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谈判是在上海宾馆进行的。会议室里的大窗户上特地挂上了紫红色的金丝绒窗帘,在谈判桌的中央还陈放了一个青铜制作的仿古典式七头烛台。而代表们坐的椅子,也都是仿古式的高背硬木雕花椅。踩在那厚厚的剪绒织花地毯上,仿佛回到了遥远的狄更斯时代,身处英国一个古老的农庄里。这一切都是为了大亚电报局方的全权代表——一个英国人而特意准备的。这个瘦高的英国人,眉毛和头发都是金黄色的,同样是浅色的眼珠,看起来是那么的温和,说起话来,特别善于运用他那好听的浑厚男中音,再加上那种从容不迫的语调,似乎只是在跟你谈论一个遥远下午发生过的一次美好的茶叙。但这一切,也许只是个“伪装”,也许是他们英国绅士风度的自然流露,但风度归风度,一接触到实质问题,这个英国老头儿显然就是个强硬派分子了。“不让我们进入机房,等于剥夺我方对设备进行维护和管理的责任和权利,这既不公平,也缺乏技术上的必要保障。我这样说,并非是在强调贵方没有这个技术水准来保障这些设备的正常运转,只是重申我们必须拥有的责权,也是为了让这套设备能够正常运行。”

现场有个姓林的翻译负责把这个英国老头儿说得非常好听的英语翻成中文,然后又把我方负责主谈的王局长的话翻译成英语。

王局长说:“我已经把我方的意向说得非常清楚了。”

那个英国老头儿寸步不让地说:“我想我也把我方的意向说得非常清楚了。”

王局长不想把局面搞僵了。事情能做到这一步,上上下下已经尽了不少力了,就算不能再有所进展,起码也不能搞砸了。他淡淡一笑道:“那,我们今天是不是就先谈到这儿?让我们再认真考虑一下对方的立场,我们期待在下一次会谈中能找到弥合我们双方目前存在的这一点点分歧的途径。Thankyou。”

回到市委市政府那幢旧楼里,常副市长已经在他的办公室里等着听他们谈判情况的汇报了。听完当天的情况汇报,常副市长说:“不能让事情就卡在这儿啊,九十九拜都拜了,别折在这最后一拜上啊!”

市邮电局的一个工作人员气愤地说道:“我看这个英国佬就是死憋。他也不想想,在你们英国能让我们中国人进入你们通讯中枢的机房去乱窜吗?明摆着的事嘛!他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跟我们过不去哩。”

省邮电厅的一个领导说:“他现在又掏钱又拿设备,他就得向你要这权利。这就是商人嘛。”

王局长低头想了想说:“有些话,在谈判桌上确实也没法跟他们挑明了说嘛,比如,像这些话:你们英国是资本主义国家,一直挺仇视我们的,我们不能不防着你们一把。长话机房,掌管着通话机密。防泄密,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头等大事,是属于主权范围里的事。这么一说,这生意就甭做了,肯定就谈不下去了。不过,我有一种直觉,不知道该不该说?”

常副市长说:“关起门来研究工作,有啥说啥嘛。这儿拿不定主意的,咱们还可以去请示宋书记嘛。”

王局长看了看常副市长:“那我就说了?”

常副市长笑道:“说吧说吧。”

王局长说道:“打了这几次交道,给我的感觉,这个英国佬还不像是在故意跟我们死憋。他也就是一个生意人而已,并不像有什么特别的政治目的。所以,如果能让他了解到我们的为难之处,并且明白我们不是因为故意歧视他们才不让他们进入机房的,我想他们或许还是能做出适当的让步的。”

常副市长问:“那你有什么办法能去解开这个死结?”

王局长沉吟了一下,眼睛突然一亮:“有办法了!”

那天晚上,大亚公司的那个林翻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刚放下手里的文件包,脱了外衣,想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就听到外头有人敲门。林翻译应了声:“进来。”敲门的是一个女服务生,她给林翻译送来一张便条。林翻译看了便条后,立即穿上外衣,向外走去。便条是王局长写的,约林翻译到附近的一个咖啡馆去“聊聊”。

咖啡馆附近的马路还在整修。可以看得出,这家咖啡馆是开张不久的。附近的商店多数还没开张,都还在装修之中。马路两旁也堆放着许多的建筑材料。

林翻译一进咖啡馆,就有一个女服务生上前来询问:“您是林翻译吗?”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女服务生立即把林翻译引领到一个典雅的包间里。

果不其然,王局长带着两个同志已经在包间里等着了。

王局长忙让座:“打扰您休息了,坐,请坐。想喝点什么?”

林翻译谨慎地说:“不用客气,我只要来一杯不放糖的苦咖啡就行了。”林翻译年龄虽然不大,但他还不至于把王局长这个意外的安排仅仅当作谈判之余的主人好客的晚间余兴活动。

“晚上没别的安排吧?”王局长问。

“没有,没有。董事长他们回香港了,回去处理一些那边的公务。我懒得跑。本来想转转,看看咱们深圳的市容……”林翻译小心地回答道。

“深圳现在还没啥可看的啦……到处是工地嘛……”

“变化已经很大啦。”

“听口气,林先生过去好像来过深圳?”

林翻译苦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岂止是来过……”

王局长问:“什么叫‘岂止是来过’?”

林翻译说:“我就是出生在宝安这地方的。”

王局长忙说:“哦,是我们的同胞兄弟?好。”

林翻译略带点愧色地说道:“好什么呀,惭愧啊。不瞒各位,鄙人是早年跟着父亲一起偷渡去香港的,就是你们说的‘偷渡客’啊!”

王局长又长长地“哦”了一声,然后体贴地说道:“事出有因嘛,都是为了谋生嘛。哦,那你很不容易啊,到香港没多长时间,就能在这么大一家公司当上了翻译。你的英语……”

林翻译红着脸说:“惭愧惭愧。我原先在这边就是在中学里教英语的。”

王局长忙说:“哦……不容易……不容易……很不容易……”

林翻译嗒然一笑:“王局长今天请我喝咖啡,不会只是想听我这个偷渡客说说苦难发家史的吧?”

王局长立即应道:“当然,当然。是有一点不大不小的事要麻烦林先生。”

林翻译想了想说道:“局长先生请明言。只要在香港法律许可和我个人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能为咱们深圳特区做一点应该做的事,是我的荣幸。”

王局长说道:“我们当然不会为难林先生,更不会让林先生去做违反香港法律的事,也不会让林先生去伤及贵公司的利益。我们只是想请林先生帮这样一个忙。从几次会谈的情况来看,贵公司的董事长不太了解大陆的实际情况。尤其是政治上的了解,一时半会儿,比较难以跟他沟通。而有一些话在谈判桌上,我们又很难把一些国内的具体情况全都摆到桌面上去说。他作为一个英国商人,很难理解我们在国家安全问题上的高度敏感和警戒心理,也很难理解我们为什么要坚持今后不让合作方的人员进入机房。”

林翻译说道:“是怕我们会派人去安装什么窃听器,窃听你们的机要通话?”

“这个话当然不能由我们的嘴里说出来。”

“我们相信大亚公司的朋友们是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的。但如果允许非我方人员出入机房,在今后长期的合作岁月中,就很难保证其他势力方的人不会利用这个空子来做一些有损于我们双方利益的事情,而这一点对我们来说是十分不愿意让它发生的。”王局长的一个随从进一步解释道。

“局长先生想让我在私下里替你们向我方的董事长详细解释一下你们的为难之处?”林翻译果然是个明白人,他立即把对方的意图点透了。

王局长说:“有些话出自你的嘴,可能会变得比较贴切可信。尤其你们在私下谈,会显得更自然、平和。向你交一个底,我们非常希望这次合作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我一点也不向林先生隐瞒这个意向,无论是我们这个正建设中的深圳特区,还是急于求变中的中国,都十分需要敞开胸怀去面对外面的世界。我们相信,外面的那个世界也需要这样一个剧变中的中国。”

林翻译沉默了。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抬起头说道:“王局长,很抱歉,对我来说,您说的这些大道理,也许都显得太遥远、太玄虚、太……太深奥了。我……过去的一个偷渡客,现在一个香港籍的宝安人,中国,深圳,宝安,对于我来说,祖祖辈辈都只有一个含义,而且永远都只有这么一个含义,那就是‘家乡’。”说着,林翻译的眼圈突然红了起来,眼眶也随之湿润了,怔怔地看了看王局长后,再次把头深深地低垂了下去。

后来的两天,这位林先生好像有点故意回避王局长似的,总是一谈完,就跟着那个英国老头儿走了,就像是从来也没有跟王局长有过“咖啡馆一晤”似的。但到了第三天,谈判突然就有了突破性的进展。那天下午,小马很兴奋地走进宋梓南的办公室,告诉宋梓南:“邮电局王局长来电话了,好像有什么好消息。”

宋梓南立即拿起桌上的电话,就听到王局长在电话里激动万分地报告道:“宋书记,达成协议了,我们和大亚电话局已经排除了最后一个障碍,并且已经草签了协议草案。”宋梓南立即确认道:“对方同意今后不进入机房参与设备的维护和管理了?”

王局长说道:“同意了,虽然是勉强同意的。”

宋梓南立即吩咐王局长:“赶紧把这份协议草案电传北京,报邮电部审核。”

最后一道障碍消除了。几个月后,在宋梓南办公室举行了一个别致的深港程控电话通话仪式。从一早起,宋梓南的办公室里就聚集了一批深港两地的记者和有关部门的负责同志。宋梓南办公桌上的那部电话机“披红挂绿”地戴上了一朵大红花。

仪式由市邮电局的王局长主持。他说:“今天,我们在这里举行一个简单而又隆重的仪式,以庆祝深港两地之间开通数字程控电话,庆祝深圳将从此结束老式的人工接转的摇把式电话时代,而进入自动化接转的数字程控电话时代。”

办公室里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王局长接着说道:“现在请宋书记拨通香港政务司副司长×××先生办公室的电话。”

宋梓南把手伸向桌上那部电话机,许多记者立即把镜头对准了他。宋梓南按住那部电话机,微笑着对着众多的镜头说:“没有了摇把,我好像都有点不会打电话了。”办公室里响起一阵善意的谑笑声。然后,宋梓南毅然决然地拿起电话,对那些记者们说道,“我想,当我拨通这个电话的这一刻,是不是也可以这么说,我们深圳、我们中国又向外面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迈出了整整一大步!”

没有掌声,没有任何回应,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们的潜意识中,似乎还不相信,深圳和香港在顷刻之间就能拨通电话;分别在深圳和香港的两个人,能像在同一个写字间里的两个人那样,直接痛快地说上话。他们都在拭目以待着。他们把自己的这种等待,化作一种异常的寂静,以表达自己那种极度的期待。

这时,王局长把一张写有港英当局政务司司长办公室电话号码的纸条,悄悄放在宋梓南的面前。宋梓南向那张纸条略略地瞟了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拨号。

在场的人都屏气凝神地盯着宋梓南那只拨号的手。

一个记者还悄悄拿出了一块秒表,计算从深圳拨通香港所需的时间。

第一个数字……第二个数字……第三个数字……

那个记者手中的秒表在“嗒嗒嗒”地走动着,似乎化作了所有人的心跳声,在这间并不高大的房间里搏动着,撞击着所有人的心房。

第四个数字……第五个数字……

电话机上的号盘突然不动了。宋梓南最后瞟了一眼那张写有对方电话号码的纸条,收回了自己那只拨号的手,一边听着电话里传出的拨号音,一边本能地抬起头看着窗外那碧蓝的天空,等待对方回应。

记者手中那只秒表的秒针却还在“嗒嗒嗒”地走动着。在场的人都紧张地注视着宋梓南手中的电话机和他脸上神情的变化。突然,那拨号音中断了,宋梓南的眼睛里闪出一丝惊喜的光亮。电话里传出一个浑厚的男中音问候声:“Hello……”宋梓南立即回头看了一下王局长,也看了一下周副市长和常副市长,似乎在告诉他们“接通了”,然后立即回答对方道:“Hello,thisisShenzhen(这里是深圳)……”

周副市长和常副市长眼睛里也都闪出了极度喜悦的光彩。

记者们顿时欢呼起来。

那个手拿秒表的记者用力按了一下表的开关,秒表的秒针立刻停止了走动。那个记者看了一下秒表上的数字,大声叫喊起来:“十八秒,十八秒就接通了香港。十八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