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热茶在黄江北手里袅袅地冒着热气,热茶也同样在林书记的手里袅袅地冒着热气。林家客厅一角的那个老式立地大座钟,当当地敲响了十一下,两人自从回到林家以后,这样一语不发地沉默,已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了。

林书记端起那杯茶,慢慢呷了一口:“还有什么气儿,要冲着我撒的,赶紧。都十一点了。”

黄江北此时显然已经冷静下来,赧然地笑了笑:“我刚才那样子……一定非常可笑……当着两个司机,就乱喊乱叫,太不像样了。小高的事,我……的确有些太冲动。好在这档子事还没捅到人事部门去,还可以补救,我让他回我身边来……”说着,伸手去拿电话。

林书记压住电话:“先不说小高的事。我想咱俩先得消除一个误会。或者这么说,先允许我发表一个声明:章台市市委书记林成森,从来没有想过要变着法儿地,在背后搞阴谋,施诡计,监视控制章台市市长黄江北,把他变成自己身边的一个傀儡……”

黄江北说:“别再提这些了……刚才我太冲动了……”

“请你别打断我。刚才你冲我发了那一大通,我没打断过您老人家。现在也请您老人家耐着点性子,听我把话说完。江北,你可能知道,你这个章台市代理市长,是田副省长力荐的。但是,你知道不知道究竟是谁把你推荐给那位田大人的?我告诉你,这个人就是我,林成森。我注意你,不是一年两年了。从那一年你和夏志远、方少杰考上清华的那一天起,我就看中了你们这几个章台才子。我早就吩咐过市里的有关部门,要一刻不停地追踪你们几位。可以这么说,坚持不懈二十年啊。我这人,回过头去看看,一生也就为章台老百姓办了那么有限的几件好事吧。在这几件算得上好事的事情里,我自认为最得意、也感到最欣慰的一件事,就要算是把你要回来当章台的市长这一件了。我推荐你的时候,知道不知道你老弟比我年轻?知道。知道不知道你脑子比我灵活、腿脚比我灵便、嘴巴比我灵巧?知道。知道不知道有一天这章台市第一把交椅可能落到你的屁股底下?可以说是更知道。那么我为什么还要推荐你?如果说我找你回来,只是为了让你在我身边做个傀儡,我完全可以找一个只会对我点头哈腰的人嘛。我身边不是没有这样的人嘛。这样的人,我一抓一大把嘛。你也做过好些年的领导工作,你也应该明白,一个领导身边的工作人员,要全是刺儿头,谁也没法当这领导。谁当领导都得在身边用几个听话的人嘛。这些同志也不都是像漫画笑话里说的那样,一个个都是三脚踢不出个闷屁来的二百五,他们中间有的是怀揣大专文凭、能说会道、能写会画、吃苦耐劳、精明强干的人。但我为什么偏偏要选你这么个愣头愣脑会冲我大发脾气的家伙,来和自己一起主政章台?是我活腻歪了,还是真老糊涂了,还是怎么的?”

这时,林书记的老伴端了两小碟点心,悄悄走了进来。林书记立即不耐烦地对她挥了挥手,她马上知趣地出去了。客厅的门又重新关上了。但林书记并没有急着往下说。他怔怔地看着黄江北,好像执意要黄江北回答这两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似的。黄江北根本没想到平时表面上看起来并不擅长言谈的林书记,今晚竟如此慷慨激昂起来。他不再插话,决心沉默到最后。

林书记见黄江北不作声,便继续说了下去:“和你,也和所有那些认定我们这些只是个不中用的老糊涂的人想的正相反,我要的就是比我强的年轻人来接替我。我想着,他应该是很有头脑、敢说敢干又敢想、的的确确能把章台一市四县几十万老百姓的事当回子事但又办事稳当的人。我在这个位置上没几天好待的了,我快要退了。我在章台干了几十年,虽然,自认还是辛辛苦苦勤勤恳恳,也是清清白白的,但是,我明白我的胆儿太小,有许多该我做的事,都没做。不是想不到,而是想到了,没敢做,做不了了……做不动了……做不到了……经的事越多,胆子越小……明知该做,也不敢去做了……”

黄江北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那您为什么还要挡着不让我去做呢?”

“为什么?两个字:害怕。不想知道我怕什么?”

黄江北一时语塞。

林书记在一张纸上写了一个字,刚要拿给黄江北看,有人轻轻地敲门。林书记忙把那张纸翻扣过来,厉声地问:“谁?”

林书记的老伴轻轻地推开一点门:“茶杯里要续点水吗?”

林书记立即呵斥道:“行了。你!”

林书记老伴忙诺诺地带上门,退了出去。林书记这才把纸放到黄江北面前。

黄江北轻轻拿过那纸,看到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田”字。黄江北愣了一下,很快也拿过笔来,在纸上写了如下几个字:“田副省长?”

林书记不作声;只是挺直了上身,瞠瞠地看着黄江北。过了一会儿,他就把那张纸烧了。

两人沉默了好大一会儿。

黄江北低声地:“他和万方公司,他和林中县挪用教育基金款,他和董秀娟、于也丰的自杀……有没有关系?”

林书记不作声。

黄江北低声说道:“如果有证据,我们应该尽快上报省委上报中央!”

林书记叹了口气:“问题就在于,我们手里没有掌握足够的证据……”

黄江北忙问:“郑彦章那儿呢?”

林书记摇摇头:“别跟我提他。事情就坏在他手上了……”

“此话怎讲?他查办董秀娟一案,不是很有成效吗?”

“刚拿到董秀娟受贿的证据以后,我就直觉,这档子事不简单。董秀娟这女同志我太了解她了,内向,本分,但生性特别倔强,轻易不肯认输。她突然自杀,除了她个人那点事以外,一定有天大的冤屈在里面。我直觉是和上面哪位大人物瓜葛上了……”

“哪位大人物?田?瓜葛上什么问题?生活作风问题?”

“别往那方面想。小董在生活问题上不胡来。”

“那……是什么问题?”

林书记不置可否地看着黄江北,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又说道:“我让这个郑彦章先别往外捅,先稳住董秀娟,等从她嘴里掏到一点背景材料,再见机行事。那时我不好跟老郑明说这里可能还有上头什么人的事……我更不好说,这人可能就在咱省……省委省政府的班子里……我一个劲儿地给他暗示,别捅别捅,他还是耐不住,捅了出去。行了吧。董秀娟一下吃不住了,自杀了。于也丰也吃不住劲儿,跟着服毒……重大线索全断了……”

“于也丰作为公安局长,怎么跟这档子事搅和上了?”

“田副省长的大公子田卫明,帮着咱们市公安局办了个搞房建的三产企业,于也丰的儿子做了经理,在万方承包了好几万平方米的基建任务。后来具体在什么事情上,于也丰自己又怎么跟市住宅总公司的肖长海和主管万方公司的董秀娟闹到一块堆去了,就说不清这里的关系了。”

“看来,田跟这些事情都有关系?”

林书记没答话。

“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

“没有确凿证据……”

“查,派人查啊,咬一口也是咬,咬十口一百口也是咬,索性咬他个水落石出!”

“他是副省长,没有确凿证据,谁敢组织人查?”

“你不组织人查,怎么能得到确凿的证据?”

“他是省委常委。省委分工,他管着我们章台,他是你我的顶头上司。他在章台当过很多年的市长和市委书记,章台有不少干部,包括我在内,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到现在为止,调动这些人,还得得到他的点头才行。他过去在章台住的房子、使用的办公室,一直到现在为止,都还替他保留着,空关着,没他发话,谁都不敢把它们拨给其他同志使用。查他的问题……谈何容易啊……”

“看来郑彦章希望把这件事尽快捅到上面,让上面派人从上往下来查,倒也不失为一个解决途径……”

“别提这个不听话的郑某人。”

黄江北无奈地激动地摊开双手急问:“那您说怎么办?咱们就这么听之任之干耗着?”

林书记不说话了。

待了一小会儿,黄江北把上身往前一探,突然问道:“您……有五十五了吗?”

林书记叹口气:“五十五?下辈子吧。我都五十九了,明年就该退了。”

黄江北马上说道:“您快耗出头了。可我……才四十二……如果要耗着过的话,还得耗十八年啊。”

林书记苦笑:“我想……我相信,总有一天这些问题是要解决的……中央不会不管的……”

“可咱们要不反映情况,中央怎么下决心?他们凭什么下决心?”

“江北,你不会也像郑彦章那样,在这件事情上背着我去做什么大动作吧?请你答应我,在这件事情上,你不管想干什么,事先一定要跟我商量,一定先来征求一下我的意见。一定不许胡来,一定管住自己。你我万一扳不动他,却又把他得罪了,这后果就很难设想……听到没有?”

黄江北呆呆地看着对方,只是不作声。这一瞬间,他突然感到了一种从未感受过的严峻。纯属政治的严峻。谁曾想到过,即便在和平建设时期,政治居然也有如此严峻的时刻。

是得想一想……静静地……静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