今天斗得你死我活,明天就有可能结成新的联盟,而那些背叛别人的人则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被政治唾弃!于佑安甚至由此想到了湖东副县长丁万发,丁万发到现在被“冻结”被“冷藏”,最大原因就是他动了官场这个大家族共同的“奶酪”!而华国锐无疑又是在步丁万发后尘,于佑安已先别人看到了华国锐的结局。

想到这些,于佑安稍稍心安些了,退钱带给他的沮丧去了一半。

周一上午,湖东县长带着湖东文化局一帮人来了,李家堰篆刻文化是这次南州申遗重点,南州一共报了五个项目,于佑安最看好的就是李家堰,湖东方面热情也是极高。县长李响先是就湖东这一阶段的工作跟于佑安作了汇报,然后热情有加地说:“于局长也不来湖东转转,湖东还有很多东西没挖掘出来呢。”于佑安笑说,“湖东我还用得着转吗,我可是老湖东啊,山山沟沟我都跑遍了,怕是比你李县长还熟悉。”县文化局长讨好道,“是啊,于局长在湖东工作的时候,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湖东文化工作,就是于局长手上有了起色的,我们这些人等于是吃于局长的老本。”于佑安心里听着舒服,嘴上却谦虚道,“没那回事,李县你可别听他们乱吹,我在湖东也就干了不到十年,文化方面真还没出什么成绩,不过现在好了,若能把李家堰这个品牌打响,我们这帮人也算对得住那片土地了。”李响又顺着这话进一步道,“是啊,还是于局长有远见,为官一任,如果真能做出这么一件有意义的事来,也算值了。”

这话说得谁也舒服,大家脸上洋溢出平日难得一见的笑来。

说完正事,又东拉西扯一阵,李响说要去见谢副市长,汇报县里文化单位改制的事,一再叮嘱于佑安中午不要有别的应酬,县里在东升大酒店摆了几桌,请请市里的领导。于佑安说一定一定,谢谢李县盛情。将这帮人送走,于佑安拿起电话,想打给华国锐妻子杨丽娟,侧面了解一下华国锐最近的行踪。不管怎么,华国锐还是牵动着他的心,自从上次两人吵架后,于佑安就决定不再跟华国锐单独见面,这种人,见一次心冷一次,现在能做的,就是在电话里劝劝杨丽娟,让她少生点气。电话响半天,杨丽娟没接,再打,告知关机了。于佑安叹息一声,看来杨丽娟是在上课。

门敲响了,先是探进杜育武的头来,接着于佑安就看到一个幽幽的影子,是章山!于佑安心里一动,章山回来后,他还没见过呢。

“局长,章科长有事找您。”每次只要是女同志来,不论有职没职,杜育武都要亲自带进办公室,象征性地站一会,搞点简单的服务,然后找机会退出去。如果是男同志,这道手续往往就省了。这也是杜育武做办公室主任的独到之处。

于佑安起身,朗笑着道:“是小章啊,啥时回来的,快请坐。”

章山腼腆地笑了笑,没坐,站在离板桌不远处,告诉于佑安回来有些日子了。于佑安发现她的情绪不是太好,人也憔悴出许多。

杜育武觉得自己该走了,随手拿起茶几上一份报纸:“局长你们谈,我还有份材料要写。”于佑安说,“你去写吧,对了,中午不要回,跟我去见见湖东的同志。”杜育武嗯着,人已出了门,几乎不被察觉地把门带上了。

“怎么样,老太太身体恢复得还好吧?”

“还行,谢谢局长。”

“谢我什么呢,快坐,坐下说。”没见到她前,于佑安就想着把章山忘掉,特别那次被孟子歌袭击后,更是给自己下了道死命令,但凡野花,无论多美都不能动心,更不能动情。没想这才几分钟,心里就又扑扑升腾着某些怪东西了。

“局长……”章山吞吞吐吐,像是有什么话说不出口。

“没什么事吧小章?”于佑安的声音很温暖。

“局长,我是来向您赔罪的。”章山咬着牙说。

“赔罪?”于佑安呵呵笑出了声,没听明白章山话里的意思。章山接着说,“我姑姑她……”

“你姑姑怎么了?”于佑安蓦地紧起神,他从章山脸上捕捉到一种可怕的东西。

“我姑姑她真不该找部长要钱。”

“真是她?”于佑安惊得合不拢嘴了。这个老妖婆,居然是她作的孽!

章山说,她姑姑成心跟李西岳过不去,北京回来一周后,她姑姑说是要回自己的家,结果却是去市委找了李西岳,两人话不投机,在办公室吵了起来,她姑姑竟然当着金光耀的面跟李西岳要钱,说那钱是人家于局长垫付的,还骂李西岳是不是搜刮民财搜刮惯了。

混蛋!

于佑安简直想搧自己一顿嘴巴,机关算尽,最终却毁在一个老女人身上!章山走后,他用力将门拍上,拿出金光耀退回的那张卡,恨不得撕掉!

不行,我得跟李部长说清楚,这是误会,章静秋这个疯子,她有什么权力要钱?于佑安坐不住了,激动之下就要给金光耀打电话,谁知金光耀的电话先他一步来了。

“是大局长么,我金秘书。”

于佑安赶忙说:“大秘书啊,正想给你汇报工作呢,刚才章山来我这里了。”

“是么?”金光耀打断他,“我也正想跟你谈这事呢,大局长啊,咱们交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些话本不该我这个兄弟说,不过堵在心里谁也不好受。”

“大秘书请讲,我洗耳恭听。”于佑安自己都没想到,有一天会在金光耀面前这么低声下气。

“那好,我就直说了啊,最近南州有股传言,有人恶意中伤部长,不知大局长听到没?”

“谣言,什么谣言?”于佑安又把自己吓了一跳。

“大局长真不知道啊,这就奇怪了,去北京的事,只有大局长知道,怎么会在南州传得沸沸扬扬?”

只觉得当头一棒朝他打来,于佑安当下就懵了。还以为金光耀要跟他报喜,哪料想……

中午十二点,李响派人来接于佑安,于佑安哪还有心情去,整个人蔫了似的,借故文化厅刚来了人,要去接待,将李响的好意辞了,家也没回,躺沙发上瞪着屋顶。

当天下午,于佑安便往省城赶,事发紧急,他不能不向上面求援。路上他给徐学谦打电话,说出了件意想不到的事,请主任拿主意。徐学谦说不会是谢市长这面吧?于佑安说:“跟谢市长无关,是李部长,主任,我惹下大麻烦了。”

到了省城,徐学谦偏又临时有会,发短信让于佑安先找地方住下,晚上见面。于佑安让司机随便开进一家宾馆,登了房,支走司机,躺在床上乱想一通。

是谁放出的风声呢,这些人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要把他搅进去?思来想去,还是没一点头绪。好不容易捱到晚上,徐学谦电话来了,问他在哪?于佑安说在宾馆,徐学谦说到九江饭店来吧,我在2118包房等你。

见了面,徐学谦问到底怎么回事?于佑安将章山和金光耀的话重复一遍,气恼地说:“这女人,害死我了。”徐学谦也没想到会是这个情况,一时语塞,思考半天,道,“佑安啊,这事可做得不漂亮。”于佑安苍白着脸,求救似地望住徐学谦,渴望徐学谦能给他锦囊妙计。可是没有,徐学谦声音低沉地道,“既然这样,李西岳这条路,算是封死了。”

“不会吧?”于佑安的声音变了形,脸上已全然没了血色。

“佑安你也是聪明人,这事难道还有余地,没有!”徐学谦忽然动了怒!

事情让徐学谦不幸言中,省城回来好长一段日子,于佑安都听不到李西岳这边的消息,跟金光耀的接触也明显少了,有时打电话,金光耀爱接不接,于佑安知道金光耀在躲避他。官场就是这样,上面生了气,下面的人就得紧着调整态度,大家都在为自己的饭碗着想,不能怪人家薄情寡义。几乎同时,关于李西岳给章山母亲治病的传言在南州传得越来越多,版本也各不一样,有说李西岳是为了章惠,也有说是为了章山,还有一个更可怕的说法,说李西岳先是玩了章惠,章惠出了车祸,又把目标转移到章山身上,姐妹通吃。

于佑安整天都提着心,那份材料他是绝不再抱什么希望了,只要李西岳不迁怒于他,就算万幸。偏在这时候,于佑安听到一个十分恐怖的消息,文化局长要换人,副局长吴江海蠢蠢欲动,很有可能要取代他,而组织部门给他的落脚点,竟然是正县级调研员!

方卓娅也坐不住了,这天回到家,方卓娅心急火燎地跟于佑安说:“到底怎么回事,你得罪谁了,人家一路走高,牛市牛得快冲顶了,你倒好,节节败退,是不是真要把你调起来?”

于佑安懊恼道:“我哪搞得清,风向不明,乱得像一锅粥。”

“不行,不能这么坐着等死,你去跟李部长说清楚,再把卡还给人家。”

“你说还就还啊,人家又不是你的专用银行。”

“那怎么办,北京这趟罪就白受了?”女人的思维向来简单,官场里曲里拐弯的事,方卓娅压根就搞不清,她就一个心愿,男人必须得挺住,就算斗不过姓梁的,也不能输太惨。

两口子空发一会感慨,认真思考起对策来。

“我看南州这边指靠不住,姓李的也不是什么好鸟,你听听他干的那些事,能是好人?姐妹花,这种男人最不是东西了。还有你那校友,说是要帮忙,关键时候一点用场都派不上。我看你还是往北京这面想,冬娜两口子怎么也比那个主任强,再者人家是京官,跟下面说个话还不跟做结扎手术一样简单。”

“你有比较的没,怎么跟结扎手术一样了,你想结扎谁?”于佑安没好气地斥了声,方卓娅说话总爱拿医院那些事做比较,比喻得又不恰当,而且土得掉渣。

方卓娅咧嘴一笑,刚才她本来想说跟刮宫一样简单,话出口时又换成了结扎。在她看来,不让当官还不跟结扎了一样,总之你是没用了,成了摆设。

于佑安又想一会,道:“看来只有求老郑他们两口子了。”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啥抹不开脸的,你实话实说,多告点艰难,冬娜不会不帮忙的,她对你那么好,去年来南州我就发现,你学嫂对你很特别,眼里有东西啊。”

“乱说什么呢,你这张嘴能不能把紧点?!”

方卓娅挨了呛,并不恼,到了这时候,她就得跟丈夫完全站在一条线上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家老公真要被调起来,以后在姓叶的妖精那儿还能抬起脸来?

两人又商量一会,于佑安说:“电话里说不清,也不能说,人家会计较的,必须去北京一趟。”

“那就去呗,事不宜迟,抓紧动身。”

“可我走不开啊。”于佑安沉沉叹了一声,眉头愁愁地锁上。眼下刚跟谢秀文这边把关系处理好,谢秀文随时都会召唤他,再者,一次次往北京跑,他也拿不出理由啊。愁眉锁了一会,突然盯住方卓娅。

“看我干嘛,不会是?”方卓娅被于佑安盯得发毛,她心里本来就没底,于佑安一犯愁,更加没底了。

于佑安又盯了会,果决道:“就这么办,你请个假,亲自去趟北京。”

“让我去?!”方卓娅惊得叫了起来。

方卓娅最终还是肩负使命,带着于佑安重托踏上了去北京的征程。夫妻同舟,这个时候再不搞夫人外交,怕就没了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