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尚冰一觉醒来,看到东边的云缝里刚渗出一丝丝蛋青色;院子里那棵香椿树,和院子外头的那几棵黑榆、白榆,还和其他地方所有那些黑槐、黄槐、黑杨、白杨都还没从黑暗中区分出它们各自的轮廓来,却发现黄江北已经不在床上了。她忙下床去找;看到他在外间屋里,裹着厚厚的毛毯,呆站着,怔怔地望着窗外。

“出什么事了?”尚冰忙替他披上衣服,担心地问。

“没事。”黄江北说着,又回到床上躺着去了。没等尚冰做完早饭,他穿起大衣就要走。尚冰赶紧把还没煎老的鸡蛋盛到碗里(江北喜欢吃煎得挺老的鸡蛋),劝道:“吃一口东西吧……”

黄江北说:“再说吧……”

尚冰说:“什么叫再说,鸡蛋已经煎了……”她匆忙往鸡蛋上倒了些蒜泥辣酱,再给两片面包抹上些油泼辣子,端过去时,黄江北已不在屋里了。

黄江北想了一夜,决定去省里找田副省长。田分管章台市,他要向他申述这一切。空空荡荡的大街上下着小雨,淅淅沥沥地叫人心烦。走进长途汽车站的售票厅,肮脏的大厅里躺满了等车的人和不愿意把住房钱交给旅馆经理的流浪者。售票窗口都还关着,窗口上挂着“上午八时半开始售票”的牌子。黄江北看看墙上的电钟,现在还只有六点多钟,懊恼的他这才想起,自己足有十多年没乘坐过这种长途客车了,早已忘了它的种种规定,包括售票时间。两个小时的时间怎么度过?首要的还不能让这儿的人认出他来。他裹紧了大衣,从那些在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的空隙处,小心翼翼地下脚,慢慢向外走去。这时,夏志远打了个的匆匆赶来,见了黄江北就急问:“出什么事了,一大早的,把我叫到这鬼地方?”黄江北做了个手势,让他别嚷嚷。

两人走出售票厅,然后,黄江北才告诉他,他要到省里去一趟。

夏志远说:“坐长途车走?干什么?表示你多么平民化?”

黄江北说:“别瞎搅和。我只是不想惊动任何人……你替我找个理由,去应付他们一下。上午找不见我,他们就会瞎乱猜想,别让他们知道我去了哪儿,我一两天就回来。”

夏志远笑了笑:“有趣!走。”

“上哪儿?”

“八点半才开始售票哩,急什么?找个地方喂肚皮啊。你也没吃早点吧?”

“别走远了,万一赶不回来买不上票……”

“瞧你的,有我老夏,你还怕坐不上长途车?不用亮你市长的牌子,我也保你上车走了。不信?”

这一点,黄江北信。他可太了解他了。夏志远跟黄江北一样,也是章台土生土长一个“土人儿”。老爹也是干铁路的。所以他常跟黄江北开玩笑说,咱俩该着,都是李玉和的后人,铁梅她哥。夏志远在章台满世界都有熟人,这里事出有因,一来,夏家是个大家庭,叔、伯、姨、舅、侄、甥……满满腾腾好几十口子,就在这么个几十万人口的小城市里,几代发展下来,了得?这么说绝不夸张,您上章台任何一个部门行业去,都能碰见老夏他们家的“亲戚”。没有“亲戚”,也肯定有他们家“亲戚”的哥们儿朋友铁磁相好。再者,夏志远这人生就的好跟人交往,俗称“见面熟”。又好为人办事,讲义气(不讲义气,能死了心地跟黄江北干这么多年),还不贪,所以别人也好跟他来往。到一个地方,不用多长时间,推心置腹的真心实意的“狐朋狗友”满世界的都是了。他要替您搞一张车票简直小菜一碟。这么说吧,只要他开口,连司机座他都能替您弄来。当然,那您得保证一车人的安全准点到达。

夏志远说着话,把黄江北带到长途汽车站附近的一家茶楼里,找了个背静的双人座位坐下。夏志远知道黄江北爱喝绿茶,便先点了壶雨前,要了两个刚出炉的芝麻糖火烧,要了两个素菜包子,要了二两三鲜春卷,并专为黄江北要了一小碟北京酱菜,还为他自己要了一碟大葱段儿、一小碟黄酱、一小碗莜麦面,并问黄江北:“够了不?”

黄江北笑道:“我是饭桶?”

夏志远认真地说道:“早饭一定要吃好,否则一天都没劲儿。”

黄江北说:“何止早餐,我看你一天三餐都挺精心在意的。”

夏志远故意叹了口气:“可怜我们这些没老婆的,再不在吃上下点功夫,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不一会儿,茶和点心一样一样地端了上来。黄江北却只喝茶,不动筷。

“喂,领导同志,您只管放心大胆使用您的咀嚼和吞咽功能,这顿早餐,我埋单。决不坑您。”

这里他说的“坑”,原是有出处的。那年,黄江北带着夏志远和另外几个同志出差到苏州,一座美食城啊,又是头一回光临,您说夏志远能按捺得住吗?一心只想去观前街老古吃食店里好好地“参观学习”一番。偏偏黄江北一点空隙都不给,把个办事的日程排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别说“参观学习吃食店”,到达三四天了,连苏州闹市口的门冲哪儿开的都还没捞得上见一眼,直恼得夏志远心里跟个什么似的,借《金瓶梅》里的话来说就是,“你六娘要把你肉也嚼下来”才解气哩。一直到临走的前一天晚上,黄江北还安排几位去市物资局谈一批螺纹钢的批发价问题。谈完出来已是夜市都快收摊儿的时间了,而明天一早就得开路去广州物资局谈判(坐硬座。连卧铺都不舍得买。这个黄江北)。夏志远心有不甘,连夜带着那几个技术员满大街小巷地乱窜,好不容易找到一家真有“太白遗风”的酒店,拣各样特色风味点上来,而后一个电话,把已经在床上躺下了的黄江北从招待所叫了来。黄江北懵懵懂懂地跟着吃完喝完,夏志远先把那几位技术员支走,而后掏出计算器算完账,把账单往黄江北面前一搁,自己拍拍屁股也走人了。这一顿凑了个整数二百元。黄江北瞪直了眼睛也只好掏,心疼了一路。以后每每跟夏志远一块儿出来吃饭,总要先问清了,今儿个您还坑我不坑了?请早说,我得准备钱啊。

听夏志远说这回不坑,黄江北默默地笑了笑,还是只喝茶,不吃点心。他不想吃。夏志远夹了个素菜包子到江北面前的小碟里,说道:“你不觉得,你现在去找那位田副省长诉苦,太早了点?”

黄江北说:“我不是去诉苦,我要寻求支持。这样下去,我没法子。”

“有一点你搞清了没有?这儿发生的一切,和你要去找的那位省领导,有没有什么直接间接的关系?”

“你说田副省长?”

“万方公司偏偏安排了那么多姓田的人……而且大多还是上八里庄的乡亲……”

“我问过田曼芳,她说,万方公司里安排那么多上八里庄姓田的人,和田副省长没有任何关系。田副省长对这件事很恼火。为这件事,多次批评过有关人员。”

“你就那么相信这位田女士?”

黄江北立即扬起眉毛,反驳道:“我们要在章台干下去,不能谁都不信任!”

夏志远淡然一笑:“田曼芳不等于章台人民。这还要求证?”

“我找葛老师也核实过。葛老师说,田副省长曾经为这件事把他叫到省里,很严厉地批评了他。”

“那么到底是谁把那么多根本不具备现代企业管理素养的田家人搞到公司里去的?”

“直接策划这件事的,是两个人,一个就是那位曲县长。作为田的老部下,又作为田家乡的父母官,他觉得田既然为家乡争取来了这么一个合资项目,他也就应该为田老家的人安排些好位置……”

“可他是地方官,他没权安排万方的人事……”

“说到这一点,就和我们的葛老师有很大的关系了。他不敢得罪这位地方官。万方初创阶段,他需要地方的支持,他没那个勇气对曲说一个不字。为了这一点,葛老师一直非常非常内疚……”

“还有一个人是谁?”

“据说是田副省长的大儿子,就是那个在俄罗斯做生意的田卫明。”

“这么个才三十郎当的小屁孩儿,忙着在万方安排那么多同宗同族人,想干吗呢?”

“这就不太清楚了。反正这一批年轻后生好像都有一些自己的打算。”

夏志远夹起一个春卷狠狠地咬了一口,说道:“你知道,我有时候特别想要什么吗?”

黄江北问道:“什么?”

“想要包公手里那把龙头铡!”

“神话。”

“是神话。但你说怎么办?”

“所以,我觉得,最后拿起快刀,能砍断章台这一堆乱麻的人,恐怕只有这位田副省长……”

“别着急。再想一想……让我们认真地把这位田副省长和章台目前所发生的这一切事情的关系,捋捋清,再找上门去……”

“那就太晚了!”

“太晚,也比飞蛾乱扑灯的好。小姐,埋单!”

“我去不说别的,只是汇报情况,总不会碍事吧。让他多进入一点情况,总有好处……”

“他了解这里的一切。”

“谁?”

“省里的那个田。”

“何以见得?”

“如果他没有定见,他就不会在你到章台报到前,就警告你要提防郑某人。给我的直觉,他在章台的许多事情上,比你我卷入得要深得多。所以,我劝您哪,暂时谁也不找,静观事态进一步发展,再做下一步的决定。”

黄江北不作声了,跟着老夏往外走。本来就有低血糖症的黄江北,也许是因为这两晚都没能好好睡,早起又没吃什么东西,只灌了一肚子的“雨前”,挤在公共车里,便觉得头一阵阵晕了起来,还要吐。好不容易坚持到站,由夏志远扶着,进了办公室,倒把小高急坏了,赶紧地冲了杯加糖的热牛奶,还拿了几块巧克力夹心饼干,让黄江北吃了,躺下;不多一会儿,种种症状便明显减退。小高说是要请个大夫来瞧瞧。黄江北坚决不让惊动别人,坚持再躺一会儿,就肯定能自如地活动了。

再过了一会儿,情况果然如黄江北自己说的那样,能起来自如地走动了。小高便松了一口气。看着小高收拾杯子瓶子等,夏志远好奇地问:“你还天天喝奶粉?”

小高说:“我不喝……”

夏志远问:“你不喝,你怎么会备着奶粉、白糖、饼干什么的?”

小高微微红起脸说:“我听说黄市长有低血糖的毛病,我想备着点……也许用得着。”

夏志远真挚地夸道:“噢,好秘书。”

小高却赶紧拿起收拾好的各种东西,提着热水瓶,知趣地带上门走了。