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宋梓南是当场就看了何振鸿写的这封信的。他回到市里,立即把市纪委的乔书记找到办公室,把何振鸿的那封信交给了乔书记,并说:“情况比我们原先估计的还要严重得多得多。卷入这起案子的不光有我们一些职能部门的人,还有一些你我完全想象不到的人。你先看看这封信。这是高士达集团董事长何振鸿先生写的一些情况。”

乔书记拿起那封信问:“这件事和高士达集团还有关系?”

宋梓南说:“想象不到吧?何振鸿先生在谈话中,说得很客气,他觉得‘很可能’有我身边的人卷入了这起案子……现在看来,不是‘很可能有’,百分之七八十‘就是有’这样的人卷了进去!何先生说这个人经常向他的侄子金德昌提供我们内部的绝密文件和经济信息。”

乔书记默默地看完信,怔怔地问:“怎么会是他呢?”

“难以想象吧!?”宋梓南感慨道。

“真是难以想象……一个开发罗湖的功臣,建设特区的尖兵,省市两级党委确认的区、局、县级领导干部的标兵,下一届人大内定的副市长候选人……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发生如此触目惊心的变化,以致怂恿自己的亲戚去打人?”乔书记也感慨道。

宋梓南说:“这绝不是一起简简单单纵容亲戚的打人事件。马上组织力量核实这情况。你亲自抓这件事,直接对我负责。同时,要严格对外保密,对参加这工作的同志也要做好保密教育工作。”

乔书记说了声“您放心”,就立即回纪委去了。第二天上午,乔书记又给宋梓南打了个电话来,说:“还有件事,昨天一激动,忘了请示。按要求,市纪委在下一届人大会议前,要向省委、省纪委和中组部通报一个下一届市政府领导班子候选人员廉洁自律情况的考察报告。我们在这份报告中,还要不要继续写上这个同志?”

宋梓南说:“咱们不在电话里谈这事。你过来说吧。”

等乔书记赶到,宋梓南对他说:“我看在彻底搞清情况,拿到确实证据以前,不要做任何可能打草惊蛇的事情。不过……你可以亲自到省纪委跑一趟,先口头向省纪委的主要领导报告一下目前我们得到的这些情况,再说一说我们已经和准备要采取的一些措施。”

乔书记说:“宋书记啊,昨天晚上我折腾了大半宿都没睡着啊……真的是想不到……如果情况属实,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一个多好的同志……”

宋梓南点点头,苦笑道:“教训啊……昨天你走了后,我又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向在家的常委先通报一下这情况……你觉得怎么样?”

乔书记想了想说:“现在就把这件事提交到常委会上去,是不是有点早了?”

宋梓南说:“不采取正式上会讨论的方式。个别谈。用个别谈的方式,先通报一下情况。同时征求一下常委们的意见,看看他们对这件事有哪些建议和看法,另外,顺便也可以问一下,关于他,他们还掌握了什么情况。”

乔书记迟疑地说:“他们不一定会掌握什么更多的情况吧?如果有,应该早就向您汇报了。”

宋梓南摇了摇头说道:“不一定啊。一向以来,大家对他的期望值都很高。尤其这半年,在把他确定为区、县、局领导干部的标兵以后,加大了对他的宣传力度。在这种情况下,同志们即便听到什么有关他的负面情况,也可能会为了顾全大局,而不加以声张,甚至为了维护安定团结的局面,为了维护深圳这面旗帜,维护组织决定,而有意把这些情况压下不报。总之,这件事,如果属实,就太被动了,我是有责任的……”

乔书记走后,宋梓南又呆坐了一会儿,揉了揉觉得发闷的胸口,吃了几片丹参之类的药,走到外间秘书室对小马说:“你了解一下,市委常委哪些还在家?然后你排一下队,用一天的时间,我想跟常委们逐一做一次谈话。”

小马愣怔了一下:“逐一做一次谈话?”

宋梓南说:“对,分别谈。每个人大约花半个小时到四十五分钟时间。”

小马问:“在哪儿谈?您这儿?”

宋梓南说:“不,约到常委小会议室去谈。”

小马再问:“要派人做记录吗?”

宋梓南说:“不。不做笔录,更不录音。”

第一个应约来交谈的是周副市长。敏感的周副市长怔怔地一坐下就问:“出什么事了?为什么把今天下午和晚上所有的日程全都更改了?”

宋梓南把纪委整理的一份材料放到他面前:“你先看看这份材料。”

半个小时后,周副市长匆匆走了。傍晚时分,他到高科技园区建设指挥部检查工作,见到他的人都觉得今天周副市长跟平日里常见的那个周副市长有点不一样了,显得心不在焉,也显得有点急躁上火。他一走进指挥部就找石长辛。

在场的人都没作声。

周副市长有点不高兴地问:“怎么了?他没来?”

“来了。”有人答道。

“来了,问你们怎么一个个都不吭气?”

在场的人仍然不做正面的回答。场面上的气氛顿时显得有一点紧张和尴尬起来。

正僵持着,石长辛走了进来。

周副市长瞟了石长辛一眼:“正说你这个曹操哩!”

石长辛忙说:“对不起,我没迟到吧?刚才睡了一小觉,起得有点晚了。现在科技园区内所有的建筑方案都可以确定了,就只剩下冯宁手里把着的那块地,拿它没辙。到底怎么处置这根钉子?市里得赶快拿主意。这种事,如果不下决心,拖三五个月也是它,拖个一两年、三五年的,也是它。但,别说是拖一两年、三五年,根据现在的形势,就是拖三五个月,也会对我们当前这个高科技园区的建设产生重大影响,以至于影响到我们全市产业结构的调整速度。”

周副市长话里带话地说:“市里当然会下决心的。”

石长辛忙说:“关键是要快……”

周副市长突然显得有一点不耐烦了:“谁不知道要快?我都想明天就把这个高科技园区建起来哩。”

石长辛一愣,他和其他人的感觉是一样的,周副市长向来以聪慧、宽容和博学著称,从不随便向下属发火。在别人述说己见时,更少见他无故抢白。今天,这是怎么了?石长辛当然不会流露出自己的这点意外,只是不再出声了。

过了一会儿。周副市长稍稍缓和下口气又问道:“其他建筑用地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石长辛忙说:“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周副市长却又不耐烦了:“什么叫‘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到底有没有问题,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应该没有,算什么意思?”

石长辛忙说:“除了冯宁手里捏着的那块地以外,其他的都没有问题。”

然后,周副市长把石长辛找到另一间小办公室里。这时,他可能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便对石长辛说道:“刚才我态度有点急躁,说话也有点冲动……”

石长辛忙说:“嗨,周副市长,您跟我这个当兵的说这干啥?我急起来,比您冲得多。这一点算个啥?!”

周副市长说:“还有件事,长辛,你现在不能光抓这个科技园区,还有土地资源管理,特别是土地拍卖会的事,都筹备得怎么样了?”

石长辛说:“不是要调雷半伍区长到市政府来主抓这个土地拍卖的工作吗?他到底什么时候到位?”

周副市长说:“你不要等……”

石长辛说:“半伍同志工作有魄力,也熟悉城市基本建设。他来抓这个土地拍卖,是非常合适的。”

周副市长说:“他能马上过来,当然好。不过,你还是不要等。他正在办交接,办完交接才能过这边来。所以,你先干起来。”

这时,一个工作人员进门来给石长辛送什么文件,听了一句半句地插嘴道:“还是让雷区长早点过来吧……石总一个人扛着这么大一摊子事,的确够累的了。”

石长辛立即打断那个工作人员的话:“有你什么事?忙你的去吧!”

那个工作人员立即把没说完的话,咽了下去,怏怏地走了。

在回去的路上,周副市长问他的秘书:“你没觉得今天石长辛那儿气氛有点不太对头?”

秘书答道:“我也有这样一种感觉。石总老不让他手下的人说话。而他手下那些人好像老有什么话要说似的……”

周副市长长叹了一声道:“这个石长辛啊……”

等回到市政府大楼,快要走到办公室门前了,却看到有两个公务员模样的人站在办公室门前等着他,周副市长抬头一看,这两个人是石长辛指挥部的工作人员。周副市长不无有些疑惑地说道:“你们来得好快。怎么了?有事吗?”

两个工作人员犹豫了一下:“能给我们几分钟时间吗?”

周副市长立即说:“当然可以,进来吧。”

这两个工作人员是来报告石长辛近来的身体状况的。

周副市长问:“长辛最近情况很不好?经常发病?”

一个工作人员担心地说:“他老说是岔气。一疼起来就直不起腰,透不过气。开始那几回,我们食堂里有个大师傅,在老家学过一点中医推拿,替他揉揉,这气很快就顺过来了。最近这段日子,同样的揉,都不管用了。得歇上一两个小时才能缓过一点气来。今天您上指挥部去的时候,他刚发过病,正在他办公室的长沙发上躺着哩……”

另一个工作人员补充道:“岔气,我们老家也有这种说法。一般情况下,揉一揉,歇一会儿,就能好。但是,我们总觉得石总的情况不太像民间常说的那种岔气。而且它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高,只要一发作,石总的脸色就变得青白青白的,挺吓人的。”

“这段时间,他实在是太忙了。光一个科技园区的筹建,就够他招呼的了,再加一个土地资源管理,市政建设施工……每天半夜一点钟以前能上床休息,就算是好的了。经常忙到后半夜两三点,他还不让我们说,谁说就训谁。今天听说您又要他负责土地拍卖的事,我们特别担心,这会不会成了骆驼背上最后一根稻草……”

周副市长沉吟了一下,问:“还有什么情况?”

两个人吞吞吐吐地请求道:“……就是……就是……别跟石总说,我们上您这儿来反映过他的情况了。”

周副市长笑着点了点头说道:“谢谢你们来反映石总的情况,以后有什么关于他的情况,还可以直接来谈。”

等这两位工作人员走了以后,周副市长马上给石长辛打了个电话,用训示的口气,要他切实注意自己的健康问题。到晚上,石长辛就把高科技园区筹建指挥部全体工作人员召集起来,追问道:“谁上周副市长那儿去告我状了?嗯?谁?”

会议室里没人敢出声。那两个工作人员赶紧低下头,屏住了呼吸。

石长辛严厉地扫视了大家一眼,说道:“我平时怎么跟你们说的?现在市里就这么几个领导,年龄也都比较大。眼下,无论是建设高科技园区,还是搞土地拍卖,或者马上要搞的证券交易和行政管理体制的变革,都是实现中央的调整方针,完善市场经济体系,进一步深化改革开放的重大战略措施。在这么一个关键时刻,我们这种相对来说还算是比较年轻的同志多干一点工作,能跟谁去叫苦吗?你们说,能跟谁去叫苦?”

周副市长走后,接着被约谈的是组织部的刘部长。听了宋梓南简单的情况介绍,刘部长说:“组织部也收到过一些关于他的负面反映。但是……但是看到市里一直在高调宣传他,所以就没太把这些反映当一回事。”

宋梓南:“教训啊!”

刘部长略显得有些歉疚地点了点头。

宋梓南接着又问:“你们得到的那些反映,有书面的东西吗?”

刘部长说:“有啊,但大部分是匿名举报信。”

宋梓南忙问:“你们没销毁吧?”

刘部长说:“那怎么会呢?”

宋梓南问:“带来了吗?”

刘部长从皮包里取出一个卷宗,放在宋梓南面前。

宋梓南没去碰那个卷宗,但却指着这个卷宗吩咐道:“你要亲自把它交给纪委乔书记,不要让任何第三者经手转交。”

刘部长点点头:“我明白。”

宋梓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小刘啊,回过头去认真审视,在这一类事件上,确实有许多深刻的教训值得我们认真总结。往往是,人已经出问题了,群众已经反映了,有的反映甚至还很强烈,可这些有问题的人还在继续得到高高在上的我们提拔重用。为什么我们这些人的感觉,总是不能和群众的感觉同步?要完全同步,这个难度确实比较大,但能不能做到及时反馈呢?怎么才能把群众的监督真正落实到我们的人事干部工作实践中去?”

刘部长说:“宋书记,我有这么一个考虑,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宋梓南说:“今天我们之所以要单独谈,就是为了能充分进行交流各自的想法和意见嘛。有什么想法,你尽管说。”

刘部长笑了笑:“那我就说了。”

宋梓南笑道:“说吧。”

刘部长简单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说道:“这件事情现在还正在调查中。无论如何,深圳是中央的一个试点,改革开放的一面旗帜。大家伙儿不希望在这面大旗上看到出现这么一个破洞和这么一粒老鼠屎……我一直在考虑,怎么才能让这件事的负面影响减少到最小的程度。中央现在不是强调干部异地交流吗?我们能不能用这个办法,请省委组织部门出面,先把他调出深圳,然后再看案子的查实情况和大形势的发展态势,适当地进行组织处理。因为对他进行组织处理的时候,他已经不算深圳的干部了,这样对深圳产生的负面影响也许会小一些。我声明,我绝对不是只站在深圳的立场上说这些话的。假如,深圳只是一个普通的城市,我绝对不会提这样的建议。”

宋梓南说:“最后怎么处理是下一步的事……”

刘部长说:“我知道现在提这个建议好像是有点早了。不过,趁现在这案情还没有公开,还没有造成太大的负面影响,先把他调动一下,可能会比影响产生后再调动、再处理,对深圳更有利。”

宋梓南说:“我的刘部长,问题不在时机早晚上。重要的问题是,即便在深圳,在中央的试点城市,在这么一个举世瞩目的经济特区里,出了问题,要不要用掩盖的方法来解决。现在是电脑时代、网络时代、高科技时代,不让老百姓知道这些家丑,不让老百姓议论这些家丑,可能吗?偷偷摸摸掩盖,只能失信于民。深圳不能干这种事,中央也不会允许我们这样做。对于任何腐败变质的人和事,我们必须站在人民群众一边进行彻底清除!除此以外,我们不能有任何别的考虑和举措。”

这时,小马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神情紧张地报告道:“宋书记,雷区长失踪了。”宋梓南和刘部长同时吃惊地站了起来。宋梓南简单问了情况,立即和周副市长、乔书记和刘部长赶到市公安局。宋梓南一进黄局长办公室就问:“怎么回事?谁先说说?”

黄局长向站在一旁的139专案组组长示意了一下。专案组组长立即站起来说道:“今天下午,我们约了雷区长见面,想请他澄清一下跟他有关的几个问题。”

宋梓南问黄局长:“这位是……”

黄局长忙不好意思地说:“哦,我都忘了介绍了。他是139专案组的组长。”

专案组长做了立正的姿势,报告道:“袁秉义。原市局五处副处长。”

黄局长说:“我们的经济侦查专家。”

袁秉义脸微红:“谈不上专家……”

宋梓南说:“继续。今天你们为什么要约雷半伍见面?”

袁秉义说道:“因为我们发现,组织打人的那个‘栾叔’居然是雷区长的一个近亲。从他调到这个区里来当区长后,这个‘栾叔’在这个区里,有恃无恐地直接或间接地操控了好几个农贸市场和小商品市场,强卖强买。而且在那个区的基建市场上,通过内部活动,以远远背离正常市场价格的价格,把不止一个项目、不止一块地,搞到了和雷区长有关系的一些熟人手里。前两天,我们隔离审查了我们一个派出所所长。我们发现这个所长私下里放走了好几个打人的凶手。雷区长多次让他的秘书打电话来,为这个所长疏通。甚至说了这样的话:雷区长很快就会到市里去工作了,很可能会分管公检法,请你们重视雷区长的态度。还说,雷区长很了解这个所长,是个好同志。可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我们这位所长的确有问题。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觉得有必要正面接触一下这位雷区长了,最起码他已经在妨碍我们办案了。就向市局领导请示了一下……”

黄局长说:“事先我跟乔书记和刘部长请示过。”

宋梓南说:“继续!”

袁秉义说:“我们约他今天下午三点见。雷区长说,他下午要给一家新开张的大型超市剪彩。我们就改约了五点。到五点,他还是没有来。我们打电话给他秘书。他秘书说,剪彩活动三点四十就结束了。雷区长告诉秘书,他想早一点去跟公安局的同志谈。因为晚上他还要接待一个从澳洲来的客家人回乡访问团。大约不到四点他就离开剪彩现场,说是上我们这儿来了。可是等到五点半没见他人影,我们就开始打电话找他。也派人出去找他。一直找到现在……”

宋梓南问:“所有地方都找过了?”

袁秉义答道:“能找的地方,都找了。”

宋梓南提醒道:“机场……”

袁秉义立刻答道:“发现苗头不对,我们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机场的,然后就给罗湖口岸和皇岗口岸打了电话。因为我们通过一些内部侦查手段,知道雷区长手里拿着四五本护照,而且是用不同的名字申请的。”

宋梓南一惊,忙回过头来问黄局长:“哦?这个情况你们一直没有汇报过。”

黄局长说:“这也是昨天才刚刚搞到的情况,还没来得及汇报。”

宋梓南问:“机场和两个主要口岸都没什么结果?”

袁秉义答道:“没有。”

周副市长问:“所有交通要道都布控了?”

袁秉义说:“布控了。”

周副市长说:“可是我们来的一路上没见任何异常呐。”

黄局长解释道:“因为拦截的是一位还在职的政府领导人,我们出动的都是一些便衣,只对有嫌疑的车辆进行检查。”

袁秉义补充道:“广州、珠海、东莞、惠州等地,我们都做了通报,请他们协助拦截。”

宋梓南纠正道:“不要用‘拦截’这个说法。他现在还是我们的一个区长,还是我们下一届政府副市长的候选人。所有这一切都还没有撤销。他的事情还没有查清,问题也还没有正式定性。有没有可能被人绑架了?暗害了?各种可能性都还是存在的。对外,说‘寻找’比较恰当。”

周副市长问:“没有发通缉令吧?”

袁秉义忙答道:“没有,那还没有。”

周副市长说:“对,事情一定要做得有理有节。”

黄局长马上下令:“马上按书记和周副市长的指示,去更正。”

袁秉义说了声:“是。”便对身边的一个助手做了个手势。那个助手立即向外走去了。

宋梓南说:“保持现在这种外松内紧的态势,不惜任何代价,下最大力气、最大决心去寻找。活着见人,死了见尸。发现任何情况,随时向我们汇报。”

宋梓南等人走出公安局办公大楼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周副市长对秘书说:“你去医院,打听一下,这个‘岔气’是怎么一回事?”

宋梓南问:“谁岔气?”

周副市长说:“石长辛。”

宋梓南说:“这家伙壮得跟牛一样,还岔气?”

周副市长说:“这岔气,可不管你身体壮不壮。我以前,也有过岔气这毛病,胸这儿也时不时会疼那么一下。”

宋梓南说:“他的确是太累了。得给他减负了。”

周副市长说:“你给他减负,他还肯定不愿意。还是典型的军人那种好强的倔脾气。”

宋梓南说:“希望他不要出什么问题。”

这时,一直在一旁等着命令的秘书问道:“周副市长,还要我办别的事吗?”

周副市长忙说:“没有了,快去快回。如果大夫那里有什么治岔气的药,顺便就买一点回来,赶紧给石总送去。你身上带钱了没有?”

秘书说了声:“带了。”就向外走去。

周副市长忙叫了声:“哎,就这么走了?”

秘书说:“我打出租去。”

周副市长说:“打什么出租?坐我的车去。这样可以快去快回,抓紧时间给石总把药送去。”

秘书问:“我坐您的车,那您怎么办?”

周副市长笑道:“我怎么了?我可以跟宋书记挤一个车嘛。这儿还有刘部长乔书记。再不行,黄局长也不能不管我啊!”

黄局长笑道:“那当然,我还能让周副市长走着回去吗?”

上了车,周副市长感慨地说道:“石长辛、雷半伍,同样是在特区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年轻干部,结果居然会如此不同。”说到这里,他斜过眼去悄悄地瞟了宋梓南一眼。一直默不作声的宋梓南似乎对周副市长所说的话一点都没听到似的,仍然保持着一种异常的缄默。周副市长又说道:“我能问一下吗,你跟所有在家的常委个别谈了一遍,结果怎么样?大家都是怎么看待雷半伍这档子事的?我这么问,不算是违反党内工作纪律吧?”

宋梓南仍然保持着沉默,充耳不闻地把头向着车窗外,好像是在观赏着窗外的什么景色似的——这时车子途经一些繁华商业街区,都已灯火通明,炫目的大型广告牌仿佛从半空中喷涌而下的火山岩浆似的突兀而出……但,再仔细看,他又好像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某种思索中。过了一小会儿,他果然转过头来,冲着周副市长问道:“为什么当年毛主席只抓了一个刘青山、张子善典型案例,就把全国的干部都镇住了,现在已经杀了不止几十个省部级司局级干部了,还镇不住雷半伍那样的人呢?”

周副市长笑了笑:“你说呢?”

宋梓南狠狠地瞪了周副市长一眼,笑嗔道:“滑头!”

周副市长收起笑容:“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查实下来,小雷确实像有些书面举报材料上写的那样,索贿受贿、培植亲信、养痈卖官,并为一些黑道势力充当保护伞,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宋梓南刚想回答,周副市长又拦住了他,赶紧提醒道:“我要听到你真实的想法,别跟我打那种官腔,说什么‘一定以法律为准绳,事实为依据,坚决维护党纪国法的尊严和干部队伍的纯洁’之类的空洞套话。”

宋梓南扬起眉毛反问:“‘坚决维护党纪国法的尊严和干部队伍的纯洁’怎么又成了一句空洞的套话?”

周副市长说:“说说你真实的打算吧。”

宋梓南说:“我这个市委书记不能代替审判员来回答你这个问题……这档子事情,最后很可能是要移送司法机关处理的。”

周副市长淡淡一笑道:“别把我当外国记者!”

宋梓南说:“老周啊,不要逼我嘛。”

周副市长说:“逼你的不是我。到最后,这档子事总还是要由你来拍板做决定的!这是我们深圳党政领导干部中,第一个出这种问题的。希望它也是最后一个,希望你我今后都能够不再为这样的事情去拍板去做决定。但是,可能吗?这些中青年干部都是这几年在深圳成长起来的,都是我们亲自培养起来的。现在又要由我们亲自批准把其中一个送进监狱,有的还可能送上刑场,送上断头台……”

宋梓南不作声了,周副市长的这句话显然触到了宋梓南内心深处的一个痛点,骤然间,他整个人都僵呆住了,一种极其痛苦的神情不由自主地从他眼底、唇边、眉梢处弥散浮现开来,而整个身子即刻间也止不住地战栗了起来。他扶在前座椅背上的那只手一下收紧了,用力地抓住椅背,手背上青筋直暴。整只手也和整个人一样,在微微地战栗着。周副市长不忍心再追问下去了,也默默地转过身去,把茫然失神的视线投向了车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