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〇四章

小高今天已经是第几次借口进黄江北办公室来要跟黄江北说一说那件事,他自己也记不清了。走到办公室门口时,还挺有勇气的,但一走到黄江北面前,他就泄气了,他就会对自己说,算了,这又不是我分内该说的,多管这闲事干吗呀?要是按他过去的脾气,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但今天却怪了,他怎么也放不下这件事。他总想“干预”一下黄江北的“命运”。说实话,这也是黄江北一大“超人”之处,他就是有能耐吸引住自己身边的工作人员,让他们渐渐地变得跟自己同心同德同呼吸同命运。夏志远嘴上吵着要走,但你看到了吗,在走与不走,真走假走,走得潇洒走不潇洒,即便走了心里到底是一股什么滋味等等一系列并非不重要的问题上,夏志远还有许多未能克服、甚至不一定能克服、即便克服了心里也不一定舒服的难关在等着他。前天,市人大打了一份报告,说是要提前召开新一届的人民代表大会,林书记特地把这个报告圈给了黄江北阅。文件从小高手里过,他自然也就看到了。从来不为自己手里过的那些公事动心的他,这一回可正经地怦然而动了。提前召开新一届人代会,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意味着要提前解决章台市市政府班子的问题。是要让黄市长当正式的市长,还是要把他换掉?小高不安了。年龄虽说不算大,但在机关已待了不少年的他,早已习惯了领导的换届换班,习惯了不动感情地在不同的领导手下工作,为不同的领导跑腿,这是他无法选择的。经验告诉他,甭管新上任的那位为人水平怎么样,你只有一条,听话,实干,大事情上要憨厚老实,小事情上要机敏灵活。能把这两点结合得完美无缺者,方为好秘书,所以他从不为领导的去留动感情。但这一回他确实非常不应该地动了感情,他希望黄江北留下来,希望黄江北从代理变正式。而且他也感觉到,这一点并不是不可能的。但多年坐机关的经验又告诉他,许多特别有把握的事,也有到最后一刻却发生了戏剧性变化的,希望变成失望。因此不能坐等机会成熟,要努力攻关。可那份文件送到黄市长桌上已经两天了,没看到他有任何动静。怎么了?不关心?他不是那种不关心自己政治前程的领导啊!怎么提醒他一下呢?他拿着几份卷宗,一边反复考虑着,一边第八次走进黄江北办公室。

“这是财政局的每日一报。这是税务局的每日一报。这是银行的……还有工交口的……”

“谢谢。听说你老婆下个月生孩子?”

“是的……”

“预产期在什么时候?上旬中旬?”

“中旬十七八号吧。您放心,我不会影响工作的……我已经安排好了,把她送回我老家去……”

“送回老家去?你不跟着去伺候一段?女人生孩子时,自己男人不在身边是最痛苦的事,做丈夫的也会留下终生遗憾。一定要请假,为生孩子,影响什么都不为过。生命,一个新生命,没比这更重要的事了,你说呢?”

“是的……”

黄江北淡淡地一笑。他发觉这一句“是的”是小高在他面前使用率最高的一个口头语,说来自然而圆熟,得体而动听。一开始,他挺烦他老那么说,后来听着听着,倒也觉得顺耳了,现在居然觉得还挺好听。

“前天,我给您送来的那份市人大常委的报告,您看了吗?我知道,这几天,尚老师住院,不该催您,可……那边已经打了几次电话来问结果……”

“你瞧这几天忙的。给双城子煤矿子弟学校新落成的教学楼剪彩。又到井下转了一圈,看了看刚上岗的一帮合同工。下午又去看了几个老矿工的家,看了几位前任矿长。晚上还去市规划局听他们谈了谈今后十年市政建设方案。那也是准备提交下次市人代会讨论的主干文件,回来就挺晚了。这么吧,今天我一定把那份报告看了。”

“要是实在安排不过来,我给那边再说一下,随便找个理由,推到明天或者后天……”

“不。跟他们说。今天一定看,一定给结果。那份报告呢?”

小高立即从一大堆文件中找出那份报告。

“没事了吧?你现在替我把门锁上,把电话掐断。来人来电话,你都替我挡驾。我马上把这份报告看了,并且争取利用这半天时间,把这一堆东西都处理了。”

这时,小高也微微地笑了笑。他喜欢黄江北有时显露出的这种傻劲儿,说要干什么,就不顾一切地干。这样的人做领导,总要吃大亏,但这种人身上心上的真意和火力,总能使小高为之心动。这样的领导倒也能办成大事。

“林中县的曲县长还在等着您呢,他说他一早就来了,已经等了您四十多分钟了……”黄江北懊恼地说:“对,还有这位曲大人……”他好像知道这个日程安排。

“我……找个理由,请他明后天再来?”

黄江北摇摇头:“明后天,明后天再谈什么?昨天晚上从市规划局回来,都后半夜两三点了,他来找我,缠了我两个多小时,一直谈到天快亮了才走,该说的我都说了。六道河乡刹车管的问题,纯属生产经营方面的问题,按全国人大通过的中外合资企业法,这一类问题,得由万方公司自行决定取舍,谁也不能搞行政干预。对合资企业是这样,对其他企业也应该是这样,这是符合经济规律的,道理十分简单明了,但你跟他就是说不通。他总觉得我是在跟他打官腔……说我一心只向着合资企业,不替老区的乡镇企业……不为老区的人民着想。这纲上得够高的了。”

“或者……您再跟他谈一谈,回来再处理这些文件。”

黄江北坚决地说:“不,不谈了。我要按中央制定的企业法办事。他曲某人也该按中央的决定办。说我向着资本主义也罢,向着反革命也罢,谈不通,就只好不谈了。”

“不谈也成……不过……”

黄江北扬起眉毛,追问:“干吗呢,吞吞吐吐的?”

小高说了句:“没什么……我去送文件……”就赶紧在自己非常的懊恼之中,走了出去。他再次懊恼自己没勇气去提醒一下这位代理市长。

出了办公室,他显得有些沉重,环顾左右,一时间竟然不知去哪儿。犹豫了一会儿,咬咬牙向楼道尽头的一间小会议室走去。小会议室里空空的,因为没有开灯,也很暗。勉强能看到在办公室一角的一个椭圆形茶几上,放着一部电话机。小高轻轻锁上门,快步走到茶几边上,拿起电话,但没等拨号,他却又迟疑起来,额头上细细地渗出了一层汗珠。呆站了好大一会儿,这才下定决心去拨号。他想给林书记说说这件事,让林书记出面“提醒”一下黄江北。但林书记病房那边电话刚接通,他却又慌慌地放下了电话。他不知道自己在这时候该不该给林书记通气儿,不知道这么做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出了上一回那事情后,他确实得谨慎谨慎再谨慎。在电话机旁呆站了一会儿,把自己狠狠地骂了一通,才沮丧地往外走去。

林书记拿起电话喂了两声,只有嘟嘟的忙音,以为是串了线,嘟哝了声:“这电话局也真该搞搞质量万里行了。”便放下电话,又去问宋品三:“你说什么?田卫明带来的那一帮人,都回省城了?全走完了?”

宋品三答道:“就留了两个人。一个姓杨,还有一个小个儿。”

“有人监视他们的活动没有?”

“放心,一直是二十四小时监控着。”

林书记回过头来问张检察长:“你那头,人选定了没有,什么时候能进驻万方?”

张检察长说:“大概还得五六天吧……”

“怎么还得那么长时间?”

张检察长为难地说:“找不到合适的带队的……”

林书记不满意地说:“这么大个检察院,找不到个带队的?”

张检察长解释:“这人一方面得熟悉万方情况,另一方面还得有比较丰富的办经济案子的经验,在关键时刻还得稳得住阵脚……”

“你是不是说,离了郑彦章这样的人,章台就办不了万方那样的案子了?”

“绝对没这个意思……”

“我就不信,没了郑彦章,你检察院就拿不下万方这个案子!三天之内,工作组一定要进驻万方。等上面的人来了再进驻,那就被动了。先不要公开亮工作组的牌子,想个别的理由进去。等查出点名堂来了以后,再正式打工作组的牌子。”

“还有个情况,就是……黄市长这两天多次和田卫东有往来……”宋品三吞吞吐吐地报告道。

林书记一下瞪大了眼:“谁让你汇报黄市长的行踪了?谁让你们去监视黄市长了?”

“不是故意的……这是我们在监视田家兄弟时,偶尔发现的……”

“偶尔也不行。”

这时,秘书走了进来:“市人大常委有个急件。”

林书记一边戴上老花镜,一边从秘书手里拿过文件,并对那两位说了声:“对不起,我先看个急件。”

小高回到黄江北办公室,黄江北在埋头处理那一大堆文件。他犹豫着,只是在边上假装着收拾文件什么的,在那儿磨蹭,黄江北觉察出来了,便头都不抬地问:“干吗呢……磨蹭来磨蹭去的……”

“没事……”

“没事你老在我眼前磨蹭什么?转来转去转得我头晕。”

“我这就走……”

黄江北突然抬起头:“高德和,到底什么事?”

“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我说……”

“你这人怎么这样?”

“市人大的那个报告,您看了吗?”

“看啦,怎么?”

“没怎么……”

“我看还是有什么的吧。”

黄江北把面前的文件往一边一推,把上身往大皮转椅靠背上一靠,端起青花茶杯,咕嘟咕嘟地连着喝了好几口,直直地看着那位有些不知所措的高德和,说道:“我好像跟你说过,在我身边工作,有个最基本的要求,就是有话直说。”

“您说过……”

“你做不到,还是不愿意做?”

“不是的……”

“到底怎么一回事?”

小高咽下一口唾沫:“我是想说……关于林中县曲县长……”

“曲县长怎么?你觉得我还是跟他攀个亲戚为好?开玩笑。你认为我还是找他谈一下,对不?别把关系搞得太僵了。是不是这样?”

“是……快要开市人代会了。我想……您最好还是把方方面面的关系都搞顺畅了……林中县不少参加市人代会的代表都是他一手提拔的,他的态度会影响这一部分代表的态度。我们……不能不考虑这一部分选票……”

“好啊,你已经在考虑帮我拉选票了。就这么点事,你刚才哆嗦什么呀!”

小高脸一红,低下头没作声。

黄江北问:“还有事吗?”

小高说:“没了……”

黄江北笑道:“你这建议很好。听你的,去告诉曲县长,让他再等我一会儿,我看完这份市人大常委会的报告,就去见他。”

小高应了一声,却依然没走。

黄江北疑惑不解了:“嗨,你这小伙子,今儿个到底怎么了?”

小高鼓足勇气突然说道:“黄市长,从今以后,我绝不会再做什么对不起您的事……”

黄江北完全不明白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高突然变得很痛快地说:“没什么意思,您忙。”说着,赶紧出了门。

黄江北看着小高的背影,莫名其妙地微笑着摇了摇头。

小高夹着那几份卷宗走到门外,擦擦头上的冷汗,却轻松地长长吐了一口气,转身向楼下走去。他忽然觉得,在领导跟前说一点自己认为应该说的话,有时也不算太难嘛。他太高兴了。他径直走到市政府大楼长廊里坐了一会儿,哼哼某一首流行歌,其实他哪一首流行歌都唱不下来,都没敢公开唱过,有时机关团工委举办卡拉OK晚会,特别邀请他们这些身居“要位”的年轻党员加盟,他也只是在晚会会场里挺稳重地转一转,那旋转的彩灯撩拨得他心慌意乱,但每一回到最后他都依然只是“稳重”地一走了之。没敢去拿过话筒。其实很有几首“流曲”的旋律在他心里来回倒腾过。比如那首《我并不是什么都没有》,还有别的什么,等等等等。五分钟过去了,头上的汗也下去了,小高这才轻轻松松起身向办公室走去。

黄江北看完市人大的那份报告果然激动起来。他立即翻了翻桌上的台历,计算了一下日子,激动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而后,伸手去拿电话,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打电话的想法,便大步向门外走去。刚走到电梯口,电梯开了上来。门一开,从电梯里走出林书记。

黄江北忙说:“我正要去找您哩!人大常委的那个急件您看了吗?”林书记笑道:“我就知道你这个急性子,看了这个文件肯定坐不住。没猜错吧!”他俩回到黄江北的办公室里。

黄江北给林书记沏茶。林书记喜欢喝茉莉花茶。黄江北说:“提前这么多日子召开市人代会,筹备工作相当紧张了……”林书记笑笑:“你不希望提前开?”黄江北竭力平静地说:“当然提前开也有提前开的好处……不过很多准备工作能来得及吗?从这个角度讲,稍稍晚个一两个月,也许更稳妥些……”林书记笑了笑:“你怎么也学得跟我似的了,一开口就是稳妥稳妥的。”黄江北也笑笑:“稳妥好。”

林书记突然不说话了。

“我……有什么说得不妥的?”黄江北试探着问。

“江北,实话跟你说,提前召开市人代会的想法,是我酝酿已久的。前一阶段市委常委为此开过一次会,没请你参加,专题讨论了市政府领导班子问题。常委们都同意我的看法,及早解决你的这个‘代理’问题,及早稳定市政府的班子,不这样,也难以打破章台这几年工作上的僵局。根据我的建议,市委常委向省委、省人大常委会打了报告,要求提前召开市人代会。没想到省委和省人大常委会这么快就批准了我们的报告,看来他们也觉得我们应该尽快解决这个问题了。这样很好嘛,上下一条心,问题就好解决了。”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辜负各级领导的期望……”黄江北谦虚了一下。

“有一件事,不知你考虑过没有。人代会前,总得做一件什么大事,让与会的全体代表、也让全市老百姓都觉得,你这个‘临时政府首脑’是有资格转成正式首脑的……”

“这方面,您有什么具体的考虑吗?”

“你有什么具体的考虑?”

“我想一下,再向您汇报。”

林书记站了起来:“好吧,时间不多了,有什么想法,尽快提出来。另外,有一件事我不该问,但我还是要问。听说你最近跟田卫东来往很多。”

“不算很多,只不过有一些接触。不是您也同意了的……”

“是的是的,是我让你接待他的……”

“有什么不妥吗?”

“没事没事。我只是随便问问……随便问问。”

林书记走后,黄江北好长一段时间不能强迫自己重新坐到办公桌前,再度埋首于那一堆亟待他处理的文件之中去。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跟林书记谈完话,他的心绪都要这么纷乱一阵,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滋味混杂着。他闭上眼,稍稍地歇了会儿,这才重新坐到了办公桌前,做了两件事:一,给万方的总工室打了个电话,侧面询问了一下,本月底前拿第一批成品车的可能性有多大;二,让人立即把夏志远找来。

二十分钟后,两件事的答复几乎同时报来:一,本月底前拿出成品车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二,夏助理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