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旅馆是建在地下室里的。冯宁等在地上入口处办完入住登记手续，由小旅馆的服务员带领着，往下走了很长的一段水泥梯级，又在一条很窄、很昏暗的走廊里七拐八拐地走了一段路，才到达冯宁他们所要住的那个小房间。廉价的化纤地毯上全是泥迹和被烟头烫出的斑痕。空气中充塞着陈旧的潮味儿和霉味儿。那个年轻一点的员工问：“明天我们根本进不了订货会的会场，还有必要在这儿待下去吗？”
冯宁没搭理他。那个年轻一点的员工抬起头四下里打量，忽然发现天花板上的一个角落里有一片黑黢黢东西，似乎是被烟熏黑的痕迹。他迟疑地问：“这房间着过火？”
那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员工：“别瞎说。”
那个年轻一点的员工：“你看呀！”
三个人同时把目光盯在了那片天花板上。当他们喘着粗气，把疑虑的目光从那片天花板上慢慢地向另一个角落扫描过去时，在另一个角落里也发现了一片火烧过的痕迹。在深入地下二十来米的地方，如果发生火灾，即便不烧死，那些燃着了的化纤地毯散发出的有毒气体，也会让他们没法逃命的。但愿这种事不会经常发生。三个人都不作声了。而这时，住在皇都饭店的张弓和陶怡已经洗漱完毕，来到一层的豪华餐厅用餐。张弓悉心地替陶怡铺好餐巾，又关切地问：“要不要再来一个鹅肝酱煎鲜贝？或者再来一个法式奶油龙虾汤？”陶怡忙说：“不用了吧。就这些都已经吃不完了。”张弓笑道：“瞧你，谁说必须都吃完的？出来了嘛，总要吃点在厂子里吃不到的好玩意儿。要不，谁愿意出这个差？”
到早晨，冯宁先醒了。他看看手表，赶紧推推那两位：“起床，快起床！”
那个年轻一点的员工忙跳起来，睡眼惺忪地惊问道：“火……着火了吗？”
冯宁笑道：“着火了着火了，快走吧！”
到街边上随便找了个小吃摊儿，买了一提兜包子，等这三人一边大口大口嚼着包子，一边匆匆赶到展销订货会现场大门外的空场上，那里早已是人头攒拥了。不断有人凭着代表证，或拿着入场券向会场里涌去。冯宁向两个员工使了个眼色，他们三个便扛起那两箱元器件，买了三张入场券，进了会场，又找了个特别中心的位置，在地上铺了块白布，打开箱子，把那些元器件一一在白布上铺开，然后又打开一块折叠状的商标牌子。牌子上写着一行大字“深圳万达国际科贸公司”，下面写着一行小字：“批发多种原装进口最新电子元器件，联系电话……”刚举起牌子，就有不少人围了上来打听他们的元器件性能、品种、价格。
但没过多久，就有两个在会场里巡逻的保安急步向他们跑来。
他们当然心虚，因为他们没有交纳会务费，他们不能在会场里占位设摊儿。三个人中本来就安排了一个人专做“警戒”，一旦看到有保安来干涉，就发信号，好让其余两位先做“逃脱”准备。这时，不等那两个保安赶到，他们匆忙把货装进箱子里，由那两个员工扛着，“滋溜”一下钻进了嘈杂的人群。而冯宁则双手高高地举着牌子，赶紧向另一个方向跑去，以便引开那两个保安。冯宁是这样考虑的，即便自己被抓获，只要那两箱货不出事，也就不会有太大的损失。就算在会场里引起一点纠纷，也起到了吸引观众眼球的作用，等于为他们公司做了活广告，而且是免费的。那两个保安果然如冯宁所料，紧随着那块在人群头上游动起伏的牌子，一个劲儿地追赶而去。冯宁举着牌子，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喊：“我们是深圳万达国际科贸，我们经营最新进口电子元器件。我们的联系电话是……”
没等他说完电话号码，从另一边又跑来两个保安，堵住了他，并一把从他手中夺下那个商标牌。这时，一个订货会的工作人员也冲了过来，叫道：“这是非法商户。他没有交会务费。把他赶出去！”
冯宁冲过去，从那个保安手里夺回商标牌，大声喊道：“我们不是非法的。我们有正规营业执照……”
这时越来越多的人都围了过来。四个保安一起冲过去，把冯宁按倒在地。冯宁挣扎着站起，刚要再次伸出手去夺回标牌，一抬头的瞬间，他却呆住了。他看到陶怡和一个年轻男子款款向这边走来，并且陶怡也看到了他。他完全没有想到，此时此刻会遭遇陶怡。就在他傻愣走神，不管是在精神上还是在体能上，都完全解除了防备和反抗的那一瞬间，一个保安挥拳击打在他脸上。他只觉得鼻根处涌出一阵腥热，眼底也冒出一团金星，人便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了。
陶怡本来也呆站在那里，看到冯宁的鼻子在那个保安的拳头击打下，喷出一股鲜血，便惊恐地叫了一声：“啊……”想冲过去，却被张弓紧紧地拉住。她用力一甩手，挣脱了张弓，一边叫着：“别打人……你们不要打人……”一边便向冯宁冲了过去。但张弓还是追过去用力拉住了她。
这时，那四个保安从地上拽起冯宁，把半个脸都染红了的冯宁向大门外拉去。
冯宁挣扎着回过头来寻找陶怡，但刚才还站着陶怡的地方已经没有人了。
张弓拉着陶怡走出会场。陶怡还在挣扎着四处寻找冯宁的下落。等她再度看到冯宁时，那四个保安正把冯宁送上一辆警车。随即，那警车呜呜地鸣叫着就开走了。张弓松开手，陶怡站了下来，无奈地看着警车远去。展销会会场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就像是一艘巨轮的沉没，虽然即刻间会在大海中掀起一股强大的漩涡，但随之而来的浪涌很快便填平由那漩涡撕开的缺口。巨轮也会被吞没得无影无踪。要知道，大海总归是大海……
回到高士达集团的摊位前，张弓见陶怡仍然处在惶惑和不安中，便低声关切地对她说道：“我来接待客户吧。你回宾馆去歇会儿？”
陶怡摇摇头，稍稍振作起精神，拿起一摞宣传材料，向新产品展示桌走去。她知道，作为一个公关小姐，除了在酒桌上起到她应起的那份作用外，更多的应该是在这样一个展销和订货会上做好她的本分工作。况且，这一回又是她第一次以公关部工作人员的身份来参加展销订货会，她不能让任何人留下这样一种印象：她陶怡只是一个空有秀丽可人外表的“花瓶”，而不能胜任任何实际的业务……
到中午时分，会场里来看货洽谈生意的人已显稀落。一些小饭店的人推着各自的小车来兜售盒饭、茶叶蛋和各种小吃。张弓买了十几盒盒饭招呼公关部的员工们吃饭。陶怡却走到摊位后头的简易帐篷里去坐着了。过了一会儿，张弓也走了过来，他把一个盒饭放在陶怡面前。陶怡摇摇头：“我不饿。”张弓打趣道：“不是还在惦记那个兵哥哥吧？”陶怡不作声了。张弓在陶怡身旁坐下：“别太着急，一会儿我托人去打听一下他的下落。你还是吃一点吧。”陶怡眼圈一红：“谢谢……”张弓轻轻拉住陶怡的手，感慨地说：“你是个善良的好女孩儿。但是，你得明白，现在这个世界，光靠善良是不行的。生活是现实的，也可以说是残酷的。什么是市场经济？有关的理论书可以装满这整个帐篷。但是归根结底就是两个字：交易。或者说就是交换，就是用最低的成本换取最高的利润。或者说适者生存，或者说弱肉强食，或者说大浪淘沙。你看看这个洽谈会，吵吵嚷嚷，不都是在贯彻我刚说的那些话吗？你的那位兵哥哥也得接受这个规则的筛选。大、浪、淘、沙啊！这是没法回避的。”
陶怡呆呆地听着，似懂非懂地听着，怔怔看着张弓，似乎都忘了自己的手还一直被对方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