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凡事都要用心思,水浇到哪哪开花,肥施到哪哪长庄稼,心思呢,自然是用到哪哪结果。这是文化局长于佑安的人生格言,甭看它朴素,越是朴素的东西就越接近真理。

下班时间已过了很久,于佑安还呆在办公室。妻子方卓娅连着打了好几通电话,催他回家吃饭。于佑安说老婆你吃吧,我这里来客人。方卓娅生气道:“客人客人,一天到晚就是客人,你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

于佑安笑笑,并不跟妻子生气,方卓娅是大夫,在市人民医院儿科工作,大夫是不懂政治的,就算懂,也只是皮毛。方卓娅眼里只有病人,于佑安很多事,方卓娅都不参与意见,偶尔说两句,也是点到为止。这点上方卓娅很聪明,不像有些女人,男人一当官,自己先就把持不住了,轻者参政议政,重者还要指点江山呢。方卓娅同医院的叶冬梅,每天都要花很长时间说她丈夫,丈夫单位每一样事,她都津津乐道,坐在办公室高谈阔论的样子就像她是撒切尔夫人,其实她只是医院财务科副科长,不过她丈夫倒是有权,南州规划局长。

方卓娅不,她从不在外人面前提自己丈夫,更不会对丈夫的工作说三道四,她对于佑安原来还要求高,指望着有朝一日也能夫贵妇荣一下,后来出了档子事,方卓娅醒悟了,知道男人有权并不是件好事,所以也不再抱那种妄想了,现在她对于佑安要求很低,第一要注意身体,人可以卖给公家,身体不能。第二不能再有外遇,否则她拿手术刀把他阉了……

这个再字,就证明于佑安已经有过一次外遇了。

有了外遇妻子仍然能原谅你,一如既往地关心你,证明方卓娅是个好妻子,于佑安也这么认为。所以现在对方卓娅,于佑安基本上是言听计从顺着她性子的,当然有时候也会惹她生气,男人嘛,最大的特点就是不长记性。

于佑安目前是南州文化局长,对这个职位,于佑安心里是有怨言的,为此他做了不少努力,想让自己的“前程”更光明些,更有希望一点,谁知功夫总负有心人,于佑安非但没能“进步”,反倒离南州权力核心越来越远。他的老朋友、科技局长华国锐跟他有同样的境遇,也有同样的抱负,两人在一起,时常会发出一些生不逢时上错花桥嫁错郞的感慨。下午快下班前,华国锐又来了,先是唉声叹气一番,说这个科技局长实在没法干了,说是科技局,可跟科技沾边的事一点轮不上,整天就顾着给领导提鞋了。于佑安笑说:“给领导提鞋也不错啊,领导就那一双鞋,你以为谁都能提,知足吧你。”华国锐怨气更大,“这鞋跟那鞋不一样,要是真能提到那鞋,苦死累死倒也值了,我提的是破鞋,领导早就弃到一边的。”抱怨半天又说,“人家不把你当碟菜啊佑安,有油水的事,能挨着你我?”

于佑安知道,华国锐说的鞋是怎么回事,最近市里分给科技局一项工作,为南州科技事业树碑立传,重新梳理和总结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南州科技发展历程,说是要为南州竞争中国十大科技城做准备。这种事做起来自然没多大兴趣,热情就更谈不上,且不说南州过去三十年科技发展值不值得总结回顾,这种总结回顾跟你个人的发展前景有没有必然联系,单是竞争十大科技城这一说,就很有些滑稽。“科技南州”是上届政府提出的,南州实在找不到突围的路,政府绞尽脑汁,搞了几次专家会诊,又论证了若干次,最后竟提出个“科技南州”,让人哭笑不得。南州有什么科技呢,卫星、导弹、还是高速火车?就连号称南州科技园的电子城,也不过是帮深圳人卖一大堆淘汰的电子玩具。而于佑安心里一直有个情结,就是想把南州的宣传支点还有打造方向定位到文化上,“文化南州”四个字在他心里活跃了好些年,到现在仍然按捺不住地要往外跳。

这是闲话,华国锐真正的牢骚,来自最近新上的科技大厦,这项目最早是由科技局立项的,从申批到征地到项目发包,也都是科技局在操作,因为项目主体就是南州科技局,可那时华国锐不是科技局长,等他当了科技局长,项目又被前局长带到了新单位城西新开发区,前局长现在是新开发区管委会主任。以前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现在是和尚走到哪佛像供到哪庙也搬到哪,华国锐上午参加了科技大厦开工仪式,面对三个多亿的大项目,心里当然忿忿难平!

发完牢骚,华国锐说:“得动作啊于局,这么干耗着不行。再耗下去,热闹就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怎么动作?”于佑安不紧不忙问了一句。

“还能怎么动作,一跑二送三要,我就不信,别人能做到的,你我做不到。”华国锐说得理直气壮。仕途走到他和于佑安这一步,算是个大坎,这个坎越不过去,你就原地踏步一直熬到老吧。华国锐当然急。

“老套,这话说多少遍了,能不能来点新鲜的?”于佑安显得失望,还以为华国锐今天来有什么伟大创新呢。

“那你来点新招啊,兄弟我也跟着沾沾光。”华国锐接过话,开涮起于佑安来。两人在南州是典型的死党,一个战壕里的,什么话也敢说,什么事也敢一起做。于佑安模棱两可地笑笑,他脑子里是有一些想法的,但这些想法尚不成熟,还不便讲给华国锐。

无聊中,华国锐拿起桌上一份文件,见是市委下发的《关于进一步加强党员干部作风建设》的通知,扫了一眼放下,取笑道:“还在洗脑啊,不错不错,党的好干部,人民好公仆。”说完不过瘾,又道,“你是想做焦裕禄还是想做孔繁森,眼下南州就缺这样一个典型,反面的太多了,正面的一个也没,你老兄要是冲刺成功,那可名垂青史啊。”

于佑安没有心思开这种玩笑,同僚之间偶尔说说牢骚话可以,上纲上线的话,于佑安从来不说,这点他比华国锐修炼得好。祸从口出,这是官场大忌,对于一个想在仕途上有大作为的人来说,管好自己的嘴比什么都重要。

又东拉西扯一阵,华国锐走了,临出门时又强调:“你不动我可动了,到时别说我没吆喝你。”

于佑安苦笑一声,将自己强制性地关在办公室,脑子里开始活跃一些事儿了。

两个多月前,南州市委书记巩达诚和市委常委、组织部长王卓群双双出事,巩王二人暗中建立地下人才市场,封官卖官,收受贿赂,在南州公开选拔正处级干部中,明码标价,将个别职位价格炒到百万元以上。湖东县常务副县长丁万发买官不成,钱又被原组织部长王卓群吞去,不按规则退回来,一怒之下就检举揭发了。省纪委和省委组织部联合成立调查组,入驻南州,一场飓风后,巩达诚和王卓群被双规,四十六名买官者被一一革职,南州政坛发生超强地震。省委决定,原省纪委副书记陆明阳到南州担任新一届市委书记,原省委副秘书长李西岳接替王卓群,担任南州新一任组织部长。

于佑安很庆幸,严格算来,他也是买官队伍中的一员,他曾提着四十万元人民币外加一万美金候在组织部长王卓群回家的路上,一个叫上墨的地方。组织部长王卓群家在省城,大约隔两个礼拜,王卓群就要回家一次,他喜欢自己开车,一个人悠哉乐哉地往省城海州去,途经上墨时,王卓群一般都要停车半到一小时,据说他家祖坟在那儿。时间一久,秘密被人发现,上墨就有了另外一种用途,成了王卓群收受礼金的地方,跑官者只需把看中的位子还有个人基本情况写在纸上,连同钱物一并交给他,王卓群就心领神会地走了,有时双方甚至连句话都不说,搞得跟地下党接头似的,非常神秘。于佑安的志向是南州规划局长,他太爱这个位子了,感觉自己生下就是当规划局长而非文化局长、广电局长的。在采取一系列措施而终不能敲开王卓群在南州和省城海州两个家门后,于佑安按照高人指点,提着一大包钱候在上墨那颗老榆树下,那天他果然见到了王卓群,王卓群也确实到山后祖坟那边去了一趟,可惜,于佑安没能学别人那样把要送的东西送出去。王卓群严厉批评了他,并警告他再敢如此围追堵截,搞这些歪门邪道,将严格按党的组织纪律予以查处。不久之后,于佑安垂涎好久的市规划局长换了新人,令他震惊和沮丧的是,梁积平居然从一大堆人中杀将出来,由建委副主任升任规划局长。想想,他在广电局干一把手的时候,梁积平不过是建委建管科科长,短短几年,梁积平似是坐了直升飞机,而他……

不得不承认,巩达诚和王卓群手上,于佑安混得十分狼狈,按他的话说,就是缩水缩得找不到自己了。巩达诚和王卓群刚来南州时,于佑安是南州市广电局长兼党组书记,后来为了照顾老同志于幼苗,市委组织部建议他把书记一职让出来,于佑安想想,不就一书记么,兼着也兼不出什么名堂来,于是让了,没想随后南州来了个大换班,市教委、广电局、文化旅游局三家索性来了个推磨似的大轮转,教委主任到广电局担任局长,于佑安到文化旅游局担任局长,原文化旅游局长到教委担任主任。三人中,最吃亏的当然是他于佑安,广电局再怎么着也要比文化旅游局强,如今传媒时代,哪家企业不做广告,南州又是经济大市,企业如雨后春笋,蓬蓬勃勃地往外冒,电视台一年的广告费高达十多个亿,大把钱没地方花呐。这还不算,这些年各级领导都重视形象工程,争着上电视上报纸为自己为单位树形象,电视台巧妙利用资源,连着开辟几个专栏,这个访谈那个专题,直奔政绩工程而去。那些部局领导见了他,哪个不点头哈腰,就连个别副市长,远远见了也要老于老于喊个不停。风光,自在,享受!而文化旅游局算什么,典型的清水衙门,听上去是一级单位,事实上却比某些二级单位还要二级。这倒也罢,风水轮流转,没有哪个坑是固定给你的,官场为官,适当地迂回一下也是必需,只要你措施得力,功夫到家,精心谋划,缜密运营,理想中的那个坑一定会得到。

事情偏偏不是这样,于佑安左挤右挤,终还是没能挤到巩、王那条船上,半年前,王卓群为安排自己的亲信兼情人罗如芬,几次在常委会上提起,要将文化旅游分设,巩达诚最终采纳了这建议,以旅游兴市为名,将旅游局单设,罗如芬如愿以偿,从文化旅游局副局长升为旅游局一把手,愣是将他手中本来就够可怜的那点资源又挖走一大块,如今旅游局倒成了大热门,要钱有钱要项目有项目,他的文化局反成了一道凉菜……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巩、王时代终于结束,于佑安终于长出一口气,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算是驱走了乌云,迎来了太阳。

陆明阳和李西岳到南州已经两个多月,这两个多月,于佑安没学别人那样急不可待,一来就扑上去找感觉,他表现得很平静,甚至故意装出一副一蹶不振的颓废样子。华国锐不明就理,真以为他心灰意冷,调侃道:“看看你那无精打采的样子,好像老婆离了情人跑了钱输光了肠胃上有了癌脑子里有了瘤,整个一斗败的公鸡,我要是明阳书记,二流文化局长都不让你做了。”于佑安拱手作揖,“饶饶我吧老兄,我实在是兴奋不起来了。”

“咋,缺兴奋剂还是缺炮弹?”华国锐开玩笑道。

“啥也不缺,缺心劲。”于佑安沮丧着脸道,一点看不出他对未来有什么向往。

华国锐被他迷惑,十分可惜地说:“你是在糟蹋自己,以你于大局长的能力,就是当副市长也不过分。”又道,“老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次要是抓不住,你可……”

话里的意思明白不过,南州高层是大换血了,下面的班子仍然是巩、王时代的老班底,陆明阳和李西岳虽然在会上一再讲,对部局和各县区班子暂不做调整,要确保干部队伍的稳定性和工作的持续性。但那只是表态,是所有新领导上任时的一种姿态,一种策略。真正的用意,怕是藏在策略后面。

吃一堑长一智,于佑安在观察在思考也在总结,为什么巩、王手上自己没分到半瓢粥呢,不是他们太专太横,而是自己没找准命门,点错穴了。钱谁都有,区分也不在多少,外界都说谁送得多谁能得利,那是瞎传,官场不跟地产界,官位也不像某一块地,可以明码标价可以互相竞标,最终谁出价更高谁得手。官场中缺了钱是不行,但钱绝不是万能的,真正起决定作用的还是钱背后的东西。

比如说在王卓群担任组织部长时,为了扭转被动局面,于佑安就曾跑通了省里一位要员,此人对组织部长王卓群有栽培之恩,这关系算是够硬吧,可万万没想到,此人跟书记巩达诚的老上司暗中不和,两人明着能握手拥抱,暗底里却恨不得使出什么致命招数将对方打入地狱,结果适得其反,巩达诚轻轻一句:“佑安你是文化人,还是留在最需要的地方吧。”就把他打发了。现在想想,就有些后悔,打通那个环节多不容易,就因没把人家的背景还有幕后全搞清楚,鸡飞蛋打,弄得一场空。

这次他得沉着,得冷静,得先把陆、李二人的班底探清楚再行动。外界说的不错,如今求官重在一个“跑”字,这个字便是官场的精华,不跑绝不会有收获,但如何跑,从哪个方向跑,文跑还是武跑,抄近道还是迂回包抄,却是门大学问。

于佑安还在怔着,桌上的电话响了。奇怪,这个时候怎么还会有电话打进来?于佑安边犯惑边抓起电话,喂了一声,电话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局长啊,我就知道你还在办公室,太鞠躬尽瘁了吧。”

是组织部长李西岳的秘书金光耀。

金光耀跟于佑安关系不错,属于特能谈得来的那种,巩、王手上,金光耀也在坐冷板凳,他原是干部一科科长,王卓群看不惯他,把他调整到干部二科。干部二科跟干部一科比起来,不只是科室的区分,悬殊大着呢。金光耀自知遭贬,也不去争,埋起头来看书,啥书难懂看啥书,实在闷极了,就跑文化局跟于佑安天上地下的乱说一通,泄泄闷气。李西岳到南州,连着挑了几个秘书,都觉不合适,最后看中金光耀。于佑安听说,李西岳对这个秘书很满意。

“大秘书啊,怎么把我想起来了?”于佑安心里热热的,这个电话驱走了他的孤独还有寂寞。

金光耀朗声说:“大周末的钻办公室干什么,也不跟兄弟们联络联络感情。”于佑安哎呀一声,这才意识到今天是周末,连忙道,“不好意思大秘书,我把周末给忘了。”

“大局长废寝忘食,了不得,如果都学大局长这样,咱南州早就变样了。”金光耀取笑了几句,道,“出来吧,兄弟们想你了,金海洋五楼芙蓉厅,一起过周末。”

一番话说的,于佑安肚子咕咕叫起来,边收拾东西边笑,真是糊涂啊,连周末都能忘!

到了金海洋大酒店,才发现金光耀不是一个人,陆明阳的秘书安小哲也在,包房里还有两位美女,一位于佑安认得,电视台美女主持谷雨,老朋友谷维奇的宝贝女儿。另一位没见过,一张俊美而又暗含几份妖冶的脸。

安小哲率先起身,热情地跟于佑安握手:“局长好,一直想请局长坐坐的,可惜总也如不了愿。”

“你是金牌秘书,哪有时间坐。”于佑安笑握着安小哲的手,目光却在陌生美女身上滴溜滴溜转。安小哲忙介绍道,“秦小姐,大美人,华洋投资公司总经理助理。”

“好啊,两帅哥宴请两美女,经典派对啊。”于佑安声音夸张,借以掩饰自己在秦小姐和谷雨面前的不自然。华洋投资公司他知道,旗下有八大实体,老板华雪曼是海东省十大民营企业家,全国“三、八”红旗手、劳动模范。于佑安在广电局时,还专门派人到省城做过一期她的节目。

秦小姐伸出手:“早就耳闻局长大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

谷雨也走过来,冲于佑安叫了声叔叔。安小哲开玩笑道:“谷大记者嘴真甜,见了谁都叫叔叔。”谷雨白一眼安小哲,“那我也叫你安叔叔?”

“不敢不敢,受不起。”安小哲说着,拉了下椅子,请于佑安坐。于佑安犹豫一下,还是坐在了正中。

“你爸身体最近好吧?”于佑安礼节性地问谷雨,谷雨微微欠欠身,“托于叔叔的福,我爸身体硬朗着呢,于叔叔有机会去省城玩啊,我爸说挺想您的。”

“过两天吧,过两天去看望你爸。”于佑安一边说,一边揣测这四人的关系。秘书利用节假日在外面请女人吃饭喝酒已是常事,不值得大惊小怪,就是再搞野一点,也在常理之中。秘书是领导的贴身小马夹,领导能搞的秘书当然也能搞,况且这两位一位是南州最大的金牌秘书,金光耀虽然次也一点,但怎么也在银牌系列,他们带几个女孩子出来,还不小菜一碟。问题是谷雨不是那样的女孩子,于佑安对谷老的宝贝女儿还是有信心的,认为她不是吃那种饭的人。

“一来就思考,局长现在真成哲学家了。”金光耀见他凝着眉不说话,拿玩笑话提醒,于佑安意识到失态,慌忙一笑,“我是想当哲学家,可哲学不答应。点菜吧,肚子快要饿扁了。”说着又冲谷雨多望一眼,见谷雨一本正经坐着,就想自己这毛病真是不好,见啥也乱想,迟早会让思想搞乱自己。

菜早点好了的,安小哲冲服务员一招手,很快工夫,桌上就摆满了。既然是周末,酒自然少不了,金光耀先抓过酒瓶,说了一番客气话,开始敬酒。接着是安小哲。于佑安跟安小哲关系虽没金光耀那么铁实,但面子上还是很能过得去,市委市政府这帮秘书,于佑安基本都能混得来。有一个根本的原因是他以前写过诗,发表过不少作品,加上这些年一直在文化口担任领导,在秘书们眼里,他算是南州的大文人,秘书们对他有几份敬意,个别场合甚至不拿他当领导,而当文人领袖,于佑安也欣然接受。

菜还未动,于佑安已有点飘了,让酒灌的,秦小姐敬完,于佑安装作招架不住地冲谷雨说:“小谷你就别敬了吧,让我缓口气吃点菜。”谷雨倒是懂得体贴,本分地说,“好的于叔叔,您先吃菜吧。”说着往于佑安碟里夹了一块鱼。

跟女人吃饭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这女人太熟了,吃饭就分外热闹,如果其中还有暧昧的成分,那吃得就不只是热闹了,还带着色情。另一种就是女人跟你有一定距离,或陌生或有别的障碍,双方必须矜持必须克制,这饭就吃得吭巴,不畅快。

今天显然有障碍。于佑安原以为,金光耀和安小哲会在两位美女面前大展手脚,没想他们只是简单开了几句玩笑,蜻蜓点水般一掠而过,谁也不敢往深里去,就正正经经喝起酒来,那种带味儿的话一句都没有,看来他们之间也不敢放得太开。于佑安更觉蹊跷,安小哲他不怎么掌握,依金光耀的性格,如此规矩他还是头一次见。

或许他们之间有什么埋伏吧。

饭很快吃完,秦小姐接了个电话,说实在对不起,得走了,说着就提包。谷雨也说要走,晚上还要加班,使劲地跟于佑安陪不是。说本来周末,应该好好陪陪于叔叔的,偏偏单位有活没做完。于佑安说没关系,工作要紧,你快去吧。金光耀客气地挽留几句,人却很热情地把她们往门外送。等重新坐下,金光耀长叹一声说:“总算打发了,这差事不好干啊。”安小哲挖苦道,“好干的差事能轮到你我,凑合着吧,餐了秀色还要发牢骚,装。”金光耀起哄,“我装什么了,有什么可餐的,你餐到了吗?”

“我当然餐到了,于局也餐到了,就你太贪,你还想怎么着?!”

于佑安马上摇头:“两位,千万别把我拉进来,这游戏不是我玩的,你们年轻,玩什么也不过分。”

“于局长您老么?”安小哲忽然盯住于佑安,一本正经问。于佑安被他的样子弄愣了,半天没反应过,直到金光耀也学说一句,“于局长您老么,不老,好强壮哟。”才猛然醒过神。这话有来历,说的是巩达诚在职时在南州看中一女的,年轻,刚刚二十出头,有次秘书帮他约了出来,吃饭中间,巩达诚客气了一把,说自己老了,想探一下女人的心思。哪知那女人马上用炽热的目光望住巩达诚说,“巩书记您老么,不老,一点不老,我看着好强壮哟。”这话起先没传开,后来巩达诚出事,这话就像流行病毒一样,一下就蔓延开,成了经典,各种版本都有,有说是在饭桌上,也有说在宾馆床上,更有甚者说就在书记的车子里。

于佑安哈哈大笑,忙说自己不老,还强壮着呢。

两位美眉走后,气氛立马松弛不少,金光耀显得更为活跃。言谈间于佑安才知道,两位秘书是去省城送领导回来的,下周省里开会,两位领导便早早回去做准备,两位美眉也是一同去的。去了而不住下,就证明跟领导的接触还不够深,不过于佑安还没搞清她们到底谁是谁的。闲谈间,就试着说了一句:“好啊,都成护花使者了,怎么样,感觉不错吧?”

金光耀诡秘地一笑,把话头抛给安小哲:“感觉怎么样,你问安大秘书。”

安小哲立马摇头:“不敢不敢,感觉不是乱有的。”又道,“我们也只有陪人家吃饭的这点福气,哪里能像于局长想像得那样美好。”

这话似有暗示,于佑安揣摩出八九分,不敢往下揣摩了。自古以来领导的隐私是最大的机密,谁敢犯这个戒,谁离掉乌纱帽的日子也就不远了。话题终于绕开两美女,往于佑安最关心的地方落。于佑安想趁此机会跟两位秘书多唠唠。秘书的嘴等于是领导保险柜上的钥匙,能把它哄开心了,相关情报也就知道了。

“都疯了啊于局长,一路上全是南州的车子。”金光耀说。

“南州的路,不跑南州的车子还要跑上海的?”于佑安故意装傻。

“哪,我说的车子跟你说的不一样,怎么消息那么灵通呢,估计家里屁股还没坐稳,就该又往外出了。”

于佑安听出是说什么,默住声,心里同时感叹,别人就是比他有胆识,追着屁股往省城赶,两位领导的屁股当然坐不稳了,弄不好楼下得排长队。

“我回来的路上看见华局长的车子了,这次老华有点破釜沉舟。”安小哲也说。显然,两位秘书对南州部局长们锲而不舍的精神深表敬佩,谁跑得快谁跑得勤,可以瞒得了别人,休想瞒过他们。当然,他们话里也隐隐透出些不满,可能是对自己的“被越过”心怀不满。秘书更多时候是桥,两座桥同时被越过是有点不大正常。

“老华?”金光耀放下刚刚抓起的酒杯,冷冷一笑,忽又想起华国锐跟于佑安的关系,忙跟于佑安碰了碰杯,压低声音道,“有些事可以快,有些未必,欲速则不达,就怕车太快掉不过头,弄不好一头栽进去,再后悔可就晚了,你说呢于局长?”

于佑安明显听出话里的意味,又不好表白,只能暧昧地笑笑。看来老华真是不被他们看好啊,就又猜想往省城去的还有谁?安小哲插话道:“上不动而下乱动,大忌啊,我看还是于局长踏实,管他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伟人风范,好!”说着抓起酒杯要跟于佑安碰,于佑安边碰边说,“我哪有这等气魄,我是两腿乏力脚下缺章法,迈不动步啊。”安小哲诡秘一笑,“不会吧,于局长能没了章法,想必是在运筹帷幄到时候来个出其不意吧。”

“大秘书太抬举我了,真要那样我天天请二位喝酒。”

“好,喝酒!”金光耀声音很壮烈地说。

这天他们喝到很晚,临分手时,金光耀告诉于佑安,梁积平也在省城,正在马不停蹄活动呢。

他还活动什么?分手之后,于佑安就明白,梁积平定是在为自己善后,巩、王虽是双规,但余波尚未彻底平息,一度时期风传梁积平也要进去了,后来却又平安无事。不知是喝多了酒的缘故还是心里真有那样的想法,进自己家门的一瞬,于佑安忽然恨恨说了句:“你最好还是给我进去吧!”说完嗵一声,推开了门。

方卓娅正坐在沙发上生气呢,见他喝得面红耳赤,一扭屁股进了卧室。于佑安喊了声老婆,晃了两晃,哇一声,爬洗手台上吐开了。

于佑安其实不胜酒力的,今天跟两位秘书喝,其实是在拿身体赌博。

2

接下来的几天,于佑安不断听到谁谁去了省城的消息,现在这方面真是敏感,陆明阳和李西岳在南州倒也罢了,二位领导在省里,南州哪个部局长不在,就有人说是去跑了,跑一时成了南州最热门的话题。

省里的会只有两天,陆明阳和李西岳却待了一周,这一周,南州几乎成了空城,有点权的几乎都不照面儿。周四政府办通知开会,点明让部门一把手参加,等到了会议室,除于佑安和另外两个部门的一把手外,到的都是二把手三把手。市长车树声扫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把主持会议的任务交给新来的一位副市长。会议很简单,安排这一季度的生产计划,但车树声那一眼扫得不简单。于佑安暗自揣摩,车树声召集这次会议可能是别有用意,这么多一把手不在,车树声会没有想法?

于佑安心里焦虑不安,别人都在行动,他怎么办?南州的局面让人充满想像,也让人充满困惑,人们活动无非两层意思,一是看中了新位子,想抢在第一时间到书记部长那儿挂号报到,跑官就跟北京城里挂专家号一样,早挂一天迟挂一天是有很大区别的,尤其在新领导面前。另一层,就是要害部门的领导保位子。都说升官难,其实要保住现在的位子也难。且不说眼下班底都是巩、王手上的,就算跟巩、王没关系,那些要害部门也有众多双眼睛盯着,稍一疏忽,别人就会抽走你屁股下的椅子。文化局长虽说不怎么响亮,但好歹也是个局长,于佑安担心,不要让人冷不丁把他给挤下去了。

到了周末,就连一向不把这事当事的方卓娅也耐不住了,突然问:“你真能沉得住气?”

这时候的于佑安已经有了新想法,他固执地认为,什么事都不是一窝蜂的,大家蜂拥而去,反倒会让局面变得混乱,不如静观一阵,看有没有新的变数。

“沉什么气?”他故意装作不知地问方卓娅。

“在老婆面前装啊,我们医院都吵翻了,说是那人又要升。”

“往哪升,当你们院长啊。”于佑安挖苦一句,他从不在方卓娅面前暴露心思,自己的事装自己心里,这是他从政多年养成的良好习惯。女人的心理不比男人,官场的事,女人知道得越少越好,看看那些翻了船的官员,有一半是从老婆身上打开缺口的,包括前组织部长李西岳,近三百万的存款都是老婆交待出的。当然,于佑安怕得不是这个,他是怕方卓娅搅乱他。枕头风是吹不得的,轻者着凉重者乱阵,于佑安相信自己能应付得了这局面。

方卓娅又说一句,于佑安才知道方卓娅的关心从何而来,原来是受了叶冬梅的刺激。梁积平家跟他们家恰恰相反,叶冬梅那张嘴十分积极,梁积平这边只要有风吹草动,叶冬梅保证就在医院叫嚣开了。他同情地看了妻子一眼,女人们只认一个理,仿佛活着就是为了跟某个人赌气。

周日下午,于佑安连着接了几个电话,说是南州可能要出事,情况不妙。于佑安呵呵一笑,没怎么往心里去,能出什么事呢,那么大的事都出了,也没弄翻几个,还会有什么事?晚上很迟的时候,金光耀突然打来电话,神神秘秘说有戏看了,等着吧,这次一定热闹。于佑安猛地从床上坐起,看来他的预感要被证实了。

第二天清晨,于佑安很早就来到办公室,路上他看到市长车树声的身影,有点孤独地走在清晨微凉的风中。对这个总也不走运的市长,于佑安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同情,觉得他跟自己一样,也属于怀才不遇,老是被人挤兑。以前巩达诚一手遮天,他除了埋头干活,似乎总也没有发言权。巩、王出事,本来他是很有希望挪到市委那边的,谁知又来了个陆明阳,似乎比巩达诚还强硬。市长门前冷落就是印证。于佑安快了几步,想追上车树声,车树声对他还是有点影响的,特别是申遗工作,车树声在多次会上给予了充分肯定。后来一想自己这是干什么啊,人家是市长,自己算啥,犯得着你去同情他?于是打消追赶的念头,拐进另一条巷子。到了办公室刚坐下,门就被敲响,于佑安以为是打扫卫生的“四0、五0”人员,开了门却见是华国锐老婆杨丽娟,市八中英语老师。

“见我家老华没?”杨丽娟进门就问,样子很急。

“没见啊,怎么,又是一夜未归啊。”于佑安用玩笑的口吻说,两家太熟悉,杨丽娟跟方卓娅情同姐妹,什么话都说,从来就不藏底儿,有时杨丽娟还称他姐夫呢。

“姐夫你别开玩笑,我怎么感觉不大对劲。”杨丽娟越发急,脸上表情很骇人。于佑安这才正经起来,问,“到底怎么回事?”

“他昨天晚上回来过,大约九点多吧,我在洗澡,好像拿了件什么就又走了,到现在也联系不上。”

“联系不上就别联系,又不会飞掉。”于佑安给杨丽娟宽心,他发现今天的杨丽娟跟往常极不一样,也不敢乱说话了。

杨丽娟又道:“不是那么回事,早上他们办公室主任来过电话的,吞吞吐吐像有什么要说。姐夫,老华该不会出什么事吧?”杨丽娟脸色越发苍白。

“丽娟你乱说什么,一不偷二不贪,不就一科技局长,能出什么事?”

“可我的心乱跳个不停,姐夫你快找找看,他要是出了事,我们娘俩可怎么活。”杨丽娟越说越怕人,于佑安一边安慰一边抓起电话,华国锐手机果然关机,打办公室,也没人接。

能去哪呢?于佑安猛地记起华国锐还有一个号,拨一半又停下,这号码杨丽娟不知道,男人有不少秘密是瞒着妻子的,于佑安也一样,该瞒方卓娅时照样瞒,他一部手机拿了三年,方卓娅到现在都不知道。

“这样吧丽娟,你先回去在家等,我这边联系到马上通知你,对了,这事暂不要跟任何人讲,明白不?”

杨丽娟点了下头,慌慌张张走了。于佑安掩上门,紧着就拨另一个号。手机通着,但没接。等了一会又拨,通了。

“你在哪?”于佑安问。

华国锐疲疲沓沓说:“还能在哪,省城。”

“今天周一,你还窝在省城干什么,知不知道你老婆很急?”

“她急,我还更急呢。”华国锐脾气暴躁地发起了火,又道,“算了不跟你说了,麻烦你跟她说一声,我下午回来。”

“你没事吧?”于佑安忽然把心揪紧了,华国锐的语气很反常。

“怎么,你于大局长也盼着我出事?”华国锐突然扔过来一句比刀子还冰凉的话,于佑安气得当下就把电话压了。过了一会,心情平静下来,正准备给杨丽娟打电话,办公室主任杜育武进来了,磨蹭了一会,悄声道,“有人跑官跑出了事,撞枪口上了。”

“有那么严重?”

“刚才路上遇见组织部一位老科长,听他口气像是很严重。”

于佑安哦了一声,没再下问,心里竟然怪怪地涌上一层兴奋感,又一想这样太卑鄙,抹了把头发说:“你去找一下明阳书记上次会上的讲话。”杜育武嗯了一声出去了,于佑安一屁股坐椅子上,难道撞枪口上的是华国锐?

情况果然糟糕,上午九点,于佑安得到确切消息,市委那边召开紧急会议,议题虽然没透露,但听打电话者的口气,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再跟华国锐联系,华国锐那部手机也关了,于佑安做着种种猜想,心里忽一会高兴,诅咒着那些跑官的人,心想统统撤了职才好。忽一会又害怕,千万别殃及到老华啊……

下午两点半,华国锐还没回到南州,市委通知的大会已经召开了。会议由李西岳主持,书记陆明阳和市长车树声都在主席台,陆明阳板着面孔,神色颇为严肃,车树声双手抱着杯子,比平时威严出不少,脸上是让人揣摩不透的表情。于佑安瞅瞅四周,见参会者神情全都肃然,心里禁不住起了寒意。李西岳先讲了一通很原则的话,大意就是南州曾经发生过令人痛心的事,一届班子毁在了腐败上,跑官卖官,伸手要官,这些丑恶现象屡禁不止,极大地损伤了干部队伍的积极性,也给南州党风廉政建设带来的挑战,市委、市政府有决心刹住这股歪风,给逆风而上以严厉打击,将南州各项工作尽快引向正规。李西岳说完,纪委书记代表市委宣读了一项决定,这决定就是在上午的会议上做出的。

华国锐果然中弹了!

作为重点,华国锐送给李西岳的一副名画还有十万元现金被摆到大会主席台上,还有三名副处级领导送到省城陆明阳家里的礼金暨物品也一一被拎到了会场,华国锐被当场撤职,三名副处级领导两名被调离原工作岗位,一名背了处分。

会场寂静无声,谁也没想到陆明阳和李西岳会来这一手!接下来车树声跟陆明阳讲什么,于佑安一句也没听进去,脑子里反复闪着华国锐和杨丽娟的影子,老华啊老华,这就是你动作的结果!

会议还没结束,杨丽娟的电话就打来了,幸亏于佑安将手机调到了静音上,他琢磨着该给杨丽娟回条短信,在手机上触摸半点,手指竟颤抖得输不出一个字。直捱到会议结束,回到办公室,却又不知该跟杨丽娟说什么。

方卓娅及时打来了电话,问到底怎么回事?于佑安说什么怎么回事?方卓娅很有情绪地说:“你还瞒啊,人家在医院都当新闻发言人了,小人得志,跑官的又不是华局一个,怎么把他当典型,欺负人也不能这样啊。”

于佑安生怕被人听到似的,压低声音说:“这事回去说好不好,人家是人家,你管好自己的嘴。”

方卓娅哼了一声,又道:“我是替丽娟打抱不平,谁想送啊,还不是这帮王八蛋逼的,不收人家的钱退了不就行了,做这种样子给谁看。”方卓娅骂了句脏话,愤愤不平道,“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不是东西。”

听妻子越说越不像话,于佑安慌忙将电话压了。下班回到家中,杨丽娟坐在他家沙发上,正捂着鼻子嘤嘤地哭。见他进来,方卓娅说:“佑安你给评评理,跑省城送礼的难道就老华一个?姓梁的那王八蛋指不定送了多少呢,要不然他老婆会那么开心?还有,不是说一直要查他吗,怎么越查他越滋润。拿软杮子捏,这伙王八蛋还让人活不活?!”

“你悄点声行不?”于佑安看着杨丽娟,声音有点委琐地说。

“我就不小声,咋了,这是我的家,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像你们,一个个龟头龟脑的。丽娟咱不哭了,等老华回来告他王八蛋,我就不信天下没讲理的地方。”

“你少添乱行不行,你告什么,告谁,人家这是……”于佑安把未说出的话咽下,拿起一张纸巾递给杨丽娟,问,“老华还没消息?”

杨丽娟哽咽着说:“电话打通了,人在省城,说明天回来。”

第二天,华国锐一回到南州,就闯进了于佑安办公室。“老于你说说,你说说这是什么理?”于佑安连惊几下,他怎么能到办公室来?走过去忙锁上门,提醒了一句,“老华你先冷静点。”

“我冷静不了!”华国锐口气很冲,看上去他倒是理直气壮。

于佑安婉转地劝道:“这事也不是冲你一个人的,怪只怪你时运不佳。”

“什么时运,他们这是拿我做祭品,想把自己摆到神坛上,一伙假道学,政治流氓!”

华国锐声音越来越高,几近是在叫嚣了,于佑安拦也不是挡也不是,正犯着急,杜育武敲门进来了,道:“局长,秘书处打来电话,让您现在过去一趟。”然后才转向华国锐,冲他微微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于佑安如获救星般,连着说了三声好,华国锐脸上燃着的那股激情没了,泄气似地道:“老于你忙吧,你忙,我回家。”望着华国锐有点孤独的身影,于佑安心里涌上一层苦涩,一个人的政治前程说没就没了,半辈子的打拼啊……感伤一会,转而问杜育武,“刚才说什么,秘书处什么事?”

杜育武不安地垂下头,低声道:“啥事也没,我是怕……”

“行了,你忙去吧。”

华国锐像一块巨石,砸在了南州浑浊的水里,一时在南州掀起不少波澜,有人惊,有人疑。于佑安除了再次庆幸外,剩下的就是茫然。其实南州变成空城那几天,他是按捺不住的,差一点就要行动了,后来是省里一位老同学、省政府办公厅徐副主任提醒他,让他稍安勿躁,别急着冲浪,他才把心思强压了回去,现在看来,陆明阳和李西岳这一招,是有人看出破绽的,他们演得并不妙。不过此举确实对南州震动不小,此后一段日子里,于佑安再也听不到有谁活动的消息,南州似乎规规矩矩,变得让人不敢相信了。

这天他借到文化厅汇报申遗工作的机会,又一次跟自己的大学师兄、省政府办公厅副主任徐学谦坐在了一起。

“怎么样,心劲还没缓过来?”徐学谦笑问。近段日子,各种各样的消息往徐学谦耳朵里传,挡都挡不住。没办法,办公厅这种单位,向来就是信息汇集地,要不怎么能称官场码头,不管是垃圾信息还是绝密级的,总有人神神秘秘给你说来,徐学谦也是从这些信息中得知于佑安近况的,说于佑安萎靡不振,有种癌症患者等死的无奈和绝望。

于佑安讪讪笑了笑,恭敬道:“没那么严重,只是精神差一些,让主任见笑了。”

望着这个大学时代低自己三级毕业后却交往甚密的学弟,徐学谦有点爱怜和同情地说:“我听南州那边的同志说,你现在状态低迷,心灰意冷,不至于吧,你佑安同志那么经不起摔打?”

于佑安感叹一声,带着很深的心事道:“这五年,我觉得自己压抑出病来了,今天找主任,就是想求个药方。”

“药方我没有,不过你这样子真让人担心啊,佑安。”徐学谦也叹息一声。徐学谦跟巩达诚原来在同一单位工作过,两人配合得不是太好,巩达诚到南州,徐学谦一直想帮于佑安,但总觉有力使不上。后来他帮于佑安跟路副省长搭上了线,路副省长最早给王卓群部长当过领导,那还是在县上的时候,两人关系一直不错,王卓群去南州,也是路副省长向组织推荐的。原想有了路副省长这只手,于佑安那点小心愿实现起来就不是问题,不就一规划局么,又不是要竞选副市长,没想路副省长跟原省长方振岳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节,方振岳一句话,就让巩达诚把路副省长那只轻易不伸出的手挡了回去,弄得路副省长极为恼火,不留情面地就训他:“以后这种事你离远点,你是副主任,还没到组织部长的位子上。”徐学谦为此心里也是拧巴了很长一阵子,挨副省长的批,他还是第一次。拧巴之后,就怪巩达诚,巩达诚连路副省长的面子都不给,这官,当得太离谱了些吧?现在巩达诚倒了,方振岳也到了全国政协,算是人生最后一站,他就想再尝试着为于佑安做些什么。可惜派往南州的陆明阳还是方振岳那条线上的,而且此人在省纪委时就表现得铁骨铮铮,刚直不阿,跟他们这帮人接触也不是太多。纪委嘛,走出来的干部总得跟别的部门有些不一样。徐学谦思来想去,要帮于佑安,还得从李西岳身上下功夫,他跟李西岳多少还有些交情,可此人生性诡异,做事极为隐秘,城府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一度曾风传,他要直接升任省委秘书长,怎么突然去了南州,而且只当个常委,徐学谦到现在也没搞清。从李西岳到南州这两个月的情况看,他给自己定位很准,就是一心一意给陆明阳当参谋、当助手,为陆明阳在南州闪亮登场搭好台服好务,自己倒像是没啥政治抱负。太新鲜了,要知道,原先在省委大院,李西岳排名是在陆明阳前面的,各方面的呼声都要比陆明阳高,他们两个在南州的地位打个颠倒才符合常情。现在这一幕,是有点让人看不懂。

不过最重要的倒不是陆明阳跟李西岳演什么戏,说穿了,这两人在南州也演不出什么戏,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先把样子做足再说,这点徐学谦倒是看得很清。南州也好,省里也罢,念的经是一样的,不过庙大庙小罢了。关键还在于佑安,他不能一蹶不振,更不能失去斗志。

内心里,徐学谦很看好自己这个学弟,也常常替于佑安发出怀才不遇的感慨。此人对城市规划真是有一套,特别是他提出的建设文化南州这一大思路,绝不是新瓶装老酒,而是实实在在从南州实际出发,大打文化品牌,让古城南州贴上厚重的文化标签,如此以来,南州的优势一下就凸显出来。那方案徐学谦看过,感慨万端,受益匪浅,为南州错用这样一个人,惋惜。他建议于佑安把方案呈给李西岳,不知道于佑安是否做了?

“那份报告你给西岳同志递了没?”他问。

于佑安道:“上上周通过他秘书递的,到现在没有消息。”

“你想要什么消息?”徐学谦笑出了声,他发现于佑安有时很精明,城府深得怕人,有时又像个学生,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能看到就不错了,你还指望他能采纳?”徐学谦又说。

“不敢。”于佑安嘟囔了一声。他也觉自己愚蠢,怎么到现在还想入非非呢,幼稚!报告他是通过金光耀递上去的,金光耀让他别急,可他还是按捺不住地要急。

“好了,不说这些了,关键要抖起精神来,我就怕你沉在往事里醒不过来,人不能被往事拖住啊。”说完这句,徐学谦默了默,忽然想起陆明阳和李西岳刚刚合手演的那出戏,很有兴致地问:“明阳和西岳听说出手很猛啊,有人撞枪口上了?”

“撞得很重,鼻青脸肿,标本一样给贴了出来。”于佑安如实回答。

“你怎么看?”徐学谦笑眯眯地望住自己的学弟,目光里分明含着别的意味。陆明阳到南州,徐学谦心里是很不平衡的,原来他们都在一个水平线上,陆明阳到南州这么一干,情势就大不一样了,再怎么着人家也做过诸候,他后悔自己没有抢先一步,要不然……

“该撞,又不是早市。”于佑安想也没想便答。

徐学谦哈哈大笑,拍了下自己的大腿说:“妙,早市这个比喻你用得妙。”

“明阳书记和西岳部长是有点跟前任不一样。”于佑安被徐学谦笑迷魂了,紧忙补充一句。

“说说,怎么个不一样?”虽是老同学,徐学谦说话还是有种居高临下的强势味,没办法,办公厅里的人,连笑都有股办公味儿。

“他们在重塑南州形象,对己对人,要求都分外严格,南州需要这样的领导。”

“是吗?”徐学谦脸上的笑不自然起来,借着喝水,巧妙地掩饰了过去。一是他不想听到这样的话,二来于佑安这话有点假,假的东西是会倒人胃口的。

徐学谦将话题转到了别处,海阔天空地聊起来。这一聊,于佑安就得到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组织部长李西岳最近要去北京,说是给一位很重要的人物看病。

“西岳同志刚去南州不久,加上这位病人有点特殊,他怕是不会声张,也怪你们南州的干部,太过热情,消息一走漏,指不定就会把北京城热闹翻。”徐学谦说笑了几句,又道,“这消息你知道就行,没必要跟别人提起。”

于佑安很感激地说了声是,心里同时纳闷,是什么样的病人呢,怎么搞这么神秘?

徐学谦似乎看出了于佑安心思,进一步道:“病人叫苏萍,她有个女儿好像叫章惠,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于佑安心里一震,两眼同时放出光来。章惠?徐学谦刻意强调出这个人,一定有什么用意,指不定……马上点头道:“谢谢主任指点,我这就回去做准备。”

徐学谦这才说:“有时候明攻并不是最好的,太招眼的事谁也怕。做啥事都要讲究策略,迂回一点反倒安全。”

于佑安深领其会道:“主任说得对,这些天我也在思考,华国锐栽的这跟斗,对我启发很大。”

徐学谦笑而不语,该说的他都说了,至于于佑安怎么理解,怎么往下做,那就是于佑安的事,他不能包办到底。

省城回来后,于佑安紧着跟金光耀联系,金光耀听说李西岳要去北京,惊讶道:“不可能吧,部长去北京是件大事,我怎么从未听说?再说,部里的人也都不知道。”

于佑安坦然一笑,看来徐学谦说得对,李西岳要瞒过所有人。他略一思忖,道:“看来你这秘书当得也官僚,部长的行踪都掌握不了,心思全用到了妹妹上。”

金光耀知道于佑安是拿那天的饭局说事,辩解道:“妹妹是人家的,我只是太监。”又一想这词太露骨,忙改了口,“为领导服务是咱秘书的天职,局长将来也一样,有需要兄弟做电灯泡的时候,只管吭声,兄弟累死也心甘。”

“想得美,当你是谁啊,再贫嘴告你老婆去,看怎么收拾你。”

“别别别,杀手锏使不得,言归正传,言归正传。”

金光耀曾经也有把柄让老婆逮到过,闹过一场大风波,所以一提老婆就怕。

于佑安说:“还是刚才那事,就当这消息是假的,不过我喜欢假戏真做,怎么样,拜托大秘书一件事,这事要是成了,必当重谢。”

“不谢也办,说吧,什么事,只要兄弟能做到,定为局座效犬马之劳。”

“也没那么严重,就一点小忙。”

“那还不小菜一碟。”金光耀咧嘴笑了笑。于佑安就把自己的心愿讲了,他要金光耀留意一下李西岳行踪,李西岳如果真要去北京,帮他把行程安排、选乘的交通工具等打探清楚。

金光耀说:“就这点事啊,我还以为……”

“对你是小事,对我可就比登天还难了。”于佑安逮着机会恭维了一句,金光耀受到嘉奖似的,说话的口气越发痛快,“没问题,包在兄弟身上,谁让咱是难兄难弟呢。”

一句难兄难弟,又让于佑安想起许多不痛快的事,过去几年受的种种委屈还有不如意一股脑儿涌出来,差点把他的好心情破坏掉。

金光耀这边托付完,于佑安立刻让杜育武打听这个叫章惠的女人,不管怎么,得把这个女人搞清楚。徐学谦那天暗示,章惠就在南州。于佑安猜想,李西岳到南州,指不定跟这个女人有关。

杜育武很快回过话来,章惠果然在南州,三十六岁,不过不在地方工作,在能源部南州工程局,去年年底不幸出了车祸,高位截瘫,成了残疾。章惠丈夫姓高,在某工程兵部队任指战员,夫妻两地分居多年。章惠瘫痪后,她丈夫从部队回来,很短的时间内办了离婚手续,目前章惠算是单身女人。

于佑安一愣,怎么会这样呢?正要问杜育武是不是搞错了,此章惠一定不是他要找的章惠,同名同姓的人很多。杜育武又道:“她父亲叫章学礼,以前在南州师范任教,五年前病故,她还有个妹妹叫章山,就在我们文化系统。”

章山?于佑安的神经绷住了!

如果不是这个章山,于佑安是不会相信杜育武打听到的章惠就是他需要的那个章惠,章山两个字出现后,他心里就一点疑惑也没了。别人他可以不记得,这个章山,岂能忘了?她在南州文化系统也算半个名人,以前是南州博物馆专职讲解员,人长得格外有形,属于那种看一眼便忘不掉的女人。讲解也独具特色,知识渊博,风格儒雅,再配上她那优雅悦耳的声音,听起来简直就是享受。于佑安在广电局时,就因特喜欢她的讲解风格,特意让“厚重南州”节目组为章山录制过一期节目,节目带子到现在还保存着。章山现在调到了南州群艺馆,是南州群艺馆民间文艺科科长。

由章山的美于佑安一下想到了那个未曾见面的章惠,脑子里蓦然就冒出一个思路来,想想又觉滑稽,轻轻一笑,摇头晃了过去。杜育武又说:“李部长曾经在南州工程局挂过职,当时地方跟中央企业搞过干部交流。”于佑安紧忙制止,“道听途说,这种错误往后少犯!”杜育武还要说,于佑安放下脸来批评道,“你是不是精力太过旺盛,本分两个字知道怎么写吗?”一语呛得杜育武说不出话来。

杜育武走后,于佑安却又开怀地笑了。杜育武说得没错,三年前李西岳的确在南州工程局挂过职,当时他是省委政研室副主任,官职不显赫,加上在南州呆的日子不多,所以人们也没怎么注意他。这些事他早已了解清楚,之所以不让杜育武多说,是他突然意识到他们在谈论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过了一会,于佑安想把电话打到群艺馆去,群艺馆是文化局下属单位,两年前南州机构改革,将一些跟文化有关的单位全都划到了文化局名下,做为二级单位由文化局代管。说是代管,其实还是各干各的,不过隶属关系上变动了一下。馆长王林德跟于佑安关系不错,算是他这条线上的人。号拨一半,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人来,章山老公钱晓通,这人是文化系统典型的刺儿头,本事不小但毛病也不少,十年前南州提倡干部下海创办第三产业,钱晓通就从南州艺术剧院办了停薪留职手续,下海办了公司,一度时期闹得很红火,挣了不少钱,要不章山怎么会嫁给他呢。不幸的是婚后不久钱晓通就迷上赌博,把几年的辛苦钱输了个净。再后来,钱晓通创办了新东方演出中心,带着一帮演员四处走穴,这些年又在北京发展,事业搞得还算不错,可此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爱怀疑妻子,别人只要一跟他妻子接触,就变着法子找人家麻烦。王林德就不止一次跟于佑安诉过苦,求于佑安把章山调走。“馆里有个花瓶,躲得再远也是一身骚。”这是王林德的原话,于佑安当时苦笑道,“她又没犯什么错误,你以什么理由把人家调走?”王林德叫苦不迭,“她是没犯错误,可他老公……不说了不说了,这种事,越描越黑。”

于佑安知道,钱晓通对王林德的怀疑缘自王林德向组织部门推荐,让章山做了那个科长,听说还被钱晓通敲诈过,理由是王林德跟章山下乡时曾在县里住过几晚。于佑安并不相信王林德会跟章山睡到一张床上,不只是年龄的差距,王林德不好那一口,当今领导干部队伍中,像王林德这种洁身自好的人已经很少了,私下人们都叫他和尚。问题是这种事别人说了不算,钱晓通说他们有他们就真有了,王林德一生的清名差点就毁在章山身上。

于佑安笑笑,有些人在外面大蜜二蜜三蜜连着包,啥风波也没,照样外面彩旗乱舞家里根基牢固,王林德这种老夫子,一辈子不偷一次腥,反倒活得提心吊胆。

算了,还是不难为人家了吧,于佑安放下了电话。

第二天下午,金光耀兴冲冲找上门来,进门就说:“还是局长消息灵通啊,这么严实的消息也让你打探到了。”

“怎么,真的要去?”于佑安兴奋起来。

“不但要去,可能在北京还得停留一段时间。”金光耀说。

“怎么讲?”

“部长这次把神秘玩大了,我是通过章惠一位最要好的朋友打听到的,章惠母亲要做心脏搭桥手术,省里市里的医院都不放心,是部长提议去北京的。”

“太好了,时间定没,坐飞机还是坐火车?”于佑安几步从板桌后面跨过来,站在了金光耀面前。

见他心急,金光耀笑道:“至于这么激动么,这可不像你大局长的风格。”一句话说得于佑安又退回到板桌后面,心里也怪自己乱失分寸。金光耀这才道,“坐不了飞机,老人家身体不允许,只能委屈部长大人也坐火车,票已订好,下周二晚上七点四十。同去的还有你的下属章山,钱晓通那小子等在北京。”

“你消息倒蛮灵通的嘛,我看当秘书糟蹋了,搞特工对你更合适。”于佑安说笑着,拿出烟来,敬给金光耀。于佑安不抽烟,但金光耀是烟鬼,不过这小子也有过人之处,在李西岳面前从不吸,一旦到了于佑安这里,立刻就变成烟囱,恨不得一次把一周的瘾过了。

“还敢挖苦我,讲不讲道德啊。”金光耀猛吸几口,坏笑着道。他们两人既能同仇敌忾又能同流合污,属于讲话不藏不掖的那种,典型的死党加同盟。

“不敢不敢。”于佑安从柜子里拿出四条软中华来,包了放桌上,“走时别忘了啊。”

“我这瘾就是你惯的,拿别人的身体不当身体,你们当领导的能不能人道一点?”

“那好,你把我操作到实权部门,天天拿西洋参孝敬你。”

“让我操作,有没有搞错,我还指望着你升了拉兄弟一把呢。”金光耀嬉皮笑脸。

“那没问题,等我当了市长,一定让你做秘书。”

“操!”金光耀说了句脏话,嬉着脸道,“就知道你们没把秘书当人看。”

于佑安攻击道:“秘书原来也是人啊,第一次听说。”

“秘书侍候的不是人。”金光耀还击道,话说一半,猛觉失了口,下意识地回头一看,见门是锁上的,这才缓过神经,非常舒坦地笑了笑。

两人斗了一阵嘴,金光耀回过话来,关切地问:“部长现在是刀枪不入,你的行动方案靠谱不,甭到时学了华局,枪口咱可撞不起啊。”

扫兴,哪壶不开偏提哪壶!华国锐现在成了瘟神,自己又不珍惜自己,有天晚上杨丽娟给于佑安打电话,说华国锐喝得烂醉,要跳楼。于佑安赶去后,华国锐倒在卫生间,于佑安都拉不起来。华国锐本来是不能喝酒的,肝有毛病,官一丢,就连命也不要了。

金光耀意识到失言,紧忙又道:“我的意思是此事千万要慎重,部长瞒得如此紧,会不会……”

于佑安无言地笑了笑,知道金光耀心里怎么想。身在官场,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份怕,金光耀说穿了也只是一秘书,秘书怕领导,天经地义。

3

于佑安一开始订的也是软卧,跟李西岳他们紧挨着,后来一想不妥,部长才坐软卧,自己怎么能坐软卧呢?于是紧着换了车票,订一张跟软卧车厢紧挨着的硬卧票。至于去北京的理由,自然难不住他,他让文化部非物质文化遗产司傅处长给局里发了一份急件,说是南州李家堰篆刻和石雕文化申遗还有许多要补充的工作,要他去一趟北京。申遗现在是大事,南州文化局现在也就这项工作还能引起市里领导的关注,他去北京,自然没人说什么。

周二下午六点半,于佑安早早来到火车站,为了不引人注目,他把司机小祁和杜育武提前打发了回去,一个人提着包,步态从容地进了候车室。南州艺术剧院院长尚林枫的老婆龚一梅早就候在那里,看到他,笑吟吟迎过来,从他手里接过包,殷勤地问:“这么早就来啊于局长,这才几点?”于佑安咳嗽一声,这话问得他不好回答,眉头皱了一下。龚一梅没察觉,依旧热情很高地说,“我家老尚刚还打电话呢,他真是想为您送行,于局长不给我们这个机会。我说等局长出差回来,一定为于局长接风。”于佑安淡然一笑,“不麻烦了,老尚他也挺忙的。”目光四下一瞅,不见有熟人,才落落大方地往贵宾室去。

龚一梅身材胖大,好像比于佑安要高出半个头,这女人平时就殷勤过分,逢年过节总拉着尚林枫往于佑安家跑,去年春节于佑安家的卫生还是龚一梅带着铁路上一帮姐妹打扫掉的。这次机会对龚一梅来说更是求之不得,自从于佑安打电话订票,她就一直跑前跑后的忙着。

于佑安并不想搭理龚一梅,这一家人有点烦,当初尚林枫从艺术剧院副院长提升院长,龚一梅就围追堵截了他半年多,啥东西都往他家搬,差点把他家搞成百货仓库。后来尚林枫到了院长位子上,龚一梅似乎来得不那么勤了,可是今年上半年,也就是文化旅游分家后,龚一梅的步子又频繁起来,于佑安知道,文化局现在还缺个纪检组长,龚一梅想让尚林枫尽快挪到这位子上来。

位子不是他于佑安定的,于佑安对龚一梅的热情就有些警惕,但这次去北京,买票换票什么的,又不能不麻烦龚一梅,对龚一梅送上的热情,于佑安只好接受。火车摇摇晃晃驶出了南州,于佑安心里一阵阵紧张,他是如愿要去为自己的仕途长途跋涉了,可李西岳呢,怎么望穿秋水还是不见人?难道消息是错误的,或者李西岳临时改变了主意?上车到这会,他已往软卧车厢去了好几趟,想装作无意地跟李西岳打个碰面,可是车厢里压根就没出现过李西岳,章山和她母亲苏萍也没看到,他几次都想打电话给徐学谦,想问个究竟,又怕徐学谦笑话他。人家也没让他跟着屁股往北京追啊。罢、罢、罢,如果到徐州,仍看不到他们,自己就下车。

“先生,你踩到我裙子啦。”一个不满的女声传过来,于佑安回身一看,一时髦女郎正在弓身翻腾自己的行李箱,他的脚正好踩住了人家裙子,让人家起不了身。

“不好意思,对不起啊。”于佑安冲女郎笑笑,挪开了脚。

“先生,能不能跟你商量一下,我头晕,睡不了上铺,行个方便好吗,我俩掉一下,差价我可以补给你的。”

于佑安还是头次遇上这事,也是,以前出门哪用自己操心,秘书或随行把一切都准备好,就等他上床睡觉,再说这些年也很少乘火车,更不会坐这种人挤人人踩人的硬卧。于佑安刚要说不行,自己哪能受得了上铺,猛见车厢那头闪过一影子,很像章山,扔下满怀希望的女郎就往过道处跑去,那影子闪了一下又不见了,于佑安往前追了几步,被列车员挡回。

“先生,请回到您座位上好吗,我们要登记。”

这时候他的手机蜂鸣了一声,打开一看是金光耀发来的短信:部长已于开车半小时前进站,我亲自送上去的,祝福你啊于局。

原来提前进了站啊!于佑安心里涌上一股快意,感觉身子一下轻松,想着要是刚才那女郞还跟他换铺就换给她吧,反正就一晚,也累不到哪。谁知回到座位,见那女郎已躺在他对面铺上,跟她换铺的是一中年男人,秃顶,目光有些贼,嘴一笑露出两颗黄牙。女郎见于佑安看着她,目光恨恨一剜,掉过身子听音乐去了。于佑安讪讪一笑,坐在铺上计划起来。

跟李西岳打照面是晚上十一点二十分,车厢里已经很安静了,于佑安装作抽烟候在过道口,他想李西岳不至于一次厕所也不上吧?苦候了两个多小时,李西岳终于从八号车厢走过来。于佑安扔掉烟,抖擞起精神迎了过去,在李西岳将要跟他擦身而过的一瞬,突然热情地说:“是部长啊,这么巧。”李西岳正在想着什么,于佑安这一声吓着了他,等镇定下来,他问,“你是——”

于佑安愉快地答:“我是文化局于佑安,部长不认得我的,不过……”于佑安本来要说,前些天我托金秘书给部长呈过一份报告,是谈文化兴市的,部长忙,一定还没看到。李西岳却打断了他,“怎么,你也是出差?”

“是,去北京参加申遗会议,部长您是去哪里?”于佑安站得笔直,就跟办公室里汇报工作一样。李西岳想尽快结束谈话,敷衍道,“我陪老领导去看病。”

抢在李西岳走开一瞬,于佑安又道:“有我帮忙的吗,我在7号车厢56座,如果需要……”

“不用了,你忙吧,我去见个人。”李西岳说完就走了,于佑安意犹未尽地站在那里,目光追随着李西岳远去的身影,心里道,“他不认得我的,也不想知道我是谁。”

回到座位上,于佑安心又踏实了,部长才来两个月,会认识几个人呢,再说这种场合,认识了人家也会装不认识,就跟自己到基层,一样怕别人套近乎。关键是这趟北京要充分利用好,一定要加深影响,要让李西岳牢牢记住,南州有个于佑安,这人工作扎实,安全可靠,值得信赖。

坐了一会,于佑安看见李西岳在车长和两名乘警的簇拥下走过来,原来李西岳是去找车长。他紧忙站起,远远地冲李西岳行注目礼。李西岳好像忘了他一样,一脸沉重地从他面前走了过去,目光扫都没朝他这边扫一下。于佑安自我安慰道:“行啊,能让他知道自己出差坐软卧就行。”

肚子这时候叫起来,下午吃得不扎实。心里一有事,于佑安就吃不下饭,这是个坏毛病。不过有这坏毛病的人不只他一个,几乎官场上奔达的,都犯这毛病。于佑安顺手打开上车时龚一梅硬塞他手里的塑料袋,想找点东西安慰安慰肠胃,翻腾半天忽然翻出一信封来,吓得他立刻把手缩了回来。

怎么会有这个?于佑安仔细地冲上下左右看了看,昏暗的灯光下,人们大都睡了,似乎没谁注意到他,这才悄悄拿着信封,鬼鬼祟祟往厕所去。

里面是两万块钱。确定数字后,于佑安就不那么紧张了,只是有点惭愧。这笔钱显然是龚一梅临时准备的,老尚说不定还不知道。他清楚老尚家里的情况,拿这笔钱对他们来说也不轻松,文化系统的职工大都穷,不比建委啊规划局什么的,尚林枫虽说当个院长,可艺术剧院这几年不景气,他那个官,也就是个级别,平日还要受“艺术家”们的气,好在龚一梅能折腾,可这些年花在老尚身上的钱也不是小数目。

人只要一跑官,这钱就老觉得不够用,于佑安这些年也常常陷到捉襟见肘的地步。没办法,成本越来越大,风险也越来越高,有时候投出去还不见得有回报,错送误送白送的情况多得是。于佑安就曾把二十多万误送给前任市委副书记,当时也是久攻不下,心里发急,听信别人一派蛊惑之言,人家拿到钱后不到两个月就到省里高升了,现在是省发改委第一副主任。他不高升还好,一高升,这钱铁定打了水漂,你提都不能提。妻子方卓娅为这事怪了他差不多半年,现在一听送钱,方卓娅就像留下后遗症似地乱摇头。

但是人在官场走,岂能空着手。有句话叫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于佑安他们多的时候就是这状态。

厕所里呆了一根烟的工夫,于佑安平定好心情,起身,将钱装好。既然给了就拿着吧,这次北京用钱的地方多,两万虽少但也能救急,至于尚林枫那边,就暂先欠他一个人情。

4

四月的北京还裹携着些许的冷意,天公又偏偏下起了小雨,于佑安紧随着李西岳他们下车,他渴望李西岳能回过头来,最好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让他上去帮忙。可是李西岳被几位前来接站的人簇拥着,根本就想不到后面还有一个可怜巴巴的于佑安。章山推着自己的母亲,步伐迈得有些吃力。于佑安发现,自己的这位部下身材保持得还是那么完美,典型的小蛮腰、浑圆饱满而又向上提起的臀、两条颀长笔直而又裹在牛仔裤里的腿,每迈一步都是那么的撩人,动感无限。于佑安痴痴地盯着章山背影望了好长一会,不知怎么就又想到她高位截瘫的姐姐,想必章惠的姿色绝不在妹妹之下,要不然,能动得起组织部长李西岳的大驾?

于佑安在心里已牢牢地把那个没见过面的章惠跟李西岳捆在了一起,尽管这种联系有点牵强,也有点恶俗,但有一点他深信不疑,那就是漂亮女人故事多,漂亮又多情的女人,怕就不只是故事了。怎么会想到多情两个字呢,于佑安笑笑,感觉自己真是俗不可耐,你就不能往好处想啊,指不定要看病的苏萍还真是李西岳什么人呢?

一股冷意袭来,于佑安打出一个寒战,目光却又意外地被走在前面的章山吸住了。不管从哪个角度看,章山都算得上美人,说风姿卓绝,一步三态一点不为过。脑子里忽又闪出以前的片片断断,记忆中自己似乎对这个女人是动过心的,甚至还有过那么一种欲望,如果不是后来生活中闯进另一个跟章山姿色不相上下的女人,怕是……

男人啊,怎么就这么点出息,总也过不掉美人这一关。于佑安把自己嘲笑一番,就又往前走。跟章山的距离越来越近,那妙蔓多姿的身影也就越来越折腾他的心,以至于他想,此时此刻的李西岳,心里也一定不是滋味吧。如果他真跟章惠有过什么,此时的章山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折磨了。

跟章山一起照顾她母亲的,是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妇女,看上去有点怪。车上的时候,于佑安研究过这个女人,虽然判断不出她的身份,却发现这女人对李西岳不怎么友好。刚才下车时,李西岳想从女人身上拿过一个包,替她减轻点负担,女人却恨恨一甩将李西岳的手打开了。于佑安当时就冒出一身汗来,这在官场,是想都不敢想的事,谁敢冲部长做出如此愚蠢之举!

于佑安原又盯住章山,奇怪,怎么总感觉看不够呢?火车上于佑安本来有跟章山说话的机会,半夜时分他去过车厢过道,章山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带几分悲伤。那样子忽然就引得于佑安也有了伤感,他想,一定是苏萍病得严重,不由自主地就想过去安慰几句。就在他企图开口的一瞬,猛发现软卧车厢里那扇门开了,闪出李西岳的身影。于佑安赶忙躲在自己这节车厢里,将自己藏在了门后。李西岳来到过道处,掏出一支烟,没吸,拿在手里,章山问了他句什么,李西岳声音很低地回答了,两人就站在那里。于佑安想走开,回车厢睡觉,一股好奇心又驱使他,站在那儿没动。他想偷听章山跟李西岳说什么,可火车摇晃的声音太大,他一句也听不到。后来他看章山跟李西岳好像发生了争执,低声争辩着什么,李西岳明显是怕章山,不停地做出息战的手势,章山却得寸进尺。她的脸上挂着泪,李西岳掏出纸巾,章山居然没要,她用自己的纸巾拭干了泪。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就在于佑安费力去想的时候,李西岳伸出手,轻轻揽住了章山。这个动作吓了于佑安一跳,心的某个地方好像被李西岳恶毒地捅了一下。章山这次居然很乖,身子温顺地贴在李西岳怀里,头轻依在他胸前。于佑安长吸一口气,尽情灰暗地离开了过道。

站内人流如注,于佑安空着身子,还被人挤来挤去,跟了没多久,竟把章山他们跟丢了,等他再次看到他们时,两辆挂着北京牌照的黑色奥迪已载着他们缓缓离开,这时候接他的车子也到了,于佑安看见了身材短小肚子高高腆起的傅处长傅华年。

苏萍住进了阜外心血管病医院,于佑安第一晚住在友谊宾馆,第二天消息确定后,跟傅处长简单说了下,搬到了平安里西大街远通维景国际大酒店。出门在外,是不能给南州丢面子的,再说他也怕哪一天李西岳或者章山他们来酒店。住得太简陋,让人家猜疑,毕竟是受部里邀请过来的,细节上一定要注意到,多年的干部当下来,于佑安这方面堪称经验老到。傅处长这边好说,于佑安谎称这次来主要是陪组织部长办点私事,傅处长便笑呵呵道:“不简单啊于局,跟部长出来,马上要提升了吧?”于佑安谦虚地笑了笑,“还能往哪儿升,到顶了,混完这届就退二线。”傅处长装作舍不得地道,“别别别,你老弟要是一退,南州那边我们可就全陌生了。”于佑安奉承道,“怎么可能呢,只要申遗工作不结束,南州就永远是傅处长的。”傅处长眉开眼笑,真就把南州当成了自己的根据地。

有关阜外医院的消息是于佑安大学同学郑新源提供的,在大学时代,于佑安跟郑新源是死党,郑新源当时担任学生会主席,于佑安是学生会宣传部长,两人不但性格相投,志向目标都很一致。可惜大学毕业,郑新源考了研究生,到北大深造,他呢,因为父亲突然病故,回到了老家南州市东湖县,在县政府做了一名秘书。人和人的差距往往就是这么拉开的,当年于佑安跟郑新源几乎分不出上下,几年之后,郑新源进了国家人事部,娶的又是当时的校花,比他们低两级的曹冬娜,而他却在离京城很远的东湖成了一名小政客。再后来,郑新源的职务突突突往上升,不只是他升,妻子曹冬娜也跟着往上升,于佑安自惭形秽,再也不敢跟老同学联系了。直到他从广电局长挪到文化局长那一年,郑新源突然打来电话,说一家人到了南州,要他接待。于佑安以为是玩笑,没敢信。后来另一位老同学把电话打来,他才屁巅屁巅往酒店跑。那一次,于佑安让郑新源狠狠教训一通,郑新源还是原来的郑新源,并没因当了副司长而在老同学面前摆官架子,他老婆曹冬娜也是性情中人,说不就一个破屁官,有什么值得显摆的,在北京城,像他们这样的芝麻官,一扫帚下去就是一大堆。

“还是老同学亲啊。”郑新源大发感慨,他并不是仕途上栽了什么跟斗,而是觉得当官太缺少激情,远不如大学时代激扬文字、意气风发来劲。曹冬娜也是这观点,她比大学时代更干练也更直接,当年的小学妹现在已成了政界女强人。在痛骂了一通当今官僚体制和云山雾海的政治现象后,倏尔一笑,顽皮道:“哥们,别当真啊,牢骚这东西只有一个用,排气,气排畅了,该怎么用劲还得怎么用劲。官场就一个字:跑。不跑不要想等乌纱帽,门都没有。”

于是他们就又谈了一大堆跑的奥妙,曹冬娜的观点是,跑是一门综合工夫,比送高雅,比买合法也富有人情。跑离不开送,但只送是送不出前途的,官场上玩的不只是钱,还有体面,还有高层之间的相互照应,还有情。买只能买一次两次,一辈子不可能永远做这交易。天下的官不都是拿来卖的,那是愚人玩的游戏,真正的智者,是把权力当成种子,去撒、去播,等到收获时,满世界都就冲他笑了。

夫妻俩的话让于佑安醍醐灌顶,大长见识,尽管后来他仍就碰了不少壁,但对“跑”这个字,他是悟得越来越透彻了。这次北京之行,算是他用实际行动来践行这个字。当然,那次更大的收获,是他跟新源、冬娜两口子拉近了距离,裂开的泥巴又团在了一起。郑新源跟他说过一句话:“什么叫资源,同学就是资源,人生最大的资源,以后有什么事只管吭气,千万别假道学,更不要扭捏,大的忙帮不上,帮你打通一些小环节还是没问题。”曹冬娜也说:“脚可以踩在下面,目光一定要向上,你老于天生就是个政治家,要是跑不出个子丑寅卯来,那可是我们全体校友的悲剧啊。”

住进远通维景的第二天,于佑安装作看病来到了阜外医院,在住院部五楼,他找了一位姓何的大夫,去年陪省文化厅汪副主任来阜外检查身体,曹冬娜介绍他跟何大夫认识。何大夫看到他,笑笑:“是于局啊,这么快就赶过来了?”于佑安也笑笑,将一包茶叶递过去,顺便塞上一个红包。何大夫说不用,干嘛这么客气。于佑安说,“看你工作这么辛苦,我都不好意思来麻烦你。”何大夫说,“哪跟哪啊,曹局的老同学,我盼还盼不来呢。”说着,将于佑安带到医生办公室,关了门,悄声道,“前晚曹局都跟我说了,那个病人就住在我们科,不过不归我管,她真是你们部长的母亲?”

“母亲?”于佑安一楞。何大夫笑说,“看着就不像嘛,是你们部长的丈母娘还差不多,当官好啊,到哪都有丈母娘,于局长也一定是这样吧。”

于佑安稀里糊涂笑了笑,没敢就这话反驳什么,更不敢添油加醋。他想,何大夫一定是把章山当成了李西岳的那个。

“你们部长挺牛势的,一来就惊动了院领导,说要组织专家会诊。”何大夫又说,顺便把茶叶塞进柜子里,红包在手里掂了很久,想退给于佑安,又没退,最后还是锁进了抽屉。

“不严重吧,老人家身体到底怎么样?”于佑安问。

“不严重就在你们南州治了,到这儿来的,基本跟那个字不远了。”

“哪个字?”于佑安听不懂何大夫的话,傻呵呵地问。

何大夫朗声一笑:“于局真幽默,还能哪个字。”

于佑安这才反应过来,想笑,心里却苦苦的笑不出。

有人敲门,何大夫说了声请进,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正是陪章山一同来的那女人,她没看于佑安,径直冲何大夫说:“医生,我找叶教授。”

“叶教授今天休息,有什么问题吗?”何大夫的声音很机械化。

“我是36床的,病人痛得厉害,想问问叶教授能不能先止止痛?”

“止痛药肯定用过了,让病人忍着点。”

“你说忍就忍啊,我找叶教授。”

正说着,章山来了,慌慌张张的样子。章山也没注意到于佑安,等何大夫把话说完,她才看到于佑安,一脸惊讶道:“于局长是您啊,您怎么也在这里?”

“章山?”于佑安起身,装作很意外的样子,“真是巧了,我到北京开会,顺便查查身体,怎么?”

“我妈病了,小姑,你先回病房,按大夫说的办,这是我们局长,我等一会过来。”

于佑安冲何大夫飞个眼神,何大夫会意地点了下头,他的任务就是帮于佑安跟章山一家演戏,这是曹冬娜特意叮嘱了的。

“是你小姑?”跟章山到了外面,于佑安问。

“我爸的妹妹。”章山道。未等于佑安说话,章山又问,“没事吧,局长您的身体?”

“没事,一点小毛病,正好跟何大夫熟,过来看看。”于佑安脑子里又晃出那个中年女人,原来是章山姑姑。

“跟何大夫熟啊,太好了,我昨天打听过,何大夫是吴宁教授的弟子,手术经验丰富,局长能不能帮帮忙,让何大夫给我妈做手术?”章山快人快语,很快就说到了她母亲的病上。

于佑安眉头一拧:“不是有叶教授么,他也是权威啊。”

“叶教授是他们反聘回来的,年龄偏大,再者,昨天我听说,36床原来那个病人就是叶教授主刀,我妈住进来前一天,病人死了,手术失败。”章山的声音变得低沉。

“是这样啊。”于佑安声音变低,章山的消息真是灵通,不过他也能理解,天下的病人家属,心理都是一样的,医生任何一点闪失,都会给他们心理上带来阴影。

“我试试吧,不过医院有医院的规定,不知道能不能变通。”

“有局长您出面,还怕变通不了?帮帮忙吧,我都快疯掉了。”章山情急之下抓住了于佑安胳膊,女人下意识的动作,可于佑安无意中就瞅见了章山隐隐露出来的胸,很白,也很……慌忙把目光躲开。

“就来了你们两个?”过了一会,于佑安问。

“还能来谁呢,”章山脸一暗,苦笑道,“我家情况局长您也知道,原指望晓通能帮我一把,该死的居然去了广州,说最快也得一周才能回来。”

“这个晓通,怎么能这样。”于佑安故意作出生气的样子,其实他关心的不是钱晓通能不能来,而是李西岳现在在哪,这些事李西岳疏通起来易如反掌,章山为什么要求他?

章山偏又不想跟于佑安提李西岳,看来她跟李西岳之间还真有些秘密。说了一会话,于佑安见话题总也落不到自己想落的地方,道:“走吧,去病房看看你母亲。”

病房里一共四张床,每家都有陪护的亲属,于佑安跟章山进去时,护士刚刚跟苏萍打过止痛针,章山小姑章静秋正在给苏萍喂水。于佑安冲章静秋点点头,章静秋冷漠着脸,对他的到来无动于衷。章山走过去,俯身冲母亲说:“妈,我们于局长看您来了。”

苏萍挣扎着抬了下头,一双眼睛艰难地看着于佑安,想冲于佑安说声什么,被小姑子章静秋一个眼神镇住,乖乖地又躺在了床上。

章静秋这个眼神让于佑安极不舒服。

苏萍病得不轻,看上去就像一堆干柴,一张脸皱皱巴巴,满是痛苦。章山告诉于佑安,她母亲的冠心病有好些年了,一直没引起注意,加上有糖尿病,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差。

于佑安连连唏嘘,表示对苏萍的同情。

正说着,章静秋忽然拧过身子来,冲章山恶声恶气道:“那男人呢,人是他弄来的,他得负责,给他打电话,问手术联系好没?”

“急什么,没见我们局长来着吗?”章山呛了姑姑一句,回头跟于佑安说,“我心里都乱死了,说是大医院,一点也没南州方便。”

“别急,大家一起想办法。”于佑安又安慰了章山几句,冲章静秋再次点点头。章静秋对于佑安的谦恭视而不见,以更加霸气的语气道,“我不管他是局长还是部长,到这里来是看病的,不是摆他的官架子的,打电话!”

章山一阵脸白,姑姑这样说等于是在泄密,她是真不想让于佑安知道李西岳,里面很多事说不清,也闹心,自己想着都烦,何况外人。但姑姑一点不配合,住进医院到现在,姑姑总是在发脾气,老女人就是事多!

章山目光惶乱地看着于佑安,生怕于佑安这时问出什么,于佑安倒也知趣,站在那里装傻。章山正要拉于佑安出来,章静秋又恶恶地说了一句,这次章山没客气,冲姑姑火道:“要打你打,病人是你家的,管人家什么事。”

“那他显什么能,恕罪也不是这样一个恕法!”

恕罪?于佑安心里猛地动了一下。但他控制着自己,目光没往章山脸上看。

“小姑!”章山高声叫了一句。

于佑安知道自己不能再呆下去了,转身告辞,章山送他出来,不停地跟他做解释,说姑姑到了更年期,烦人得很。“她一辈子没结过婚,脾气臭得跟粪坑一样。”

于佑安暗自一笑,怪不得呢,原来是老处女。走了没几步,试探着问:“你小姑看来对你妈挺上心,对了,她刚才说的部长是谁?”

章山脸蓦地一白,躲躲闪闪道:“她乱说呢,哪有什么部长。”

于佑安眼里燃出的希望破灭,看来章山成心要瞒他。到电梯口,于佑安说:“我在北京还要呆一段时间,如果有什么帮忙的,只管吭气,千万不要客气。”章山心有所思地望住他,“谢谢局长,怕到时候还真得麻烦您呢。”

“甭说客气话,你回吧,明天我再过来。”

章山嗯了一声,于佑安钻进了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