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宋梓南就把许副参谋长到深圳来的事情，提交到了常委会上。他说：“今天下午，老常去北京出差，所以要赶在他走以前，对是否接收安置那两万名基建工程兵部队转业官兵的问题，做一个决定。各位还有什么要说吗？”常委一致同意接收这两万基建工程兵。几天后，将要整建制转业退伍到深圳来的那个基建工程兵师，派出了一批干部来深圳实地考察接收安置的准备情况。那是在一场大雨之后，他们一前一后分乘三辆汽车，在泥泞的土路上艰难地颠簸行进。前边带头的是一辆黑壳子红旗车，后头紧跟着的是两辆军用吉普。

这支小小的车队在低矮的土丘中走了一段后，实在走不动了，便停了下来。一群依然还戴着领章、帽徽的基建工程兵中高级军官下了车，在周副市长的带领下，向土丘上走去。

不远处便是闪烁着粼粼波光的海。

“根据规划，将来这儿是一条一百二十米宽的滨海大道。大道两旁应该是一条六十米宽的绿化带。绿化带里将栽植三十米高的棕榈树，和一年四季都盛开的鲜花……”周副市长向这些年龄都不算大的中高级军官介绍道。军官们都没应声，因为这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还完全是一片土丘、杂树和荒坡。

不一会儿，这一群人便步行来到了土丘顶上。极目远望，山丘起伏，笼罩在一片淡淡的灰紫色的雾霭之中。

周副市长指着不远处的一片平地说道：“我们未来的市委市政府就在这儿……未来的电台、电视台就在那儿……”

军官们随他手指的方向仔细看去，无论是“这儿”，还是“那儿”，现在除了土丘、杂树和荒坡，依然只有土丘、杂树和荒坡。

一个叫石长辛的团长犹豫了一下，问：“我们的营地在哪儿？”

周副市长指指身前一片荒地：“营地？就在这儿。”

另一个叫张万斤的军官问道：“我们的副食基地呢？”

周副市长哈哈一笑：“副食基地？”说着，在空中划了一个二百七十度的圆，说道：“这儿……这儿……这儿……你们想要哪儿都行！”

那几个军官放眼看去，周副市长所指之处，无一不是土丘、杂树和荒坡。

顷刻间，这几个军官的脸色都阴沉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军官们都阴沉着脸不作声。回到师部的大院里，一进家门，石长辛的妻子莫然赶紧给他打了盆洗脸水，关切地问：“到深圳脱军装，你们的级别还动不动了？是降级使用，还是原职原级使用？这一点跟你们说清楚了吗？”

石长辛此时没有那个心情来回答妻子的追问，一边洗着脸，一边只是敷衍道：“今天哪来得及谈这些具体问题……”

莫然又问：“也没谈家属安置问题？”

石长辛淡淡地答道：“没有。”

莫然不高兴了：“那你们去干啥了？”

石长辛不作声。

莫然又问：“听说那边情况很糟糕？”

石长辛说：“基建工程兵嘛，就跟铁道兵一样，不会有现成舒服的地方让我们去的。你当基建兵的老婆这么些年了，连这一点都不懂？”

莫然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听说师长、副师长，包括政委，都不打算去深圳了，都替自己留了后路，做了其他安排。”

石长辛哼了一声：“别扯淡！师长是老病号，组织照顾，转业回老家的省会城市。政委调总政，去北京，完全是工作需要，跟个人愿意不愿意去深圳没有任何关系。”

莫然不依不饶地又问：“那两位副师长呢？”

石长辛说：“他们当然带部队去深圳。”

莫然有点急了：“谁跟你说他们带部队去深圳？”

石长辛说：“谁跟你说，他们不带部队去深圳？”

莫然问：“今天你们去深圳实地考察，你瞧两位副师长里头有谁去了？一个都没去吧？”

石长辛一愣，想想，真是的，两位副师长真的都没去。但这和他们不去深圳有什么关系呢？当兵这么多年养成的奉命办事，不去追问也不去计较领导去向的他，当然不会想到那儿去。而且这也是一个让全师官兵难以相信的事情：部队整建制转业退伍，两位副师长居然会不跟部队一起走，这种事情发生在地方，还有可能，要发生在部队上，几乎可以说是绝对不可能的。正因为如此，当时不仅石长辛不会朝那里猜想两位师首长为什么没有跟着他们一起去深圳实地考察，可以说其他的中高级军官也没有谁会想到那儿去的。

这时有人敲门。

莫然忙去开门。

不一会儿，莫然赶紧跑了回来，告诉石长辛：“李副师长来了。”石长辛非常意外地问：“谁？李副师长？”说着，忙向外间走去。

李副师长就是莫然说到的“两位副师长”中的一位。

他这时候怎么会上这儿来了呢？石长辛赶紧请李副师长落座，却半晌没有先开口。

李副师长笑着问：“怎么不说话啊？”

石长辛苦笑一声：“深圳那边情况不太好啊……”

李副师长问：“有啥新想法没有？”

石长辛一愣：“新想法？啥新想法？命令我那个团整建制拉到深圳就地转业，我这个当团长的还能有啥新想法？”

李副师长淡然一笑道：“好同志。”

石长辛苦笑：“那还不是师首长一贯教导的结果。”

李副师长沉吟了一会儿，又问：“你是不是听到什么消息了？”

石长辛犹豫了一下：“消息？什么消息？”

李副师长试探着：“真没听说过？”

石长辛说：“我这人不爱听小道。”

李副师又沉吟了一下：“有消息说，要把你提起来当副师长……”

石长辛大笑：“哈哈。这不纯粹在胡扯吗？整个兵种都要撤销了，部队也要成建制转业了，还提什么师长、副师长？！”

李副师长正色道：“我能跟你胡扯吗？”

石长辛马上觉得自己失言了，便收敛起笑容，歉然道：“我完全不知道什么提职不提职的事。但我倒是听说，你李副师长可能不想去深圳了……”本来以为对方会在自己的下级面前闪避一下这样敏感的提问，却没想到李师长一下就承认了：“确实有这么回事……”

石长辛愣怔了，不仅为副师长的坦率，也为这样的事竟然真的发生了而愣怔。

李副师长倒显得十分的从容：“我老家刚组建了个建筑公司，想让我回去当公司总经理。你愿意跟我回老家干吗？”见石长辛已经把事情说开了，李副师长便索性把来意也挑明了。

石长辛一时间没作声。这时他没法回答副师长的这种提问。

李副师长淡淡地一笑道：“当然，去当那个副师长，也不是件坏事。怎么说，也是提了一级嘛。从正团级提到副师级，也不是那么好提的。但说句实话，就是提你一个副师长又能怎么样？我不就是一个副师长吗？脱了军装还剩下啥？老弟，别老想着你那个二五六团了。你也不可能跟这二五六团过一辈子。一到深圳，这个团立马就要解散和撤销。晚走不如早走，以后走不如现在走，现在正是离开它的最好时机，还是慎重地为你自己的前途考虑考虑吧。”

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石长辛接完电话，告诉李副师长：“政委让我马上到他办公室去一下。”

李副师长说道：“很可能是你的任职命令下来了。是跟着部队一块儿去深圳当这个副师长，还是跟我回老家，一起去折腾一个咱们自己的大公司，你做决定吧。当然，你千万别跟政委说，我上你这儿来过了。”说完，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