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宋梓南多年来都有晨练的习惯。到会上报到后,他仍然起得很早。况且珠岛宾馆有名贵花木组成的环境,特别幽雅的林间小道。每一次在这儿参加重要的会议,他都会利用这儿这种在别处难得一见的环境,散散步,让自己彻底放松一下。这一天,他刚要踱出房间去,有人来敲门了。开门一看,竟然是庞耀祖。宋梓南非常意外:“庞耀祖?你怎么来了?”宋梓南的惊讶是很有道理的。因为,在举行有中央领导出席的重要会议期间,这个珠岛宾馆是容不得任何和会议无关的人出入的。何况又是庞耀祖那样的“小人物”呢?

庞耀祖坐下后,告诉宋梓南:“我被选送到日本去学习证券交易……”

宋梓南忙打断庞耀祖的话,问:“等一下,等一下。我想知道,你是怎么进这儿来的?你是坐车进来的,还是走着进来的?”

庞耀祖说:“走着进来的,大摇大摆地就那么走进来了。”

宋梓南更诧异了:“是吗?今天这儿有中央首长,里里外外实行的是一级警卫……”

庞耀祖笑了:“宋书记,您千万别去批评门卫。他们把守得还是挺严密的。一般情况下,要想进这个宾馆,确实得费好大的口舌。可是我没那个时间,没有那个可能去办各种各样的通行证,去做各种各样的申请。因为明天就要启程去东京了,所以,我想了一点办法。钻了个空子。我想,开这样一个会,肯定会有不少老首长出席。老首长一般都喜欢早上起来遛遛弯儿、散散步。我在就门外等着,果然有一位老首长模样的老同志从宾馆里出来散步了,等他往回走时,我就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一起走了进来。门卫以为我是他的秘书。老同志一定认为我是宾馆的工作人员,所以都没来拦我。”

宋梓南哈哈大笑起来:“庞耀祖啊庞耀祖,你这个鬼精灵,连一级警卫的空子你都钻得了,看来以后还真得防着你一点哩!”说着两个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笑罢,庞耀祖对宋梓南说:“我来,就是想对宋书记说一声谢谢……”

宋梓南摆摆手说道:“谢我什么?如果那几张试卷你答得不好,你的日语没过关,我绝对不会同意他们送你去日本的。”

庞耀祖诚恳地说:“您没计较我一再地用那么幼稚的方式冒犯您,您还在派出所公安局的同志面前保了我,所有这一切都让我真实地感到深圳和您的宽容……”

宋梓南说:“那是因为整个中国都在学习宽容,都在注重大家庭的融洽、和谐。”

庞耀祖说:“我会在深圳好好干的,不辜负您的期待和好意。”

宋梓南问:“还记得你送给我的那本书吗?”

庞耀祖说:“《政治与市场》。”

宋梓南说:“对,《政治与市场》。它让我非常意外的是,这位资产阶级的经济学家,丝毫没有避讳地谈到了市场的缺陷和不足之处。”

庞耀祖不无意外地问:“书您真看了?”

宋梓南说:“我还不止推荐给一个人看了哩。”

庞耀祖忙说:“谢谢,非常感谢。”

宋梓南说:“我不能说我已经都看懂了。”

庞耀祖说:“从他的理论出发,现在国内不少学者都在研究一种新制度经济学……”

宋梓南说:“但是它让我感受到了一种理性的力量。他让我感受到,理性是可以驾驭主义的。你到日本,还是应该去增长这种理性思维的操控力量,只是简单地学一点条条框框回来,就事倍功半了,也可惜了这次机会了。再一点,你可一定要给我回来……”

庞耀祖忙连连点头道:“一定。一定。这您放心。”

宋梓南感叹地说:“日本,我们全市就只送了两个人去,寄予重望啊!”

庞耀祖正色道:“我一定回来。”

上午,会议正式开始。一个秘书走到主持会议的国务院副总理谷牧身旁,低声地禀报道:“余涛同志从机场打来电话,说他正在往这儿赶……”

谷牧问:“哪个机场?”

秘书答道:“这儿的白云机场。他已经到广州了。”

这时,已经有一个与会的代表在做正式发言了。他说道:“深圳当前的问题,不是方针路线不对,不是纲领政策有问题,问题是执行上的偏差,是个别领导人居功自傲。他们总是在要求特殊政策,特殊了再特殊;灵活政策,灵活了再灵活。社会主义嘛,怎么能没有限制呢?如果没有限制,那和资本主义还有什么区别?”

周副市长和常副市长悄悄地瞟了一眼宋梓南。他俩还是有些担心的,当然不是担心宋梓南沉不住气,当场去反驳持这种观点的与会者。宋梓南还是有足够的政治历练去面对各种各样的反对者的。但他们还是担心在这种种似是而非的评价冲击下,轮到宋梓南发言时,他还能有多大的自制力,把该说的话说得有条有理,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绝对不说那些在这种场合绝对不该说的“气话”。

不出他俩所料,宋梓南此刻已经板着脸了。会场的气氛异常紧张。与会的其他代表也都十分关切地注视着宋梓南。这时,余涛匆匆走进会场。谷牧对他做了个“请入座”的手势。那个与会代表继续剖析道:“中央强调深圳要以三个为主,那就是以工业为主,以出口为主,资金来源要以引进外资为主。但事实上,这几年,深圳主要赚的还是内地的钱,资金方面主要也还是靠国内银行的贷款……在这些方面,蛇口就比深圳做得好。”

刚刚坐下的余涛愣了一下,他不愿意看到人们拿蛇口来比较深圳,更不愿意人们拿蛇口来“攻击”深圳。有一点,他当然是非常清楚的,蛇口和深圳不管在具体工作上有什么样的出入,它们都是难兄难弟,是一根绳上拴着的蚂蚱,在中国当代的政治经济史上,担负着同样的使命,在同一面大旗指引下,做着同一件大事。如果有人真的彻底否定了深圳,那么只要轻轻掉转枪口,蛇口被否定的命运也是逃脱不了的。

这时,那个与会代表却莞尔一笑地说道:“我们希望深圳能好好地向蛇口学习……”谷牧也关切地看了宋梓南一眼。

终于轮到宋梓南发言了。他站了起来:“我能对刚才那些发言,谈一点我个人的看法吗?”

谷牧微笑着说:“当然可以。”

宋梓南说道:“最近一个时期,对深圳的工作,国内外、境内外都有许多议论。香港《信报》连续发表十二篇评论,论述深圳,这些评论文章把今天的深圳说成当年的‘大寨’,说‘邓小平改革偏离正确轨道’‘搞来搞去全是假大空’,说他们‘警告的对象是邓胡赵中共改革派’,还说‘深圳特区人被吓呆’……其强烈程度,有目共睹,其用意也十分清楚。我不是不接受来自各个方面对深圳的批评。但我必须强调,深圳作为一个白手起家的经济特区,中国改革开放的一个试验田,它的发展,自有它不可违抗的自身规律……深圳的工作存在不足之处,怎么发展深圳,也可以有各种不同的路径,但是作为深圳市的主事者,以三个为主的大方向我们始终是坚定不移的。但我们面临的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是,怎么把这一潭水搅活起来,去实现这个三个为主。要让这么一个非常落后的边陲小镇能吸引大量的外商来投资,要在这一片荒山野岭中建起一个以工业为主的产业园区,还要让它的产品具有和发达国家产品竞争的实力,从而实现以出口为主的目标,都是要有基础的,有前提条件的。这几年我们就是在打这个基础,创造这个条件。有了这些基础建设和前提条件,外商才愿意来深圳投资,我们才有本钱去引进国外的先进技术,才能生产出有竞争力的产品,实现以出口为主的目标。我们不能一方面拼命地要求别人能赶快站到第三层楼上去登高望远,一方面却责备别人埋头建设第一层楼和第二层楼时的辛苦付出。今天的深圳,从三万人增加到了上百万人,国民生产总值从将近两个亿增加到四十个亿,整整翻了二十倍。老百姓生活安定,市场繁荣。一个基本现代化的城市已经出现在当年的荒山野岭中。这怎么是假大空?怎么偏离了正确轨道?我必须要说,当前,公正地评价深圳,是整个中国进一步实行改革开放路线的必要条件和前提条件……”

会场上所有的人都吃惊了,都屏息静气地听着宋梓南这一番异常激烈的“反驳”。

周副市长和常副市长也都呆住了。

余涛也不无忧虑地看着宋梓南。

而在主席台上就座的几位主要领导,已经面露愠色了。在中央召开的工作座谈会上,公然反驳批评,为历来罕见,几乎也是不允许的。

散会后,一位领导把省委书记任仲夷找到小会议室里,建议道:“看样子,现在很有必要把深圳市委常委都找来谈一谈,认真统一一下思想才行。”

当天深夜,深圳市委的常委们便都被召到了珠岛宾馆。他们立即感觉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周副市长立即去找宋梓南,说:“常委们都到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们?”

宋梓南问:“都安排住下了吗?”

周副市长说:“住下了。”

宋梓南说:“让他们抓紧时间休息吧,颠了一路,够累的了。”

周副市长迟疑了一下,问:“你……不去看看他们?”

宋梓南平静地:“不去。”

周副市长解释道:“有几位同志不太清楚为什么这么紧急地把他们从深圳召到座谈会上来,想上这儿来听你先介绍介绍情况。”

宋梓南说:“我说过了,在中央有关领导跟他们见面座谈前,我不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打照面。不给任何人造成这样的口实,说我们事先私下统一思想来对付上边的什么人。也请告诉所有的常委,明天的座谈会,他们有充分的自由表达自己对深圳这几年工作的看法。他们在深圳工作,只对党负责,对人民负责,而不是对宋梓南负责。所以,有什么,尽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