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一连串问题奔涌般地聚集到心头

随后的两天里,邵长水一步都没外出,把自己死死地关在龙湾路八十八号里,强迫自己静下心,认真回顾和总结了一下这个阶段的工作。

有成效吗?他问自己。

当然不能说没成效。但成效很大吗?好像又不能这么说——仍然没拿到确凿的证据可以为劳爷的死进行定性,仍然没整明白劳爷在陶里根的“秘密调查”中到底搞到了什么“情报”。真正可以落实下来的只有这一点:在陶里根生活的后期,他的确非常痛苦,也搞清了造成他这痛苦的原因。但是,这对破案又有多大的意义,能起多么关键的作用呢?起码到目前为止还看不大出来。终于知道劳爷由于颓丧而改写了祝磊的材料,这应算作是一个重大收获。但他和赵五六都不相信劳爷因此会把原件销毁了。如果没销毁,那么原件现在在哪儿?他确信,劳爷的死跟这个“原件”有直接的关系。情况很可能是这样的:杀害劳爷的人获知了祝磊的原件落到了劳爷手中,在向劳爷百般索要原件而不得的情况下,恼羞成怒,便杀害了劳爷……邵长水还觉得,曹楠这小丫头“至死”仍向他们隐瞒着什么。直觉告诉他,曹楠应该是知道原件的下落的。即便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后来也一定是有所知晓;即便知晓得不是那么详尽确切,她也应该知道一个大概的去向……

事到如今,邵长水觉得必须加大力度,尽快侦破“车祸”和“爆炸杀人”等案子了,同时要组织力量寻找那个“原件”。他觉得现在已经不能再回避这么一个根本问题:劳爷到底掌握了顾立源、饶上都的什么问题,才使得某些人惶恐不安,而非杀他不可?不了解事件的这个大背景,就没法真正探摸到这个案子深处隐藏的东西。必须明白,这起案子绝对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刑事案。甚至可以说,查清劳爷死亡之谜,只是开启了通往这迷宫中心的无数扇神秘大门中的一扇而已,只是一出大戏中一个“序幕”而已。

同时,邵长水还发觉,这段时间以来,自己本身也发生了一些重要变化。最大的一个变化就是不怎么惦记那个曾把自己困扰得要死要活的“定岗定职”问题了。因此,整个人就轻松多了。是因为惦记也没用,所以才不惦记了?还是因为自己在工作中太投入,陷得太深,因而从心理上已经把自己完全当作省厅一员的缘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其实原因可以不必深究,可喜的是心态终于平和从容了。

古人说:“得失自在须臾间,人生难得一从容。”

……下午三点多钟,邵长水正在考虑怎么把自己对下一步工作的设想写成一个书面的东西给总队领导报上去,接到了总队秘书打来的电话,让他放下手里一切事情,立马赶到总队部去“报到”。

啥叫放下“一切”事情?为什么要用“报到”这个说法?经历过多次重大人事调动、在这方面一向不迟钝的邵长水,放下电话,心里猛地一震,当即意识到,自己的工作可能又要有变动了。他没追问,也没露声色,很平静地对组里的其他同志告诉了一声:“总队让我马上去一下。晚饭我就不回来吃了。”走以前,他又去五号楼看了看曹楠。她一边在那儿养伤,一边在按邵长水的要求,把那天口头“交代”的事情写成书面的材料。

赶到总队部,赵总队不在,去厅长那儿开紧急会议去了。厅长那儿的“紧急会议”,可就太没谱了。有时三五分钟、一二十分钟,下达一道命令布置一个紧急任务就会结束;有时也会连续开上三五个小时、五六个小时——为了贯彻和部署省政法委或公安部的重大工作安排,为了研究和处理一起突发的重大事故或案子,通宵开会,天亮后立即分头驱车下基层第一线去落实的事情也是经常发生的。所以,等那个年轻的秘书给邵长水沏完茶,他在赵总队办公室外间的沙发上已经安心坐下,准备打持久战了。好在,等候也是休息。老刑警都会这样“科学合理”地利用时间。所幸,这一回,厅长那儿的会议没开得太长。个把小时后,赵总队就回来了。行色匆匆。招呼邵长水跟他一起进了里间,立即把门关上,一边从身后一个纸板箱里拿起一把香蕉扔给邵长水。一边自己也剥了根,三口两口地把它全填进嘴里后,感慨地对邵长水说道:“谁他妈的发明这理论,说吃水果可以帮助戒烟。我看这结局肯定是跟说钓鱼的那个相声里说的那样,糖饼也吃了,鱼还是没钓着。”

这些日子他正为戒烟,“痛苦”万分着哩。

邵长水不爱吃香蕉。再说他心里悬着那“报到”的事,就更没那份心思陪着总队长去吃那不酸不甜又黏不唧唧的玩意儿。

“快吃,快吃。”赵五六又替自己剥了一根,嘴里鼓鼓囊囊地一边嚼着,一边笑着催促道,“一会儿那些蝗虫们来了,可就没你的份儿了。”赵五六所说的“蝗虫”,是指总队里的那些侦查员。以前说过,他们爱上这儿来“抄家”“抠底儿”“打牙祭”。

总队长连吃了三四根香蕉,打了个饱嗝儿,去里屋他独用的小卫生间洗了洗手,又擦了把脸,这才消消停停地坐下,啜了口茶,告诉邵长水,西南某省发生了一起重大的团伙袭警抢枪抢劫杀人案。事发后,案犯携枪逃窜。公安部已向全国发出通缉令,同时调集力量,支援某省,限期破案。“刚才向厅里几位领导汇报了一下,决定调你去参战。厅党组同时还决定,马上给你解决定岗定职的问题,正式任命你为咱总队大要案支队的支队长。我说你得请客啊。双喜临门。”赵五六高兴地嚷嚷道。说实话,参加公安部组织的全国会战,对任何一个刑警来说,都是一次极难得的机会,而且绝对不是每一个刑警都能得到这样的机会的。通过这样的参与,既可以“积累经验,增长见识”,还有一点也是非常非常重要的,那就是可以“扩大交往,建立上层联系”,可以让公安部的同志和领导知道在数以百万计的公安队伍中。还有你这么个人存在。而这一点对自己今后的发展绝对有举足轻重的意义。

得此机会,容易吗?!

按说此时此刻,邵长水应该非常高兴,应该非常激动才对。即便根据需要,能极其老练地控制住自己内心的这份激动和兴奋,也应该立即做如下表态:第一,感谢领导信任;第二,决不辜负期望,努力参战,一定给省厅和省厅领导增光添彩;第三,还有什么需要我注意的事项,请具体指示……同时又解决了定岗定职的问题,如愿以偿地把自己安排到大要案支队的支队长位置上了。这双喜,对谁都真不能说是小喜,而是大喜啊。所以,总队长才会嚷嚷着让他“请客”哩。邵长水也是高兴的,总算把岗位定了。拿慧芬的话来说,最起码这一家人后半生的去向也有个着落了。想到这里,邵长水心里免不了温热地涌动了一下,但也就仅此而已。他没怎么激动起来,而且随即还表现出相当的一种犹豫、踌躇、举棋不定。这让赵五六非常不理解,甚至都有一点不高兴。

“咋回子事?家里有啥困难,离不开?不至于吧?”赵五六皱起眉头问。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手下这些侦查员和干部在接受任务时的犹豫和迟疑。

“不是,不是。”邵长水忙否认。

“那咋的啦?是嫌这个支队长的级别太低?”赵五六又追问,并挖苦道,“不会是看上了我这把总队长的交椅了?”

“您说啥呢?”邵长水红起脸,忙说道。

“那你咋的了?”

“劳……劳爷这案子咋弄?”邵长水吞吞吐吐地问道。

“撂下。”赵五六以他向来的果断口气说道。

“撂下?九十九拜都拜了,只剩下这最后一哆嗦,咋能撂下?”邵长水忙说道。

“让你撂下,不是说别人也都不去做了。”赵总队断然说道。

“那是,那是。”邵长水又略略红了红脸,忙着补了一句道。然后就沉默了。还能说什么呢?地球本来离了谁都会继续转动下去。

但是……

但是什么呢?

“马上去组织部把正式调动手续办了。”赵五六又吩咐了一声。

“是。”邵长水忙应道。

“请客!”

“当然,那当然。”

“别忘了去厅领导那儿好好谢谢,几位厅党组成员那儿得全拜到了。千万别落了谁!”

“那当然,那当然。”

但是在走出总队长办公室门的时候,邵长水他还是感到了一种莫名的迟滞和沉重,并且带有一种明显的歉疚感。

对谁歉疚?

对劳爷。

是的,他忽然感到自己挺对不起劳东林这位老同志,对不起这位个性“格涩”而又总充满着生活激情的刑侦老前辈的。自己没能在走以前,把笼罩在他死亡之谜上空的那层厚厚的阴霾给廓清了,替他把个中的“冤情”给伸张了。他的确觉得自己有点“不够意思”,离去的脚步也必然有些过分的沉重。他绝对不是不相信留下的同志破不了这个案。有赵总队率领着,有刑侦总队这样一支优秀的队伍,他深信,用不着等他从西南某省参战回来,他们就会把这案破了。问题是,这件事应该在自己手里给了结的,但却没能了结。以前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一个大案,忙乎了许多时间,结果不了了之。这很正常。没有一个刑警队长敢拍着胸脯说,他能百分之一百地把案都破了,就像没有一个大夫敢吹牛,他能包治每一个病人一样。但是每一个有职业良知的大夫都应该在治不好的病人面前感到一种歉疚,而一个真正优秀的刑警也都一定会在那些没能及时侦破的案子面前产生不可抑制的焦虑才是……

实际上,那天他根本没有时间“请客”,甚至都没有时间逐个地上厅领导跟前去表示“感谢”。他只是去看了一下袁厅长,袁厅长还不在,连他的秘书也不在。站在厅长办公室门前,他犹豫了一小会儿就走了。然后就跟赵总队一起回到龙湾路八十八号,召集复核组全体成员,由赵总队宣布了邵长水离去的消息和对新组长的任命。然后邵长水就去收拾自己的东西。然后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去最后看望一下曹楠?犹豫的结果,他最后还是没去。他认为,既然总队长已经宣布了新任组长,下一步怎么做曹楠的工作,怎么处置她和那个齐神父,新组长会有他的安排。这时再去看望“当事人”,就不好再说什么了。说任何话,都会有“干预”后任工作之嫌。也许新任的组长并不会跟他计较这些,但自己还是应多加些注意为好……至于小丫头养伤和生活方面的事,似乎更用不着他来操这个心了……

但他还是借口到五号楼去转了一下,大声地在曹楠的房间门外,对那个负责监护曹楠的女工作人员说了些告别的话。他希望曹楠听到后,能主动走出房间来跟他告别。但不知道为什么,曹楠房间里并无响动。他又不好意思向那个女工作人员打听,曹楠这时是否还在她房间里。于是在门外的走廊里,不尴不尬地稍稍等了那么一小会儿,见她的房间里仍没有一点动静,就只得悻悻地走了。

邵长水当晚回家去住了。第二天一早,总队派车把他直接拉到机场。他这个新任命的大要案支队的支队长,都没来得及跟自己支队里的全体同志见个面,就急急地却又带着极大的遗憾和留恋,赶往北京报到去了。

西南那边的事情办得还挺顺利。二十多天后,线索就出现了。然后他奉命带着一支由三个县的公安干警和武警组织起来的队伍,挺进大山的一个山沟沟里,追捕五名持枪逃犯中的一名逃犯。在这陡峭而又丛林密布的大山沟里,地毯式搜索了四五天后。有一天,步话机中突然传来赵五六的声音。进山的这段日子,手机信号全部断绝,上下之间的通信联络、行动指挥,全靠这种老式的步话机。而这种老式的步话机,功率和功能自然都是相当有限的。他没法想象赵总队的声音怎么会出现在这步话机的频道上。当时给他的惊喜,不啻久困于大海上的水手突然间发现了灯塔微弱的亮光和海岸线绵长的黑影一样。他嘶哑着嗓门儿,欣喜地喊叫道:“赵总队,是您吗?我肏!您咋上这儿来了?您现在在哪儿呢?”

“报告邵副总,我离你不远哩。可惜没时间来向你汇报工作了。你怎么样?听说干得不错。”赵总队开着玩笑,询问道。但他称邵长水为“邵副总(指挥)”,却不是开玩笑。由于邵长水在这起恶性大案的前期侦破中出色的工作,当指挥部决定收网,抓捕这几名罪大恶极的袭警杀人犯时,他就被任命为追捕指挥部的副总指挥,并具体负责指挥其中一个方面的行动。

“哎呀,赵总队啊,我可是太想你们了。太想了,太想了。您来干啥呢?还有谁跟您一起来了?你们能在这儿待多长时间?咱们能见个面吗?整点小酒喝喝?哎呀,我真的是太想你们了。”邵长水兴奋地嚷着。

“大伙儿也挺惦记你的,但这回是见不成了,我们一会儿就回咱省里去了……”赵五六也嚷嚷道。

“您那么着急干吗呢?好不容易都走出这么远来了,在这儿多歇两天怕啥呢?”邵长水恳求道。

“行了,步话机上不能多说了。我只想告诉你,劳爷那案子基本上水落石出了,现在也正在收网。你就放心把这儿的任务完成好。”赵总队嚷道。

“是吗?那太好了……”邵长水听说劳爷那案子基本上水落石出了,现在也在收网,一边本能地嚷了一声太好了,一边心里却又不由自主地涌出一股酸酸涩涩的滋味。他这“酸涩”,并非是出自“眼红”和“嫉妒”,主要还是因为“自责”和“惭愧”——自己干了那么长时间,都没能让案子“水落石出”;自己离开不到一个月,留在家里的那些同志却把案给破了,这多少让人有点难受。

他们究竟是怎么破了这案的?劳爷又到底是怎么死的?最终是否牵扯顾立源和饶上都这两位大人物了?在破案和收网的过程中,没伤着总队的同志们吧?等等一连串问题奔涌般地聚集到心头,整个人再度翻江倒海般地不平静起来。

那个逃犯最终在一户山民家屋后的山洞里被抓获。抓获前,还发生了短时间的枪战。最后那家伙吓坏了,大声叫喊着:“别打了别打了。我不是主犯,我不是主犯。我缴枪……”也许是因为连轴转,好几个夜晚都没好好睡觉,整个追捕过程中都没出一点事的邵长水,抓住逃犯,带着队伍班师凯旋时,实在是困得不行了,眼一闭,脚一软,从一个六七米高的陡坡上滚了下去。好在那地方长着一人多高的斑茅草,没怎么磕伤,但身上却蹭破了几处皮,又被锋利的斑茅草叶子拉了不少道血口子,也算是有惊无大险地唱了一场圆满的收官戏。回到指挥部,上县医院做了X光检查,确认了骨头没什么妨碍,便做了外敷处理,怕感染,又吃了点消炎药。待做过阶段性结案总结,总指挥要给他两天假,歇一歇,还准备派辆车给他,四处去转转,看看这儿少数民族风土人情和大西南壮丽山川。邵长水笑着回答说:“在山沟沟里转了这么些日子,风土人情、壮丽山川都体会够了。如果可以的话,您多给我两天假,让我回省里走一趟……”“想老婆了?”总指挥笑道。“对,想老婆了。”邵长水也笑道。总指挥还真给了四天假,让人买了张飞机票,把他送上了飞机。

邵长水上飞机前,给赵五六打了个电话。下了飞机,先给慧芬打了个电话,然后直接驱车就去了刑侦总队,找到赵总队问劳爷那案子的详细情况。

“去去去,一点规矩都没有。出外都快一个月了,先回家,上慧芬那儿报到了再说。”赵五六一边把邵长水往外赶,一边笑道。

“我都‘请示’过了,得到人家同意才上您这儿来的。快说吧。说吧说吧。别折磨人了。”邵长水“哀求”道,“要不这样,咱们上和顺面馆去,弄点酒,边喝边聊?我也好长时间没喝个痛快了。”

“还和顺呢?”赵五六大声笑道。

“咋了?”邵长水一愣,“那店关张了?”

“关张?哈哈……假如只是关张,那还真便宜了那小子!”赵总队说到这儿,卖了个关子,没接着往下讲,却起身带邵长水去大要案支队的屋子里转了转,也算是非正式地向支队的同志宣布了他这个“支队长”的任命。再回到总队长办公室的里间,这才关上门,给邵长水把这将近一个月来侦破劳爷案的情况做了个详细的诉说。

“劳爷这案子现在可以确认是谋杀。”赵五六一上来就这么说道。

“案子是从什么地方突破的?”邵长水急切地问道。对于劳爷是被谋杀的,他从来也没动摇过。现在他想知道的是,这案子到底是在哪儿得到突破的?

“突破口在一双鞋子上,没想到吧。还有一处,那才叫绝哩,就是在和顺面馆的那个老板身上。”赵五六说道。

“鞋子?和顺面馆的老板?”邵长水一愣,忙追问。

“对,就在一双鞋子,还就是在那个面馆老板身上。”

在邵长水去大西南参加那场会战之前,赵五六心里就已经基本确定了要从这两个方向突破整个案子。原先他是不想放邵长水走的,不放的原因倒还不在于离了邵长水就破不了这案,更主要的还是为邵长水和整个刑侦总队的工作考虑。这个案子毕竟是邵长水调省厅以后经营的头一个案子。头一个案子就这么复杂和重大,如果能让他从头至尾地经营下来,积累必要的经验,这对他今后当好这个“大要案支队长”是非常有利的“上岗前培训”。而一个大要案支队长是否称职,干得是否漂亮,对于整个刑侦总队来说是相当重要的。但后来,考虑再三,还是放他走了。一是因为部里的任务,厅党组又做了决定;再者,那也是一个锻炼和考察干部的机会,最后还是决定把邵长水“贡献”了出去。为了让邵长水走得安心,他一方面建议厅党组立即给邵长水定岗定职,另一方面就没再跟邵长水探讨这个“突破点”的问题了。他不想让邵长水带着许多未了的负担去大西南。他知道邵长水走得并不“痛快”,他丢不下劳爷这个案子。而公安部组织的这次会战,也是个硬仗,必须保证邵长水全神贯注地投入,让他能安下心来去完成这个任务。因此就不能折腾得他更不痛快。

放走邵长水后,赵五六对整个案情做了一次细致的分析。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对劳爷是被谋杀的,还是自杀的,还是纯粹死于一起酒后驾驶的交通事故,我一度确实是有疑惑的。许多迹象表明,劳爷在陶里根的后期,产生过‘恍惚’和‘茫然’,也好像产生过某种程度的‘自暴自弃’。当时,我自以为也是了解东林的为人的。我认为他个性较强,一辈子好胜自负,总想在自己职业生涯的最后阶段能向世人证明一点什么,并为此不惜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但这么做了以后,一旦再遭遇特别重大的挫折,是绝对有可能自暴自弃,钻进牛角尖出不来的。你要知道,他在陶里根面对的不是什么普通刑事犯罪问题,再加上他又不是带着一个集体去的,更没有组织在背后撑腰。猛然间被余达成‘抛弃’后,他的处境、他的心情都是可想而知的。这样的事情轮到谁头上都不是好扛的。而他又是一个过于聪明的人,聪明到十分敏感的程度,他当然能明白自己那会儿的处境。我理解他当时的痛苦,理解他的想不通。因此我认为他当时是想逃避的,但多年来的好胜又不允许自己逃避。在这种内心极度矛盾的情况下,我至今仍然认为,他的精神一度确实面临过崩溃的危险。当然,问题是,他是否真的崩溃了,真的寻求逃避了,然后由于逃避不成和内心的自责而是否真的绝望了。对这个问题的判断,有助于我们给劳爷一系列重大行为定基调。”

为此,他派邵长水坐镇八十八号,着重查清劳爷的内心状态。而邵长水在八十八号的工作,出色地澄清了这一点,让赵五六看到:劳东林是好样的,他痛苦过,但没颓丧;他极其矛盾过,但没沉沦;他想逃避过,但最后扛住了这样一种精神的下滑。他个性的确较强,又好胜自负,但邵长水的调查让赵五六充分看到这个人不是一个纯粹的个人主义者。相反,还是一个少有的理想主义者。而对于这一点,赵五六和他共事这么多年,都看得不是那么清楚。在这一点上,劳东林的确比队伍中的许多人都强。也许正因为拥有了这样一种理想主义色彩,当初他才会出乎常人的想象,去接受那样一个“任务”到陶里根去……而这在今天,在大多数人身上,都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以后,在赵五六心里就彻底排除了劳东林是自己迎着那辆卡车走过去想结束自己生命的猜想。说他是自杀,在有些人可能是因为他们根本不了解更不懂得他这个人,而在另一些人就可能是蓄意在混淆视听,故意误导侦破方向。认清这一点以后,在赵五六心中,下一步的主要问题当然就得搞清卡车撞向劳爷,到底是主观故意,还是无主观故意?而焦点自然也就集中在那个出事后从驾驶室里跑掉了的家伙身上。司机喝得烂醉,完全记不起来出事的那一刻方向盘是否被别人掌握过。在方向盘上也找不到那个家伙的指纹和掌纹。他以为这样就能逃避法律和良心的惩罚……

赵五六反复寻找事发当时的目击证人,终于获得了一个重要线索:有人见证,卡车向受害者撞去时,车速突然加快。撞倒受害人后,车子又往后倒了一下,才停下。这说明,车子是在受控的情况下撞向劳爷的,而且此刻控制车子的那个人还有意识地踩了一下油门,让车子加速。这一脚油门明显是有加害意图的。那么这一脚油门究竟是谁踩的?因为在讯问中,司机和那个“逃逸者”都不承认踩过油门。尤其是那个“逃逸者”,他说说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车前头轰的巨响了一下,车就停了。他发现司机整个都僵呆了,自己忙跳下车,去看看到底撞着了啥。一看被撞的是个人,就吓得赶紧跑了。

从那“一脚油门”上得到启示,赵五六立即对一直被封存着的那辆肇事车进行了极周密的勘查,终于从油门踏板上采集到一些沙粒和泥样。而后又从那个逃逸者的家里搜出了那双事发当时穿的旧鞋,从鞋底上也找到了残留的那一点沙粒和泥样。对这两份沙粒和泥样的成分化验,发现在油门踏板上的有一部分东西的成分跟“逃逸者”鞋底上的是完全一样的。这就无可辩驳地证实,在行车途中,很可能就是在出事的那一刹那,这家伙确确实实曾经踩了油门一脚。

“这不可能。这不是DNA你们别拿这来蒙我。我不吃这一套。”那家伙一开始还假冒懂行,大声嘲笑刑侦人员。后来,赵五六告诉他:“是的,这泥样的确不是DNA,但是泥土中混杂的花粉粒子成分也是独特的,甚至可以经数十百年而不变。它同样可以告诉我们你去过哪里,在哪儿留下了你真实的轨迹。在法律上它是可以作为呈堂证据的。”他愣住了,过了好大一会儿,又强辩道:“我当时发现车子摇摇晃晃向路边一个人撞去,想替他踩刹车来着,可能没踩着刹车,踩到油门上去了。”

赵五六问他:“你会开车吗?”

他吞吞吐吐地回答:“不会……就是会,那么紧张的一刻,也有可能踩错。”

赵五六又问了他一声:“你到底会不会开车?”一边问,一边把调查所获得的他的驾照复印本扔在了他面前。

他这才傻了,慢慢答道:“我会……”

经过详细的摸查,当时赵五六已经知道这个周姓的“逃逸者”是饶上都座车专职司机的一个远房亲戚,自身也是一个老司机。

“你是一个老司机了,还分不清刹车踏板和油门踏板?”赵五六问。

“着急慌忙地就踩错了呗。”他狡辩道。

“你说你一慌,踩刹车踩了油门。但是为什么在离合器踏板上也找到了你鞋底上的东西。总不能说为了踩刹车,一脚错踩到离合器踏板上去了吧?那也太离谱了吧?你的腿那也伸得太长了吧?”赵五六挖苦道。

“这……”那家伙张口结舌了。

“我们在刹车踏板上同样找到了你鞋底上的那点东西。这又说明什么?”赵五六再问。

……他完全没话可说了,额头上开始冒汗了。

“为什么?为什么在三个踏板上都找到了你鞋底上的东西?”赵五六追着问。

……他把头低了下去,脸色越来越苍白。

他当然没法再回答。事实是,有人早就把劳爷的行踪告诉了他。他算定了这一刻劳爷会从附近一家咖啡馆里出来,他就拉着喝醉酒的司机发动着了车。当卡车迎着劳爷缓缓开出,快接近时,他掏出手帕,包住自己的手,操控住方向盘,同时又去踩了一脚油门,让车快速向劳爷撞去。撞倒以后,他下意识地又猛踩了一脚刹车,接着又踩离合器,换成倒挡,把车向后倒了几米,这才停下车,弃车而去。

事情到这儿,本来是可以打开一个缺口,乘胜追击,扩大战果的。但那家伙却一口咬定自己踩错了踏板,与“事故”无关,当然也绝口不交代相关内情。案子一度无奈又搁下了。

“那和顺面馆老板又是咋回事?”邵长水问。

“你别急。那家伙虽然还想赖,但到这个份儿上,我心里踏实多了。不想认账?你不想认就不认了?有那好事?”赵五六嘿嘿冷笑道。司法改革后,即便是“零口供”。只要证据确凿,形成可信的证据链,法庭同样可以对犯罪行为进行最后认定。

联系拓片被盗、保险柜被炸和劳爷被杀,这三件事情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消息泄露。盗拓片的怎么会知道它藏在邵长水家?炸保险柜的怎么知道祝磊的材料藏进了银行保险柜?特别是,劳爷为了保护自己,一度在陶里根已经装得非常的“洒脱”了,只知替饶上都卖命地干活儿,除此以外就是“吃喝玩乐”,都在这么样地“瞎混”了。这些人为什么还要杀他?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还是摸到了劳爷的底牌。那么劳爷这张底牌又是怎么透露到那些人那儿去的呢?

“说老实话,一开始就是打死我也不会怀疑到和顺面馆的老板那儿去。准确点说,是那个老板娘。完全是八竿子挨不着边儿的事嘛。”赵五六慢慢地说道,“那几天里,我也非常苦恼。你可能没怎么注意。那会儿,我消失过两天,我在咱省厅招待所里找了个小房间,关起门来,把这几档子事的所有文字、影像和声音材料都翻来覆去地看,翻来覆去地听。曹楠这小丫头几次都提到李敏分,但我就是不相信李敏分会是那个‘家贼’。也许我对我们自己的同志有些偏心,但我这个偏心是有一定的依据的。我们队伍里这些年的确出了一些变质分子,但是要让一个同志这样去出卖自己的同志,置他们于死地,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卖、肇事,这已经不仅仅是什么变质的问题了,甚至都不仅仅是帮凶的问题,就是穷凶极恶,就是恶贯满盈。无论如何我不相信这就是李敏分。这个李敏分,这些年精神上有些衰退,身体上有病,都是个原因,还可能失去了应有的那点生活激情和必须坚持的理念,可能也是一大问题。但从根儿上说,他是个挺正的人,还应该说是比较软弱的人。他跟当下许多男人一样,表面‘嚣张’‘强硬’,其实骨子里挺软弱。这也是我们中国的大老爷们的一大通病,缺少的就是像劳爷那样在关键时刻能豁得出自己的人。况且也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他做了这些事。当然,要排除李敏分,总得有另一个‘里通外’的家伙。要不然,这些完全由内部掌握的消息怎么走漏到犯罪分子那儿去的呢?在仔细摸查了又摸查了以后,突然一个非常熟悉又常常被我们忽略了的名字跳了出来,那就是和顺面馆。特别是在反复听了曹楠跟你谈话的录音后,我注意到,她和劳爷之间那次倾心的谈话就是安排在和顺面馆的。我的心当时就重重地格愣了一下。是啊,那会儿没有任何人能够知道劳爷玩的那套变脸手法。在此前,在此后,劳爷再也没有跟人袒露过自己的意图。就这一回。他连我这样的老朋友都没来透露嘛。那么他的变脸意图到底是谁泄露给杀他的人的呢?难道是曹楠?曹楠是个不得了的丫头。别瞧她面面的、蔫蔫的,但她骨子里隐着一股子硬气,也就是说,在关键时刻,她是特别能豁得出自己去的,她特别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正是她身上的这点气质,让不少大老爷们都喜欢接近她。我派人一直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没发现她跟什么团伙有来往。再说她有可能出卖任何人,但绝对不可能出卖劳爷。不仅仅是她没有任何理由出卖劳爷,而是在情感上她不会出卖他。这丫头一直特别欣赏劳爷身上那点性情、那点超脱、那点执着和非理性的理性。为此,她把他当作精神上的父亲。我没有理由去怀疑她。这样,我扒拉来扒拉去,最后发现一点,就是所有这些相关人士谈他们的机密情况,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先后都去了同一个地方:和顺面馆。他们,也包括我,都把和顺面馆当作说‘悄悄话’的最可靠的地方……特别是我忽然想起,那天你夫人向我报告了拓片情况,我向焦副厅长和李敏分谈这情况时,恰恰也是约他们上和顺面馆去吃宵夜来着……所有这些事,一件件、一桩桩全都跟和顺钩挂上了。当排除了其他一切可能以后,我便‘盯’上了这个面馆。不久我就发现面馆的老板娘和饶上都有一腿子,而且来往还相当密切、相当亲密……我们都曾疑惑过,这个千万亿万富翁,居然守得住金身,至今不娶,他怎么就那么耐得住寂寞?原来他的‘感情寄托’全搁在了这儿。这真叫是牙疼的遇上卖豆腐的了,碰巧需要这一口。

“事后查清,饶上都上省里来开会时,听人说过和顺面馆的手擀面特有嚼头,老板娘也特有看头,属于那种看一眼,没啥,再看一眼还是没啥,看第三眼就莫名其妙让你心动的女人。她确实长得不打眼,只是外表比较端庄,但眼睛特会说话,尤其在她想跟你说话、愿意跟你说话的时候,她那一对也许就可以算是‘丹凤眼’的眼睛就特别‘勾人’。饶上都需要那种不仅眼睛能跟他对话,而且心灵也能跟他对话的女人。作为陶里根和省里数得着的有钱人,异性的‘肉体’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神秘可言。只要甩出十万八万、三五十万,你说他什么样的‘肉体’买不到?而十万八万、三五十万,现在对于他来说又算得了个啥?据说有一回,有朋友约他上某军营去打枪,同时还约了两位拍过两三部电影的三流女星。路上遭遇车祸,女星开的那辆六十万元的凌志车让一辆拉煤的大卡车撞出去二十来米。好在人没怎么伤着,但车给磕碰得有点不像样了。六十万呢,又是新买不久的。年轻的女星自然心疼,再加上惊吓,当场就失态地哇哇大哭,怎么劝也不管用。饶上都上前说了一句:‘没事没事。这车修好了搁我公司里使吧,我给你再买一辆。’后来有人问他:‘她跟你啥关系呢?你要替她掏那六十万!’他把眼睛一瞪,说道:‘啥关系?朋友的朋友,在这以前我都没见过她……你说啥关系?’人说:‘你没见过她,还替她掏这六十万?’他说:‘你没听她当时哭得那惨劲儿吗?嗨,朋友的朋友嘛,不就是六十万吗?’你听他说话的口气——‘朋友的朋友嘛,不就是六十万吗’?别的不说,他只要把这六十万甩出去,你说在目前这个情况下,会不会有人立即‘接招响应’?答案应该是明摆着的。所以,‘肉体’对他来说,早已不成问题,但要真找到一个‘心灵对得上话’的女人还真不容易。得有一点阅历,得懂一点经济(生意经),得有一点头脑,比较聪明,但又不能个性太强了,主观意图不能太明显,双方还得有一点真感情……最好长得有一点像邓丽君。这里顺便说一句,饶还是个邓丽君歌迷。而所有这一些,和顺面馆的那位女老板偏偏都挺符合,尤其长相,也是那么一个‘甜蜜蜜’可爱的小圆脸。去了三五次后,他把这位女老板叫到包间里,就直截了当地对人家说:‘我喜欢你,想跟你交往。’那女老板一开始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后来感觉他是当真的,不想跟他再纠缠下去,转身就走。他却微微一笑道:‘你今天要不把话给我整明白了就走,从明天开始,我每天都派我公司的人上你这儿来请你上我那儿做客。’她冷冷一笑道:‘你想整臭我?’饶说:‘没那个意思。’她说:‘你知道我是谁吗?’他说:‘不知道,请赐教。’她说:‘那行,明天我请公检法来些哥儿们,给你“赐教”。’他笑道:‘公检法?哈哈,哈哈哈哈……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扰民,四不坑蒙拐骗。我只不过请你去做客,同时还可以请你的老公一起去。他公检法,又怎么了?你信不?我现在打电话请省里一位领导上这儿来陪我喝茶。我让他三点到,他绝对不会三点零一分到。想试试不?哈哈……’当时她都快气疯了,一跺脚喊道:‘你,臭流氓!’他却笑道:‘对,我是流氓,但我不臭。我只是要跟你交往。我明人不说暗话,我不想破坏你家庭,我也承受不起这份责任。但我喜欢你。我身边缺少这么一份感觉。只要你答应跟我交往,我保证不做任何你不愿意做的事。我们都是生意人,因此,我们都按生意场上的规矩办事。我给你准备一笔一千万的资金……’她不等他说完,就又叫道:‘你想买我?臭流氓!’他微微一笑道:‘我已经提醒过你一回,你可以叫我“流氓”,但不要加“臭”字。至于说到买的问题,您不想想,按目前的市价,如果我真要买一个女人,需要花一千万吗?’她愣住了,不作声了。他接着又说:‘这一千万是对你的支持。你只能用它来扩展你的生意,但不能挪作他用。每笔支出前,你得向我说明具体用处。也就是说你得在我这儿“立项”,但我不问结果。也就是说它是一笔专款,支持你进一步发达。我希望你将来能还本,但不必付息。我相信任何一家银行都不会对你这么优惠。既然要还本,这里就谈不上买不买和卖不卖的问题。请你既不要用这样的字眼儿来污辱我,也不要用它来污辱你自己。跟你实说了,如果你真是一个能买得到的女人,就是脱光了躺在那儿,我都不会瞧一眼。这样的女人我不稀罕,也不缺这样的女人。’女老板的脸一下涨得通红,连声叫道:‘流氓!流氓!!流氓!!!’他却平静地站起来要走了。他最后对她说道:‘认真考虑一下吧。我会像爱护我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你的名誉和家庭,更爱护你的前程。我需要的只是你能跟我交往,而且是真心的交往。’

“据查,和顺面馆后院和后院里的那几个包间,就是用饶上都的这笔钱扩充和装修起来的。

“这位女老板和那位饶老板后来到底交往到什么程度,我就不细说了。一直到某一天,这位饶老板突然把女老板约到省政协礼堂属下的颐和餐厅雅座间里,一边把一包特地为她从美国买回来的药递了给她——她老公得了糖尿病,这药在美国也要算是专治这病的最好的药,一边低声告诉她,最近一个时期,请她帮忙留意一下省公安厅的一些人的谈话内容。她问他:‘为什么要注意省公安厅的一些同志的谈话内容。’他说:‘具体的你就别问了,反正我有用。’她就照办了。我们秘密讯问她的时候,一开始她还不承认。我把某一次她和饶上都秘密交往时的现场录音放给她听了,她才服软了,这才把她报告过的内容详细地交代了。这里头就包括了那拓片的下落、祝磊所写的材料的下落,也报告了劳爷和曹楠那次谈话的内容……”

“可是……这里还有个问题,她向饶上都报告了这些情况,并不等于饶上都就一定会去策划并唆使一些人去干后来发生的那一系列坏事,更不等于就是他策划实施了对劳爷的谋杀。这些还是需要更直接的证据来坐实才行。”邵长水担心地分析道。

“是的。按无罪推定的原则,我们还不能认定饶上都参与或策划了后来的那些犯罪行为。但从我们侦破工作的角度来说,拿到这些情况当然是很有用的,最起码我们可以初步认定这个饶上都先生跟后来发生的这一系列的犯罪事件是可能有某种联系的。这也就坚定了我们继续向这个方向去突破的信心和决心。当时我们寄希望于那个姓周的家伙能开口说话。我们一方面加大了对他的工作力度,同时也加强了对他的‘保护’力度。特别是搞清楚这个姓周的家伙是饶上都专车司机的远房亲戚,我们觉得这里头就更有戏了。我原以为他还能扛一段时间,但不久,这个姓周的家伙就开口了。我们告诉他,如果你不交代出你幕后的指使人,那么这起杀人案的全部刑事责任就会落到你一个人头上,你扛得起吗?你爹妈给了你几颗脑袋来扛这样的事?他终于扛不下去了,但最后交代出来的‘幕后指使人’却不是我们以为的那个专车司机,而是远东盛唐的一个部门经理。当然,这个部门经理也是饶上都身边的一个铁杆儿,跟那个专车司机多少也有一点远亲关系。你还别说,饶上都这家伙用人还是有他独特的一套办法的,他绝对不安排自己的亲戚到公司来挣这份钱。他有个亲舅舅想上公司来‘要一口饭吃’。他对亲舅舅说:‘我给你一百万,你爱干嘛干嘛去,就是不能上我公司来裹乱。’他用这一点向全公司上下表明自己‘一心为公(司)’的决心,但是他却允许,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提倡下属介绍他们的亲戚到公司来当员工。但有一条,你必须对你介绍来的亲戚负全责。也就是说,一旦你介绍来的亲戚出事,你得负连坐的责任。他用这封建的连坐法,这表面温柔的一刀,使不少人在他手下干得‘死心塌地’。

“这姓周的家伙交代,那亲戚给了他两万元,答应事成后再给他三万元。整个‘酒后代驾撞人’的计划,也是他这位亲戚,就是那个部门经理事先设计好的。由于姓周的拖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交代出这档子事,等我们去缉捕那个部门经理时,他早已‘失踪’了。公司里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家属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我们在省内发了通缉令,又通过公安部,向全国发了协查令。最后才获知,这位‘部门经理’在陶里根熟人的帮助下,从口岸潜逃到俄罗斯那边去了。在对岸改名换姓,拿出一大笔钱,已经做起了木材生意,而且跟那边房东大娘的女儿‘玛申卡’好上了,不仅给心上人‘玛申卡’买了辆二手的本田轿车,还给准岳母买了一枚挺贵重的绿宝石戒指和白金项链。看来,他事先是做了预案的,是有相当的准备的。这也更加印证了我们的分析,在这位‘部门经理’背后一定还有一只更大的黑手。没有那样一只更大的黑手替他支撑着、谋划着,只凭这个部门经理本身,他根本不可能有那样的经济实力在对岸迅速站住脚。

“这只黑手是谁?

“几乎所有的人都想到了饶上都。

“但是没有证据,这仍然等于是一句瞎话。

“所以,一定得把这个部门经理抓捕归案,才有可能‘拔出萝卜带出泥’。

“但这件事办得还真有点累,现在人毕竟在人家那边待着哩。这牵涉对方的国家主权问题。你不能带枪去,也不能在人家那儿出头露面抓人,也不能行使侦查权。一切都得跟人家协商,得由人家出面。也就是说,你所有那些想办的事,都得事先得到人家的批准,由人家出面去办,或由他们带你去办。应该说,对岸内务部的‘达伐里希’(同志)们还是挺热情、挺支持的。可人家有人家办事的规矩,比如,人家从来不加班加点,只要到了下班时间,肯定走人,一分钟都不会耽搁;只要下班铃一响,哪怕是正在做预审,或者正在外头蹲坑守候,对不起,都会立刻起身回家……这样,本来在我们这边一天就能办得的事,在那边往往就得花三天或五天才办下来。不管咋样,总算办妥了为抓捕所必备的一切手续,也制定了抓捕的方案,部署好了抓捕力量,只是没想到最后一刻,还是出了一点差错。正是这点差错,却让我们这一阶段在对岸全部的努力全付诸东流。那一天,我们派去的同志准备等这位‘部门经理’从外边装运木材回来,先由他们内务部的人设法把‘玛申卡’引开,再由我们的人上前去铐住他。但我们派去的同志还是过于乐观了,把事情想简单了,没有全程派人去监护那个‘部门经理’,更没想到‘杀人灭口’这出老戏还会演到对岸那个陌生的舞台上。就在这家伙装上一车圆木,往回开到离城边两公里的一个拐弯处,据说是连车带人都让人‘劫’了。事后发现,车被扔在离事发地点几百米外的路旁,人却在一旁的小树林里躺着,被发现时,已经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了。随身带的钱包不见了(据我们判断,凶手拿去钱包,可能是为了掩盖其杀人的真正意图),左胸处有一个由零点三八毫米口径的左轮手枪造成的枪击伤,一枪击中心脏毙命。凶手(们?)显然是个老手,做事老辣,且干净利索。对岸内务部的一位‘达伐里希’女翻译安慰我们的同志道:‘遗憾遗憾。不过你们也别太难过了,这样的事嘛(她指华裔商人或被劫,或被杀),在我们这里,每年都会发生一两起。这回你们虽然没抓住活的,但总的来说,也可以了,成绩不错。没让他逃走嘛,他再也不能去做坏事情了嘛。上帝替你们彻底惩罚了他嘛,结果是一样的。’女翻译长得高大挺拔,走起路来,很有点英武之气,说话不苟言笑,但语气还是温婉而有分寸的,看得出,具备相当丰富的外事经验,据说当年也曾是一个相当精良的‘克格勃’,和陶里根公安局的许多同志关系都处得不错。她当然不知道,我们需要这位‘部门经理’活着,需要他嘴里的那点口供,需要知道跟他相连着的那根黑线——如果真的存在这样一条黑线的话,它的终点到底在谁那儿……

“但很可惜,案子目前只进行到这一步,后续的线索全都中断了……”

说到这里,赵五六叹了一口气,端起茶杯刚想喝,却发现今天没给邵长水准备茶,便起身要去沏茶,但让邵长水拦住。邵长水自己去沏了茶回来,安慰赵五六道:“案子还是有了很大进展,起码能认定劳爷是被谋杀的。光这一点,就足以告慰劳爷九泉之下屈死的冤魂了……”邵长水原想安慰一下越说心情越沉重的赵总队的,没料自己也说得感伤,反而一时间有些不知再说些什么才好,竟怔怔地沉默起来。

过了一会儿,邵长水问:“和顺面馆的那个女老板呢?放了吧?”

赵五六说道:“那当然。我们就没有刑拘过她嘛。怎么拘人家?凭啥拘人家嘛。拘好拘,放就不好放了嘛。当时就考虑到了这一点,我们是‘秘密’把人家‘请’我们这儿来谈话的。最后还跟她搞了个‘约法三章’:第一,要求她不向饶上都透露任何一点今天谈话的情况;第二,要求她完全不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和规律;第三,完全按原样出现在饶上都面前。如果能做到这几点,我们也保证为她保守她的那些‘隐私’。她当时显得很紧张,不断地问我们,饶上都是不是跟劳警官的死有关系。我们当然不可能正面去回答她,我只是告诉她,你必须坚信,我们找你谈话,不是在闹着玩,为了你的家庭,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们那生意红火的和顺面馆,你应该好好地配合我们工作。北京市一座老监狱,所在地的地名就叫‘半步桥’,这很有点哲理。因为真理和谬误、天堂和地狱实际上往往都只差这么半步。错这么一点,回头都来不及。”

邵长水问:“她咋表态?”

赵五六说:“她是聪明人,还能咋表态?”

邵长水又问:“饶上都没任何感觉?这家伙可油着哩。”

赵五六说:“最起码从表面上看,到目前为止,他还没表现出什么异常。”

邵长水沉吟了一下,问:“曹楠和齐神父咋样了?没让他们为那材料的事负什么责任吧?包括那个律师。”

赵五六说:“暂时还没有,整个案子还没有彻底明朗嘛。估计齐神父和那个律师不会再有啥事,但曹楠这丫头,真还说不好。”

这时,邵长水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问道:“对了,祝磊写的那个原件有下落了吗?”

赵五六说:“我就怀疑它还在曹楠手上。前一阶段,一方面忙着跟对岸内务部打交道,一方面又考虑到她两方面的伤都需要一点时间来平复,就没再去接触她……”

邵长水忙问:“两方面的伤?除了手腕上的那个伤,她还有啥伤?”

赵五六笑道:“精神上呗。”

邵长水忙应道:“那是那是。”

赵五六默坐了一会儿,突然这么说道:“中纪委最近又派人来了。”

邵长水迟疑了一下,应道:“是吗?”

赵五六很沉重地说道:“这是第三回了……”

邵长水又“哦哦”了两下,就没再说什么。他知道上头这是针对“顾立源”而来的,但他对这事还能再说啥呢?就是说了,他知道赵总队也不会正面回应他的。顾立源毕竟还在位,而“来人”也并不表示他一定有问题。这一类事,在省直机关,向来都是特别敏感的问题,也是个被大家视为雷区的禁地。同仁们这一向都变得十分谨慎,风声鹤唳的,很有些左顾右盼的意味。

“东林还是有点太天真了……”赵五六突然没头没尾地这么感慨了一句。

……这一回邵长水完全没有回应。他只是垂下眼睑默坐着,既没有表示赞同,也没表示反对。按习惯,他是应该“应承”一下的,赞同不赞同,说一声“是的是的”,并无什么大的妨碍。一向以来,他也都是这么做的。许多人也都会这么随着领导的话应承一下。这是通例了。但今天邵长水却保持了沉默。这一段日子以来,这个“东林”的问题,这个“劳爷”的事情,确实使他食不甘味,夜不成寐。对这位“劳爷”的态度,从敬而不解,到敬而有所解。有一度,他也曾像赵总队一样,觉得老人家有点“过于天真”。但近来,尤其出了一趟远差再回来,重新感受身边的一切,他发现自己的内心已然在悄悄地发生一种变化。他不能简单地用“成熟”或“蜕变”来界定这种变化,也不能用“更为内向”或“更加深沉”来描述它的趋向。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进入三十岁后,他似乎不再为什么事而感动。他觉得应该感动和激动的事情,自己基本上都经历了,剩余下来的,只有一件事需要自己去做了,那就是好好干,埋头干,不要也不必再东张西望了。但最近他发现自己,“不对头了”,居然重新开发了这个“感动”的功能……重新有了许多的“感受”……他忽然发现,“劳爷”是非常值得自己感动的。为什么?一时他还说不清……也许……劳爷是有一点太天真……但是,当人和人类完全失去了他们最后一点的“天真”以后,他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没有?按说,邵长水从小就属于那一类最听话、最不天真、最成熟的“孩子”,忽然要为劳爷的天真辩护起来,他自己难免都有点惶惑,说不清。而能说得清的大概也就是这一点:细细想来,自己真的挺为劳爷的“天真”而感动……

他当然不会公开地在总队长面前去伸张这一点,不会让总队长感到难堪。他适当地保持了沉默,但他清楚,自己已经发生了变化……

听完赵总队讲述的第二天,他就返回会战指挥部去了。走以前,他带着慧芬,带着两个孩子,去劳爷家看望了泉英嫂子和小小。泉英嫂子和小小还留他们在家吃了顿饭。等他结束了那边的会战,回到省里,劳爷这案子又有了突破。这突破还真来得有点“偶然”。那个“部门经理”在对岸被杀后,这边通过国际刑警组织,正式去了个公函,“请求”对方协助缉拿元凶。我们不相信这位“部门经理”真的是被什么小偷、蟊贼杀害的,但凶手毕竟在人家的土地上。人家也答应我们继续追查,但到底能使出多大的劲儿来帮我们追查,又能追查到什么程度,我们也就只能等待,听天由命了。万万没想到的是,事情很快有了结果。这真是老天爷在帮忙。对岸因为要搞几年一度的地方苏维埃选举,内务部为保证选举的正常进行,净化选举环境,对各种各样的刑事犯罪活动集中进行了一次拉网式的打击。就在这次打击活动中,应了我们的一句老话,叫“搂草兼打兔子”,挖出了一个黑社会团伙。这团伙的头目是从中亚地区某国“盲流”到此地的一个中年人。在交代他一系列的“罪行”时,捎带说到了这么一档子事:曾有人出钱,让他们帮着处死过一个做木材生意的“基达耶”——中国人。这句话立即引起了内务部刑侦局局长达维多夫的注意,他很快把这情况通报给了他的“好朋友”陶里根市公安局局长。陶里根市公安局的局长立即又向省厅做了报告。在核对了时间和地点后,确证了被他“处死”的那个中国木材商人就是那位“部门经理”。赵五六亲自赶到对岸,在对方内务部的协助下,审讯了那个中亚“盲流”来的案犯,终于搞清了那个出钱买凶杀人灭口的人就是饶上都的专车司机。

一个专职司机也许会过得比较宽裕,但他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的钱来“买凶杀人”?

几乎所有的人都想到,在他背后一定还有一只“黑手”。

但在审讯中,这位专职司机把所有的事都揽到了他一个人身上。买凶杀害那个“部门经理”的是他,通过这个“部门经理”买通那个远房亲戚杀害劳爷的也是他,派人去邵长水家盗窃那张拓片的同样是他,密谋策划炸银行杀那个保安的,都是他……

问他为什么?

他说从姓劳的这“老×样子”一到公司,“他们”就看出他不是什么好来头,是存心来跟饶总作对的,存心要让他们大伙儿没好日子过。他说,在公司里,想收拾这个姓劳的“老×样子”的人,远不止他一个。“他们”不懂,这“老×样子”管那么多闲事,干吗?自以为当了几天警察,穿了几天老虎皮,就没人收拾得了他了?他说,肏,这世界不就是你捞我捞大伙儿一起捞吗?没捞你口袋里的,你管那么多闲事干吗?

问他:“你怎么知道那拓片藏在邵家?”

他说:“我听说的。”

问他:“你听谁说的。”

他说:“忘了。”

问他:“你怎么知道银行保险柜里藏着那份材料?”

他说:“我听说的。”

问他:“你听谁说的?”

他说:“忘了。”

问他:“你炸那份材料干吗?”

他说:“好玩呗。”

问他:“好玩,还要杀那个保安?”

他说:“我不杀他,他就会供出我。他不死,我就得死。我想活,他就得死。”

问他:“那么些重要的内部情况你全都是‘听说’来的。你说你这话能让人信吗?”

他说:“信不信由你。说不说在我。”

问他:“你不是挺想活的吗?你采取这样一种对抗态度,你觉得自己还活得成吗?你不想再见你老婆孩子了?你孩子今年中考。你这当父亲的不想为他负责到底了?”

他浑身一震,嘴翕张了一下,似乎一下给问噎住了,没出得来声儿。脸色也顿时灰暗了下来,但立刻又转成暗红,一边咻咻地出着粗气,一边惶惶地打量了一下审讯他的赵总队,看了看在一旁坐着的邵长水,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又慢慢地说了一句:“活不成就不活了呗,咋办?死我一个也是死,死两个也是死。那又何必呢?”

问他,啥叫“死两个也是死”?你说的“两个”,除了你自己以外,那一个是谁?

他不回答,只是恨恨地看着赵五六和邵长水,过好大一会儿,才冒出这么一句,咬牙切齿地说道:“肏,全是那个‘老×样子’捣的乱,全是他在搅局……操……”

几个月后,大概是因为得到他的孩子已经顺利考上省重点中学的消息了,觉得自己的死已经不会更严重地影响孩子的前程了,他声称头疼,要求去看守所卫生室“求医”,在两名管教看押的情况下,掰开五楼窗户上一根锈蚀的铁栏杆,纵身而下。他死后,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一份遗书,是写给他妻子和孩子的。他说他熬不下去了,早晚也是个死,所以他不想再熬下去了。他在遗书上写道:“……今后我相信会有好人来照顾你俩的生活的,这一点我不发愁。愁的就是孩子今后千万别再走你爸的老路,活一辈子都没有独立地干出自己一份事业,一辈子都得依附别人……”“孩子,你一定要记住,你爸就死在这一点上了……你千万千万别再学你爸了……千万千万要创出自己一份事业……”

在这个“专职司机”死后的一个星期,赵五六把邵长水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通知他,劳爷这案子准备结案。

“结案?不往下查了?”邵长水惊讶地问道。

“先告一个段落吧。”赵五六闷闷地说道。

“背后的事……”

“没什么‘背后的事’了。”

“咋回事?”邵长水愣愣地问道。

……赵五六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卷宗,郑重其事地放在邵长水面前,对他说道,“你先看看这个,然后再说。”

邵长水拿起卷宗,摸了摸,手里的感觉告诉他,里边装的是一份材料,便问:“啥?”

赵五六告诉他:“祝磊材料的原件,是原件的复印件。原件已经送有关部门了。”

“原件的复印件?原件是从谁那儿搞到的?”邵长水忙问。

“曹楠。”

“果然是这丫头藏起来了!”

“应该说,它一直藏在劳爷自己那儿。他锁到银行保险柜里的那份也是伪造的。”

“他那么干,是为了转移别人的视线,掩护这份原件?”

“是的。”

“那怎么又转到曹楠手上了呢?”

“你到陶里根去找他的当天,他特快邮递给曹楠的。”

“当时为什么不交给我?”

“他那会儿已经发觉有人时刻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他担心原件交到你手上,他们会马上伤了你。”

“那他去邮局寄特快邮件,人家不会盯上他?”

“他当然不会那么傻。在这件事情上,曹月老帮了个大忙。他把东西交给了曹月老,只说是给他女儿寄的一本书,让他代办一下,他就去寄了。”

“那曹楠为什么到现在才交出来?”

“这也是劳爷安排的。”

“他怎么安排的?”

“你先看看这原件吧。看完了,我们再聊聊……再聊聊……”

赵五六长叹了口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