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少见的细雨,烟雾般从深圳上空飘过。宋梓南站在窗前,怔怔地俯瞰着深圳市区。雨中的深圳层林尽染,显得越发的娇娆多姿。这时,他听到有人走进办公室来了,以为是秘书小马,便没转过身来,就问道:“小马,假如我们要在市民广场中央,立一个标志性的雕塑,你看要立一个什么样的雕塑好?”

答话的是周副市长。他说:“那就立一个扬蹄奋进的飞马雕像吧。”

宋梓南忙回头:“是你啊,我还以为是小马哩。坐。”

周副市长笑着问:“怎么又想起要立一个标志性雕塑?这个点子好。”

宋梓南说:“立一个标志性雕塑,也是给我们这个刚建成的城市画一个漂亮的句号,再给后来者吹响一曲新进军号嘛。”

周副市长说:“什么叫‘画句号’?深圳这么年轻,画什么句号嘛!”

宋梓南淡淡地笑了笑:“不说这事了。产业结构的调整方案做出来了吗?”

周副市长把一个卷宗放到宋梓南面前。

宋梓南打开卷宗看了一下,吃惊地问:“要砍掉这么多的工程项目?停建这么多的大楼?”

周副市长说:“这是按上次特区工作座谈会的精神规划的。”

宋梓南迟疑了一下:“你先放这儿,我再考虑考虑。”

周副市长想劝说两句:“老宋……”

宋梓南立即打断了对方的话:“我说了,让我再考虑考虑。”

周副市长不作声了。

宋梓南缓和下口气:“我会很快考虑出一个结果,不会拖很长时间的。”

周副市长勉强地:“那好吧……”说着就要走。

宋梓南说:“你别走。一会儿,石长辛来研究拍卖皇岗107号地块的事,你参加一下。”

周副市长问:“拍卖皇岗地块的事,不是已经决定放到下半年再进行吗?”

宋梓南说:“这两天,我又想了想,觉得能提前做的事情,还是尽量提前来做。咱们商量一下,看看有没有那个可能,提前来做……”

周副市长又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但又控制住了自己,什么也没说。

非常了解周副市长的宋梓南马上感觉出他的犹豫和迟疑来了:“怎么,想说什么?说嘛。”

周副市长欲说又止:“没什么……”

宋梓南:“说嘛。”

周副市长笑了笑:“我说你这个人,对事对人,就是泾渭分明。想做的和不想做的,全放在脸上,一点掩饰都不带的。调整产业结构,是上一回座谈会上定下的方针,也是我们向国务院特区办领导做了保证的。”

宋梓南说:“调整啊,没人说不调整。我最后在会上做了检讨,而且承诺了,一定要把这个调整工作做好做彻底。”

周副市长说:“可是……你一说这个‘调整’,就是‘放这儿,让我再考虑考虑’。但是说到拍卖土地,你的态度马上变了,‘但凡能提前就尽量提前’。对不同的事情,你完全是从亲妈一张脸立马变成了后娘一副脸。”

宋梓南笑:“哈哈,从亲妈变成后娘。”

这时,石长辛走了进来:“什么亲妈,什么后娘?”

周副市长笑道:“什么亲妈?你,你就是亲妈的孩子!”

石长辛一愣:“怎么回事?”

宋梓南笑道:“行了行了,快说说你的拍卖方案吧。”

到傍晚时分,拍卖土地的事,已经谈得差不多了。

石长辛便说:“如果二位再没有别的意见的话,那我就按你们刚说的去制订实施方案了?”

宋梓南问周副市长:“你觉得怎么样?”

周副市长想了想:“我觉得可以。”

宋梓南就对石长辛说道:“那你先做个方案。再交常委会讨论。”

石长辛问:“这事还要上常委会?”

宋梓南笑着说道:“傻话!你以为这是小事?社会主义的深圳要卖地,这可是捅破天的大事!告诉你,今天咱们这么商量,还只是个开头。真正实施这方案,还有九曲十八滩要过哩!”

石长辛说:“所以我觉得还是别上常委会的好,万一常委七嘴八舌,再夜长梦多,这事就很难做了。”

宋梓南感慨地说道:“长辛啊,有时候有的事需要先斩后奏。那时候,敢先斩后奏,就是一种大智大勇的表现。但有的时候,就不能搞先斩后奏。因为我们绝对不是好莱坞电影中那种个人英雄主义者,可以在任何时候都以个人为上。要想做好深圳的工作,没有一个坚强的常委班子的团结和共同奋斗,必将一事无成。深圳能走到今天,就是因为我们有这样一个班子,大家体贴团结,互相信任、互相提携、互相尊重,同心同德。所以,一切重大的事情,绕过谁,也不能绕过这个常委会。”

石长辛不再反对了,过了一小会儿,他问:“东方歌舞团今天晚上在咱们大剧场演出。二位有兴趣去放松放松吗?”

宋梓南问周副市长:“你有兴趣吗?”

周副市长摇了摇头。

宋梓南笑道:“年轻人,你赶快去吧。”

石长辛忙说:“别这样嘛……列宁同志是怎么说的?”

宋梓南赶紧向石长辛挥了挥手,把他赶走了。

周副市长也要走。

宋梓南说:“你别走,拍卖地的事,你要多过问一下。这件事,咱们尽量争取做得不出问题,或少出问题。”

周副市长说:“我们已经邀请国家体改委的主要领导亲临现场压阵,指导。”

宋梓南说:“我估计做完这件事,我在深圳的使命可能就会画上一个句号了。”

周副市长皱了皱眉头说道:“又是‘画句号’。老宋,你最近老说这样的话,合适吗?”

宋梓南默默一笑道:“合适。”

周副市长不作声了。

宋梓南说:“在小石来以前,你批评我……”

周副市长忙说:“我那不是批评。”

宋梓南说:“是批评,而且批评得很正确。你说我对马上要进行的这档子拍卖国有土地的事,非常热情而又急迫,就像是亲妈在给自己的独生子女做过冬棉袄,而对上上下下一致强烈呼吁的产业结构调整,我有点冷漠,那态度就有一点像后娘了。这次座谈会前后,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批评我老宋,不愿意看到这几年深圳工作中存在的不足之处,好大喜功,盲目扩张,盲目铺摊子。”

周副市长说:“我从来就不赞成这种说法。我们几个常委都不赞成这种说法!”

宋梓南说:“不,这批评有它合理的成分。我在深圳干不长了……”

周副市长说:“老宋你又来了。中央是充分肯定我们深圳的工作的,这一点,在特区工作座谈会上说得非常明确!”

宋梓南说:“即便中央对我们的工作非常满意,允许我继续干下去,我也干不长了。”

周副市长一怔,忙问:“什么问题?身体问题?”

宋梓南沉重地点了点头,然后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份病历,放到周副市长的面前。

周副市长说:“解放军三〇一医院的检查报告?”

宋梓南点点头:“上一回去国务院特区办汇报工作时,我在北京多待了两天,就去三〇一做了一下检查,情况不太好。这情况我都没给亭云说。”

周副市长不满意地说道:“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宋梓南说:“我不能说。我一说,她肯定马上就会让我离开深圳。但是现在我还不能走。也不想走。”

周副市长问:“你想把产业结构调整完了再考虑下一步的事?”

宋梓南说:“不,不是结构调整的事。深圳工作上存在的这点不足和缺陷,已经有一百个人、一千个人、一万个人看到了。这成千上万的人都愿意,也有这个力量来调整它、平衡它。我现在只想在上帝留给我的这点有限的时间里,再做一两件许多人不愿意做也不敢做,但又是我们这个经济特区、我们这些奉命在经济特区‘杀出一条血路’的共产党人应该做的事。”

周副市长说:“比如像拍卖国有土地这样的事?”

宋梓南说:“是的。也许我们会因此而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但也许我们因此会成为开辟中国历史新纪元的第一推动力。实实在在地说,中国迫切地在等着再一次解放啊,充分地解放思想、解放生产力,老周,这件事必须由我们这批人来干。因为只有我们才真正懂得,眼前的这一切,什么是必须珍惜的,要很好地保存下来,什么又是必须突破,加以更新的……”

周副市长怔怔地看着宋梓南,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宋梓南:“我在特区工作座谈会前后激烈地反驳所有对我们深圳工作的批评,不是为了维护我宋梓南的面子。我从解放战争后期,就在江西担任过一个城市的市长。多少年从政的经历,我怎么能不知道一个党政领导在工作中是一定会有不足和缺点错误的呢?我怎么能不知道这样反驳批评和硬顶会产生什么结果?如果只为了维护我宋梓南个人的政治地位,我当然懂得,最聪明、最保险的做法就是除了写检查,什么话也别说,什么事也别做,乖乖地等着这股风潮过去,但是……”

周副市长:“但是,老宋,你的反应也有点太激烈了。”

宋梓南:“我正是要以我的‘头破血流’昭示国人,深圳正在走的这条路,是不能从根本上被颠覆的。也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在最后一点时间里,允许我把我们正在深圳做的这几件事再做下去。”

周副市长:“但你这样,却为别人制造了许多把柄。”

宋梓南:“如果上帝恩惠,给我时间,我相信我有能力不让他们抓住这些把柄,但上帝很刻薄啊,他可能不会再给我这点时间了,我只能做这样的选择!”

周副市长:“但给我的感觉,中央主要领导从来没有从根本上否定过深圳,你没必要做这么激烈的反应。”

宋梓南不作声了。

周副市长突然有点紧张起来:“怎么,你听到了什么很严重的情况?”

宋梓南:“没有……”

周副市长:“不可能。如果你真的一点都没听到什么,这段时间你的反应绝对不可能这么激烈。你真的听到了什么?上头对这几年的路线、方针有动摇?”

宋梓南:“不要胡说!”

周副市长:“你肯定听到了什么!”

宋梓南沉默着。

周副市长:“好吧,那就是我不该问的,不问了。还有什么事吗?如果没有事了,我回去了。”说着就要走。

宋梓南做了个手势,让他别着急。

周副市长站住了,但没有坐下,怔怔地看着宋梓南,等着他开口。

过了好大一会儿,宋梓南说:“小平同志可能要亲自来考察特区工作。他老人家要亲自对中国这几年的改革进程做一个判断,对国内外掀起的这一股否定经济特区的风潮,做一个判断。”

周副市长:“专门来视察我们深圳?”

宋梓南:“具体行程还不清楚,但我想,深圳,他是肯定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