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这一夜,黄江北既没回家,也没去市政府大楼,更没去医院。他让司机往前送了一程,就打发他回了车队,自己一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后来又到翻车的山沟和葛会元告别人世的那块大石旁坐了大半夜。

现在是需要做一个他一生以来最重大的决定的时候了。到中央工作组去承担这次翻车事故的责任,还是借故推脱掉?如果去承担责任,不仅将丢掉代理市长的位置,还可能(不是可能,而是肯定)会被以“渎职罪”起诉,移交司法部门处理。功亏一篑,八千里路云和月,半世功名血和汗,以后怎么做人?借故推脱,也是可以的。自己给葛老师写的那封信已被毁掉,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自己发出过这样的指令。只要自己不承认,没有任何人可以来定自己的罪,最多承担一个“领导责任”。出了这样的事故,也许不大可能很快将自己的代理帽子摘掉,人代会也许会延期,多少个先例可以证明,我还会在“代理市长”的位置上待下去,待事件的风波稍稍平静一点了,最大了不起,调换个工作,但就像小冰曾说过的那样,地市级的待遇是不会少了我的。我还会有小车、秘书、小楼独门独院地住着,才四十二岁的我,照样会有升迁的机会。大多数人会忘掉这次事故,我也会淡忘……在为官史上,这么推卸责任,我不是第一人,怕也不会是最后一人……但这么做……能是“黄江北”吗?面对这样一个“黄江北”,我这个黄江北能做到日安三餐年终四时吗?这样做了,我和姓田的姓曲的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就是将来我还将做那市长、厅长、省长、部长……我还能抬起头来看人、直着腰板儿办事吗?如果我不能抬着头看人、不能直着腰板儿办事,只能做一个昧着良心的官,我何必要这么活一辈子?我曾是清华北大的优秀毕业生啊。做这样的人,能算是个“人”吗?更重要的是,现在姓田的鼓动他那一帮人,到处煽风点火制造舆论,利用群众对重大翻车流血事件的关切,利用我在这事件中的错误,混淆是非,转移上下对他们挪用公款营私谋利罪行的注意,掩盖他们自己在翻车事件中的罪责。这件事我不站出来,组织上固然也可查清真相,但这就会拖延时日,让他们争取到时间,或销毁转移罪证,或串通改变口供,或杀人灭口……逃脱中央的清查、法律的制裁。万一让田这样的人物保存了下来,依然留在副省长的位置上,伺机报复,这后果就不是一个章台、一个黄江北、一个万方、一个梨树沟的灾难了!必须尽快平息由于翻车事件所造成的混乱,尽快让中央来的同志,集中精力处理田的问题。挖出这个蛀虫,方可保一方平安,方可得一方兴旺。

我给自己留下什么?留下足以一辈子受用的教训……黄江北不当市长,但要做真正的“黄江北”!接受过“教训”以后的黄江北,仍要做真正的“黄江北”。我还只有四十二岁嘛!怕什么?

这一夜单昭儿住在夏志远家了。他俩为黄江北担心,也找了他一夜,想跟他商量一下“对策”。第二天大早天还没大亮,单昭儿先起床下楼洗漱,刚走两步,只见在楼梯口歪歪倒倒坐着一个满身是泥水的人,穿一身旧衣服,差一点把她的魂吓飞了。她飞一般又扑回到床边,结巴了半天,才把夏志远叫醒。夏志远出门去看时,那人已经走进房来了,两人定睛一看,却是黄江北。一身的泥水,一脸的憔悴,显然是一夜没睡,在门外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单昭儿忙拿出替换的干净衣服,又赶紧给黄江北冲了杯热牛奶。黄江北捧起热牛奶,先是暖了暖手,而后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儿喝了个精光。

黄江北是来把自己做的最后决定告诉老同学的。

“志远,我现在只有一件事要求你。万方缺一个人去当家,要有人把前一阶段我们在万方已经开始了的整顿继续下去,这件事比什么都重要。我想来想去,只有求你了,别辞职,把我们在章台已经做开了头的事情,做下去。现在我要走了,你变得更重要了,你必须留下……”

夏志远眼圈红了。

黄江北激动地说:“我知道你和许多人一样不愿让官场的杂事缠住自己,但是,在今天的中国,缺了好官、清官,还是不行啊。求你了……”夏志远紧紧地握住黄江北的手,哽咽起来。

夏志远从得知翻车事件起,就知道黄江北最后一定会去交出自己的。他太了解他了。面对这样的事,让他夏志远怎么表态?同意支持他去“丢官坐牢”,还是劝说他回避自己的错误,下半辈子以一个良心上有缺陷的“残疾人”而告终?这两者他都开不了口啊!可又没有第三种选择。假如现在是夏志远处于这样的尴尬境地,让黄江北来出点子,他一定能想出十种二十种可供选择的路来走,但我不是黄江北,我没有那个能耐啊!你叫我怎么说?单昭儿甚至还为这一点跟老夏吵了一架,嫌他在这么个关键时刻,没有好好地为老同学使劲儿。昭儿啊昭儿,我怎么不着急?你应该相信,如果可以,我都愿意去替黄江北坐牢,但办得到吗?我能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你说。只要你说得出,能让江北免去受罚,而又在良心上不受任何责备,我一定去做!但没有啊……该安排的都安排了,还要做些什么呢?对,还有一件事是必须做的。

黄江北对林书记说:“请您重新估价、重新起用郑彦章,就算我这个非常委的代理市长在职期间提的最后一个请求。”

“谁给你限期了?”

“林书记,别的问题就不要再谈了。事实证明,解决章台问题,必须快刀斩乱麻。郑彦章有很多毛病,但他是一把快刀,他有经验……”

“他有经验,却用在跟我唱对台戏上!”

“林书记……”

“江北啊,你摔了这么一大跤,还不吸取教训?你就是要想做这样的‘快刀’,才摔了这么一跤的。事到今日,你还欣赏老郑头那样的‘快刀’?”

“郑彦章同志比我有经验。他看起来冒失,但在关键时候,他所做的实际上是很有分寸的……”

“你这么说,他还可以当市长?进常委?”

“林书记,这也并不是不可以设想的嘛!在章台提拔郑彦章这样的人,会鼓励一大批正直奋进的人站在我们党一边,站在我们的事业一边……”

“江北,江北,我的黄江北同志!”

“好,我们不争了……”

“江北啊,你叫我怎么说你呢?我这儿正在为你的事,绞尽脑汁,让你平安过关,你却还那么不安分地想重用那些跟我过不去的人……”

“林书记,您爱惜我,是不是为了章台?”

“好好好……不谈了,休息休息……”

“林书记,我现在还是代理市长不?”

“当然……”

“对市检察院至今空缺的反贪局局长一职,我能不能向市委提出我的建议?”

“当然。”

“我这样得罪您了?”

“江北,你真是可爱……”

“您就让我得罪您一回行不?”

“你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说过了就算了。”

“不,我还要正式向市委常委会和市人大常委会提出这个问题。”

“要跟我较一下劲儿?”

“林书记,我这样做完全没有掺杂任何个人色彩。郑彦章一直对我这个代理市长是不感冒的。一度,他甚至都不太愿意理我……”

“这样的人就不能用嘛!”

“可他对章台有用,他对章台的老百姓有用啊。”

林书记不作声了。

“林书记……”

“你提,你提!我没有封你嘴嘛。”

“我要你在我的书面提议上签字同意。”

“什么?”

“我要它作为我们两个人的提议正式提交市委常委会和市人大常委会讨论。”

“你能!”

“林书记……你对章台最有感情,最希望章台向好里发展……”

“别说好话。报告你写了吗?报告写出来我再考虑!”

“请答应我,你一定签字。”

“签签签签签!你真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

难道见了棺材就该落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