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〇六章

好几天都没来机关上班的夏志远,这一天突然要求见黄市长。

“我俩能换个地方说话吗?”他一进办公室,就提议道。黄江北犹豫了一下:“上哪儿?”夏志远说:“跟我走。”

夏志远带黄江北向市政府大楼的楼后走去。快走到后门口了,这儿是个废园,草深树密,颓房空关,唯闻鸟鸣,不见人影。黄江北不肯再往前走了,问:“喂喂喂,你跟我搞什么名堂?”“走吧,这就到了。”夏志远说着,便拉着黄江北向后门外走去。黄江北推开夏志远的手:“夏志远,你到底想干什么?”夏志远一边用力拉着黄江北,一边大声叫喊:“苏群,苏群……”早就在那辆旧客货两用车里等着的苏群闻声跑过来一看,见夏志远揪着黄江北,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下吓呆了。

夏志远叫道:“苏群,你他妈的还傻待着等天上掉馅儿饼呢?快帮我把黄市长请上车!”夏志远决定最后和黄江北这样摊一次牌,的确犹豫了好几天。不管怎么样,黄江北是市长,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今后无论自己当不当他的助理,总还是要在他“手下”过日子讨生活,真惹恼了他,自己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面子上也难以交代。再说,各自也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出学校门那么些年了,人家早成了“高级干部”了,什么事没经历过?什么道理不知道?用得着你去跟人家絮叨?这么些年,从表面上看,你们二人好像一直是在一起,好像是十分了解十分知心十分的无话不说水乳交融亲如兄弟,但你真知人家内心每一个隐秘处的每一点异变?真掌握人家每根神经末梢的每次膨胀过程?你以为人家这些年心里长起了杂草,真心地想帮人家清一清,人家会不会以为你别有所图,不知天高地厚狂妄嚣张至极,是要故意伤害他?你划着一根火柴本想去烧却对方心里的“杂草”,但真点着的会不会是一个“火药筒”呢……他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算了,别管那么多了,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当你的平头老百姓得了,有你什么事!就算把黄江北说服了,又能怎么样?多一两个夏志远、黄江北,少一两个夏志远、黄江北,就能影响了这中国的格局,世界的前途?美得你!整个儿是在咸吃萝卜淡操心嘛。六个指头挠痒痒,多此一道,还是该干吗干吗去吧。

但……但是……什么是真朋友?什么是莫逆之交?什么是风雨同舟甘苦与共?什么是推心置腹高山流水?甭管中国怎么样世界怎么样,黄江北的事我不说谁说?我不说,我何以是夏志远?他要真恼了,只能证明他不再是“黄江北”!那以后分道扬镳各奔东西就是了。谈最后一次。最后的……晚餐……

动身来市政府大楼前,夏志远还给昭儿打了个电话,让她马上去找一下尚冰,把他今天要找黄江北谈的一些话先跟尚冰说一说。听听她的看法。夏志远希望尚冰能一起来跟江北谈。他怀疑自己一个人不能说服江北这家伙。回想起来,也是的,这么多年,自己从来没在一件重大的事情上真正地完全地说服过江北。“尚冰大姐都病成那样了,就别再劳驾她了。”昭儿劝了一句,夏志远就没再坚持。

车颠簸着开到远郊一个荒野的大河滩里才停了下来。黄江北说:“你疯了!”夏志远说:“我们俩还不知道谁疯了呢!”然后要苏群下车。

“让我单独跟老同学、老朋友待一会儿……”黄江北说:“不谈,在这儿不谈,先送我回去。要谈,回去谈。”

夏志远一下从驾驶座下面的工具箱里抄起一把长柄的活动扳手:“你还嘴硬……”苏群一下扑过来:“老夏……别乱来。”

夏志远说:“你给我下车。”说着一把把苏群推下了车。苏群在车外用力敲着车门:“老夏……老夏……”夏志远锁上车门。

黄江北掏出一盒高级云烟,刚想点烟,夏志远却一把从他手里夺了过去,问:“你什么时候又学会抽烟了?”

黄江北一下火了:“夏志远!”夏志远冷笑着点点头:“对,夏志远……”黄江北说:“把烟给我放这儿……放这儿!说,出什么不得了的事了?”

夏志远忽然又不知从哪里说起了。憋了好大一会儿,他问:“你跟田家那一帮子人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关系?”

“夏志远,在这么一种根本的问题上,你对我还有怀疑的话,我们就不用再谈了。再见,我没时间奉陪。”说着,黄江北就要下车。

夏志远一把揪住黄江北:“别急!”

黄江北冷冷地瞟了一眼对方,说:“松手!夏志远,这已经是你今天第二次揪我的领口了。看在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上,我不计较你,但不允许再有第三次。你要清醒,就凭你夜闯市长办公室行窃这一条,我就可以把你送去坐个三年五年牢。不要太自以为是了,不要太得意忘形了,不要把自己放在老保姆老外婆的位置上。没人需要你来当保姆,更没人需要你这个唠唠叨叨自以为好心的老外婆。好好管住你自己吧!”说着,他推开夏志远便走下车去。

他刚下了车,便看到尚冰、单昭儿乘坐的那辆出租车出现在地平线上。不一会儿工夫,车便逼近了,停在了大河滩的岸边。单昭儿扶着尚冰艰难地向这边走来。

黄江北脸色一下变白了,冲到夏志远面前:“尚冰怎么来了?是你派人去挑唆的?你不知道尚冰已经不行了?你干吗要这么摧残她!”夏志远的脸一下憋白了:“我摧残她?我没叫尚冰上这儿来,是她自己想来这儿跟你谈!在这儿的,都是最亲近最关心你的人,都想知道你黄江北最近到底怎么了。你口口声声说,你恨那些爬在老百姓头上拉屎拉尿的家伙,可实际上,你看着自己头上那顶乌纱帽比什么都重要。你这个代理市长,在省里不敢得罪田副省长,在市里,你也不敢得罪林书记,现在你连那位曲大爷、曲县长都不敢碰了,居然下令让万方收购他老家生产的那质量并不好的刹车管……”

“吼完了没有?”

“你居然下令软禁郑彦章和葛平!”

“如果你一定要把它理解为软禁,我也没办法……”

“那天有人在公路上,开着一辆黑色的奥迪车,要弄死我和苏群……”

“黑色的奥迪车?什么意思?你怀疑我开着奥迪车要杀死你?”

“我说是你了吗?”

“那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说是什么意思?黄江北,咱俩在一起都快三十年了,从上中学那会儿起,我就当你的跟屁虫,就喜欢跟在你后头瞎起哄。虽然连我家里的人、连单昭儿也常说我这人窝囊、没出息,但我从来没后悔过。但现在我才知道我他妈的是真窝囊、真没出息!不过,我也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比我更他妈的没出息、更窝囊、更不知道好歹的人,那就是你!你不是要逮捕我、起诉我、判我刑吗?你他妈的手里有权,来吧,我等着。”

“志远啊志远,你好糊涂!我逮捕你?你知道我昨天还在找林书记商量什么事吗?我要让你到万方去当总经理。”

“我不会去的。在没闹清你跟田家的关系以前,我不会再替你干任何事情。昨天我们才从葛平那儿得知,田家那个田老大……那个田卫明,他……他曾经把我们的小平平强暴了!你知道吗?”

这时,单昭儿搀着尚冰,呼叫黄江北和夏志远。等他俩跑过来,尚冰喘喘地只说:“回家……”黄江北和夏志远把她送回医院,她也不肯进病房,只说要回家。哀哀地拉着黄江北的手,求黄江北陪她回家。

“江北……送我回家……回家……你跟我一起回家……”又是一通忙乱。回到家,当房间里只剩下了黄江北和尚冰的时候,尚冰才说:“把门关上……”黄江北犹豫了一下,走去关上了房门。等黄江北回到床边,她拉住黄江北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眼眶里顿时涌满了泪水。

黄江北说:“先吃点药吧……”尚冰摇摇头。黄江北说:“你要说什么,就说吧……想骂就骂……别憋在心里……”尚冰依然闭着眼睛,让泪水默默地流淌着。

黄江北握住尚冰的手说:“说吧……我不会生你的气的……”尚冰突然把黄江北的手拉到自己胸前,紧紧地握着:“江北,我今天拼着命来找你,不是为了要责备你。我知道,你现在挺难挺难的……我只是要告诉你,我是相信你的,到什么时候,我这个妻子都是相信你的……我相信你黄江北心里永远会把老百姓的事放在第一位……你什么时候也不会丢了老百姓的……不管发生什么,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我都相信你这颗心……”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间涌出,黄江北突然抑制不住地哽咽起来,把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尚冰那只冰凉的小手上,无声地呜咽着……深夜,月色朦胧,重新被送回到病房里的尚冰睡着了。月光下,依稀可见她脸上那一缕淡淡的泪痕。高高垂下的输液管里,药液还在一滴一滴无声地滴落着。黄江北坐在床边,怔怔地看着因极度疲乏而睡过去的尚冰。

门口突然发出一种微细的声响。黄江北回头去看,见是小冰。

黄江北紧紧地搂住女儿。小冰默默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