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黄江北匆匆走进家里一看,大吃一惊。家里好像刚被抄过一样,原先的那几件旧的大件家具一件也不见了。衣物杂件,全堆在了床上和旧沙发上。另外却又搬进来一套全新的红木雕花家具,因为还没有安置就位,只能在过道和门厅里散放着。

不知道是因为太累了,还是因为心情忐忑的缘故,尚冰呆呆地坐在一大堆衣物中,发着愣。这一夜连着发生的两件事,都让她耗尽了气力。傍晚时分,好不容易把小冰“请”进了家门,小冰却怎么也不愿理会这个可怜的妈妈。后来夏志远打电话来找江北,匆匆又挂断电话后,就让她更不安了。她料定江北那儿出了大事。她一放下电话,小冰就开始追问:“是爸爸的电话?”尚冰说:“不是。”小冰又问:“又是那个姓满的家伙?”尚冰耐心地解释道:“是夏叔叔的电话!”小冰却说:“哼,谁知道!”尚冰忍不住了,脸青白着:“那……那你说是谁?你说是谁……小冰,我这个做妈的到底怎么了?”尚冰头晕起来,摇摇晃晃地打着战,想回自己的房间去,却一个趔趄差一点摔倒在地。

小冰忙冲过去,想搀扶她。尚冰推开女儿,走进房间,关上了房门,低声地抽泣起来。小冰害怕了,在门外连声地叫道:“妈……妈……您怎么了……妈……”过了一会儿,门里的抽泣声渐渐地消失,门,终于开了。

小冰扑了过去:“妈……您没事吧?”尚冰擦去了泪,强忍住,对女儿说:“小冰,你坐下。妈最近是经常去找那个满风叔叔,可你知道那是为什么……”说到这里,尚冰又哽咽起来,一时间竟无法再说下去。过了好大一会儿,等这一阵哽咽慢慢平息,尚冰战栗着从一个很旧的木板箱底儿翻出一个牛皮纸大信套交给小冰。小冰迟迟疑疑地倒出信套里的东西一看,里头全是病情诊断书。尚冰又拿出一封信,给女儿,是医院催尚冰住院动手术的通知书。

小冰大惊:“您怎么了,妈……”尚冰说:“一个多月前,我们单位给全体女同志做肿瘤普查,在我身上查出了这种病……”小冰抱住妈妈:“您为什么不说!您应该马上住院……”尚冰说:“这个病,进了医院,有可能顺顺当当地出来,也可能就……永远……再也出不了医院了……我怕出不了医院……”

小冰的眼泪一下就涌出了眼眶:“不会的……妈……您不会的……”尚冰说:“所以,在进医院前,我得做好出不了医院的准备。我放心不下你,还有你爸……按说,你爸已经当上了市长,他年富力强,各方面都不用我再操心,可是……我现在最放心不下的正是你爸……论能力人品气质才识,他都有许多过人之处。但是……这两年,我发觉他变了……”小冰一惊:“他……他外面有人了?”

尚冰愠恼地:“你们这些孩子怎么都这样?除了男男女女,你们脑子里就再没别的什么了?”小冰忙问:“那您说他还有什么可变的?快说呀!”尚冰想了想:“怎么跟你说呢?我总觉得,你爸……现在太看重自己的政治前程。”

小冰一愣:“这有什么不对?”尚冰长叹一口气:“你不懂……”小冰急切地说:“妈,再不会有焦裕禄了,您别这样要求爸爸了,他够好的了。”

“我不是要求他做焦裕禄。我根本没有这种想法。我只是……只是担心他内心潜在的一种软弱……”

“我爸软弱?您太逗了!从来没有人说爸软弱过!他有一千个一万个弱点,就是没有软弱。我太佩服我爸这点了。他太有男子汉气质了!”

“小冰,你了解的只是你爸的表面。你……你们都没有也不可能到他内心深处去看上一看……我总在替他担心,万一有一天他干不下去了怎么办……他从前搞业务时,写过一些东西,我想请满风叔叔帮个忙,替他出版了。这样,他就是在现在的岗位上干不下去了,在学术界还有条路可退,掉过头来还可以去做学问、搞研究、写文章……”

小冰撅起嘴:“嗨,我说您就是瞎操心。爸现在已经是市一级领导了,将来就算是这市长当不下去了,他那市一级干部的待遇也是跑不了的。小车、小楼、小秘书,一样也少不了他的……全世界的人都水深火热了,也没他什么事。”

尚冰激动地说:“所以我说你还不了解你爸。到那一天,让你爸爸那样被人养着,凑凑合合地活着,他会非常非常痛苦的!你不了解他,你们都不了解他!我希望我能为他准备一条退路。满风叔叔有个残废的儿子,他把时间用在为你爸爸修改书稿上了,你说我该不该花一点时间为他照顾他那残疾的孩子?”

小冰心一热:“妈,您早该跟我说明这些的……”尚冰感慨地说:“我告诉了你,你会马上告诉你爸的。但我不想在事成以前,让你爸知道……”小冰偎依进妈的怀里:“妈,我对不起您……您去住院吧……”母女相拥着说一会儿话,又默默地掉一会儿眼泪,掉一会儿眼泪,又小声地说一会儿话,早把吃晚饭的事忘了。还是小冰想起来了,说:“妈,从今天起,家务事您再别管了,都由我来干。您赶紧去瞧病,一天也不能再耽搁了。爸爸我也会照顾的,您只管放心。”

说着,母女俩相拥着又哭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有人敲门,以为是江北回来了,忙擦掉眼泪,开门一看,却是两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说是收购旧家具的……

黄江北听说了情况后迫不及待地问:“收旧家具,怎么收出这么一套昂贵的新家具?”

小冰极其兴奋地插嘴道:“爸,您听着呀,这两个收古旧家具的人,一下看中了咱家的那几件破烂玩意儿,愣说它们是特名贵的古董,要用他们这样一套新家具跟我们换。缠来缠去的,最后让他们缠得实在没辙了,妈妈只好同意换了……”

“幼稚!你们啊……”黄江北着急地叫道。尚冰忙说:“这件事要怪我,当时我……我觉得也有些不对劲儿,但……”小冰不解地问:“怎么不对劲儿了?又不是我们要换的……”黄江北说:“你懂什么?我没当市长那会儿,怎么没人来换?”回头问尚冰:“那两个人,你以前见过没有?”尚冰摇了摇头:“没有……”黄江北又问:“你给人留了什么字据了吗?”尚冰犹豫了一下:“字据……当然……我给他们写了个收条……”黄江北一惊:“你还给人家写了收条?”尚冰说:“我想……我想……不给人收条,人家回去怎么到财务上报账……这么一套硬杂木家具,怎么也得好几千吧……”黄江北说:“硬杂木?好几千?”他指着家具上钉着的小铜牌:“这是三洋商城刚从泰国进口的全套红木家具,一共就进了两套,每套售价四十六万港币!”尚冰脸又青白了:“红木的?四十六万港币?我不知道。真不知道。怎么能收人家这么昂贵的东西?那怎么办?”

黄江北沉静了一下,问:“那两个人留地址了吗?”尚冰说:“没有……”黄江北背转身去想了想,也许他从田曼芳事先能得知这件事要发生这一点上,悟出了一点什么,便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来吩咐道:“你们别再动这套东西了!”说着向外走去。

尚冰忙追出去:“这么晚了,你还上哪儿去呀?带上把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