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深夜。顾亭云已经睡下了。突然间,她被门外一阵吵吵声闹醒了。说话的人就在这特护病房门外不远的地方。本来就有些失眠的顾亭云马上坐了起来,打开床前灯。但这时,门外那声音突然又消失了。四下里重新恢复了医院里特有的那种异常的有时还显得特别空阔的幽远的寂静。但过了一小会儿,那吵声却又响了起来,虽然声音压得更低,但在这深夜病区的空间里,听起来,仍然十分的不协调。

顾亭云轻轻地下了床,刚走到门前,想推门出去看一下究竟,门却先行被外头的人推开了。门外站着夜班护士和小马。看到小马这么晚了直接“闯”到医院来,顾亭云本能地觉得,一定是宋梓南出了大事了。她的心一紧,未曾开口便呆在那里了。

“老宋出事了?”顾亭云呆呆地问。

“没……没出什么太大的事。您别急。别急……”小马忙安慰道。

“跟我说实话。”顾亭云严厉起来。

“您先答应我,别告诉宋书记,今天晚上我来找您了。”小马支吾了一阵,请求道。

“一定。”顾亭云满口答应。

“宋书记今天在会上跟上边的一些领导顶起来了。”小马还是犹豫了一下,这才说道。

“往下说。”

“他拼命地为我们深圳辩护,让主持会议的领导很不高兴,已经下令让咱们市的全体常委连夜赶到广州来,明天他们要直接跟全体常委谈话,统一思想……亭云阿姨,您劝劝宋书记吧。别再这么硬顶下去了。深圳又不是他宋梓南一个人的。谁爱怎么数落就让他们数落去吧。把深圳数落完了,又能怎么样?把中国数落完了,又能怎么样?但是,像他现在这样硬顶着,他个人的后果就很难说了。”说完后,小马再恳求了一声,让亭云阿姨千万别告诉书记,他上这儿来过了,便匆匆回珠岛宾馆去了。

到早晨时分,宋梓南还没睡,这一夜,他一直在整理着一些文字资料。为了不吵扰左右隔壁房间里的那些负责同志,他把窗帘也拉上了,为此房间里显得十分的幽暗。

小马在一旁坐着。

宋梓南头都没抬地说:“没事了。你去睡一会儿吧。我再核实一下这几组数字。”

小马不动,只是瞟瞟墙上的钟表,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宋梓南说:“喂,听见没有?别在这儿干耗着了,快抓紧时间去睡一会儿!一会儿天就大亮了。”

小马又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

宋梓南说:“你到底在等什么呢?老看钟表,又不去睡觉!快走!”

小马只得站起来了:“您也该休息一会儿了……”

宋梓南头都不抬地冲他挥了挥手:“行了行了,睡你的去!”

这时,电话铃响了。小马一震。宋梓南也惊颤了一下,立即抬起头看了一下电话机。

电话机顽强地响着。

宋梓南拿起电话机:“警卫室?我是宋梓南。有人来看我?这么早,谁啊?我夫人?顾亭云?”

小马听到顾姨终于来了,悄悄松下一口气似的,赶快溜走了。

但宋梓南却没放过他,一声厉喝:“马明华!”

小马在门前站住了。

宋梓南扔下手中的笔:“你跟我搞的什么鬼?!”

小马装作很无辜的样子:“我搞鬼?我怎么搞鬼了?”

宋梓南冷冷一笑道:“你去找你顾阿姨了?”

小马双手一摊:“没……没有呀……我都没离开过这儿……”

宋梓南逼问:“没有?你还敢说没有?”

小马不作声了。

宋梓南叹了口气道:“你呀你呀,叫我怎么说你好!”说着便大步向大门口走去。顾亭云这时已经进了宾馆的大门,正向里走来。宋梓南在离大门不远处,拦住了顾亭云,然后把顾亭云带出大门,一直走到大门外一个背静的树下,宋梓南问顾亭云:“你怎么知道今天我们全体常委都被约到会议上来的?”

顾亭云说:“这你就别问了……”

宋梓南说:“这是个非常明显的政治动作,所以必须搞清楚。”

顾亭云说:“深圳正面临一场空前的大爆炸。难道我就不应该知道?论公论私,我都应该得到这样的信息。”

宋梓南说:“他们让你来怎么做我的工作?”

顾亭云不说话了。

宋梓南说:“快说,他们让你来做我什么工作?让我承认深圳的大方向错了?承认中国不应该走改革开放的路?承认中央建特区的决定是错误的?或者,让我承认,深圳这一届市委没能好好执行中央的既定方针?”

顾亭云说:“我知道,这些都不是我应该过问和干预的事。”

宋梓南说:“那你来干什么?”

顾亭云说:“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一句话,老宋,不管在这次座谈会上,或座谈会后,他们是需要你继续好好干下去,还是要罢你的官、撤你的职,让你滚蛋,或者有朝一日所有的人都不敢再来理睬你这个复辟资本主义的老家伙了,我顾亭云仍然会上前来,从那个宣布撤你职的讲台上,搀着你慢慢走回我们自己的家。只要深圳的老百姓说你是个好书记,我顾亭云就心满意足了……”说到这里,顾亭云说不下去了,轻轻地呜咽起来。宋梓南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紧紧抓着顾亭云的手,借此来压抑住从胸中迸发出的一阵阵哽咽。

……

送走亭云,回到房间里,宋梓南就厉声叫喊道:“马秘书!马秘书!”一直没有离开这儿的小马,听到宋梓南呼叫,立即像弹簧一样跳起,直向里间冲去。

不等小马站稳,宋梓南就冲到小马面前,逼问道:“昨天晚上十二点半到一点四十分左右,有一个多小时,你去哪儿了?神秘蒸发了,还是到你顾阿姨那儿去瞎叨咕了?”

小马满脸涨得通红:“我……”

宋梓南说:“我什么我?!这么重大的事情,是你该插手的吗?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你知道不知道?你已经不是个新手了,怎么可以这样无视秘书工作的基本准则和政治纪律!”

书记一下把话说到这么个严重的程度,小马的脸色一下苍白了,忙低下头说道:“我知道我错了……但是……”

宋梓南说:“错了,还有什么可‘但是’的?”

小马以少见的固执说道:“但是,大伙儿都不希望您这么去硬碰……”

宋梓南大声吼道:“你懂什么?!”

小马悲愤得几乎要哽咽了。他强制住自己,不再跟宋梓南辩驳,再一次低下了头去。

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宋梓南刚想伸手去接电话,但他想了想,却对小马说:“接电话呀,傻站着干吗?”

小马忙过去拿起电话:“您好。宋书记处。请问您是……”小马得到回答后,忙捂住送话器,对宋梓南说,“是余董。他要来见您。”

宋梓南这时也有点糊涂了,一时间居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问:“余董?哪个余董?”

小马忙说:“蛇口的余董事长。”

宋梓南立即吩咐道:“请他过来。”并让小马赶紧收拾一下房间。不一会儿,余涛便大步走进房间来了。

余涛环顾了一下四周,关切地问:“昨晚没睡好吧?”

宋梓南装作无事人一样,笑笑道:“没有啊,睡得挺好。”

余涛点点头笑道:“那就好,好。”

宋梓南不作声了。显然他是在等着余涛继续往下说。因为他清楚,一大早的,这位声震遐迩的余董,绝对不会“无事瞎串门”,只是来问候他睡眠情况的。

余涛长叹一声道:“睡得着就好,老宋啊,我记得你好像比我小……小?”

宋梓南说:“可能吧。”

余涛说:“我一九一七年生人,正是十月革命那年啊!”

宋梓南嘿嘿地一笑道:“好嘛,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这世界送来一位革新闯将。”

余涛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他们要我在会上做个发言。”

宋梓南说:“蛇口的经验值得重视和推广。”

余涛说:“老兄,什么经验?你还不清楚吗?你我年逾花甲,无非是被历史架到了这么一个风口浪尖上,做了一点人人都应该去做,也应该能做得到的事。有首儿歌怎么唱的?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现在在中国,就是有这么两个老头儿,跑得比别人快了一点而已。”

宋梓南苦笑了一下:“你老兄还是跑得更快一点、更好一点。”

余涛说:“这两年有时候我会冒犯老兄一点。”

宋梓南说:“这时候说这个有意思吗?既然是同场竞技,有时候难免要抢抢跑道嘛。无非就是如此而已。终点和目的毕竟是完全一致的嘛!”

余涛悠然地鼓了两下掌:“好!好一个‘无非就是如此而已’!”

宋梓南说:“上个月,上边有个领导到深圳视察,说,深圳经济特区这些年是靠国家输血活命的,如果一旦把输血的针头拔掉,它就不行了。”

余涛说:“是吗?当时我也在场啊,我怎么没听到这个话?”

宋梓南说:“当时你去洗手间了。”略一沉吟后,他突然满脸涨得通红,激愤地站了起来,急狠狠地来回踱了几步,又停在余涛面前,大声地嚷道:“深圳完全是靠输血才发展起来的吗?说这样的话公平吗?公正吗?干脆把我宋梓南撤了算了嘛!把深圳特区也撤了算了嘛!”

余涛说道:“没有人要撤你宋梓南,更没人敢撤销这个深圳特区。现在只是需要做一些调整……老兄,关键时刻,要克制、冷静,要冷静冷静再冷静,克制克制再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