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〇八章

纪委双规雷半伍的地方,风景优美,环境相当雅静。这是当年省里某一个部门原先在这儿盖的一个“培训中心”,后来因为部门扩大了,眼界也提高了,就嫌它规模太小,设施落后,在别的地方搞了一个更高档的“培训中心”,把它转让了出去。后来怎么又转到市纪委手里,拿它当双规审查的场所,就不太清楚了。因为是山沟里的一座隐蔽的独幢别墅,所以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它的僻静、安全和小空间里的舒适,都是非常适宜用来双规审查相当一级干部的。

“为什么不说话?”宋梓南问雷半伍。

雷半伍脸色苍白,浑身只是微微地战栗着。

宋梓南又问:“想谈什么?”

雷半伍说:“我错了……”

宋梓南问:“什么事情你错了?”

雷半伍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宋书记,你救救我……”说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宋梓南面前。宋梓南一下站了起来,控制住陡然从心底涌出的一阵阵战栗、怜悯和厌恶,本能地向后倒退了半步,忙呵斥道:“起来。”

雷半伍跪着不动。

宋梓南用力拍了下桌子,大声吼道:“起来!”

因为雷半伍提出要单独和书记谈,宋梓南也答应了他这个条件,纪委的同志和小马都在门外等着。这时听到书记突然一声吼,全都吃了一惊。

这时,有人进到别墅里来,告诉小马,说是市委机关机要室的同志来送机要急电。小马忙收下这机要急电,并在签收簿上签收。机要室的那个同志刚想开口说句什么,小马就一点都不客气地,也不容对方做任何解释把对方轻轻地推出了客厅,并立即关上了门。机要室的那个同志莫名所以地苦笑了笑,无奈地耸了耸肩,走了。

这时,宋梓南对雷半伍说道:“去,站到小平同志的题词面前,你告诉老人家,你错在哪里。去呀!”

房间里正贴着邓小平的那幅题字。

雷半伍一哆嗦,没动弹。

宋梓南说:“不要跟我说是你老婆心软收了人家的东西……”

雷半伍忙说:“我确实是事后才知道,张弓在北京前三门也给我老家的人搞了一套房子。”

宋梓南问:“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雷半伍说:“没有人知道。连我太太也不知道……张弓事先都没跟我商量……”

宋梓南揶揄道:“你太太?叫得好顺口!”

雷半伍忙改口:“我老婆。”

宋梓南问:“你给他们什么好处?”

雷半伍说:“为了支持高士达集团,在八十二号地块的竞标中,地价下调了百分之四十……”

宋梓南问:“少收了人家多少钱?”

雷半伍支吾了一下,说道:“七千万吧。”

宋梓南立即大声说道:“你用国家的七千万,换了人家一套北京前三门八十平方米的单元房!那一套房官价是多少?二十万?三十万?五十万?国家的七千万换了人家的五十万,很划得来啊!”

雷半伍忙叫道:“不是交换的,真不是交换的。给他们八十二号地块时,我心里想的只是您在一次会议上说的话,我们要在工作上支持那些热心到深圳来投资办企业的境外商户,要给他们创造种种方便条件……我没有向他们提出任何要求……事后才知道,他们在北京给我买了那么一套房子。”

宋梓南问:“房子呢?”

雷半伍不作声。

宋梓南再次提高了声音:“房子呢?”

雷半伍吞吞吐吐地说:“我没有住……”

宋梓南冷笑道:“你当然不会去住。”

雷半伍声嘶力竭地叫道:“我真的没有去用过。”

宋梓南说:“张弓那小子替你安排了五个亲戚在他们的企业里吃空额,其中一个名字写的是你十四岁的闺女,每月照领两千元劳务费。”

雷半伍说:“张弓做这些事,的确没有经过我同意。这些钱从来也没有转到我和我老婆手里,没有,真的没有。我可以站到小平同志的题词前去发誓……”

宋梓南这时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心力交瘁的他,真有点顶不住了。

雷半伍忙扑到宋梓南面前,弯下腰对宋梓南说:“宋书记,我知道我错了,但我的确不是有意为之。”

宋梓南不想再对他说什么了,极其伤心地闭上了眼。

雷半伍以为自己说动了书记,便继续大声说道:“我没有管住自己,我交友不慎,我的一些亲戚到深圳以后,打着我的旗号,为非作歹,我负有管教的责任。但是我的确不知道他们在背后会搞那么多名堂……”

宋梓南低声问:“只是听之任之?”

雷半伍说:“是的是的,我的错就在听任他们做了这一切,就像对待我过去的老战友、老朋友一样,只是觉得在新时期,我们应该有一批新朋友、新战友共渡难关……”

宋梓南痛苦地说:“可是国家的七千万到底值多少,你不明白?”

雷半伍再一次声嘶力竭地说:“宋书记,我向小平同志他老人家保证,向下浮动八十二号地块单价时,我的的确确没有想到要用这些去交换什么……”

宋梓南痛苦地说道:“你还在撒谎……”

雷半伍叫了起来:“没有……我真的没有……”

宋梓南冷冷地看了雷半伍一眼,站了起来。雷半伍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

沉默,短暂的沉默。宋梓南走到雷半伍面前,雷半伍忙站了起来。宋梓南问道:“雷半伍,我们这些人为什么要到深圳来?”

雷半伍答道:“执行中央改革开放的方针,建立深圳经济特区,为全国闯出一条富民强国的经济建设新路。”

宋梓南说:“你说得头头是道……”

雷半伍一哆嗦。

宋梓南接着说道:“但做得阴暗卑鄙。如果我们这些人到深圳来,不是为了执行中央的战略大转移方针,不是为了中国十三亿老百姓寻找一条能够过上好日子的出路,离开了这一点,玷污了这一点,歪曲了这一点,损害了这一点,就没有资格身处这个权力核心,在这儿喘气!就不配说自己是深圳的干部!”大概是说得太激动了,他突然感到心口一阵刺疼,即刻间,气就喘不上来了,胸间好像被压上了千斤巨石一样,人也直不起腰来了,捂着胸口,就要向前栽去。

后来进屋来的乔书记立刻扑过去,搀扶住宋梓南。雷半伍也扑了过去搀扶。两个人都叫着:“宋书记……你怎么了……怎么了……”一直在门外监听着的小马也赶紧冲了进来,一把抱住正要往下倒的宋梓南,大声叫道:“宋书记……宋书记……”

情况立刻报告给了周副市长。他是常务副市长和副书记。他立刻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问了一下情况,知道急救车和大夫已经赶过去了。大夫嘱咐,目前还不宜搬动宋书记,只能在现场采取一些急救措施,等病情稳定下来后,才能转送到医院救治。

“怎么搞的嘛。”周副市长焦急万分,马上驱车赶到了那个山区小别墅里。其他几位市领导得知这情况后,也驱车赶到了那儿。但他们并没有闯进客厅去,他们知道大夫正在里边做紧急救治,不便去打扰,就都静静地在门厅里等候着,等候着里头急救的消息。

不一会儿,小马知道市里的领导都来了,便赶紧走出来向他们报告救治的最新情况,然后又回到客厅里,代那些领导去“请示”大夫,什么时候能够进来看望一下宋书记。这时,大夫刚给宋梓南做完心电图,正给他输液。

大夫听了小马的转告,皱了皱眉头,低声地回应道:“让市领导们再等会儿吧。刚输上液……”

已经醒过来的宋梓南低声问:“谁来了?”

小马忙说:“没人……”

宋梓南立即提高了声音再问:“谁来了?”

小马无奈地说:“市委和市政府的几位领导。”

宋梓南说:“请他们进来。”

大夫忙阻拦:“宋书记……”

宋梓南又说了一遍:“请他们进来!”

大夫无奈地只好向小马示意了一下。不一会儿,周副市长等人就都进来了。宋梓南挣扎着想坐起:“真不好意思……”

周副市长忙摁住他:“你干吗呢?躺着!”

宋梓南说:“我没事……”

周副市长说:“你是没事。走啊,起来跟我打高尔夫球去?!”

宋梓南无奈地笑笑:“打高尔夫球,那还得歇两天……”

领导们都会意地笑了。

宋梓南喘了一口气道:“大夫刚才说了,所幸,不是因为心脏方面的问题引发的……”

常副市长说:“行了行了,别充医学专家了。您呐,免开尊口吧。话多伤气。”

在场的领导又都笑了。气氛也顿时缓和不少。宋梓南也勉强地笑了笑。这时,周副市长向大夫示意了一下。大夫跟着周副市长走到外头的门厅里。周副市长问:“能确诊吗?到底是哪方面的问题引起的?”

大夫说:“确诊,还得回市里认真检查一下才行。不过,从刚才心电图的情况看,这次发病,好像还不是心脏的病变引发的……”

周副市长忙说:“别好像啊!”

大夫说:“现在我只能这么说。等情况稳定下来,马上回院里,我们再好好做一次全身检查。”

这时,从楼上的一个房间里突然传出一阵吵吵声。周副市长一惊,在门厅里站着的那些市领导都听到了这阵吵吵声。宋梓南也听到了。不一会儿,楼上的吵吵声越来越响。周副市长恼火地大步向楼上跑去。刚跑到楼梯的第一个拐弯处,只见雷半伍和两个专案组的同志一边拉拉扯扯着,一边往下跑。看到周副市长,雷半伍一下站住了。这时,常副市长、乔书记和其他的市委市政府领导也都跑了过来。

雷半伍呜咽着说:“我没有别的想法,就是想见一下各位领导,对领导们说一声,我错了,请给我一次机会……”说着,又跪倒在地。

所有的领导都一怔。

乔书记忙说:“雷半伍,你这是干什么呢?有事说事,搞这名堂干什么呢?”

雷半伍抬起头来看着周副市长和各位市领导说:“我知道错了……我真正知道错了……我有罪……”

常副市长责备道:“你还闹呢?你差一点把宋书记闹过去了,还闹?!”

雷半伍恳切地说:“我不是闹。我就是想跟各位领导说一句认错的话。我雷半伍不是坏人。我是你们一手栽培起来的,是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一点点成长起来的。我忘乎所以了,我罪有应得,我知道错了,我对不起你们各位领导。请你们一定给我一次机会……”

这时,客厅的门突然开了。宋梓南从客厅里走了出来。他的手背上还带着输液的针头,一个护士替他举着输液的瓶。他步履艰难地一步一步向楼梯口走来。

雷半伍一下愣住了,再不“闹”了。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周副市长和常副市长赶紧过去搀扶宋梓南。宋梓南走到楼梯口瞪着雷半伍。雷半伍颤抖了一下,便慢慢地站了起来。又过了一会儿,雷半伍便低着头慢慢向楼上走去,回到“监护”他的那个房间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