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曹楠的第一次讲述

邵长水是把曹楠带回到龙湾路八十八号去谈的。他喜欢那个环境。天一黑,大院、老树和几幢基本没人住的老式小楼,既给人一种压迫感,又给人一种空旷感:虚拟但又无处不在的“压迫”,实在但又多少有些难以捉摸的“空旷”。游移在这两种看起来似乎互相绝对排斥的生存感觉中,邵长水却能品味到自己最熟悉的那种生命感受——打小在林区在大山沟里获得的那种生命感受。由遥远和寂静造成的“压迫”和“无助”,同样由遥远和寂静造成的那种“空旷”和“超然”。这些“压迫”和“无助”让他自卑,而那些“空旷”和“超然”却又让他对自己从未涉足过的山外那个新世界充满向往和激情。他一直在这种自卑和向往中挣扎。他害怕,他战栗,他既想摆脱,却又怀念留恋……

带曹楠回龙湾路八十八号的一路上,他注意到曹楠神色戚然,也许由于紧张,她的两只手拘谨地平放在自己的膝盖头上。这种坐姿,让邵长水想起看守所里的某些犯人,他们长时间戴惯了手铐一类的械具,偶尔替他们摘去械具,他们也会习惯性地把两只手、两条腿并拢了靠近了坐在那儿。她的脸色略有些苍白,眼睛定定地盯着正前方,但你可以特别明显地感觉到,她的眼神空洞。她向前看,只是为了回避邵长水打量她的目光,而此刻,其实她什么也没瞧见,甚至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在她后脊背上,却不时地在掠过一阵阵轻微的战栗……不由自主地从内心迸发出的那种战栗……一阵又一阵……

进了屋,捧着茶杯默坐了好一会儿,她才得以让自己稍稍镇静下来。开始讲述前,她略略撩拨了一下“流落”到自己额眉上的那几绺略显散乱的头发,认真地看了邵长水一眼,问道:“你会相信我对你说的这一切吗?”

邵长水淡淡地笑了笑道:“我唯一可能的回答是,你说真话我就相信,而跟我们说假话的人,肯定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她眼神中很快掠过一缕悔意,好像在后悔自己居然会主动找上门来跟这样的人谈情况。但这种悔意跟它转瞬间到来一样,转瞬间又消逝了。只要一开始说话,她又变得很镇定、很自信,也不再战栗。她那好看的瓜子脸上,那细润的皮肤上会自然地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不用靠得太近,也能从她的头发上、脖梗里和衣服的缝褶间闻到一股股难以名状的清香。这让邵长水隐隐地惶惑和惶恐起来。邵长水打小有个“怪毛病”,要是喜欢上哪个女生了,就总能从她身上闻到那样一种不可名状的清香。即便对方明明没搽啥带香味儿的“涂料”,他也总觉得她特别的香。那时候在大山沟里,谁家会有那份闲钱给女娃买什么香脂粉饼之类的化妆品?可他就是能从她们身上闻到香味儿——只要她是他喜欢的那一个。为此闹了很多次误会,才闹明白,只有他喜欢的那一类女生(或女老师),他才会觉得她们身上发出的气息是香的。而且总是那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儿,让他心跳脑热,浑身发胀。

今天怎么会从曹楠身上也闻出这样一种香味儿来了呢?

难道自己喜欢上这个小丫头了?

不会呀。自己从来也没转过这样的念头啊。再说,自己一直还在怀疑着她哩,她身上存在的那些个疑团一个都还没来得及澄清哩,哪还谈得上“喜欢”二字?

但这香味儿是明显的,而且就是那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儿”。很熟悉,又很陌生的那种……咋回子事呢?一瞬间,他还真有那么一点心慌起来,忙起身给自己沏了杯茶,把椅子往远处稍稍移了点,又打开半扇窗户,透进些傍晚的凉风,这才完全消除了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在犹豫和沉吟了相当一段时间以后,曹楠放下手里的茶杯,挺直了上身,用一种极坦诚率直的目光看着邵长水,开始了她的讲述。

她对邵长水说:“我知道您一直在怀疑我。从那天大清早,我在李敏分主任家门前那棵白杨树下拦住你开始,您就开始怀疑我了。说起来,那天早上的事,实在也是干得有些莽撞。我本不该去的,但一时头脑发热,没管住自个儿,露了个大怯。后来,您大概就开始时不时地跟踪我了。那回在领事馆路西口齐神父家的小院里,其实我是看出您来了,我当场没吱声,事后也没告诉齐神父。我想我没做啥亏心事,用不着慌神,另外我觉得自己也该表现得成熟一点了。现在,许多事情已经由不得我们这一代人愿意不愿意,就把我们摆到了这个前沿的位置上,逼着我们掺和进去。我希望自己能沉着冷静,少犯些一时头脑发热的毛病。当然,跟你们这些老前辈比,虽然不能说我们无知,但的确是不够老练,总还是显得稚嫩……”

邵长水笑着问道:“我很老了吗?都能算是‘老前辈’了?”

曹楠微微红起脸说道:“我这里说的‘老前辈’,是泛指的嘛。您别跟我这么较真儿嘛。”

邵长水又笑道:“不较真儿,不较真儿。请继续往下说。”

曹楠脸上很快褪去了那层淡淡的红晕,低下头,稍稍地斜起眼,盯着那已经有一点发暗的房角,发了一会儿呆。大概是在脑海里搜索、捡拾被邵长水打断的话头。过了一小会儿,她继续说道:“既然你们早就开始怀疑我了。为什么不来找我呢?你们找这个,找那个,最后找了我爸,还找了那个寿泰求,就是没来找我。为什么?”

“认为我不值得你们找?如果我真的那么没有价值,那您为什么还要跟踪我?”

(这时候,邵长水很想趁机把这个莫须有的“跟踪”向她解释清楚了,但见她已经完全沉浸到自己的那个“讲述者”角色中去了,觉得此刻还是别打断她的为好,就没在这中间插上话去。)

曹楠说:“其实我一直在等着你们来找我,也以为你们一定会来找我的。等了这么长时间,从初春等到暮春,这都到夏天了。既然如此,我想还是我主动些吧。不管谁找谁,目的只有一个:为了解决问题。我知道,你们会对我所说的一切,持很大的保留态度。你们不会相信我这么个‘小女孩儿’能在这么大的一件事情里掌握到什么重要内情。恐怕也会对我主动来谈我自己父亲的情况,持极端怀疑的态度。我怕被你们起疑,这也是我迟迟没敢来找你们的一个重要原因。假如被怀疑,假如得不到信任,那一切就都没意义了。”

“你们会相信我说的话吗?”说到这里,她突然再一次这么问道,脸色再一次变得非常苍白、不安,一时间,原先就比较尖削的下巴颏变得越发的尖削;原先比较尖挺的鼻尖,这时也变得更加尖挺了。

邵长水没回答她的追问。他根据自己多年来跟一些涉案人打交道的经验,知道其中一些人长期处于焦虑、困惑、绝望和紧张的心理困境中,下意识地会产生一种自闭、自卑和多疑,以至精神狂躁和抑郁的现象。按民间的说法,这些人特爱钻牛角尖、死胡同。如果这时你正面去反驳他,或针锋相对地跟他们较劲儿、抬杠——哪怕你真是为了安慰他们和矫正他们,那也只会加剧他们的这种多疑和狂躁。这时,一个平和的眼神、一杯常见的茶水或一支廉价的香烟,甚至漫不经心地递过去一块刚烤熟的红薯,或再加上一段或长或短的沉默……也许能让人和事都得以缓解……

曹楠象征性地喝了口水,又捋了捋那几绺再度“流落”到额前来的黑发。邵长水这才发现,在已然二十三四度的气温下,她里边居然还穿着棉毛衫。这使他疑惑起来,不知她脸色的苍白是由于心情的焦虑,还是更主要的由于身体的虚弱?

“咱们先谈实质性问题,再来解释我和这些事、这些人的关系。行吗?”她怔怔地问。

“随你。谈什么、怎么谈,一切都随你。”邵长水温和地答道。虽然早就在区图书馆那冷清而又温馨的环境中认识了她,但从来还没跟她单独面对面地长谈过,因此从来也没有这么近地观察打量过她。(这时,那股莫名的香味儿又时远时近地稍稍环绕过来了。)邵长水注意到在她左眉的眉尖处,长着一颗痣,因为受到眉毛的遮蔽,不靠近了看,不容易看得出来。而在她嘴唇的右上角处也长着同样一颗痣,这是他早就注意到了的。他记不清古代的命相书和流传在民间的各种说法中,是怎么评价长在女人脸上的这些痣的。他只是感觉到,由于多了这样的痣,她整个的外貌都变得较为丰富和复杂了,而且还带有一种奇怪的意味。(他的这种感觉是不是也因为潜移默化受那些命相书和民间说法的影响才产生的?但邵长水自认为是坚定彻底的无神论者,从不相信这些“胡言乱语”的。)

“我不知道我爸和寿泰求跟你们胡说了些什么。我想你们也不会告诉我他们对你们说了些什么。但是有两点,是我要着重地告诉你们的,也是我考虑来考虑去,决定主动来找你们谈的重要原因。这两点,他们肯定不会跟你们说的。如果说穿了这两点,他们在你们面前就会变得毫无价值了,所以他们自己是不会说的。第一,他俩一定会拐弯抹角又千方百计地让你们相信,劳叔在陶里根后期,精神上已经不正常。他们跟社会上某些人一样,制造这样的舆论,就是要让人相信,劳叔不可能是被人谋杀的。他们一切言行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掩盖劳叔是被人谋杀的这个事实。第二,在劳叔死之前的两三个月,他们和劳叔的关系闹得非常僵。劳叔发现,他俩在一些重大问题上欺骗了他……”

“什么什么,你爸和寿泰求欺骗了劳爷?”

“是的。他俩欺骗和出卖了劳叔,他俩伤透了劳叔的心。劳叔后来压根儿都不愿再见他们了。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出事的那天,一直没有得到过缓解和改善。”

邵长水迟疑了一下,问:“但是,根据我们掌握的一个情况,劳爷在他留下的一份文字材料里,特地讲到了他和你父亲的关系。而根据他在那份材料里的描述,他和你父亲的关系不仅不像你讲的那么糟糕,而且还相当地融洽和知心。”

曹楠立即回答道:“那请你们赶紧查一查他这份材料是啥时间写的。我可以负责任地这么对你说,如果劳叔在这份材料里还那么说的话,那么,我确信,这份材料一定不是他出事前写的。就在出事前的几天,我爸为了缓和他跟劳叔之间的关系,还让我替他去找过劳叔,想约在一起再把一些他所谓的‘误会’解释解释清楚。但劳叔让我转告我爸:免了,根本不存在什么误会,一切都很清楚,因此,完全没有必要再见什么面了。”

邵长水一边听曹楠讲述,一边想到:这样看来,公安部的那份技术鉴定还是准确的,劳爷的“密文”真是事发前几个月就写下的。看来,他和“密文”名单里提到的那些人的关系后来的确发生了变化。而曹楠提供的情况,看来还是靠谱的。

“劳叔去陶里根是为了调查一位省领导的问题的……”曹楠继续说道。

“看来,你还真掌握不少不该由你掌握的情况。”邵长水情不自禁地感慨了一声。

“请不要对我抱什么怀疑态度,也不要对我有什么顾虑,这样会影响到您听我叙述时的心情和认真程度。至于我怎么会掌握到这些情况的、怎么会搅和进这些人和事情中间来的……我随后会向你们一一解释清楚的。”曹楠认真地请求道,“在调查的前期,他的确得到了我父亲和寿泰求的巨大帮助。我父亲和我们曹家的情况,我父亲一定都详细跟你讲过了。只要找到我父亲,找到我们老曹家任何一个中年以上的人,你就等于找到了一部陶里根的地方史和地方志。而找到寿泰求,你们就等于找到了打开顾代省长和祝副市长,还有那个大暴发户、典型的中国当代草莽英雄饶上都发迹历程的钥匙。年轻的寿泰求曾经受到这三个人的高度信任。这三个人都特别喜欢和看重寿泰求,都争着要把寿泰求招到自己门下,甚至都想把他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

“劳爷知道这情况不?”邵长水问。

“知道。当然知道。”

“他知道这情况,怎么还到寿泰求那儿去调查那位领导的情况?”邵长水谨慎地隐去了“顾立源”这三字。

“这就是寿泰求高明和狡猾的地方:他用一系列的假象取得了劳叔的信任,以为他是能够在这些问题上出于公心,并坚持一种最起码的原则立场。但事实上他不是这样的人,要他真正做到这一点,也实在是难为他了。他有意无意地欺骗了劳叔,伤透了劳叔的心……”曹楠重复着这个结论,说到这里,她有些激动了,苍白的脸颊上涌起潮红般的晕色;小小的鼻尖上微微地开始沁出汗珠;那些柔软而乌黑的发绺再度“流落”到她饱满的额头上来。邵长水意识到,再往下讲,可能就会接触实质性问题了,为了能让这个“小丫头”说得更系统、更周全,他希望她能平静下来。于是拿起暖瓶往她的茶杯里续了点开水,并关切地说道:“喝口水。喝口水再说。”

“谢谢。”她一边说,一边略略欠起身,支出两根并不纤细却匀称而白润的手指,在茶杯近旁的桌面上,轻轻地叩击了两下。这种完全世俗化的答谢动作,是邵长水司空见惯了的,对此应该是会不以为然的。但今天看到曹楠这么做,而且做得那么自然、熟练,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让他感到很有那么一点“不舒服”。他担心接下来她会像某些女孩儿那样再漫不经心地点上一支什么仕女烟,大大咧咧地吞云吐雾起来。所幸没有。但谈话开始以来逐渐在增加的好感,还是受到了一点影响。

“我先说说我父亲是怎么欺骗了劳叔,怎么让劳叔感到失望的。可以这么说,没有我父亲的帮助,劳叔刚到陶里根那个阶段,遇到的困难和阻力就会大十倍二十倍。虽然还说不上没法立足,但起码会给他老人家凭空增加相当多的麻烦。按说,陶里根地处边境,无论从心胸,还是眼界,都应该比内地那些县城里的人更超脱一些、更豁达一些。豁达是事实,但超脱就谈不上了,陶里根人特别抱团儿、排外。如果有人告诉您,那地方的人豪爽、热情、大方、特讲义气,那是说,在熟人之间、朋友之间、乡党之间,他们确实是这样的。但对于陌生的外来人,他们是警惕的,甚至还会有些欺生。近十来年,由于边贸开放,大量外来人员涌入,促成了陶里根的繁荣,也给陶里根人带来实利。在‘排外’、‘忌外’这一方面,陶里根人已经有了明显的收敛和改变。正因为如此,陶里根人对那个外来的‘暴发户’饶上都有一种特别复杂的感情。瞧不起他,却又暗自佩服他、害怕他、恨他。瞧不起他,当然是因为他有犯罪的前科,因为他那外来的、‘流窜’的、不安定的、没有任何正式名分的前半生。佩服他的原因,自不用多说了,他身上拥有陶里根人特别缺少的那种火热劲儿,那种干起事来勇往直前、不顾一切的冲劲儿,那种老子就是天下第一的狂劲儿和不干出点名堂绝不收兵的韧劲儿。这些劲儿,在悠闲惯了、偏僻惯了、一年的时间总有半年是在‘猫冬’,也自认落后惯了的陶里根人身上,确实是拿着放大镜找,也找不大到的。饶上都在陶里根干成的那几件大事,的确也是有目共睹的。那在城中心建起的第一个商业城、第一家大型游乐休闲中心、第一片住宅小区、第一座人行过街天桥……以至那使陶里根闻名国内外的第一次边贸活动……都是他的‘杰作’,都留下了这个家伙的手段、踪迹、身影和吼声。有人说,没有顾立源就没有陶里根的今天,这似乎是一条‘绝对真理’;但也有人说,没有饶上都同样不会有陶里根的今天,这似乎也是有相当道理的。最实事求是的一句话是,正因为有饶上都这一号人在这里头‘搅和’,陶里根这摊‘死水’才汹涌得有了一番比较生动和宏大的气势。而这一点,仅仅靠陶里根人自己是不大可能办得到的,‘起码还要在寂静和落寞之中徘徊更长一段时间’。至于说到害怕他的理由,那就更可以想见了。饶上都从前在界河对岸做‘名犬’买卖时,经常地披着件貂皮领的灰鼠皮大衣,穿一双苏联时期坦克兵的高筒皮靴,戴一顶苏哈托式的直筒卡拉卡黑羔羊皮帽,手里牵着两条足有半人多高的德国黑背狗,身后跟着两个乌兹别克保镖。那保镖手里不是攥着根棒球棒,就是挥舞着细长坚硬的高尔夫球杆,穿行在江边那无数的狗摊中间。只要遇见有人经营了未得他允许而经营的那种名犬,侵犯了他的市场份额和权威,他一定会砸了他们的摊儿,没收了他们的狗,并且还会在摊主们的身上留下难以磨灭也不易忘怀的‘痕迹’。这一些当然都是以往的记忆。自从这位仁兄成了远东盛唐国际科贸集团公司的老总,成了陶里根市政治协商会议的委员,成了顾立源启动和实施‘创建新陶里根’计划最得力的伙伴后,他早把苏联坦克兵皮靴扔了,甚至还可以这么说,现在,从饶上都嘴里听到的粗话、脏话和荤话,要比从那些乡长、镇长和一些作家、导演、演艺明星们嘴里能听到的还要少得多得多。但你不要以为在必要时他就不会收拾你了,他就会宽大为怀,‘阿弥陀佛’了。那年有人在他建的那个商业城附近又建了个小商品市场,规模还不小,与他的商业城明显形成了竞争,对其构成了‘威胁’。要是在五年前,他肯定就带人抡着大棒冲过去了,但现在他不会这么干了。经过一番运作,他出了个怪招,购买了那个小商品市场门前所有公交车车站的‘冠名权’,然后把这些车站全部搬离那个市场,搬到自己那个商业城的附近,直接把顾客都带到了自己的商业城里,有效地减少了小商品市场的客源。然后又运作了消防和卫生防疫等部门的领导,以该小商品市场存在严重消防和卫生隐患为由,强行让他们停业整顿,大伤了他们的元气……

“这样一个饶上都,没有顾立源的支持是肯定或不了气候的。人们有理由追问,你顾立源为什么会如此拼着命地支持这个姓饶的?陶里根银行的钱,你贷不到,我也贷不到,而他饶上都却能想贷多少就贷多少。这陶里根的几家国有银行简直就像是他饶家的私人金库似的。人们当然要追问,顾饶之间这样一种铁的关系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劳叔到陶里根不久就听说饶上都曾给顾立源一个重达一百多克拉的钻戒。据说这钻戒还是饶上都最穷酸潦倒时,在对岸沃申斯克的一家赌场里,用他最后一笔赌资从一个非洲游客手上赢来的。这位非洲游客输掉了这枚价值连城的钻戒,同时也就输掉了他身上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返回非洲老家去的旅费也无从着落了,随后就跳进沃申斯克和陶里根之间的那条界河里,自尽了。据说,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大的钻戒,也就一百五六十克拉,为英国皇家所拥有。那么这枚一百多克拉的钻戒,应该也可以称得上是稀世珍品了。不知是巧合,还是冥冥中有所注定。得到这枚钻戒后,饶上都的命运果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折,从此以后‘蒸蒸日上’,所以他把它看作自己的‘福神’‘命运之星’。民间流传的说法是,当他把钻戒送给顾立源时,还说了这么一句话,如果这个戒指真带着啥仙气儿的话,让它留在您那儿,比留在我这儿强。留在我这儿,它也就保佑了我一个人,但留在您手上,保佑了您的发达,也就能保佑一批像我这样的人。那就让它发挥更大的作用吧,我的市长同志。(那会儿,顾立源还只是陶里根的市长,没任书记。)但还有一种说法是,顾立源没要这枚戒指,当场不仅把戒指‘扔’还给了饶上都,还把饶狠狠地‘骂’了一通,说:‘瞧你这点出息劲儿,才干了多大一点事,就想着要保佑这保佑那的了?!给我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吧。别尽拿着这么个破戒指,给我招事了!’‘破……破戒指……’饶上都一听急了,说话都有点结巴起来了,‘破戒指?您知道这一百多克拉能值多少钱?换一个主,拿一百万美金来我指不定还都不溜他一眼哩。’‘所以我说你没多大出息哩。一百万又咋的了?’听说顾立源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了,让饶上都自己在那儿闷站了好大一会儿,也没琢磨过来顾市长这一句‘没出息’到底是啥意思,是说‘只拿这区区一百万来买他这个市长的好,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还是‘只为了这区区一百万,有可能坏了他们今后远大的前程,太不值得’?还是说的‘他俩之间的这战斗友谊、革命感情绝对不应该掺杂进钱这么个东西,不管钱多钱少,都不必要’?

“顾立源到底拿了这戒指没有?劳叔觉得这是应该闹个明白的。

“在我父亲的帮助下,他很快闹清了,顾立源确实没拿,而且还找到了两个证人:一个是饶上都的前任助理,一个是饶上都的现任助理。饶上都这家伙非常精明,他每隔一两年就要更换贴身的助理。他从不让任何一个‘外人’长时间地掌握他为人做事经商的秘密。那个前任助理曾经在事发后,亲耳听饶上都对他讲过顾立源当场是如何拒绝接受那戒指的,并且还亲眼看到饶上都把戒指重新锁回保险柜里去了。而那位现任助理则是在最近有一次看到饶上都从那保险柜里取出过那戒指,证明它一直还由饶自己收藏着。

“还有一档子事,也是必须整明白的。那就是饶上都以低于市场价好几倍的价格,获取江边一大片土地,并取得陶里根几家国有商业银行几亿元人民币的贷款。与此同时,顾立源从饶上都手上拿到两幢别墅,一幢在北京首都机场附近的一个高档别墅区里,另一幢在上海原英租界里。据说这两幢别墅的总价,折合人民币高达两三千万,而在上海的那幢完全是用美元购买的。如果说,发生在顾立源就任陶里根市市长初期的戒指事件,在民间流传时,就有两种完全不同的说法。那么,发生在顾立源任陶里根市市委书记兼市长后期的别墅事件,几乎是众口一辞,别无他说:顾肯定拿了这别墅,饶上都还专程陪顾立源去两地看过这两幢别墅。而据一些了解内情的人说,这件事饶上都办得比较隐蔽,他知道该怎么来保护顾立源,房契上都没写顾立源的名字。据北京一些从事房屋买卖中介的人说,在北京一些早期开发的别墅区里,可以找到不少这样的‘鬼屋’。它们从账面上看,早已售出,也办理了入户手续,也有人定期来为之交纳物业管理费,但就是没有人来装修和居住。这些小楼从开盘售出至今一直黑灯瞎火、野草疯长,落水管生锈,锈水洇黄了邻近的墙面,墙皮也已经斑驳脱落。据说这些房主人有一些是出国走了的,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不回来,都还说不好;另有一部分就是外地的富商买来送给当地当权者的。它们之所以空置着,有的是因为这些当权者不敢来使用;有的是没等他们来使用,事情败露,人就被‘双规’法办,再没机会来使用了。

“可以这么说,劳叔就是为了查清这档子事,才想到要去饶上都的那个远东盛唐公司谋职的。以便能就近从他们内部得到在外头得不到的真实情况。

“而替劳叔跟饶上都牵线搭桥的就是我爸。那一段时间,饶上都经常上我家来找我爸。他想说服我爸,把‘曹不泉酒厂’这块老商标牌子转让给他去经营。他说:‘酒厂这些年也不怎么景气了,您老人家也没那份精气神去折腾那些七七八八的事情。您开个价吧,我也就算做件善事,替咱们陶里根留下一块金字老招牌。您还有啥舍不得的呢?与其让它沤在您老手上,还不如让我来将它重放光彩。’这家伙也是因为财大气粗的缘故吧,说话就是这么自大和直率。我爸趁机就把劳叔介绍给了他。当然还不是用自家的那块金字招牌跟饶上都交换的。‘转让牌号的事,容我再捉摸捉摸。不管咋说,这也是祖上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我是折腾不了它了,我那闺女将来能折腾动它吗?怕也难。交给谁呢?我总得掂量掂量吧?先让我在您那儿安插个人吧,让他代我就近考察考察您。这个劳东林是我最要好的一个老朋友。人家可是干了几十年的老警察,破案高手,省公安厅的神探。上您那儿干个保卫部经理啥的,别的我不敢吹,但我可以保您饶上都白天黑夜尽可以敞着门地放心睡您的大头觉了。’

“有了保卫部经理这个头衔,劳叔在饶上都身边,在公司各部门走动自然就都方便多了。没用太长的时间,他就确认了饶上都有在北京、上海购买别墅的行为,甚至搞到了这两处房子房产证的复印件,搞到向售楼方汇出房款的银行汇单号,搞到了饶上都陪同顾立源去北京、上海看房的具体时间、行程和从上海打回来的电话记录,还搞到了那两处房子的确切地址……现在剩下最后一件事,也是最关键的一件事,就是要确认顾立源是否已经从饶上都手上拿走了这两处房产。这也是最困难的。房产证上写的不是顾立源的名字,顾立源也没有入住,他本人没人住,家属、亲戚也都没人住。他到底要没要这两处房产?从房产证上的日期推算,饶上都购买这两处房产的时间差不多就是他从银行获取那几亿元贷款,并从顾立源手中获得那几万平方米江边土地的日子。应该说,从饶上都这一方来说,买这两处房子为了获取贷款和廉价土地做打算的意图是十分明显的。问题仍然在于,顾立源到底收了这点‘薄礼’没有。如果收了,捅开了这一个缺口,后续还能捅出几个‘两三千万’?那就很难说了。以饶上都这‘老光棍’(他至今没成家。当然,他身边不缺女人。但据说,在这方面他还挺严谨,从来不让乱七八糟的女人随便走近他。至于他到底是怎么解决他那男人的性饥渴问题,或者这家伙干脆就是个性变异,不存在什么对异性的饥渴问题,这我就不明细了)的豪爽大方,他对顾立源那种由衷的‘感恩戴德’之情,整出一两个、两三个‘两三千万’也不算多。但怎么确认顾立源是收受了这房子的呢?就在劳叔煞费苦心正要往下突破这难关的时候,一件让他目瞪口呆、猝不及防、晴天霹雳般的事情发生了:那几位秘密地帮助他获取这些‘情报’的员工一夜之间全都被炒了鱿鱼。

“一时间,劳叔不知道究竟哪儿出了娄子。一时间,整个盛唐公司上下都人心惶惶,不知道饶老板为什么一下子开除了这么些人,而这些被开除的人中间有一些还是老板过去极为得力的亲信。事情是明摆着的,一定是有人出卖了这些人。但一向以来,劳叔跟这几位都是单线联系着的,如果问题没出在劳叔自己身上,就不应该发生这种‘一网打尽’的悲剧。他琢磨来琢磨去,在自己身上也没琢磨出啥纰漏。而除了劳叔自己以外,唯一还知道这几位底线的,就只有我老爸了。因为在整个过程中,劳叔没回避过我老爸,而且还经常跟我老爸讨论进一步的做法,该找谁,怎么个找法,找的时候又该对哪些问题加以特别的注意……

“难道真是我老爸出卖了他们?如果是‘出卖’了,为什么只开除那些人,而没触及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劳叔呢?饶上都甚至都没找劳叔谈一谈,哪怕做一个象征性的、警告类的谈话都没有,好像劳叔跟这几个人压根儿就没一点关系似的,这也让劳叔困惑和忐忑万分。难道这几位的被炒,是另有缘故?这样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是,同样是这几个人,凑在一起又干了一档极度冒犯饶上都的事,这样的概率的确太小太小。

“静待事态稍稍平息了一点。劳叔赶回省城来找我爸追问这事的原委。那段日子,我爸也不去陶里根了,一直‘躲’在省城的家里,后来索性躲到码头街我那小屋里去了。当然,躲是躲不了的。躲得了谁,也躲不了劳叔……”

邵长水问:“大概是你向劳爷报告了你父亲的下落的吧?”

曹楠说:“凭良心说,这一回还真不是我向劳叔禀报的。但我对我父亲那一段时间里的行踪的确心存疑虑:他为什么不去陶里根了,为什么莫名其妙地要住到我那小屋里来?那天,我下了班,匆匆在街上买了些熟食,还买了点蔬菜赶回码头街。熟食是给我爸买的,他爱吃那些猪头肉、卤猪蹄什么的。蔬菜是给我自个儿买的。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每个星期最好有一至两天吃素,这样有利于保健和减肥,也有助于保持心理平衡和精神健康。等我气喘吁吁地上了那‘危楼’,刚要张嘴叫门,就听到从屋里传出一阵阵压低了嗓门儿的咆哮声。我立即就听出那是劳叔的声音。他不断地在追问:‘这到底是咋回子事嘛,你吭个气啊……你当面说人话,背后却不干人事,到底安的啥心嘛……’但不管他怎么‘凶狠’,我父亲就是不作声。这时我既不知道他俩之间到底出了啥事,又不敢擅自闯进门去自讨没趣,只得干干地站在门外,完全被这么一档突如其来的事情吓呆了。你别看劳叔这人个性强,但他平时在熟人中间,是以随和、幽默、好逗人乐著称的;与人相处,他很少得理不饶人,更不会把人逼到绝境。当然,你要真把他欺负狠了,真惹恼了他,那九头牛也不一定能拉得转他。就像当年,上头有人找他谈话,只要他认一下错,就可以考虑让他保留‘二级英模’称号。他说他没错。他说:‘你就是摘掉我“二级英模”的帽子,我还是没错。你们不是一直在教育我们为人做事要实事求是吗?我没错,怎么认错?我没错去认错,还能算真正的“二级英模”吗?’找他谈话的领导一听火了,大声责问:‘你还以为你是“二级英模”?’年轻气盛的他立即跳起来反问:‘我怎么不是“二级英模”?有种,你把我这称号取消了啊,你送我去劳改啊!’他以为这英模称号是国家公安部颁发的,省里不能把他怎么样。却不知,过了不长一段时间,英模称号真的被取消了,虽然没‘送去劳改’,也没开除公职,但最后还是把他的党籍给开除了。

“……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跟我父亲说了很长很长一段话,我父亲仍然一声不吭。而后就听见门‘砰’的一声被拽开了,劳叔满脸涨得通红地冲了出来,目不斜视地从我身旁跑下楼去……

“我走进屋,看见我父亲脸色苍白,整个人都跟瘫软了一般,萎缩在旧沙发的一角,眼神中充满了歉疚和无奈,满头花白的头发这时显得特别蓬乱和凄凉,人也苍老了十多岁似的。后来我才得知,先是那几位中,有人绷不住了,悄悄地去饶上都跟前,把劳爷如何通过我爸找到他,秘密调查别墅事件的情况,一五一十,连汤带水地全端了出去。因为是‘单线联系’的,他当然说不出公司内部还有谁掺和了这档子事。饶上都立即找到我爸,逼问此事。他当然不能对我爸来硬的,他很坦然地对我爸说:‘你和那位劳先生到底想干啥,我没法干预,也不想干预。但我不能允许我手下出叛徒。您能帮我一点忙吗?我公司内部哪些吃里爬外的东西,在背后给我捅刀子?当然,我也不为难您,市场经济嘛,我更不会让您白说。上一回不是说到我想买下您家那个“曹不泉”的金字招牌嘛,上回开价多少来着,三百万?这样,我们来赌一把玩玩。我给您十分钟考虑时间,十分钟内您要够哥儿们,告诉我实情,我在那三百万上加价五十万。如果您还犹豫,还想再考虑考虑,我可以再给您十分钟时间,还可以再加您五十万,也就是说如果您在二十分钟内能说出实情,您能多拿到一百万。当然,如果您在二十分钟里还不能做最后决定,我还可以往上加价,但是我不会无限制加价。那你犹豫到明天早上,我就彻底破产了,我有个心理价位,能容忍到某一个程度。如果到那时候,您还不想告诉我,那么这个价位将重新跌回到起初的那三百万。再往后,你每犹豫十分钟,我就往下降五十万,一直降到零价位,游戏结束。您这块金字招牌我也不要了,咱俩之间的交情也就结束,但您信不?您不告诉我,我也能把那几个王八羔子查个底儿掉,但您可就实实在在地损失了好几百万呢。曹大爷,几百万啊,别说您,就是对我,也不是一笔小钱呢。说白了,我今天就是拿这几百万来买你一个开口说实话,我必须把这几个王八羔子尽快剔除出去。你自己掂量吧。

“我爸一开始并不想对他说实话。饶上都真就开始了他这‘叫价游戏’,从三百五十万……四百万……一直到四百五十万……我爸还在犹豫……这时,饶上都一下把价位跌回到三百万……然后继续往下降。每降一回,就会少拿五十万。五十万啊!我爸辛苦了一辈子,辛苦出满头的花白头发,都没挣够一个五十万!而眼前,十分钟就损失五十万啊……我爸再也受不了了,前胸后背直哆嗦,身上直冒冷汗,就在饶上都把价位落到二百万时,他受不了了,把所有的事情都跟饶上都说了……

“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劳叔,但他又觉得自己实在也是没有退路可走,只能如此。从那以后,劳叔再也没来找过我爸。非常奇怪的是,过了几天,他主动去找了饶上都,一副很落魄、很沮丧的样子,把事情的责任全都揽到自己头上,‘请求’饶上都能免去对那几个同志的‘处罚’。这几个同志实际上并没有供出什么了不得的情况,只是说了公司买过这样两幢别墅,但他们并不知道这别墅到底是要拿去做什么用的。他们并不认为告诉我这些情况,对他们尊敬的饶总会构成什么‘危害’,所以请再给这几个同志一个‘机会’,让他们回到原先的岗位上去。况且他们也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需要这样一个岗位,这么一个‘饭碗’来养家糊口……

“饶上都斩钉截铁地回答劳叔:‘让那几个王八羔子回到原岗位上?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现在不跟你说别的。这几个王八羔子心里要真有我这个老总,在跟你说这些烂事前,应该先来请示我一下。他们早就该明白,是我在给他们开工资,是我在养活他们。现在知道疼了?知道没钱养家糊口了?早干吗去了?蒋介石当年没杀那个抗上的张学良,那还把他拘了一辈子哩。这几个王八羔子必须离开公司总部,但看在你老的面子上,我可以在我管得着的范围里,给他们再找口饭吃吃。但他们必须给我立下书面字据,必须承认,原先跟你说的那些话都是放屁的话,是造谣、污蔑。人家顾代省长正经一个国家省部级干部,用得着上我这儿来找住房吗?这不是在歪曲寒碜我们党我们政府,毁坏我们国家干部的形象,存心跟改革开放过不去吗?’

“劳叔说,你把我开了不就完了?这事是我起的头,你跟他们算啥账?

“饶上都嘿嘿一笑道:‘劳大哥,我不是不能收拾你,也不是不敢收拾你,我现在只是不想收拾你。不收拾你,是有几条理由的。头一个,我不希望这事在社会上闹大发了。您一走,这动静就大了,全公司的人都会怀疑到我这儿真要出什么大乱子似的,上下人心浮动,我的损失就太大了,所以还真不能把你整走。你还得安安心心在我这儿干着,你愿干不愿干,都得干着。第二条,我瞧你还是个相当有能耐的人。再咋说,原先也是省直机关的干部嘛。这样的人才,在陶里根打着灯笼也找不见几个。我这人还就喜欢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你能替谁谁谁来密查我,就不能倒过来替我去堵堵这窟窿?曹月芳咋样,也算是一个老资格了吧?二百万搞定。将来我给你的好处,一定会大大超过这二百万。当然,前提是你要真心替我干。现在不都在学习‘三个代表’吗?你说将来谁代表中国的发展方向?谁代表中国最先进的生产力?是我,我们,还是那个都快走不动路的老书记?你干了这么几十年,他们给你啥了?你跟我干一干试试,看看我能给你啥?!好好想想吧,别再小事聪明大事糊涂了!别一辈子轰轰烈烈拳打脚踢到头来落一场空,还自以为能耐!’

“应该说,我爸的‘背叛’,加上饶上都这一番连蒙带唬,对劳叔心理的打击特别大。头几天,他还真蔫头耷脑的,走起路来跟鸭公鸭婆似的,趿拉着鞋,撇着个外八字脚,一海一侉地直晃悠,一点精气神都没了。听说饶上都为此还再一次把他叫到他那特豪华的办公室去‘开导’了一番。饶上都说:‘你这么跟家里死了爹似的,不是明摆着要告诉全公司的人,你跟那几个被开了的王八羔子是一伙的吗?晚上带你们保卫部的几个哥儿们姐儿们去歌厅吼几嗓子去。我知道你歌唱得好,舞也跳得不错,撒开了玩儿一把。今天晚上的消费,开个票,回头我给你签单。’

“据说,打那天起,劳叔就经常出入歌厅和洗浴中心。他能唱能跳能说笑话,不荤不素、雅俗共赏的黄段子张口就来,是个非常出色的晚会派对主持。再加上他单身一个,独自住在公司里,晚上有的是时间哄大伙儿玩。公司里谁搞聚餐、生日派对,谁办红白喜事都少不了他。那段时间里,他几乎天天晚上都闹腾到半夜一两点才回他那单身宿舍。随后不久,饶上都把他原先使着的那辆旧沃尔沃换成了你们后来看到的那辆崭新的奥迪A6。他就是要让全公司的人看到,公司前一段是出了一点事,但那是小事,有人猜疑是这位从省里来的保卫部经理组织一帮人跟饶总过不去,现在你们瞧瞧,到底谁跟谁过不去?谁跟谁都挺好,公司内部天下太平……

“饶上都这人就是能玩手段。玩不了手段,他能做那么大的生意吗?

“应该说,也就是在这前后差不多的时间里,劳叔悄悄回省城去找过一回那个派他来陶里根的人。我不清楚这人叫什么。劳叔在非常痛苦的时候,跟我隐隐约约地说起过这档子事,但没告诉我这人叫什么姓什么,他只说那个人也耍了他一把。他特别伤心地跟我说,那个派我来的领导突然昏迷了,没来得及留下任何话。我问他,那你不能去找别的领导?他直叹气,摇着头跟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你不懂啊,小丫头,你不懂……我问他,我怎么不懂了?领导不都代表党和政府嘛,找这个找那个不都一样?干吗非得盯住一个?他苦笑笑,还是重复了那一句话:你不懂啊,小丫头,你不懂……

“那一段时期他的确显得有点灰心,也的确显得有点沮丧,但他表现出来的那一整套‘玩世不恭’的举止,给我的感觉,总好像是故意这么装给谁看的……是采取的一种自我保护措施……”

邵长水忙问:“哦?你为什么会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曹楠轻轻叹了口气说:“我也说不清楚……也许……也许我总不能相信,这么一个饱经沧桑的老警察,精神上心理上会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

邵长水微笑着打趣道:“感谢你能这么信任我们警察。”

曹楠却很认真地答道:“也不是每一个警察都这么值得信任的。我爸也当过警察。”

邵长水模棱两可地说道:“你爸……”

曹楠忙接口说道:“这就不说我爸了。反正那一段,劳叔的日子不好过……”

邵长水说道:“再说说寿泰求吧。他怎么又让你那位劳叔失望的?”

曹楠这时坐直了身子,抻了抻了腰,打量了一眼窗外完全黑下来的天色,忽然说:“你们这儿没食堂吗?你们都吃过晚饭了?”

邵长水忙笑道:“我还真把这一茬给忘了哩。走走走,找个地方吃饭去。”

曹楠说:“你们这儿有食堂的话,咱们就在食堂里随便吃点得了。在食堂里吃还干净。”

一直闷头在一旁做笔录的那个女同志一边收拾着散页的笔录纸,一边笑着劝说曹楠:“难得咱邵组长大方一把,啥干净不干净的?走。马路对过那家川菜馆就不错的,麻辣都挺够味儿。”还一溜小跑,把复核组其他两位同志也一起叫上,一路嚷嚷着:“今天咱们可是托人家小美女的福了,得好好让邵组长出一把血。”

曹楠却噘起嘴说道:“谁是‘美女’?别骂人,行不行?”

那个女同志大笑道:“少见,真少见!小丫头片子还有不喜欢别人称自己‘美女’的。美女好啊!你瞧我跟邵组长工作这么长时间,他就没想到要请我下一回馆子。我总结半天,原因就只有一个,我不是美女呗。”

邵长水略略红起脸,故意做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笑道:“请,今天好好请。放开你那丰硕的肚子,就好好撮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